第四章 黄大人的烦恼 作者:未知 黄子澄回来后,靠坐在衙署裡一张藤椅上,清癯的面孔下边长着一|撮山羊胡,他一边把玩着山羊胡,一边侧目向窗外。似乎在倾听树上的鸟叫,又好似在思量着什么。 他的神态沉静,毕竟已是年近五旬的人。這么多年科场、官场熬下来,黄子澄达到了一般人难以企及的高度,但過程耗费了太多光阴。 此时恍然转身,看待家裡的美妾、山珍海味、绫罗绸缎,也沒了多少滋味……不過,想到妻妾、儿女对自己的感恩敬重,想到亲朋好友的逢迎讨好,黄子澄沉着的脸上渐渐多了几分生机。 之前在家裡的光景,在黄子澄的脑海裡浮现出来:夫人眼巴巴地仰视他,他就說了一句“老夫自有分寸”,夫人便露出了信任和欣然的表情。 琐碎的画面在脑中一闪而過,黄子澄却不再淡定,反而露出些许犹豫之色,眉头也微微一皱。 黄子澄甚至离开藤椅站了起来,在屋子裡来回踱步。 就在這时,门口一個尖尖的声音道:“可找到黄大人了。皇爷在奉天门,刚瞧见黄大人上的奏章,便差遣奴婢過来找您。您快去皇爷那儿面圣罢!” 黄子澄听罢道:“老夫這便觐见。”他說罢向官宦抱拳道,“有劳公公啦。” “哎哟,咱家可不敢,不敢。”宦官脸上露出了笑容。 黄子澄不动声色问道,“圣上身边有哪些人?” 宦官马上答道:“兵部齐尚书(齐泰)、驸马爷王都督(王宁)都在。” “沒了?”黄子澄道。 “沒了。”宦官点点头。 黄子澄从衙署出来,很快上了皇城御道。刚才的思绪被宦官打断,眼看就要面圣了,黄子澄可不能心裡沒個定数,這样就稀裡糊涂地去见皇帝。 只能趁走路的光景,尽快理清楚头绪! 许家那個做教坊司大使的人死了,黄子澄根本不在意,他在意的是:能不能在亲戚面前维护自己的颜面。 燕王次子打死一個从九品官员,不可能偿命,更何况在這种削藩风头上,燕王正手握十万重兵! 要从轻发落,进言皇帝责骂惩罚王子本人?黄子澄還有一個選擇:王子犯法,拿身边人问罪。 如果怪罪朱高煦本人,仅仅只能责罚,黄子澄在亲朋好友面前,会显得无力;罪在别人身上,则可以命抵命!相比之下,后者人头一滚十分解气,自然更好交待。 ……春夏之交,白日渐渐变长。酉时快到了,太阳還沒下城楼、市井依旧熙攘,不過城门会按时关闭。 這时世子府的围观众也已散得差不多了。王贵回来禀报朱高煦,已照吩咐买好马匹。因为府上沒有能骑的马,需要时,得现行购置。 朱高煦正松散地靠坐在刚才那张太师椅上,听罢禀报,随口回应道:“我知道了。” 王贵躬身一拜,侍立在旁。朱高煦又思量了一阵,說道:“這事儿千头万绪,牵扯不少。今日城门快关了,出城已来不及。你便收拾收拾,明日一早先回北平。” 王贵小心问道:“王爷会有麻烦?” “我自有计较。”朱高煦道。 王贵见状,上前一步,好似想要告退,朱高煦又抬起手沉吟道:“杜千蕊……” “請王爷示下。”王贵忙道。 不料朱高煦好一会儿沒吭声。 那富乐院的歌妓,是朱高煦去见好友时的幌子,刚认识不久的人。她說的一切,都只是一面之词。何况朱高煦对京师着实感到陌生,并不能完全确定那女子的底细。 朱高煦并非不想帮她帮到底,只是人在不太熟悉的环境裡,防备心总是要多几分。 這时朱高煦抬起头,道:“你出去叫杜千蕊端盏茶水进来。” “是,奴婢告退。”王贵道。 過了好一会儿,杜氏端着一杯沏好的茶走进来了,她一边悄悄地瞧朱高煦的脸色,一边小心翼翼地将茶杯放在几案上,生怕弄出了一点声音。 朱高煦见状,便随意地开口道:“杜姑娘便是知道了我的身份,也不消這样的。” 不料杜千蕊很快接過话,声音轻又利索,“奴家可是敬重王爷的品行哩。” 朱高煦脸上带着些许微笑,不置可否地看着她。 朱高煦愿意关注她的眼神,似乎鼓舞了杜千蕊。见朱高煦有兴趣,她便接着說:“在富乐院见面时,奴家见過不少纨绔少年,平素为所欲为,惹出事儿就回家找爹娘。那时对王爷识而不知,却以为王爷也和那些人一般,哪知王爷年纪轻轻便有勇有谋,一身浩然正气。” 尽管也是逢迎,但杜千蕊的心思挺灵巧。或许在她看来,一個出身就是王的人,并不喜歡别人逢迎他的身份。 不過夸到浩然正义,朱高煦觉得有点扯了,前世他自己就经常受到不公平对待,哪有什么善恶分明的执念? 此时光线已渐渐黯淡,只要太阳一下山,天色就黑得很快。 朱高煦不动声色问道:“杜姑娘說的是官话,但你不是直隶人罢?” 杜千蕊答道:“奴家是江西饶州府人士。” 朱高煦想问她更具体的地方,但想想在南京无人手,连王贵也要先跑路了,现在问来也无用。 他沉吟稍许,便听得杜千蕊喃喃道:“离家如许多年,如今一提到家乡,想到的,却总是那小小的山茱萸……” “山茱萸?”朱高煦道,“是那种长了许多小小红果子的矮树?” “是哩。”杜千蕊脸上露出微微的惊喜,似乎宗室贵族就应该什么也不懂。 不過现在的朱高煦,对這些玩意知道不少。别說常见的山茱萸,就是很多稀奇的植物也懂,前世他便喜歡种各种花花草草。 二人有一茬沒一茬地說了几句话,外面的光线更黯淡了,所有的物什都朦朦胧胧。或许当视觉模糊时,更能激发想象。小小的茱萸,就让朱高煦又回忆起了许多旧事,循着那光阴,记得前世老家的院子裡似乎也种過這种观赏植物。 他微微感受到放松下来了,又有些如沧海桑田般的时光感叹。 杜千蕊又轻声道:“当初在家裡,农闲时成天就坐在窗边学女红,心就盼着,能有一间窗户大点的房屋。沒那般闷,眼睛也不会那般累。” 說罢看了朱高煦一眼,见他十分有兴趣的样子,似乎想听她說话,便又苦笑道:“如此长到十岁,去過最远的地方便是村头的溪边。天儿热的时候收麦子,脸脖胳膊上被叶尖儿割伤,又痒又痛,那麦子裡的细毛灰弄得满身都是,腻在汗裡好难受,像是衣服裡有许多虱子……彼时奴家又盼着,若是有個人来把奴家带走、从村子裡逃走,哪怕是個货郎……” 說话间让她沉浸在往事中,“可不敢說出来,不然人们会觉得我好吃懒做拈轻怕重。王爷也会這么看罢?” 朱高煦摇摇头:“世人的看法,会因身份处境不同而变化。我這样的人,哪在意那些?不過你那时的想法,确是有些稚嫩,货郎恐怕无法帮你。” 杜千蕊大胆地抬起头,看着他道:“奴家想說的是,王爷不是货郎,却带奴家走了。” 朱高煦听罢不禁打量了她好一会儿,這时杜千蕊也大胆地抬起头来,神情复杂地看着他。顿时四目短暂相对,只一刹那,她的目光闪烁,马上挪开了。她那微妙的眼神,仿佛那难以捕捉的情绪,鼓起了勇气、又矛盾地夹杂着自卑…… 朱高煦一時間莫名有些动容,虽男女有别、古今有差,但他何曾沒有经历過那种软弱无奈的日子? 他暗自深吸一口气,沉下心判断,杜千蕊的话裡有太多细节,不像是假的;更何况那细致的情绪和动机,若這也是作戏,那她简直堪称影后。 沉默稍许,朱高煦故作淡然道:“杜姑娘,我不是货郎,恐怕也不能带你走。” 杜千蕊顿时满脸失望忧惧,她显然有些头脑,很明白牵连朝廷命官的命案,不会有好果子吃。 朱高煦不慌不忙地继续道:“因为我們兄弟還不能离开京师,你只能和王贵一起走。明早就走,杜姑娘可觉得仓促?” 杜千蕊愣在那裡,過了一会儿才回過神来,忙道,“奴家不觉得仓促。得罪权贵,又出人命,奴家自觉脱不了干系,怕不能善罢,只是沒想到王爷会替奴家安排。真不知如何报答才好。” 朱高煦摆摆手:“不必了。我既然干了這事儿,要干就干到底,不然当初我为啥要管?” 杜千蕊将眼睛微微抬起,飞快地看了朱高煦一眼,问道:“王爷不会有事?” 朱高煦心头闪過一丝忧虑,马上便微笑道:“我是太祖之孙,打死一個不入流的小官,不会就要我偿命吧?” “那就好,那就好。”杜千蕊点头道。 朱高煦轻轻挥了挥手。 杜千蕊忙作了個万福,“奴家告退。” 朱高煦仍一动不动地坐在太师椅上,屋裡的光线已暗下来,他仿佛坐在阴影裡。 看清爽的小說就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