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父业子当承(下) 作者:未知 那在堂中主持今晚诗会的士子姓洪单名一個松,见這衣衫破蔽的不速之客非但沒有自惭形愧的吓走,反而泰然自若的坐下,眉头渐渐皱起。 今晚乃是雅会,无论相识不相识,有才子才女到来自然是欢迎的很。但這一身破破烂烂不知道从哪個村子裡钻出来的少年人坐在這裡,简直大煞风景,别是来蹭吃蹭喝的罢? 洪松出身县内大名鼎鼎的锦溪洪家,素来好交游,纠集了一干同道结成诗文社。在淳安县裡,有才的人他即便沒见過,也会多多少少有所耳闻。可从来沒有听說過有眼前這么一号人物,亦不曾听說最近有什么名人過境。 扮高人扮到他面前,无异于自取其辱,难道是不通世故的少年人误闯进来?想至此洪松忍不住出言嘲笑道:“此处谈笑虽不见得有鸿儒,但往来肯定无白丁。尔衣衫褴褛,何登衣冠云集大雅之堂?” 方应物眼光只看向珠帘,心裡很好奇這时代交际花的模样,口中却随意答道:“不過寻常巷陌商女所居,谁人不得登堂入室?又敢问何为雅?尔既称儒,莫非圣人有所教诲,以貌取人是为雅乎?” 洪松一时语塞,但也听出来了,对方這谈吐绝非普通村夫所有,看样子是读過书的。旁边有人道:“洪兄何必多费口舌,出题试他一试,自然知难而退。” 洪松闻言有了主意,打量方应物浑身上下,继续用嘲弄的口气說:“這位朋友眼生的很,我等皆不知深浅,不晓得如何招待。现下吾有一题,可以褴褛青袍四字作诗词,不拘于格律,請朋友亮一亮才力。” 屋内顿时响起低低的哄笑声,有人议论道:“洪兄的题目也够损的,未免令人尴尬无颜,但若請人离去却是不错。” “是极,题目太捉狭了。别說這种诗词难写,即便勉强成句,只怕自家脸面也不好看。” 方应物对笑声充耳不闻,脑中转了几转,仍旧漫不经心,有气无力的吟道:“褴褛青袍,杨风飘拂,梦随我瞰瀛洲。叹谁人补缀,已度三秋。争奈千缄百线,牵强处,惯掣帘钩。有时节,客来倒屐,yu去還留” 众人无不讶异,這首词的好坏且不论,還真叫他即席作了一首,而且還不是绝句小令這种简短的东西,实在令人惊奇。要知道,才高八斗的曹子建有七步成诗之美谈,也才写出五言四句而已。 随即便有人揣摩出门道了,对左右解释道:“必定是此人知道自己衣衫破旧,所以平时备着诗词,专在這时候拿出来。便如吾辈逢考备书。” 旁边的人点头称是:“瞧他這从容模样,必是有备而来,如此就不足为奇了。” 還有人故意高声道:“不過堆积词语,勉强通顺而已,沒甚意味!” 方应物不动声se,声音也抬高了几分,带出几丝铿锵之音继续吟道:“何求?這般袍服,凭一向因循,也自轻柔。想范丹百结,還更风流。又念昔时王猛,麻衣短,天下如筹。揽明月,神清骨冷,暂当衾稠。” 范丹,东汉大名士也,以穷困守节名动天下;王猛,前秦贤相也,未发迹时麻布短衣见帝王。 听到范丹百结、還更风流、王猛麻衣、天下如筹的句子,屋中众人只觉豪迈旷达、不羁洒脱、非同凡俗之意扑面而来,充塞心怀。而且从眼前這個神情冷淡的少年人口中出来,更是别有韵意。 整首词念完,用范丹、王猛這些古代名士收了尾,方应物仿佛担心屋中别人听不出来是什么调子,又好意提醒說,“词牌为凤凰台上忆吹箫也。” 但此时满堂十七人,沒有一個回应的,很是安静了片刻,還是因为反差太大的缘故。此时别人再看方应物,仿佛突然发现他原来相貌气度脱群,并不似误闯桃花源的山野村夫。 洪松苦笑地摇摇头,這首词未尝不含有反嘲自己以衣冠取人的意思。他仍心裡百思不得其解,這少年人是从哪块石头裡蹦出来的?一露面便夺尽自己的风头。 不管此人這首词是现填的也好,早有准备也好,既然能拿了出来,那就不好赶人了。毕竟今晚這场是诗会,哪有把有才之人往外轰走的道理,传出去只道自己心胸狭窄。 想到這裡,洪松转過身去,不再看方应物,重重的咳嗽一声,“時間不早,請白梅姑娘出来罢!” 众人便转移了注意力,不在关注方应物,纷纷侧過头去。那边厢珠帘晃动,方应物也好奇的把目光投向此处,从堂后闪出個如风拂柳的娇滴滴美人。 只见得她年约双十,修鬓云鬟,脂粉薄施,淡雅宜人,若非身处平康裡,简直要把她认成是深宅裡的闺阁弱质。 又见她低眉浅笑,含羞带怯,微微红着脸福了一福,娇声软语道:“诸位公子万安。” 方应物求知yu得到了满足,原来士子们都喜歡此类大家闺秀的调调,這算是古代版的角se扮演么? 主事人洪松变戏法似的从袖子中抽出一枝桃花,“白乐天诗云,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我昨ri游山,摘得桃花树枝” 话說一半,洪松突然将桃花插在了白梅姑娘鬓上,又对众人笑道:“现在便以桃花为题,诗词不限,诸君各展所长罢!” 白梅姑娘仿佛不堪承受洪公子的调戏,羞得侧過头去,以袖遮面,不敢与众人对面。 聪明人当即意识到,這個题目难作。桃花在诗词裡是冶艳轻薄的象征,但這朵桃花却插在眼前美人鬓上,便不能那样写。 众人绞尽脑汁运筹,堂中气氛忽的静谧起来。忽然角落裡传来几声清朗的诵读声,打断了這种静谧。 “温情腻质可怜生,浥浥轻韶入粉匀。新暖透肌红沁玉,晚风吹酒淡生chun”這不是那個方才充当了不速之客的少年人又是谁? 方应物旁若无人,继续诵道:“窥墙有态如含笑,对面无言故恼人。莫作寻常轻薄看,杨家姊妹是前身。” 很好的一首七律,似是写花又似写人,花中有人人中有花,又很切题,放在当下氛围再好不過了。 众人齐齐无语,堂中却出现了冷场。若是熟人,大家可以调笑几声,喝彩几声,吹捧几声,但這個人谁认识?关键是,沒有一個人有把握写出比這更好的诗词,差距太大。 所谓诗会,要各有千秋互相点评才热闹,一旦出现力压群雄的人或者作品,那就要冷场,对聚会本身不见得是好事情。比如眼下這個情况 作为本诗社的社长,洪松感到很沒面子,他纠集了十七同道在這裡聚会,就是为了要互相吹捧抬举,创出本诗社的名气,会后還要刊刻雅集发行的。可如今简直是飞来横祸,突然冒出的這個人把他的计划都打乱了。 洪松還是有点度量的人,他苦笑几声,停了主持并走到方应物身前,询问道:“相逢即是有缘,不知朋友又是何人?” 方应物长长叹口气,“阁下终于想起询问我的姓名了么,不過今夜兴尽矣!” 說罢,方应物推开桌子,起身走向门口,口中半歌半吟道:“野鹤闲云半立年,山溪行乐月中眠。谁能海内谈文字?只惭腰间缺酒钱!” 四句入了耳,众人脑中齐齐自动出现了一幅“高人隐士嬉戏山林”的画面。 這神秘的少年人就像凭空冒出来的,是敢說“谁能海内谈文字”的不屑于俗的清高孤傲之士啊。 听他那四句歌谣,必然是隐居于县内的山人高士,淳安县别的沒有,就是山多溪多,号称千山百水之县。难道還真有大才隐逸于其间? 他满腹才华却不显于当世,他流连于山林泉流孤芳自赏,他乘兴踏月而来履足红尘,他兴之所至留下诗词几首,及到此时兴尽了又要飘然远去。 清幽绝品,不胜向往之,今夜见得如此高人,值得了! 洪松连忙叫道:“敢问阁下高姓大名,何方人士?” 背对着众人,方应物潇洒的挥了挥袖子,答道:“吾本布衣,悠游于山林,闲来读得几本书而已,难登大雅之堂,就此别過!” 高人行迹,不同凡响,众人好一阵恍惚。 走到大堂门外月台上,脸面朝外,方应物神情灿烂。他紧咬牙关强忍笑意,這时候绝对不能很沒品的笑出来,不然就穿帮了。 他看出别人对自己完全不了解,既然不了解就会有神秘感,那就主动强化這种神秘感好了,而且是越神秘越好。 所以他方才灵机一动,打造出一個幽寂脱俗的高人隐士形象。因为读书人心裡多多少少都是有点隐士情结的,不然明代中后期山人风气怎么会骤然流行起来。 可以想象,今夜過后,自己必然要声名鹊起,很多人会到处打探自己是谁,居住在哪裡。口口相传推波助澜,让名气来的更猛烈罢! 随即方应物又想到,计划不如变化,既然要保持神秘感,明天就不能去县学找教谕索要父亲的禀粮了,见完知县就速速回家去,决不可在县城逗留。失去神秘感,就沒意思了。 踌躇满志的方应物计议已定,正要踏阶而下。忽然听到堂中有女子声音叫道:“奴家知道了,你是花溪的方应物,你父亲是方清之!” 這一句,宛如震雷,把方应物震得大惊失se。什么?居然有人认出了他,那還有什么神秘感? 他连忙转過身去,却发现那今天的女主角白梅姑娘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身后不远处。白姑娘先前的羞怯姿态一扫而空,粉面上隐隐现出几分狰狞,本该灵动的双目she出几道利剑般的光芒,直直的刺向他這边。 這怎么回事?方应物一時間束手无策,因为他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白梅死死盯着方应物,咬牙切齿道:“三年前,奴家舍下脸面向一個叫方清之的人托付终身。他却对奴家說,娼妇之家如何进得圣人之徒门墙内,玷污门庭之事休要提起!此乃毕生奇耻大辱,奴家要多谢汝父!” 她一狠心,又对众人道:“在座诸公,谁能力压此子不出头,奴家愿以此身托付致谢!不但赎金分文不取,倒贴妆奁不成問題!” jing心构造的画皮被戳破,方应物无语凝咽,人算不如天算啊,一不留神又被爹坑了。撞上一個被父亲狠狠伤害過的小心眼女人,還是個名女人,以后被报复的压力很大。 白ri那一句父业子当承,真乃一语成谶!這個业也是业力的业,业障的业,也要由他這当儿子的承受了! 众人面对這很玄幻的转折,不禁沉浸于山人高士幻象被打破的空虚感中,一时尽无言。 唯有今晚主人洪松忍不住抽搐几下脸皮,只觉得太過离奇了,连连苦笑道:“原来你這小哥儿是方清之后人,装的好神,弄得好鬼。這這這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