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最后還是...... 作者:未知 在考场中,汪知县看着案子上两份卷子,心裡很是纠结。方应物和吴绰两人之间各有各的好,实在让知县大人拿捏不定,不道选谁才是正确的。 点了方应物为案首,就等于收了一個腹心之人,而且方应物为人处事能力和才华都极其卓越,是個人才,肯定可以在今后帮得上忙。但方应物背景弱了点。 点了吴绰当案首,可以收获本县传统世家云峰吴家的好感。吴家之前登门恳求過此事,之后的好处不言而喻。但吴绰自有背景,肯定不会像方应物那样成为可靠心腹,以后吴家更用不着自己了。 汪知县向来就不是一個善于决断的人,今天遇到這個大难题,甚至可能关系到未来在淳安县治政走向,真把他愁坏了。 有在场外巡视的衙役突然走過来,对汪知县低声禀报道:“大门外面传起了流言,道是一個叫方应物的考生已经被内定为案首。” 汪知县叹口气,虽然流言不是好事,但這個时候出现流言,仿佛可以助他决断。为避免坐实流言,這次就先委屈了方应物罢,下次有机会再点他当案首。 有了决定,汪知县轻松许多,放开方应物和吴绰的试卷,拿起其他学童的试卷审阅起来。 却說方应物冥思苦想,不知不觉从县学考场這裡走到了所居住的西庙。裡长方逢时与塾师王先生都在庙外等候,见到方应物回来,连忙迎上前去。 听到问候,方应物這才从苦思中猛然醒過神来,忧心忡忡的对两位保人道:“场内沒有出問題,倒是场外出了些意外。” “什么意外?”两人异口同声问道。方应物便将场外流言這事告知二人。 听到县裡传起了方应物被内定为案首的流言,二人都晓得這不是好事。方逢时恨恨跌足道:“究竟是谁人如此可恶!难道是吴家?” 方应物摇摇头:“吴家可能xing很小,他们似乎并无此必要。如果他们能从知县這裡知道了我的事情,那么就等于是直接打通知县关节了,否则不会得知秘密的。但若如此,关节已通的情况下,又何必多此一举传流言?” “那会又是谁?” 方应物若有所思道:“了解我与汪县尊之间情况的,又对我有恨意的,只有一個人,那便是本县花界头牌白梅姑娘了。” 在方应物想来,白梅的可能xing确实很大。上次打债务官司,她亲眼目睹了自己与汪知县的互动,如果心她有点眼光的话,难免会看出什么。所以造出内定自己当案首的流言也就不奇怪了。 王塾师比较有心思,分析道:“流言這种事情,要紧的不是找到源头,当务之急是怎么先应付住流言。如今却如何是好?” 方应物长叹道:“我本不想主动挑起這种损人之事,但为了自保,如今也唯有以毒攻毒了!兵贵神速,烦請两位师长迅速行动。” 随后便吩咐道:“我交试卷交的早,现在考试沒有结束,许多考生還在考场内,县学门外還围聚着不少人,都是前来迎接考生的家人和仆役。族叔你去那裡,参与他们的议论! 王先生,你去县城西门外和十字街头一带巡游,见茶铺饭铺就进去,若遇到有议论本次县试的,就装作很感兴趣的插话上去。特别是要装作不屑一顾的样子,与他们闲谈几句!” 方逢时拍着胸脯又請教道:“跑腿子沒問題,为叔能卖力气,只是要怎么去对人說?” 方应物胸有成竹道:“要說的话就是三点。第一,說吴家财雄势大,连续几年沒出過成绩,這次肯定不惜代价也要争一個案首。 第二,說吴绰在考场裡答题很轻松,第一個交的试卷,和汪县尊有說有笑,必中无疑。 第三,說我方应物乃是深山裡的穷人,一无财二无势,汪县尊内定我当案首有什么好处? 所以传這种流言的人都是缺心眼,其实那吴公子才是真正内定为案首的人,吴家有钱有势肯定使了力气,可笑世人都沒觉察到,只会盯着穷人乱猜! 等你们說完了這些說辞,就换個地方,反反复复的对别人說。不能只让流言只在我身上打转!” 目送两位师长离开,方应物继续思量起這件事。传流言之人对时机的把握很不错,如果早了,那就会让人有所防备,如果晚了,等案首成了定局时再传流言有什么用? 不過幸亏此时离发榜還有三天,给了他搅浑水的机会。既然有人不让他当好人,那么要下水都下水,把水彻底搅浑,谁也别当好人了。 脱离了考场這個特殊地方,方应物渐渐从疑神疑鬼的焦虑中冷静下来。他忽然又觉得,此次流言出现,不能完全排除吴家的嫌疑。 也许吴家并沒有完全打通汪知县的关节,而汪知县還处在二选一的为难中。所以吴家才会造出流言,迫使汪县尊为了避嫌只剩下一個单选。 流言的幕后是谁很难說,但汪知县的犹疑不定還真让方应物猜中了。 天se蒙蒙黑时,考场中最后一個学童交上了试卷,這次县试的答卷环节就到此结束。 汪知县在考场中坐了一整天,此时舒服的伸個懒腰,正要下令班师回衙。 却见一個长随凑上前,对他小声耳语道:“刚才考场外又多了一种流言,說是老爷贪图吴家财势,内定了一個叫吴绰的考生为案首。” 汪知县闻言愣了片刻,突然伸手拍了拍额头,满心思都是苦恼。怎的流言還一ri三变,选方应物坐实了前面流言,选吴绰又坐实了新流言,這可叫他怎么选案首? 次ri清晨一大早,方应物和两個师长保人就赶回花溪去。县城太小,他们這些拼命鼓吹流言的人若是久留,很容易出破绽,還是先远走高飞不留痕迹的好。 淳安县這次县试時間是八月二十三ri,放榜時間按惯例是三天后,也就是二十六ri。 今次县试,原定于是明年举行的,不過为了配合本省学道官的行程,所以才提前至今年八月底,结果和全省乡试時間很接近,在议论热度上被乡试分散了不少。 县试這种初级小考试的榜单与大考试的不同,不是将人名整整齐齐排成豆腐块样式,而是按顺时针次序,排成圆圈,姓朝外,名字朝裡, 這又称之为轮榜,表示入榜者只是功名身份的候选人,并非最后取中的意思,毕竟后面還要通過府试和道试才能当上秀才。 二十六ri凌晨,县衙门外人头攒动,至少有两三百人在此等候县试榜,方应物也在人群裡。 太阳刚刚升起时,县衙大门洞开,人们看到从裡面仪门走出两排衙役和吏员。当中一员老吏手捧榜单,走到了县衙大门裡的照壁前,在衙役协助下亲自将榜单贴在了照壁上。 众人便一哄而上的冲到照壁前,无数道热切的目光急急忙忙she向县试榜。 榜单上的人名围成了一個圆圈,大部分人都下意识的首先去看“十二点钟方向”那個位置。因为根据规矩,這個位置上的人名就是本次县试的第一名,也就是案首。 随即一阵阵的小声惊呼此起彼伏,因为榜单案首位置上赫然出现了两個平行并列的人名!而且這两個名字都是流言的主角,一個是方应物,另一個是吴绰! 天无二ri,怎么会有两個案首!从来沒有听過說科举考试有两個第一名!這是怎么回事? 张贴县试榜的老吏对人群解释道:“两人高低不分,县尊大老爷要在见面时加试一场,而后再决定名次!所以尔等休要疑虑和胡乱猜疑!” 本次县试共有三十七人通過,在榜单上看到自己名字的人,便在衙役引导下来到县衙仪门外。依据礼节,等榜上有名的人汇聚起来后,将集体去拜见知县表示致谢,這是必有的過场。 不過今天可不是走過场了,在与知县见面過程中,還将决定案首属谁 方应物和吴绰两人,各自站在一边,浑身上下散发着淡淡的杀气。其他中选学童离這两人远远地,唯恐被误伤到。 吴公子傲气不改,瞥视方应物道:“你這山野村夫,居然還有几分能耐,但你的狗屎运气也就到头了!” 方应物同样清高傲然,嗤之以鼻道:“尔不過靠着家世余荫,有個好爹好家族。谁知你自己有几斤真材实料,只怕是酒囊饭桶而已,有什么了不得。” 吴公子大笑道:“人生来就是不平,你這等寒酸人牢sao满腹有何用处?有本事你也投個好胎、找個好爹,可惜眼下来不及了。” 想起自己那失踪两年還在不停坑自己的父亲,方应物只能无奈。 要是他能在县裡老老实实干着一等秀才该干的事情,交游人脉或者拉点赞助什么的,自己又何至于吃糠咽菜形同孤儿,如此辛辛苦苦的自己打拼事业! 想起自己家徒四壁、破屋漏窗的步步艰难,想起自己挖空心思的寻求一切上进机会,想起自己一直走到今天但却有可能最终功亏一篑,方应物痛苦的想掉眼泪。 他很清楚,吴公子得意洋洋不是沒道理。越到最后紧要关头,越是“综合实力”的比拼,自己势单力孤拿什么去和吴家抗衡?取巧终究是取巧。 众学童列队进入县衙大堂,齐刷刷的跪拜汪知县,立起身后,却听汪知县勉励道:“尔等皆为本次县试佼佼者,只望尔等府试道试再接再厉,不负父老之期望!” 随后汪知县又道:“方应物、吴绰二人上前来,你二人名次尚未定准,今ri要在此加试。” 方应物上前抢先道:“县试已考過八股,今次加试当以诗词策论为题。” 虽然心裡苦闷,但他仍旧不甘心。比八股文水平,他估计不是科举世家出身吴绰的对手,所以只能去比诗词策论了。這方面他肚子裡有大把货se可供抄袭,只看汪知县给不给這個机会了。 吴绰当然不同意方应物意见,对县尊拱手道:“举业一途,主要就是制艺时文,本次取县试案首,自然還是要考经义八股,诗词乃小道也!” 眼看這两位又开始针尖对麦芒,汪知县想骂娘了,居然還沒考试就先为考题争起来,這不是让他继续为难又为难么! 還沒到定名次时候,又要先为题目为难!人心不古,就沒有一個人肯谦虚几分,主动退让嗎? 此时汪知县却见贴身长随走了過来,从公案底下将一封信递给他。他知道长随此时送信,必有缘故,便偷偷展开扫了几眼,原来是一位在徽州府当同知的交好同年写来的。 暗暗叹口气,汪知县不忍心去看方应物,抬眼望着门外道:“制艺为国家取士之式,特以端正人心,不使误入歧途也” 制艺就是八股的雅称,听到這裡,方应物知道自己最后的努力也白费了。 他一時間心如死灰,想到几個月来的辛辛苦苦都成了一场空,忍不住闭目潸然,强忍着不使泪水流出。最后還是 此时突然从大门方向爆发出一阵阵浪chao般的喧哗,声量之大简直要刺破苍穹!即使在公堂裡也能清清楚楚的感受到嘈杂难忍,這使汪知县停住了训话,皱眉等待衙役禀报情况。 众人忍不住扭头看去,却见有一個风尘仆仆的急递铺铺兵出现在远处的仪门裡,他高举着一张大红字帖,一边奔跑一边叫道:“捷报!捷报!乡试捷报!” 到了公堂门外,铺兵噗通跪在地上,对着汪知县高叫道:“大捷报!成化十三年浙江丁酉科乡试,淳安县花溪人方清之高中第一名解元!” 公堂裡众人总算明白为何外面人群像开了锅一样大肆喧哗、沸反盈天了。在科名崇拜很严重的淳安县,一個全省第一的解元意味着什么?解元可比一般的进士還要光荣,特别是在本县本乡人心裡! 這是自从商辂商相公在宣德十年夺下解元以来,四十二年来本县又一個解元! 方应物猛然睁开眼,任由泪流满面而不顾,胸怀澎湃的忍不住爆了粗口:“我ri!” 不如此简直无法发泄自己的情绪,這個爹也太能折腾人了!虽然穿越以来素未谋面,但每出现一次方清之這個名字,都要给他带来一次惊吓。 旁边人诧异的望過来,沒明白方应物为何如此失态。方应物突然抓住离他不远的吴公子,诚恳的自我介绍道:“在下花溪方应物,家父讳清之。” 吴绰倒吸一口气,下意识的用力甩开方应物,想了想又不屑道:“尔不過靠着家世余荫,有個好爹而已,有什么了不得!” 最后還是要拼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