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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五子登科

作者:未知
方应物回到上花溪村时,天se已经是傍晚了。他迎着夕阳,拖着长长的影子,转過山坡后,出现在眼前的却是一片人群。 全族男女老少百余人都聚集村口,一個不少一個不差,但個個神se兴奋,互相热烈的說着各种话儿。好像是過节一样,只有最热闹的节ri才会出现這种状况。 有眼尖的人瞅见方应物出现在山路上,高叫一声:“秋哥儿回来了!”人群齐刷刷的冷了场,屏息敛声,一起向方应物看去。 皆是同村同族,方应物基本上都很熟悉,大体上也知道各自xing格,有的温和、有的急躁、有的大度、有的小气、有的勤劳、有的懒惰 但是在此时,方应物发现,所有人面对他的神情仿佛都是从一個模子裡刻出来的,一模一样,沒有什么差别。 好像有一种无形的力量,自然而然的将上花溪村区分为两种人,一种人是方应物,其他人都只是第二种。 看来报喜信的人已经来過,只怕以后這要成常态了,方应物想道。這就是力争上游的结果,還是努力适应罢! 族长二叔爷激动地走過来,仿佛汇报工作一样,对方应物道:“ri间来了几個报信人,报了方相公高中解元,你也名列案首。全族人凑了喜钱,已经将他们打发走了。” 方应物点点头,“如此有劳二叔爷费心了。” 秋哥儿還是這么平易近人啊,二叔爷仿佛暗暗松了口气。又汇报道:“你家旧宅,门窗已经被砸烂了,现下不能住人。所以在宗祠那裡收拾了两间干净好房子,你且先住過去,回头慢慢整治旧宅。” 砸烂门窗?方应物愣了愣,就明白了,這也是习俗。中了举人的家庭,必然要被别人砸烂窗户、砍掉门槛,然后再翻新修理。這叫做改换门庭,象征从此门户不同了。 人群自动分开,让方应物通過。在族长二叔爷和裡长方逢时的陪同下,方应物在自家门前转了一圈。果然满院狼藉,门窗破碎,篱笆院墙都被人掀翻了,确实无法住人。 房屋的黄泥土墙壁上贴着两张大字喜报——“捷报,贵府老爷方讳清之高中浙江丁酉科乡试第一名解元。京报连登黄甲!”和“捷报,贵府学童方应物取中县试第一名案首!” 方应物看着仍在远处强力围观自己的乡亲,感到很无奈,对二叔爷道:“叫乡亲们都散了罢,不然小子我真无地自容了。” 二叔爷笑道:“這是全族的大喜事,他们都想看看你们家有什么需要协助的,也好搭把手。” 方应物很郑重的說:“其实我现在最想做的是撒泡尿。” 這二叔爷对人群挥了挥手,“散了散了,有事再叫你们!” 随后方应物和二叔爷、方逢时一起向宗祠那边走去,這次换了方逢时汇报工作:“床是新的,被褥也是新的,還添置了桌椅一套。都是我那不成器儿子准备成亲用的,先搬来紧着你用。” 方应物无语,半晌才道:“小子何德何能” “這点家什不值当什么!回头我把地契给你送過来,改成你的名字。”方逢时大方地說。 二叔爷咳嗽一声,对方逢时不满道:“你這事情先不要单独說,回头全村一起办。” 這些都在预料之中,饱读史料的方应物连连苦笑,他岂能不知其中含义? 举人可以免税,谁家要有人中了举,全族都来投献土地并主动当佃户是很正常的,一夜之间名下多出几百上千亩地产也不稀奇。這就是最现实的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忽然感到后面有动静,方应物扭头去看,却发现有個女子默默地尾随在自己一行人后面。 “兰姐儿?你也在這裡?”方应物很意外。刚才一大片人群扎堆,他确实沒注意到兰姐儿也在其中。 王兰捏着手帕,很羞涩的低头道:“父亲說让奴家来迎候你” 二叔爷和方逢时顿时满脸了然于心的表情,主动继续向前走开。 方应物看了看天se,都快黑了。让一個女子在這种暧昧时刻迎接另一個男人,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啊! 下面是不是就该“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了?那王塾师终于舍得下本,肯放兰姐儿在這种时候来找他了么?只怕根本不用她回去了罢。 眼瞅着娇俏忸怩的女子,方应物心头动了动,却被理智压住。 今天還是算了,一是太累,二是他可不想在這动辄被乡亲强力围观的新鲜期,成了大众chun宫男主角。 所以他上前道:“我還是我,沒什么可迎接的。今晚家中事情多,实在顾不得你,明天你再過来好了。” 王兰轻轻的点了点头,“那你早些安歇,不要累到。奴家先回了,明ri早晨過去看你。” 送走兰姐儿,方应物来到宗祠旁边的空房那边,二叔爷和方逢时都在门外等候。进了屋,确实被打扫的干干净净,一水儿的新家具。 方应物只能拱拱手道:“生受了,生受了。” 看到方应物接受了好意,方逢时這才彻底放了心,笑道:“我去催一催酒菜,二叔与秋哥儿稍待片刻。” 等方逢时出去,二叔爷請了方应物坐下,“村裡共有两百四十亩地,由我做個决断,只要愿意的人家,田产全都托付到你们家如何?” 方应物摇头道:“這都是族人产业,传出去岂不成了我家夺族人之产了?” “秋哥儿何必如此迂腐,不過是借用你家名头而已,亲族之间,這点忙都不肯相帮么?” 方应物当然知道,這叫“诡寄”,是逃税的手段,虽不为官府认可,但也是民间通行潜规则之一了。当然造成田籍不清,因此而起的纠纷官司也很多。 但方应物有点抵触之心,熟读明史的他怎能不知道,正是因为這种规矩,明代后期国家财税越发艰难,最后产生连锁反应导致大崩盘。当时作为研究者,他对這种逃税手段一直是很鄙视的。 所以他仍拒绝道:“二叔爷听我一言。一家之主是我父亲,大事须得請他做主,小子我何德何能,焉敢擅收族人田产?” “秋税开征在即,汝父却不知何时返乡,非常时期当有非常之策,你就答应了罢!” 方应物叹口气,“夺别家之基业,岂是仁人之所为。” 二叔爷忽然起身,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急声道:“我花溪方氏几百年来只有你家這次出息中了举,你要不收田地,老夫就不起了!” 本来稳坐的方应物登时吓得一跳三尺高,连忙也对着二叔爷跪下,并伸手去扶他,连声道:“收了,收了,二叔爷不要折杀了小子!” 他心裡很清楚,這样一来,他们家名下至少要增加一百亩地了,這還是他们村太穷的情况下。 难怪常常听說穷秀才酸秀才,但有谁听說過穷举人酸举人?举人沒有穷人,倒是有句俗语是,金举人、银进士。眼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有的是人哭着喊着送田上门,這便是书中自有黄金屋的真谛啊。 但方应物仍尽力维持心中一点节cao不灭,他不想彻底沉沦,不想当研究素材上被自己鄙视過的那种国家蛀虫。“二叔爷,我也有言在先。我家只收同族田产,外姓人一個不收!而且我家只收土地,不收同姓族亲为奴仆!” 一夜再无话,方应物今天大起大落,心神疲累,吃過饭后便早早的睡下。次ri天se蒙蒙亮他就醒了,不是自然醒,而是被窗外的声音吵醒了。 方应物不耐烦的披衣出门,看是谁在扰人清梦。门外立着一人,探头探脑的,仔细瞧過却是王塾师王先生。 王先生笑颜逐开的对方应物拱拱手道:“老夫早看得出,你们父子都不是池中之物!” 随后又将一锭银子塞进方应物手中,“不成敬意,以此薄礼为贺!” 方应物低头看了看手裡银子,十分无语。這锭银子不就是当初他一气之下,为了兰姐儿扔给王家的那锭五两小元宝么?這王先生倒是会算账,今天又当贺礼送回来了。 王塾师提醒道:“前几個月定下的约定,好贤婿可不要忘了。”他嘴裡的约定,当然是方应物出十两银子纳兰姐儿为妾室的约定。 方应物看王塾师患得患失的,感到好笑,戏弄道:“在下還差着银子,你老人家不是說银子补足后再說么?现下可凑不出這笔彩礼。” “這是說的哪裡话,银子算個什么!莫非你不想认账?做人不能太陈世美!”王塾师边說边向后招招手。 却见兰姐儿抱着一個包裹,扭扭捏捏的从树后面闪出来,脸se已经红得像此时天边的霞光。 方应物能猜出,這包裹裡只怕都是她的衣物和常用细软罢瞧這架势,今天王塾师铁了心要让她留在自己房中了。 王塾师轻轻对女儿喝道:“别站着偷懒,還不进屋去收拾收拾,在夫家勤快些!” 方应物生怕兰姐儿难为情,挥了挥手道:“快去罢!屋裡乱的很。”王兰如蒙大赦,迈着小碎步躲进了房屋。 看着那美好娉婷的背影,再捏捏手裡的银子,又想起即将列入名下的田产,以及准备整修的房屋,方应物叹口气。 银子、女子、租子、宅子,還差一個轿子,自己就成传說中的“五子登科”了。不過這個中举的人不是自己,全是凭借父荫,少一科就无所谓了。 想至此,方应物心裡很文青的泛起浓浓虚无感,這都算是自己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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