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进士当然不算什么
户部主事兼浒墅关税使這個官职很好,如果二十多岁能当上,那也堪称前途无量。
据說当今的江南巡抚佘老大人,年轻时就当過浒墅关税使,如今浒墅关的主干道叫佘公街,就是因此而来。
但如果年過四十了還当這個税使,那就有点非主流了,比如眼前的這位王大人。
再加上王大人那种“进士算什么”,以及“巡按先等着”
的奇葩怪异言行举止,让林教授感到了一股浓浓的中年非主流气息。
這样的人,往往就是不定时炸弹,离得太近很容易被炸到。比较理智的人看到奇葩,都会离远一点。
此时王税使站了起来,走到林泰来身边,盛意拳拳的邀請道:“本官有些文学方面的問題,還要請教一二。”
林泰来這时候才发现,王税使竟然也是一條大汉,当然是普通人标准裡的那种大汉。
如果用上辈子的计量单位,這王税使身高仅仅比自己矮十几厘米,约莫一米八,放在当今普通人裡绝对称得上大汉了。
于是王税使在林泰来眼裡,更加非主流了。
林教授三思后,连忙婉拒說:“在下才疏学浅,如何能指教别人,王大人還是另請高明为好。”
王税使皱起了眉头,“方才你可不是這样谦逊!莫非你這首词是抄袭而来,腹中实无才学,唯恐深究之下露了底?”
林泰来只能答道:“指教就真不必了,在下可以留几首诗词,請王大人斧正一二。”
正在這时候,突然听到关署大门方向一阵骚动,然后有個差役连滚带爬的冲了进来,呼天喊地的叫道:
“老爷不好了!那巡按御史邢老爷率领属下,一路打进来了,我們也不敢阻拦!”
听得林泰来目瞪口呆,這发生了什么?难道在官场上,也流行一言不合直接火并?
王税使大怒道:“邢御史欺人太甚!岂有强迫接客之理?”
对王税使的非主流语言,林泰来已经无力吐槽。
他赶紧开始在公堂裡寻找,看看有无可隐藏身形的地方,并祈祷打进来的巡按老爷千万别注意到自己。
那可是江南巡按,也是戏曲小說裡常见的屌丝逆袭经典官职“八府巡按”。
很多经典曲目裡,窦娥冤、玉堂春、罗帕记、五女拜寿,還有周星驰裡,都有八府巡按!
而且林泰来還知道,打进来的這個巡按御史邢侗更是個文艺天才,北方文艺的新一代领军人物,书画双绝,与董其昌并称北邢南董。
此人即将在本月武林大会上,成为王世贞老盟主内定的复古派宗门新五子之一。
总而言之就是說,這位邢巡按伸出一根小拇指,就能全方位的把自己碾死。
王税使看着躲在柱子后的林泰来,嘱咐說:“你稍等一会儿,待本官把這烦人的巡按轰走,再与你讨论文学!”
话音未落,就看到一名身穿獬豸补子官袍的御史,年约三十余岁,威风凛凛的站在了公堂门口。
但這御史看起来似乎比王税使還生气,堵着门怒喝道:“王曙峰!汝真有脑疾否?”
王税使摆着冷漠脸:“自十年前起,我就与你沒什么可說的了。”
听到這些对话,躲在柱子后面的林教授非常敏感的觉察到,可能与自己想象的不同!
這两人关系其实并不一般,這对话更像是朋友闹别扭?
于是林教授果断的从柱子后面闪了出来,不动声色的站在了王税使的身后。
如果八府巡按大人注意到了自己,岂不又有结识贵人的机会了?
邢御史二话不說,伸手啪的甩出了一大把信件,直接糊了王税使一脸。
“這是你二兄、小妹、二侄、三侄的家书,我从京师稍带過来了,你還不谢我?”
王税使七手八脚的收起了這些家书,冷哼說:“自作多情,我王家的家书,本也不用麻烦你亲自送過来!”
邢御史气抖冷,质问道:“连见都不肯见,至于如此绝情?”
王税使挥了挥袖子說:“你走吧,我沒空接待你,我還要与這位山人讨论文学。”
山人林泰来听到這裡,赶紧挺起了胸膛,在八府巡按面前露個脸。
邢御史這才仰头看了几眼一米九几的林泰来,再看看一米八的王税使。
有点疑惑,你们這到底是讨论文学,還是切磋武学?
王税使颇为不屑的說:“都說你邢某人文才优长,但是他的诗词,胜君十倍!”
林泰来:“???”
不知为何,他又想躲回柱子后面去了。
王税使王大人王爷爷!你对实权在握的八府巡按开嘲讽,别拉上其他无辜路人啊!
但邢巡按年少成名,对各种挑衅见多了,根本不接茬,只当這句是一种拙劣的嘴硬。
最后指着王税使說:“等我巡视完苏州府诸县,再来找你!”
目送邢御史离去,林教授长长的出了口气,使劲擦了擦汗。
可以說,刚才那一刻,是他穿越以来最凶险的时刻!
在任的八府巡按可不是冯二老爷那种退休老干,可以态度随便点对待的,更别說骑脸开嘲讽了。
自己连個护体功名都沒有,激怒了八府巡按,吹口气就能把自己弄死了!
林泰来调整好心情后,又小心翼翼的对王税使问道:“王公与邢巡按似曾是旧相识?”
不知不觉间,王大人变成了王公。
王税使不禁陷入了从前的回忆:“我与這個姓邢的,其实都是山东同乡。
十一年前,他是二十四的年轻天才,我三十而立,都是风华正茂的年纪,我們共同去京师赶考。
在京师时,我們同进同出,白日流连于京中名胜,夜间徜徉于花......文坛聚会。
然后到了放榜日,他考中了进士,我落榜了。”
林教授闻言十分诧异,這王税使也太小心眼了吧?就因为朋友考中了,你沒考中,便记仇了?
王税使扫了眼林泰来,仿佛知道林泰来想什么,继续說:“其后我才知道,每晚玩乐完毕,我睡觉的时候,他都会温习功课到四更天!”
林泰来:“......”
他忽然能理解王税使的愤怒了,学渣以为和学霸玩到一块了,大家要一起落榜了,结果沒想到学霸私下裡仍在偷偷努力。
便感同身受的安慰說:“王公您现在也挺好的,能坐镇浒墅关,至少說明后来你也考中进士了。”
王税使悲哀的叹道:“這进士算什么,在同辈兄弟裡,我都是第三個了!混到四十不惑,才在前年考上,還有什么前途!”
兄弟中的第三個进士?還嫌弃太晚?连县试還沒過的林教授,已经不知道该說什么了。
林泰来不知道自己有沒有资格,来点评這种悲怆感。
只能茫然按着惯性吹捧說:“還好,哪怕兄弟间的第三位进士,那王公您也是人中龙凤了!”
有些人文比较落后的县,几十年才出一個进士呢。
王税使神情更加萧索了,长长的叹了口气,“你不懂,我還有三個侄子也中了进士,都比我這個叔叔早,我還有什么脸面拿进士来自豪?”
林泰来:“......”
王税使感慨完自己的人生不幸后,忽然很奇怪的对林泰来问道:
“你为何半天不說话了?你看我這种际遇,应该怎么写诗词来抒发心情?”
林教授已经自闭了,只想夺门而出,找個地方继续自闭。
他总算明白了,先前王税使为什么会說“进士算什么”。
這并不是狂傲的装逼,只是很平实的阐述一個事实而已,王税使真有资格這么說。
兄弟三個,侄子三個,目前两代人已经六個进士了!对這样的家庭而言,进士当然不算什么了!
這踏马的啥家庭啊,进士還能一窝一窝的出?
对人文史還算精通的林教授,忽然想到了什么,山东人?姓王?大规模批发进士?
這几個关键词串联起来后,林泰来茅塞顿开,失声叫道:“山东新城王家!”
王税使很诧异,“你這样远在江南的堂口打手兼民间诗人,竟然也知道我家?”
林教授再次鼓足了勇气,小心翼翼的问道:“方才邢巡按說,给王公捎带来了令妹的家书?听這口气,她還沒有婚配?”
王税使:“......”
江南人果然太浮浪了!你害怕邢巡按弄死你,难道就沒想過,浒墅关税使也能弄死你?
:https://www.zibq.cc。:https://m.zibq.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