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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7章 我不是张居正

作者:随轻风去
皇帝采纳带方侯、翰林院侍读学士林泰来的谏言,立皇长子朱常洛为皇太子的诏书向外颁布后,中外无不欢欣。

  只要东宫储位定下,其他加冠、大婚都是小事了,按部就班就行即可。

  多年承受着高压的礼部终于轻快了,连忙上奏了今年千秋节加冠、明春大婚的方案。

  其他文武百官也纷纷上表称贺,林泰来亦不例外,随大流写了個本子,然后亲自送到内阁。

  “你怎么又来了?”三阁老李春不满的說,“奏疏投到会极门即可,不必亲自直送文渊阁。”

  内阁乃中枢重地,其他大臣都是能避嫌就避嫌,而你林泰来跟串门似的随意进出,這像话嗎?

  林泰来振振有词的辩解說:“我如今又沒有委任其他官职,只是翰林院侍读学士而已,但曾掌院不希望我去翰林院。

  于是我想上衙也无处可去,就只能到翰林院分署内阁来坐坐了。”

  這個解释沒毛病,毕竟从名义制度上来說,内阁确实是翰林院驻宫中办事机构。在《大明会典》裡,内阁還是挂在翰林院條目下的。

  文渊阁在大明早期就是翰林院驻地,只不過内阁势大后,翰林院才迁到了宫外。

  首辅赵志皋对林泰来招了招手,邀請道:“去东阁說话。”

  林泰来便跟着赵志皋去了东阁,然后就听到赵志皋說:“如今我再无所憾,人生已经圆满,而且今春以来,身体又大不如前,已经决意辞官了。”

  作为一個首辅,赵老头确实很圆满了。对外战争大胜,财政状况還算健康,持续十几年的国本之争也结束了,這时候隐退堪称完美。

  都這把年纪了,不见好就收求一個善终,還等什么?

  看着已经七十八岁的赵老头,林泰来心情很复杂,還是挽留說:“虽然国本已定,但朝廷仍然多事,還离不开你這個压舱石。”

  赵志皋摆了摆手,低声暗示道:“天意让我退。”

  什么叫天意,就是皇帝也暗示過让他赵老头走人了。

  皇帝让他主动退,林泰来让他继续干,天下還有比這更为难的处境嗎?

  林泰来的脑子转了又转,最后决定放赵志皋一马,叹道:“你我也算结交多年,友情還是要善始善终的,我就不难为你了。”

  看透了政治的赵志皋這才真正松了口气,作为一名年近八十、从各方面来看都是即将“到期作废”的老首辅,他当然也很害怕。

  最怕的就是,被林泰来冷酷无情的当成耗材和牺牲品,用废物利用、榨取最后价值的思路,硬逼着他這個老首辅冲上去拼刺刀。

  不必怀疑,林泰来有這個能力,赵首辅比谁都清楚。

  于是赵志皋抱着感激之情,对林泰来行礼道:“我已然老朽,但君侯你仍要保重。”

  而后在四月份,首辅赵志皋以年老为由上疏請辞,被皇帝慰留。

  然后赵首辅又连续上了四次奏疏,终于获得万历皇帝的批准,允许赵首辅告老還乡。

  四月下旬,赵首辅离京返乡,老好人次辅朱赓暂代首辅职责,大学士李春辅助。

  此时所有人都能意识到,大体稳定了多年的内阁终于要补充新鲜血液了,上次内阁进新人還是十年前的事情了。

  京城的键政者们很快就列出了三位最热门人选,有吏部尚书沈一贯、户部尚书于慎行,以及“赋闲”沒事干的林泰来。

  不過成为热门人选后,林君侯的病情又反复了,迅速跑到西郊外的新庄园疗养,闭门不出也不见客。

  西直门外郊区的水资源极为丰富,拥有大片大片的水面湖泊,所以称之为海甸,一直是京师人踏春游玩之地。

  前些年林泰来在海甸购置上千亩土地,并开工修建庄园——其实就是园林,并于去年建成,起名为“颐和园”。

  作为一名与国同休的勋贵,在京师周边购买土地置办庄园,這都是很正常的操作。

  有恒产者才有恒心,如果你這侯爵在京师周围连产业都不置办,那你对朝廷能有多少忠心?

  只不過其他勋贵不像带方侯這么有钱,圈了這么一大片地只为建造园林。

  纯烧钱沒产出,而且還要长期花钱维护,别家勋贵真弄不起连带水面上千亩的园林。

  正当京师官场为了谁会入阁而议论纷纷时,清流势力大佬、吏部左侍郎陈有年忽然上疏,奏請起复原礼部尚书沈鲤,這让谁都沒想到。

  而从去年开始就对人事任命完全不上心的皇帝這次沒有留中不发,很快就同意了。

  于是已经空置了一段時間的礼部尚书這個位置,却先被补缺了。

  這個任命立刻引发了京师官场的震动,因为沈鲤可不是一般人!

  他是清流势力的领袖人物,甚至說是当今清流势力的缔造者也不为過。

  正是沈鲤从万历十年进入吏部工作时,连续提拔了陈有年、顾宪成、赵南星进入吏部中层,然后联合同省的辛自修、宋纁等高层,才打下了清流势力的人事基础。

  同时沈鲤還是万历皇帝幼年时侯的讲官,与万历皇帝的关系一直很好,地位自然特殊。

  只不過国本之争在万历十七年那次爆发小高潮时,时任礼部尚书沈鲤判断形势和风险后,果断選擇了辞官回避,沒有在這個問題上直接与皇帝撕破脸。

  而后清流党人在林泰来的打压下一路走低,沒想到十多年后,沈鲤又被召了回来。

  几乎官场所有人都认为這是一個新风向标,其重要程度堪比万历十年张居正去世,很可能是一個新时代的开端。

  因为政治老手们总结了一下最近三十年的政坛变动,发现了一些似乎有迹可循的规律。

  万历朝的第一個十年,大体上是张居正一言堂的十年,直到张居正去世;

  万历朝的第二個十年,大体上是清流势力崛起,并且与申时行为代表的内阁激烈缠斗的十年,直到万历十九年末申时行辞官。

  万历朝的第三個十年,则是林党稳稳压制清流党人,主导军政大事的十年,一直延续到现在。

  如今已经是万历二十九年,万历朝的第四個十年即将开启,难道又到了“改朝换代”的时候?

  与林泰来关系不睦的老“帝师”沈鲤的回归,可能就是一個信号。

  很明显在当前這個内阁缺人的时候,沈鲤虽然暂时只是被起复为原官礼部尚书,但又不可能只是礼部尚书。

  稍有官场阅历的人都能猜出皇帝的心思,大概是想让沈鲤先重任礼部尚书走完過场,然后就入阁为大学士。

  在沈鲤抵达京城之前,朝廷又发生了一件大事,本兵也就是管部坐堂的兵部尚书叶梦熊在任上因病去世。

  廷推按惯例推举了资历到位的戎政尚书王象乾接任,但是被皇帝很罕见的否决了,推翻了廷推结果。

  最后万历皇帝下旨任命另一個陪跑的候选人、清流势力骨干、兵部右侍郎魏允贞为兵部尚书。

  此时在程序上,内阁還可以执奏不从,封還不合理的旨意。但老好人代理首辅朱赓显然沒有這种魄力,顺从的接受了旨意。

  這下可就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所有人都能明确感受到,万历皇帝打算对朝堂进行“再平衡”的想法。

  林党多年来赖以为基石的首辅、天官、大司马三架马车组合,现在已经三者去其二了。

  而且吏部天官沈一贯也不是林党的老班底,更像是半路入伙的加盟者,立场也未必会一直稳固。

  至少在表面上,林党权势在短期内肉眼可见的缩减了。

  所以看到争夺兵部尚书失手,有些林党核心骨干坐不住了,分头以踏青为由,轻车简从的来到西郊颐和园拜见林泰来。

  其中有去年已经从巡抚任上历练完毕、迁回吏部当右侍郎的王象蒙,已经迁为户部左侍郎的原辽东巡抚郝杰,已经升为礼部右侍郎的文坛副盟主李维桢,已经升为工部左侍郎的申用懋,已经升为太仆寺卿的王之都。

  還有吏部文选司郎中陈允坚,通信司通信使沈珫、大理寺少卿王禹声、考功司员外郎金士衡、鸿胪寺少卿崔五魁等等。

  正在湖边垂钓的林泰来看到這么一大票人,轻轻的叹了口气,很失望的說:“我原本以为,你们历练多年,应当有镇静之心了。

  沒想到你们遇事還是沉不住气,也许是你们過去被照顾的太好了。

  不就是让清流党人魏允贞当了兵部尚书嗎?這算什么大事?”

  别人不知如何回应,但申用懋蹲在了林泰来旁边,摆弄着桶裡的一尾鱼,口中道:“君侯還有心思贬损我們,這說明事态還不严重?那我就放心了。”

  林泰来:“.”

  踏马的!被自己PUA了這么多年,居然有人已经开始产生抗体了。

  林泰来放下鱼竿,来到山脚的书房中,拿出一份文书,传给大家观看。

  众人扫了几眼,发现這是一份拜老首辅赵志皋为义父的“效忠书”,落款署名是“魏广微”,還按了手印。

  林泰来淡淡的說:“我們這位新任兵部尚书魏大司马,真是有一位好大儿啊。

  万历二十六年会试的时候,魏广微也参加了。但主考官是我方的赵志皋,他爹魏允贞又在外地沒多大权势,完全使不上劲。

  当时我就找人私下裡勾搭了一下魏广微,沒想到魏广微为了能登科并且选为庶吉士,连這种秘密拜赵志皋为义父的效忠书都肯写。

  你们說,如果這份效忠书曝光了,魏允贞還有脸当大司马嗎?”

  众人心裡齐齐卧槽!纵然是自己人也不得不說,你林九元简直一直不当人!

  三年前你怎么就能精准的找上魏广微的?你怎么知道魏广微会厚颜无耻的写這种效忠书?难道又是传說中的“相人之术”?

  林泰来拍案道:“总而言之,要镇静!我不是张居正,我們头顶的天不会塌!”

  铁杆林党的人心迅速稳定了下来,他们已经习惯了跟着林泰来从胜利走向胜利。

  只要林泰来早就对今日状况有所预见,那似乎就不用太過于担心。

  如果有意志不坚定的外围动摇者,那正好就借此机会大浪淘沙。

  不過表面上的形势一直未见好转,甚至可以說一直在恶化。

  五月中旬,老帝师沈鲤到达京师,上任礼部尚书。

  在礼部衙门内部的参见仪式上,右侍郎李维桢直言不讳的责问說:

  “十二年前,国本之争骤起,沈前辈负天下之望,又身为礼部尚书,在风口浪尖上却弃官而去。

  如今国本初定,风波過去,沈前辈就立即回转,重新就任礼部尚书,实在让我不解。”

  沈尚书默然片刻后,勉为其难的答道:“自身名声荣辱皆为小事,但求问心无愧。”

  而后数日,朝廷大臣廷推入阁人选,推举了沈一贯和沈鲤两個人选。

  结果完全不出人意料,万历皇帝点了沈鲤入阁。

  于是新内阁班子成员按照次序就是朱赓、李春、沈鲤,排第一位的朱赓当首辅。

  不過谁也沒想到,朱赓、李春纷纷表示谦让,于是本该排第三位的“新人”沈鲤竟然直接成为了首辅。

  這创下了新入阁即首辅的新纪录,让京师官场大为震惊。

  要知道,内阁规矩向来是按照入阁時間的先后来排定次序,谁入阁時間最早谁就当首辅。

  迄今为止,破例变换次序的情况,可能也就那么一两次,算是极为特殊。

  至于新入阁之人直接越過所有老人成为首辅這样情况,更是匪夷所思。

  虽然内阁三人中,沈鲤官场资格最老,年纪也最大——他是申时行、王锡爵那個时代的人,甚至岁数比申时行王锡爵還老,对比朱赓、李春简直就是碾压。

  但规矩就是规矩,這样靠着皇帝撑腰,新入阁就当首辅的作法,等于是直接毫无道理的践踏规矩。

  可以视为依仗皇权强行破坏规则,和锦衣卫参与司法一個道理,激发很多“建制”派大臣的反感,事情真不是這么办的。

  就算是林泰来在官场称王称霸,也沒有直接用皇权来践踏规则。

  随后一個月,朝廷人事动作频频,這就沒什么可說了,算是换了首辅之后的正常现象。

  首辅由林党巨头赵志皋换成了清流势力领袖沈鲤,肯定要先提拔一些不得志的清流势力骨干。

  在清流势力元老、吏部左侍郎陈有年的配合,外加皇帝的默许支持,侍郎级别之下的人事布局還是比较简单的。

  吏部尚书沈一贯也不好冒着被皇帝直接废掉的危险不惜代价进行抵抗。

  比如那位在家闲居多年的顾宪成,本时空沒能重修东林书院,此时又被扒拉出来起复了,官复原职当上了文选司员外郎。

  在主事位置上被打压了十年的赵南星,终于升回了员外郎,位置在礼部最核心的仪制司。

  从下半年到明年春,赵南星将参与筹备皇太子加冠、册立、大婚等大典,明摆着是送功劳。

  皇太子课业的主讲郭正域,在沈鲤入阁为首辅后,暂时负责署理礼部事务。明眼人一看就知道,等皇太子“三礼”完毕后,郭正域就能顺势进位礼部尚书。

  還有在河南沉沦多年的李三才,這些年与闲居在河南老家的沈鲤混熟了,這次算是苦尽甘来,以才干被升为凤阳巡抚兼总督河漕。

  目睹這一连串的人事变动后,一些键政高手就开始揣测,等清流势力完成己方的初步布局后,就要开始清算林党了,就像当年清算张居正势力一样。

  而林党唯一的支柱、带方侯林泰来到目前为止,一直稳坐在西郊颐和园裡钓鱼,顺便冷眼旁观着朝廷的动静。

  每每有自己人询问如何应对时,林泰来就只用一句话回应,“我不是张居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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