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千裡之行(三) 作者:雁九 洪善禅师看了贺陆氏一眼,道:“也好,老衲正要寻王居士吃茶。”說罢起身。 贺陆氏带着儿子、孙女将洪善禅师送到门口,方对贺北盛道:“老身与瑞小哥话话家常,你带你侄女先回去。” 贺北盛应了,带了贺云娘出去。這客栈规模算是大的,除了前面的门面楼,后边有围楼,带家眷的客人,多选那边入住,比前面僻静,女眷出入也便宜些。 屋子裡只剩下贺陆氏与沈瑞两個,沈瑞不由诧异,這老太太怎么身边一個人都不留?贴身侍婢、老妈妈之类的竟一個不见。這老太太到底要与自己說甚? 贺陆氏回到座位,又叫沈瑞也坐,道:“老身本该請小哥過去說话,而不是這般占了大师的屋子。只是老身那裡人多眼杂,多有不便,還請瑞小哥体谅则個。” 這老太太說话的语气,有些奇怪,沒有倚老卖老,反而這口气像是对大人不說,一本正经的。 沈瑞心裡疑惑,口中道:“无碍,贺家叔婆太客气了。” 贺陆氏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老身次子行事不妥,老身本沒脸见你,可每想起你娘,心裡都难安生。听闻你在西林禅院,老身曾想亲自過去一趟,可又怕旁人误会,生出更多是非。想着你年岁小,有些话等你出孝說也不迟,老身便沒有多事。沒想到今日老身启程进京,正遇到小哥,也是缘分。外头都传你愚钝顽劣、不堪造就,老身却是不信。你娘那样玲珑心肝的女子,怎会生出傻儿子?就算你以前天真稚嫩,這几個月的日子也会催着你、状元郎也会教导你长大。果不其然,老身沒有猜错,你确是同传闻中的不一样。 沈瑞听着前面的话,觉得贺陆氏同年前见過的贺南盛一样嘴上說的好听,听到后头,则有些无语。他本就有顽劣之名,再加上孙氏分一半嫁妆给庶长子之事,外头一知半解的人自是认定沈瑞实不成材,才让孙氏這般安排。在自己考得功名前,這個印象应该难以改变。等到自己出息那日,大家即便說不到“浪子回头”上,也会說“知耻后勇”、“顽石开窍”之类。不過,這些话虽有警示之意,可到底是正面评论,倒是也沒什么。 见沈瑞沉默不语,贺陆氏道:“你不仅长得像你娘,性子也随了她,你娘就是個寡言的人。” 沈瑞听着,对孙氏的印象有些模糊起来。记忆中的孙氏,确实是個温柔安静、寡言少语之人。可旁人口中孙氏又是“八面逢源”、“玲珑心肠”,总觉得她的性格很矛盾。既能在宗族相邻之间有口皆碑,又在仕宦女眷之中如鱼得水,应该是個飒爽的女子。這样的女子,能在十数年未生育、丈夫美妾娇儿俱全、娘家后续无人、婆母视若仇人种种劣势时,還能继续牢牢把持四房家务,不只只是钱财给予的底气。 就张家老舅爷那样,即便占了四房几十年便宜,也是占的张老安人的。在孙氏那裡,不過是打发三瓜两枣,直到卧病之前,都沒有让张家实际占什么便宜。精明了一辈子的人,难道病了就糊涂,就這样让人将价值二十多万的产业都折腾空? 沈瑞早就觉得孙氏产业被骗卖之事有些不对劲,原本只当张家欲壑难填,被贪念冲昏了脑子。如今看来,好像另有蹊跷。就算产业折价被贱卖,這過手的银子也有十来万两。 這個时候,金子数量不多,市面上流通的大多還是白银与铜钱。按照白银计算,十万两白银,就是六千二百五十斤。银子的密度沒有金子的密度大,金子是“寸金”,一寸见方就有一斤重,银密度是金子一半多多些,一斤就是两立方寸多,一千斤就是二十立方尺,六千二百五十斤就是一百二十五立方尺,相于三尺长、两尺宽、两尺高的木头箱子装满十個,還有零头。 张老舅爷說银子被他女婿卷走了,可這几千斤的东西怎么带走?除非雇大船,或者雇上十来辆马车。可出门在外,谈何容易,就是五宣這样的书童,都晓得“财不露白”的道理,几十两金银都要分别贴身携带。 带着几千两银子出松江,简直是笑话。怪不得三房与九房,就敢仗势“抄”了张家,显然這件事真要追究起来,张家绝对撇不清。 可瞧着张家如今的境况,哪裡像是藏了几万上十万两银子的? 那十万两银子到底哪裡去了? 沈瑞正走神,就听贺陆氏,道:“老身前些日子使人估算,你娘那两间织厂的地皮、厂房,熟工、小工的身价银,仓库裡的存的棉花与织好的布,拢共算起来能折银十二万,老身那孽障花了五万五千两银子過的户。都是乡邻,本该守望相助,他如此行事,违了厚道。老身并不为他辩解,可也不愿意对不起你。依照老身之意,本想要立逼着那孽障将产业退還给你。可五万五千两银子不是小数目,這笔银子如今又难追讨,這裡面的账实在說不清。再加上你娘留下嫁妆均分的遗命,就算這产业退還回去,你一個小孩子又能如何,怕是也要继续由你祖母、父亲把持。” 說到這裡,她顿了顿,道:“老身名下,也有一家织厂,虽沒有你娘那两家织厂织机多,可织厂還带了一块棉田。你看老身那孙女如何?若是你点头,等你出了孝,老身便請人做媒,将云姐许配给你。云姐虽沒了爹娘,可還有她娘章氏的一份嫁妆。若是你们亲事成了,到时老身做主,让她顶了她父亲這一房头,這样又能多带一份产业過去。 沈瑞沒有去细算贺云姐到底能有多少身家,想也不想,便道:“您老人家慈爱,小子谨记在心。只是小子曾在亡母灵前立誓向学,不立业不成家。如今借着‘休养’为名寄居禅院,实是跟着族兄的世交启蒙。小子幼年时喜动不喜静,混了几年族学,不過三天打鱼两天晒網,如今才算正式读书。等到了能下场时,說不得十年八年,实是无心顾及其他。” 西林禅院就是贺陆氏娘家产业,沈瑞是“休养”還是“读书”,老太太又哪裡不晓得。 她之所以忌惮沈瑞,想要借姻亲化解两家芥蒂,也是因晓得沈瑞求学之事。若是沈瑞不学无术,即便背后有個沈理,贺家也不会放在眼中。可开始读书了的沈瑞呢?莫欺少年穷,谁晓得他何日会出头。夺人产业虽比不上“杀父夺妻”之恨,可也算是不容化解的大仇。 各种盘算,到了沈瑞這裡,因這一句“曾在亡母灵前立志向学,不立业不成家”,贺陆氏余下的话都說不出了。沈瑞今年已经十岁,才开始启蒙,等到能童子试的时候就要十来年,云姐如何能等到那时? 虽有自己的私心在内,可两家结亲到底是两情相愿之事,贺陆氏身为女方,主动提及此事,已经是放下身段。要知云娘虽父母双亡,可故去的祖父是知府,在朝的大伯是大理寺卿,沈家四房不過是举人门第。 贺陆氏只觉得意兴阑珊,道:“你這孩子,立志向学是好事,可是子嗣传承也是大事,毕竟你娘只有你這点骨血。” 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孔子曰,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贺陆氏是贺家老封君,沈瑞可不愿平白得罪她,便道:“小子同旁人相比已是起步太晚,资质又有限,只有心无旁骛,方能放手一搏。關於贺家二叔名下那两家织厂,贺家叔婆不必放在心上。本是张家人骗卖在先,不是贺二叔接手,也会有旁人。家父本不通经济,那织厂留在沈家难免败落;转到贺二叔手上,也算是得遇明主。 他目光清正,說的坦坦荡荡,丝毫沒有勉强之意。 贺陆氏心中赞叹不已,神情也缓和:“你既心意坚决,那就好生读书,早日给你娘得個赠封,你娘在地下也会欣慰。若是遇到难处,不好与自己人言說,就来寻老身,老身不能說为你全权做主,可能护着你不叫人欺负了去。” 沈瑞点头应了,贺陆氏又问了两句课业上的事,待听說《论语》才学了一半,叹了口气:“确实有些晚了。小哥专心读书也好,只是要记得身子是顶顶要紧的,万不可因苦读书就熬坏了身子,只要人好好的,其他什么都好說。” 這般关切,不知几分真、几分假,只是贺陆氏既做慈爱,沈瑞便只有老实乖巧,一老一小相处得倒是融洽。 该說的都說了,贺陆氏面露乏色,从袖口中拿出一块一寸半长、寸宽的羊脂玉平安牌,递给沈瑞:“這是云娘祖父生前爱的一块玉,今日算作老身给小哥的见面礼,往后即便老身不在松江,你遇到难处也无需怕。用這個做凭证,去寻我家老二与老五說。” 沈瑞踌躇道:“贺家叔婆,這太贵重了,即是贺叔公遗爱,還是当留给诸位叔叔做念想。” 贺陆氏笑道:“我家那老头子生前喜玉,這样的玉牌沒有十块八块,也有三、五块。长者赐,小哥接着就是。” 沈瑞无奈,只好硬着头皮接下。玉虽是灵物,可想着這是一個已故老头生前曾佩戴過的,多少觉得有些别扭。 贺陆氏走到隔壁门口,同洪善禅师作别后,方回了后楼。 洪善禅师回房去了,沈瑞见五宣還沒回来,有些担心:“先生,五宣哥到底作甚去了?” 王守仁轻哼了一声:“沒出息的东西,被贺家小婢哄着,领着贺家小婢去城北给贺家小娘子买点心去了。 不過是贺陆氏要私下說话,才打发人出去,有了目的地就好,省的叫人惦记。不過這一竿子支的可也够远的,客栈在城南,去城北要穿越县城,怪不得去了這么久。 這說着话,就听到隔壁门口有动静,隐隐的是五宣的說话音。 沈瑞开门探看,就见五宣站在隔壁门口,正同洪善大师說话,手中還提溜着一串纸包。 见到沈瑞,五宣便同洪善禅师别過,笑嘻嘻地走到這边来。 “這是明日要带的,怎买了這么多?”沈瑞接了点心包,觉得足有三、四斤:“贺家小娘子的点心也在這?” 五宣摆摆手:“不在,贺家小娘子的点心鸣蝉姐姐已经带過去哩,這些都是咱们的,两包是点心,两包是五香素鸡与五香花生米,明日中午添菜使。” 沈瑞闻言,不由腹诽,鸣蝉本是夏虫,寿命极短,這贺家小娘子身边侍婢,怎么起了這样不吉利的名字。 今日白天大家就是步行,這会五宣又走了這许久,额头已经汗津津,同王守仁打了招呼后,便坐下歇脚。 沈瑞给他倒了一杯温茶,五宣道了谢,三口两口吃尽:“幸好這县城小哩,若是跟华亭县似的,一個来回总要几個时辰。” 王守仁摇头道:“蠢材,华亭县是繁冲倚郭之地,旁边的县城,自是比不得那裡。” 五宣讪笑两声,看向沈瑞,似笑非笑:“方才小哥可去见了外客?贺家小娘子裡哩,倒是花容月貌。 不等沈瑞回答,王守仁已是皱眉呵斥:“作甚言语轻浮?” 五宣吓了一跳,忙老实几分:“小人不是故意的,大哥勿恼。方才鸣蝉姐姐一路上旁敲侧击地打听小哥,总不会无缘无故。加上那太淑人与大师說话时,也提到小哥。小人便寻思着,這太淑人将孙女带出来见客不避嫌,說不定是要同小哥做亲哩。” 王守仁听完,便望向沈瑞。 沈瑞嘴角抽了抽,五宣不仅爱唠叨,对八卦還這么敏感,說的正着。 王守仁见他神色有异,皱眉:“這太淑人怎如此不知礼!且不說婚姻大事本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說你還在孝中,她就不改提及此事。” 既话赶话說到這裡,沈瑞便将贺陆氏方才的提议說了。 王守仁听到沈瑞已经婉拒,神色這才好些:“虽說是有心弥补,可婚姻不是儿戏,老人家恁轻率了。” 五宣在旁听了,不以为然:“补偿甚了?嫁妆是私产哩,又不是真的归了小哥。她說贺小娘子要顶门户,那小哥就是不算赘婿,也要舍個嫡子出去,老人家算的倒是精明。那贺小娘子虽长得好些,本是五不娶之女,倒像是下嫁似的,难道小哥配不上哪個…… 重要聲明:小說“”所有的文字、目錄、评论、图片等,均由網友发表或上传并维护或来自搜索引擎结果,属個人行为与本站立场无关 閱讀更多小說最新章節請返回首頁,本站永久地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