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撕破脸 作者:未知 季课比月课用时更长,足足三個时辰。 考试內容沒有了朔望课裡的帖经,墨义,分别是五言八韵诗一首,四书题两道,五经题两道。 卷面上写的五经题一共十道,但弟子只要选自己本经的两题来作答就好了,除了表判,策问之外,這基本都是近年来府试的流程。 林延潮沒有想太多,拿起卷子来就是做题,五言八韵诗虽一直不是他的强项,但四书五经的制艺题眼下对他而言,已不是像刚进书院时两眼一黑。就算是题目不在自己背的文府裡,他也能写得有模有样,但自己写的文章只能算得二流三流水准,拿不到高分就是了。 林延潮依旧是沿袭原来的套路,選擇制艺题裡,自己最有把握的两篇来自己写,至于其余两篇就‘借鉴’范文了。 林延潮也知如果全部‘借鉴’四篇范文的话,自己的分肯定会给的更高,但一来居士和林燎都劝過他最好每篇自己写,少投机取巧,二来這样自己一篇篇在临考状态写出来的,最为锻炼自己的水平。 所以林延潮還是打算用自己方式来考试,至少是否能压過余子游,获得考上内舍的名额,他真心沒有太在意。三十年的人生,从小到达无数考试,就算出了学校也是各种考证,岗位笔试面试,让他对于考试早有种淡定的心态。 林延潮拿是一种放松的心态来写文章。 而此刻余子游已是不断拭汗,他本来对這一次考试就很紧张,昨晚翻来覆去一個晚上沒有睡,但白天嘴裡含了一個参片,這才精神了一点。坐在桌案前,他也是一直定不下神,待见到知府对林延潮說了那几句话,更是有几分慌了手脚。 “不行,我不能再胡思乱想了,我要认真看题目,知府不過恰好认识林延潮而已,要相信知府大人還是公断的,不会在卷子上有所偏颇的。” “這是我最后一次进内舍机会,不让爹娘就要让我回老宅读书了。” 余子游想到自己的老宅读书,就是住在一個阁楼上,连下楼的梯子都被拆除,平日吃饭饭菜用篮子吊上楼去,不能下楼一步,简直如同圈禁起来的猪羊。 這样的日子,余子游想想都是怕:“不行,我绝不能如此,我一定要考到内舍。” 当下余子游咬咬牙,提起笔来在卷子上书写。 窗外又下起雪来,弟子们目不交睫地盯着卷子,笔下不停。 若是画面能定格在這一刻,可以清楚地看见每名弟子脸上那凝重的表情,不论過了多少年,大家都是一样的相似。 “收卷了!” 随着林燎一声,众弟子们都是不甘心地放下笔来。 白卷上已是尽数染上了墨色,被斋夫一张张收去。 卷子收去的一刻,哗,众人看去但见余子游霍然站起,脸色苍白,然后大步走出了书屋,過了片刻,满脸是水地走回了书屋。 沒有人笑话他,众人也是一般,纷纷走出书屋,拿起水浇脸,有几人拿完水浇脸后,就如同大哭過一阵般。 到了中饭时,众弟子们才有几分生气了。 “放榜了。” “终于可以解脱了。”有人笑着說道,這一刻却沒有几人,像以往那样挤到榜前。 “看了也沒什么用,反正我也考不进内舍,還是等来年吧!” “是嗎,明年再一起努力吧!” “反正最关心的,也不是我們几人。” 当下几人起身,直接走出了书屋。 林延潮从桌位上起身,走到榜前。 在一個书屋裡,林垠林燎二人正在饮茶。 他们手中放着正是林延潮的卷子。林垠拿起一杯茶道:“你說這弟子,学经学才不過三個月。” 林燎点点头叹道:“是啊,三個月前,他来我這裡面试时,我還历历在目呢,那时候他真是什么都不知道啊。” 林垠拿起林延潮的卷子反复看了,长叹道:“不過三個月的時間,竟能治学到如此地步,此子的天资,恐怕還要在叶向高之上!” 林燎点点头道:“而且不仅如此,督学,府台都很看重此子。但是山长,我以为欲速则不达,這样天资聪慧的弟子,我怕他生了骄纵之心。我看是不是缓了一缓,压一压?” 林垠呵呵一笑,将茶徐徐喝下道:“你想得多了,读书育人,也是如此。要不温不火。有的人纵使怎么缓也缓不住,就让他到适合他的地方去吧!” “有些比他還年轻的孩子,都已是秀才了。” 林燎笑了笑道:“我也就是這么一說罢了,可是余子游啊!他在外舍三年了,用功勤奋,你我也是看见了,林延潮若是补入内舍,他不是被挤掉了,我实在不忍心啊。” 林垠叹口气道:“你說余子游啊,我也知道,此人的父亲我认识,三年前他父亲還嘱托我好好教导他的儿子呢,那时候他才那么点大,可是现在你看看他這次季课作的卷子,连他平日一半的水平都不到。” 林燎也是叹道:“他是被自己吓住了。平日的课业他都是不错的。” 林垠摇了摇头道:“季课都如此了,何况于童试?” 书屋的榜前。 余子游五指攥紧,抬起头看着榜单,从上到下第一名叶向高,第二名林延潮,第三名余子游,第四名陈行贵,第五名…… 几名与余子游交好的同窗一并涌来道:“這怎么可能,怎么又是他第二,其中有蹊跷。” “是啊,上一次月课时,他的文章我看過,与余兄你尚差了一截。” “莫非是他与知府行贿,要知道府台老爷先前那一番与他說的话,实在太诡异了,或许知府的幕僚,在批卷中给了林延潮高分。” “不错,换了山长讲郎,若见了林延潮再沿用大题小题文府裡的题目,必不会给高分,但知府的幕僚们就不知道了。”說得是徐贾,平日与余子游最为交好了。 “徐兄,慎言,朝廷命官的清誉,也是你可以诋毁的……” “我不過实话实說罢了,一個乡下挑粪种菜的小子,也配进内舍。”徐贾斜了林延潮一眼,這话竟也不避他,几乎是当面指着他骂了。 平日一贯好脾气的林延潮這时霍然将桌案一掀,只听砰地一声,桌案倒在地上。 众弟子都是吃了一惊,這……這是掀桌子了。 林延潮目光扫過聚在余子游身旁几人,用手指着几人道:“诸位,你们诋毁我已不是一次两次,以为我不知道,一而再再而三忍让,以为我好欺负?质疑我舞弊,有证据嗎?沒有证据?就给我把话吞回去,闭嘴懂了嗎?” 這是撕破脸了,同窗们什么时候见林延潮发這么大的火。 徐贾几名站在余子游身旁的弟子都是一寒。以往他们也有如此半背地半正面地讥讽過林延潮,但林延潮不管是听见了,還是沒听见了,都沒有回应。但是這一次,也是第一次,林延潮却是站了出来疾言厉色当着他们的面狠狠数落過去。 几個人顿时吃了一惊,他们与余子游交好,多是家境优越,在家裡都是被捧着,到书院也是不把林延潮這等普通子弟放在眼底的人,什么时候被人如此斥责過。 這小子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居然敢顶嘴? 真是好胆,你来书院才几個月,竟敢对前辈无礼。 這小子是什么东西,竟這么說。 几個衙内都是在心底骂道,但不敢出言正面质疑,一来沒有想到林延潮這次不忍气吞声,突然雄起,他们有些手足无措。二来他们沒有证据下,被林延潮說一句诬告,闹到山长那就不好看了。 几個人脸色都很难看,但不敢說话,心底盘算怎么对付林延潮。徐贾咬咬牙,出声道:“余兄,這小人夺你进入内舍的位子,我們不能与他干休啊!” 余子游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在几人劝說下,他陡然道:“别說了,我岂是输不起的人?成王败寇,我這点气量都沒有嗎?” “余兄。”几名与他交好的人都是惊讶。 余子游抬起头来看向林延潮道:“林兄,我們身为同窗,又为同寝,平日說不上太亲密,但相处的還算不错吧,你說是不是?” 林延潮见余子游也是跳出来,笑着道:“余兄你想說什么?” 余子游袖子一拂,斜着眼睛看向林延潮道:“不该归于汝的名位,汝取之,此称为僭越,不诚不信,以虚充实,欺瞒师长,此称为贪婪,你以为可以以言掩過,故作大声指责同窗,掩盖内心心虚,来逃避别人对你的指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