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10章 颜思齐的請帖
杨重在东家李龙的陪同下,逐一观看着停放在船坞中的十几條船只。
李龙父亲是王直时代的徽州海商,母亲则是肥前藩某家臣之女。家族经营這家船场已两代人了。
启升造船场名为造船场,但实际造的新船屈指可数。大多是修葺翻新的二手旧船。另外它不止卖船,還贩售从鸟铳到红夷大炮在内的各种火器。
杨重要的就是旧船,因为若买新船,要等几個月甚至半年后才能提船。
李龙发现杨重盯着一條硕大的黑色船体,忙解释道:“公子,此船是不卖的。這是條葡萄牙人的船,委托我們船场修理。”
杨重笑道:“即便可以卖。我当前也用不上這种西洋船。我只是好奇,這种船如果售卖,会卖個什么价?”
“這种中型盖伦船,可装千斤火炮五十余门,装载人员近三百人。在长崎要价一般是白银三万两。若是在吕宋,巴达维亚,或者果阿,就会便宜的多。”
杨重一听這价,就知道福船的性价比是何等之高了。
他中意的二号福船,尺寸大约是這條盖伦船的五分之三。算上船艉楼,也有四层。可配置千斤火炮十具上下,装载百余人。
与那盖伦船相比,似乎各方面差了不少,但包括火炮装备,全船价格也只要两千三百两银子。
這還是在长崎的价格,若放在登州莱州的船场,装备全了的新船,撑破天也就两千两银子。
杨重之所以愿意花高价在长崎买船,是因为這裡更容易招募到合适的水手。多花的银子只当是买個省心。
在登莱,也有不少水手船工可以招募。但熟悉中日朝贸易航线,熟悉对马海峡,熟悉鲸海,熟悉远洋航行的人就不是那么好找了。
那样的水手船工,基本上都是有主的,已被大明本土的远洋海商所雇佣。杨重要短時間内在登莱招募到足够人手,只能找那些近海渔民出身的新手船工。
這些新手是能熟练的将船开起来,也能轻车熟路的航行到辽东等地。但要他们在更远的海域进行远洋航行,那就得给他们時間慢慢摸索磨合了。
参观完的杨重說道:“李东家,那就這样吧。先前那三條二号福船,我定下了。”
做成一笔大生意的李龙满脸愉悦的答道:
“杨公子真乃爽快人。這三條船我定要工匠仔细修葺,保证品质。交到您手裡时定和新的一样!”
顿了下,他又问道:“這三條船,公子需要装备什么火器?是否仿着大明水师的配置来?”
“只需船首的红夷大炮,以及两舷各安置四门千斤佛朗机。其余零碎皆可不要。”
……
杨重回到客栈时,老掌柜有点神情紧张的对他說道:“杨公子,今日有人送来請帖,請您去醉香缘一聚。”
杨重纳闷道:“我在长崎并沒什么熟人,谁会来宴請我?”
他打开請帖,沒看具体內容,视线就向落款处看去,立刻看到三個如雷贯耳的字【颜思齐】。
杨重惊的有点合不拢嘴,情不自禁的說道:“我与這颜思齐素不相识,他找我干什么?”
老掌柜又道:“這颜思齐可是福建海商中了不得的人物,其地位仅在大海主李旦之下。他還有個平户藩的官身,任甲螺一职。依老朽看,他是来者不善啊。”
“他是如何知道我来的?又为何要对我来者不善?”
“额。长崎這巴掌大一块地方,公子近百人浩浩荡荡的上岸而来,這消息岂能不传播开去?外人可能不当回事,但我等唐人势必会关注的。至于为什么…,老朽不便多言了。”
杨重已仔细看完請帖內容,上面罗列着此次出席者的名单,心道:我本就是有些话要与他们闽商說清楚的,這下好,省得一家家去拜访了。
醉香缘距离杨重所住的客栈不远,就在街尽头处,妈祖庙的旁边。
杨重步入這家奢华的酒楼,亮了請帖。掌柜便亲自操着生硬的南京官话,将他迎入二楼最大一间包房。杨重的三名随从却被拦下,被伙计引到另外处就座。
杨重在空荡荡的包间内,独自等待,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却迟迟不见对方人影。
他却不急不燥,闭目养神,耐心等待对方出现。
突然一声宣喝传来:“漳州海澄颜海主到!”
杨重睁开眼,便看到一名身材魁梧,有些许络腮胡的大汉。那大汉也不言语,脸带傲然笑意迈入了包间。
杨重還未来及和他客套,又不断有宣喝之声传来。
“漳州海澄陈海主到!”…,“泉州晋江杨海主到!”…,“泉州南安刘海主到!”…
一個接着一個的“海主”鱼贯而入,将两张十人座的圆桌围坐的快满了。
就在杨重以为人都到齐时,又一個宣喝声道:“李大海主到!”
杨重心想,這“李大海主”沒报籍贯,海主前還加個“大”字。必定就是這些闽商的领袖李旦了。
一個年近七旬的老翁,在两個仆佣搀扶下入堂落座。两桌人都齐刷刷的站了起来。
李旦做個手势,大家方才重新落座。他眯着眼望着杨重,轻哼一声道:“好年轻的后生囝。”
杨重此时方站立起来,抱拳一周,大方的說道:
“晚生初来乍到,未能及时拜访各位前辈,反倒让诸位宴請在下,实是惭愧。還望诸位包涵。日后晚生還請诸位多多关照。”
颜思齐皮笑肉不笑的說道:“杨公子。在這洋面上,我們不讲关照,只讲规矩。关照是留给人情的,规矩才是留给生意的。”
另一個叫陈衷纪的海主附和道:“杨公子,商场无父子啊。我們同乡都不一定有人情可讲,更何况外乡人。”
杨重淡然的笑道:“如此說来,诸位前辈将晚生召来,就是为了指教晚生。晚生感激不尽,在此洗耳恭听是何规矩。”
立刻有人骂骂咧咧,叽裡咕噜的說了一通,只不過他說的闽南语,杨重是一句话也沒听懂。
颜思齐冷哼一声道:
“后生。你即是商道中人,当知道商场上的规矩。你要分别人的财源,不是不行,但凭实力說话。需承担破财的风险。
在我們這洋面上,也是如此,但又有不同。洋面上沒有朝廷律法,你承担的风险就不止是破财那么简单。到时,谁赢谁输,拼的就是谁家兵强船坚炮利。
船沉货失人死之时,你休怪他人不给情面。因为你走海跑船,就是分了其余所有海商的一份财源。”
一個叫杨天生的也冷声道:“本来我們毋须与你說這些废话的。但是大海主心善,念与你同为唐人,在此设宴专为提醒你。”
杨重哈哈笑道:“不瞒诸位,晚生现在一條船也沒有,刚订下三條破船還沒到手。如此却让控舶万艘的诸位這般紧张。诸位前辈有這必要嗎?…”
此时,李旦摆了摆手,打断了杨重的话,也阻止了其他人的发言,而后方才缓缓說道:
“想当年,你们徽商确实驰骋两洋,纵横四海過。然而毕竟时過境迁了。那徽王王直身死之时,老夫還是個孩童。這都過去一甲子了。
你们徽州和我們福建不一样,本就不靠海,乃一内陆山区。你们的根就在土裡,而不是海中。你们贾而好儒,力求获得朝廷认可,便是這秉性的表现。
那徽王若不是心念念的受招安,也不会被骗杀。如今,徽商在洋面上消失,也是這秉性所致。
当年徽王那批人都陆续上岸,凭海裡捞来的本钱,在江南做起了各种买卖,包括有朝廷特许保障的盐业生意。
這些稳赚不赔,守着田宅店铺,抱着娇妻美妾的生意不好嗎?为什么又要回過头来,到這洋面上打生打死和我等闽商抢食呢?
狼吃肉,马吃草,狼风餐露宿,马安居马厩,大家各有天命,何必逆天而为?”
杨重听完這话,恍然大悟。对方定是认为自己背后有某個徽商团体,要卷土重来,而他只是個前哨而已。
有這种想法也不奇怪,以宗族为纽带,抱团群体行动确是徽商的特点。
杨重再次起身抱拳道:“大海主,诸位前辈,你们误会晚生了。首先,晚生做的就是自己一個人的生意,后面绝无其他背景。
其次,也是最重要的。晚生的买卖虽然需要跑船走海,但绝不会影响在座任何一位前辈的生意。相反,還有可能为诸位的买卖锦上添花。”
颜思齐眼中露出怀疑的目光,說道:“哦?是何生意需要跑船走海,却又不会影响我等?我可不相信,在這洋面上還有我們沒覆盖到的买卖。”
杨重笑道:“赚些辛苦钱的小生意,当不会入诸位海主法眼。這生意就是从鲸海贩运北山毛皮,人参等土产南下贩卖…”
杨重便将自己的大致计划和盘托出。他对此其实已深思熟虑過,认为沒必要隐瞒。
因为按照计划施行,起步阶段就要在附近占据一岛做为根本。這就不可能瞒的住。
其次,這些不耐冻的福建人不大可能会和他竞争。要去他们早去了。他们不是想不到,而是不愿意去做。
颜思齐呵呵笑道:“小兄弟,你可考虑清楚了。那地方可不是你想象的那般。从那裡贩运皮货和人参,我們早有此想法,可很快就知道行不通。那是吃力不讨好的买卖。”
“晚生還是愿意一试。不仅为了点利润,更是为了抑制那鞑虏。”
李旦又开口道:“后生囝。难得你這经商之人,還有這份忠义之心。
我們闽商虽然其他忙帮不了。但老夫可以给你個承诺,就是我們中任何一個人,不会劫你的船,打你的岛。前提是你前面那些话都是真话。”
“多谢大海主。晚生绝无虚言。”
李旦赞许点点头道:“那就上酒菜吧,老夫也饿了。你们能喝的,今天陪杨公子多喝几杯。”
:https://www.bie5.cc。:https://m.bie5.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