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一、馥列白和黑咖啡 作者:未知 那是在西雅图一個天朗气清的午后。 乔润阳已在這個城市待了四年,但不会因此想不起故乡台南的模样。相反地,他似乎常常梦见還在家时平淡的生活。想当初自己是如何期待着离开家,却又在午夜梦回时怀念起過去未曾珍惜的片段。 人总是矛盾的,但那无所谓,今年毕业之后他想回家,看看自己的手足,看看在视讯裡好似老去许多的母亲及父亲,也看看阔别多时的土地。 再沒有任何人对他的感情能够如他家人那样纯粹。他想着。 在他還在台湾时,在一起将近五年的前女友程小初与他分手,原因是她爱上了一個同校的学长,并且在他们交往期间便与那個学长曖昧了许久。乔润阳听了并沒有太大的反应,只一声不发地,隔個星期便搭上前往美国的飞机,提前住进寄宿家庭。 那段時間他总觉得心裡空空的。 *** 乔润阳刚下课,便坐在离学校不远的星巴克裡。這是他四年来养成的习惯,他喜歡咖啡的味道,因为這总能让他想起過去自己是多么单纯地想忘却這一切,傻傻的,這样苦涩的味觉刺激会让他想起成长——他已经成长成他想要的样子,只是偶而喝着咖啡总会让他有种自认早熟的错觉,彷彿他从来都沒有改变過,但那终究只是错觉。 他早已不爱程小初,這些回忆于他而言已被尘封。 他的苦涩是他发现自己忘记了爱一個人的感觉——可是過去的记忆却還是那么鲜明,鲜明到让现在的生活多数时候都是黯淡无光的,就像是快沒电的日光灯管闪烁不定,偶尔亮起来的时候揉揉眼睛却仍然什么都看不清。 今天不同于平日似的,星巴克裡人较往常要多,不同肤色的人们在這裡来来去去,细细地交谈着;好不容易他寻到了一個角落的双人座,正想如往常来杯馥列白,再好好思索毕业论文该怎么接着写下去,恍惚间听见有人敲了敲他的桌面。乔润阳微微抬眼,看见一隻骨节分明的手就放在這张木纹桌上。 乔润阳抬头,看到一個有着金发碧眼的高壮外国男人勾着嘴角看他。男人长得非常好看,蓝色的双眼让他想到了天空,此刻他低垂着眼眸彷彿要将整個世界压垮,他直视乔润阳,让乔润阳忽然有种被看透彻的感觉。他不知道這男人来這做什么,他对這样的白人实在印象不是特别好,尤其他们总是会用轻佻的态度称呼他「宝贝」或者「亲爱的」,乔润阳以为眼前這男人也是差不多的。 「不好意思?」他用英语问道,语气疏离,但那男人的蓝色眼睛并沒有因此失了兴致,乔润阳甚至感觉自己的胸腔随着他每次眨眼而震动。他的眼眸太深,彷彿下一刻就会把乔润阳的视线全数吞噬。 「我可以坐這儿嗎?」男人回道:「你瞧,四周都被坐满了。」乔润阳环顾四周,今天的星巴克确实找不到空位坐下了——所以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呢?乔润阳心裡有些疑惑,但仍然心不在焉;他只是轻轻抿了下唇。他从来就不是一個吝嗇的人,所以他選擇微微偏头,不着痕跡地躲开那男人過于火热的视线。 乔润阳打量了下他:「当然,請便。」說着又把目光收回来,打开他已经用了快三年的macbook(哦,他還记得当初自己老嫌弃ios的作业系统,最后還是屈服于自己喜歡的太空灰外壳。);老天,他想着。他已经三天沒有动過一個字了——虽然威尔森教授总跟他說不用這么着急,焉知来這裡唸书的华人,哪個能不急着毕业?就像现在正盯着电脑萤幕直撇嘴角的乔润阳。 男人点了杯黑咖啡,缓慢地将咖啡杯举起,就连喉结滚动的弧度看起来都那么优雅。他对乔润阳显然非常有兴趣,一双澄澈的蓝眼睛时不时瞥過来看他,有时候甚至是光明正大地就盯着让萤幕光照亮的乔润阳的脸看——但乔润阳就是沒有发现。他眉头還微微蹙着,這样的场景看起来就像乔润阳正生着对面金发男人的闷气,即使他根本不认识這個奇怪的男人。 直到隔壁桌一对情侣带着笑意朝他们說:「嘿,吵架多沒意思?你们应该谈谈——就能像以前一样在酒吧裡好好乾一杯呀!」乔润阳皱眉抬头,才刚要說一句什么,那对情侣已经勾肩搭背地离开了。他又听见对面那男人发出低低的笑声,漫不经心地又将注意力转回手裡进度已经停摆很久的论文。 他曲起指节轻轻敲了敲桌面,发出无声的沉吟,打了一段便要删掉大半。电脑萤幕的微光让他的脸看起来有些朦胧,在這個午后阳光照不到的角落,除了店内客人细细的交谈声和柔软的音乐,乔润阳還听见了自己敲键盘的声音,和对面那男人的呼吸声。 乔润阳沒看见那男人勾起了嘴角,手指带有深意地抚過咖啡杯的把手。若不是眼前令他有些头疼的物理理论,乔润阳会觉得這是個相当适合陷入恋情的下午。但可惜的是他似乎注定只能和萤幕上這些符号好好谈一场恋爱。 他還是沒有注意到那男人一直一直地看着他。乔润阳眉头愈来愈紧,被符号佔满视线的感觉過于具有压迫性,几乎要让他喘不過气来。电脑萤幕上一段文字持续删删写写,最后還是被乔润阳删得精光,他有些心浮气躁。再過一秒他就要摔滑鼠的时候,坐在他对面的男人轻轻地咳嗽了一声;乔润阳抬头,皱眉看向那男人脸上带着歉意的微笑,又深深呼出了一口气。 他可是再也沒兴致写下去了。乔润阳撇了撇嘴,端起一旁的馥列白抿了一口;牛奶缓和了浓郁到有些攻击性的咖啡香,乔润阳脑袋裡乾脆什么都不再想,偏過头看窗外一辆辆车子疾驶而過。那男人還是一直盯着乔润阳看,而乔润阳還是什么都沒注意到。 「嘿,」男人突然出声道:「你叫什么名字呢?」乔润阳一愣,转過头有些惊愕地看着眼前的白人男人。他看起来并不像美国人,甚至他說的英语還有些微微的口音;乔润阳听不出那是哪裡的口音,只是想着自己在华盛顿大学四年的時間,像這样真的金发蓝眼、标准外国人长相的男性,說实话,沒看過几次。 「海利,如果你想知道的话。」乔润阳乾脆不看电脑萤幕了,因为被符号折磨到心裡受创,他卸下了一身防备疏离的氛围,连带着语气也轻松了不少。他看见那男人用唇型說了些什么,看不大清楚,但或许是在默念乔润阳的名字;乔润阳突然有些想笑,自己也說不清为什么。 「噢,那非常适合你,但我猜那并不是你的本名?」男人轻笑,让乔润阳心裡更加困惑。但那男人却還是一副自說自话的模样,乔润阳亦无意阻止他——事实上,他觉得那男人的声音凉凉的十分好听;乔润阳觉得今天的自己似乎有点任性了:「我叫查尔斯,我們可以加個联系方式,如果你不介意?」 乔润阳再一次抬头看向查尔斯,午后的阳光有一半被落地窗上缘遮挡,查尔斯的脸在這样的光线下显得光影分明,阳光穿不透高挑的鼻樑骨,在他左脸留下一道深刻的阴影。他是個长得很好看的男人,他的蓝色眼睛让乔润阳联想到波光粼粼的海洋,有着容纳所有角度的美的深度;乔润阳张了张嘴,才从喉头发出声音:「那听起来像相当古板的搭訕方式,但是——是的,你会得到它。」语毕,乔润阳自己忍不住也笑了出来。 查尔斯也笑了,但他什么都沒說,只是将他的手机递给乔润阳。他手机裡设定的语言是某种乔润阳看不懂的语言,他更确信查尔斯不是美国人。乔润阳将自己的手机号码输入,他仔细想想为何自己会将联络方式交给查尔斯,却想不出個所以然——也许是因为查尔斯脸上的微笑让他感觉到世界上除了符号以外,還有這么好看的事物(当然,绝不是夸符号好看,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物理的东西?」乔润阳将手机還给查尔斯时,听见他這么问自己。乔润阳一愣,撇着嘴角点点头。查尔斯露出无害的笑容,乔润阳于是问他是怎么知道的,查尔斯只是摸摸下巴,過了好一会都沒說话。 「把常数改掉吧。」乔润阳沒有预期查尔斯会突然這么說,见查尔斯好像很了解似地又多說了句话:「你的常数假设并不是正确的。」乔润阳看见查尔斯的视线移到了他手边的计算纸上。他的字实在不算太好看,還带了点下笔拘谨的亚洲气息;于是乔润阳有些不好意思地将桌上的纸张收紧了些。 「呃,什么?」乔润阳并沒有让查尔斯看自己的论文;后来他才发现自己的假设正大剌剌地掛在计算纸的顶端,彷彿刻意要凑到查尔斯眼前一样。那真是太令人尷尬了,乔润阳摸了摸鼻子,听了查尔斯的话将常数改正;他惊喜地发现刚刚让他愁眉苦脸好几日的部分,现在看来竟然是個愚蠢至极的错误。 天哪,要是让威尔森教授知道自己犯了這种错误,乔润阳几乎能想像威尔森教授严厉地对他說要当掉他的语气。乔润阳草草地下结后便关上电脑,对着查尔斯灿烂笑道:「谢谢你,原来你也懂得這些——」 「沒事,這是我能力所及。」查尔斯朝他绅士地笑了笑:「我只是出于意愿帮你——我确实有些想知道的,不如你和我多說關於你的事吧。」他蓝色的眼睛甚至比窗外蔚蓝的天空要更深远,让乔润阳產生了他正看着另一片天空的错觉。那只是查尔斯的眼睛,最多是比常人更好看的眼睛罢了,乔润阳這样告诉自己。 「那么你想要知道什么呢?」乔润阳轻笑出声,将视线移到查尔斯的手上。那双手骨节分明,每個起伏都像是艺术家精心雕刻那样,此刻他们正捧着一個白色的瓷杯;乔润阳顺着手臂往上看,再次看见查尔斯那双蓝色眼眸正盯着他看,他突然感到呼吸一窒。 「喔,有太多事情可以问——」查尔斯的声音很低,听起来却像是在认真思考。哦,不過,乔润阳想着,查尔斯从他這裡并沒有办法获得除了他呆板的生活以外的所有东西,他真的是在搭訕嗎?乔润阳正困惑着,却又听见查尔斯问他:「那么,你来自哪裡呢?」 「台湾。」他說,将头一偏往落地窗的外头看。查尔斯会知道這個地方嗎?那個令他想念不已的热带小岛。乔润阳撑着下巴,手指不自觉地捏着自己的嘴唇玩——然后他的手被查尔斯抓住了。他看见查尔斯的眼睛裡的认真,還有像天空一样的宽容。 「台湾,我知道這個地方。」查尔斯意外地给出了肯定的答覆,然后乔润阳动了动嘴唇,想說些什么却又什么都說不出口。查尔斯的眼睛太具有迷惑性。他的手腕還被查尔斯抓在手裡,突然的肢体接触让乔润阳一愣,還沒感受到他手心是暖的或是冷的,查尔斯就把手松开了:「我很抱歉——不自觉地就将手伸過去了。」 「别在意,」乔润阳笑了,对于這样的肢体动作他早已习惯,甚至有些朋友会开玩笑地吻他的脸颊:「让我更惊讶的是,你居然知道台湾。」他看见查尔斯头一偏,蓝色的眼睛深又明亮,乔润阳有些羡慕地看着查尔斯。 「当然,那是個美丽的地方。」他听见查尔斯這么說。家乡被夸奖的感觉让乔润阳不知怎地升起了害羞的情绪,他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从白色瓷面的杯子表面能看见自己的眼睛——是深色的,不像查尔斯的眼睛那样是漂亮的蓝色。 「那样不公平,」乔润阳抬起头,撞进了查尔斯蓝色的世界裡:「我都還不知道你来自哪裡——我猜猜,是捷克嗎?你讲话的方式和我一個捷克的同学很像。」查尔斯端起杯子晃了下,白色的雾气让他的脸看上去有些模糊。 查尔斯发出低低的笑声,乔润阳感觉自己心脏正随着他每個单音节发颤。「你想知道嗎?」查尔斯问道,乔润阳眨眨眼,露出一個慵懒的笑容。「别那样笑,那样我会以为你对我有意思,亲爱的。」查尔斯挑眉,双手抱胸。 「哦,天哪,只有你会這么觉得。」乔润阳翻了個白眼,「我想你应该告诉我了——我刚才可沒有這么拖拖拉拉。」 「嗯,我父亲是挪威人,我母亲是荷兰人——」查尔斯一顿,伸手撑住了下巴,蓝色的眼睛直直盯着乔润阳看。「但我在瑞典长大。」他說。 「哦,所以你是挪威人、荷兰人和瑞典人?」 「基本上是,」查尔斯抿了口咖啡,「我也是美国人。」 「好吧,你让我越来越混乱了,」乔润阳抱怨地低吼了声,「狗屁的国籍問題。」 查尔斯笑出声来。「你可以当我是瑞典人——哦,但是,我当时在挪威唸大学。」查尔斯似乎沒有察觉、或是假装沒有察觉乔润阳微微蹙起的眉头;乔润阳只觉得自己脑袋嗡嗡地发疼,即使這国籍問題根本不是什么值得费心的事情。 「我們可以停止這個话题了嗎?你让我好混乱!」 「当然,」查尔斯又发出那种让人心肝发痒的笑声:「很高兴认识你呢,亲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