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异数中山狼
回洛阳的大道是东出函谷关,非但路近,而且沿途人烟稠密多有驿馆,穷路富路都很方便。可苏秦不想走大道,不想让任何人看见自己這潦倒模样。出得咸阳时分,他已经孑然一身了无长物,唯一的一個青布包袱中,還只是不能吃不能喝且越来越显沉重的几卷竹简,直与乞丐一般无二。理论起来,一次說秦失败,也远非陷入绝境,還完全可以继续游說其他几個大国,毕竟成就霸业的雄心绝非秦国一家。可是,一次莫名其妙的车痴之祸,竟使自己一夜之间变成了赤裸裸的穷汉子,举步唯艰,如何能去周旋于王公大臣之间苏秦倒是闪過一個念头,去燕国,燕姬一定会帮助自己认真一想,不禁失笑。燕姬初为国后,纵然想帮自己也未见得能使上力。纵然燕姬能使自己衣食不愁,可那无聊的日子受得了么若在燕国再度被困,那可就真正的陷入绝境了。
苏秦在北阪道边想了整整一夜,最后终于想定,只有回家
苏秦選擇的這條路很生僻,与其說是路,還不如說只是個方向出咸阳北阪,经云阳、栒邑直入北地郡,再沿秦长城到上郡的阳周,而后东過黄河,经离石要塞再南下回洛阳。且不說這條路比函谷关大道远了多少倍,更重要的是,在进入魏国河外地区之前,這是一條越走越荒凉的险道。可苏秦顾不得想那么多,他只有一個念头,不要见人,悄悄回家至于吃苦冒险,那是上天对自己荒唐行径的惩罚,原是罪有应得。夕阳将落,河西高原已经湮沒在暮色之中了。披着晚霞的夯土长城象是一道鳞光闪闪的巨龙,顺着山脊蜿蜒的伸向了东北,直达遥远的云中大河南岸。无边林木覆盖了千山万壑,极目望去,一片苍苍莽莽的空旷寂凉。山风呼啸,林涛隐隐,唯有长城亭障上那一缕袅袅飘散的炊烟,那一阵召唤巡骑的悠扬号角,给這荒莽的山林沟壑增加了一线生机。
這便是名闻天下的河西高原,一片人烟稀少的荒莽山地。
苏秦从来沒有到過河西之地,以往也确实难以理解,秦魏燕赵与阴山胡人为何要反复争夺這片荒莽的高原一百多年征战厮杀,死人无算,争来這片荒凉的山原究竟有何大用這次从关中跋涉北上,历经山山水水隘口亭障,才明白了這荒莽的河西高原是多么重要的必争之地如果仅仅从生计上看,這裡多是山林沟壑,既沒有适合放牧的广阔草场,又沒有多少值得耕耘的良田,无论谁占领這片高原,都不能得到当时极为缺乏的人口农田与牛羊。
但若从国家争霸的整体上看,河西高原便光芒四射它是矗立在整個大中原腹部的制高点,谁雄踞河西高原,谁便对四面势力北方匈奴、东方燕赵、西部秦戎、南部魏韩有了居高临下的威慑力。魏国占领河西的五六十年,正是魏国的最强盛时期。秦国收复了河西,便立即成为鸟瞰中原、威慑北胡的强势大国。秦国要确保河西高原,靠的就是西边的大河天险,东边的千裡长城。商鞅收复河西后,将黄河天险延伸到了东岸的离石要塞,将秦国原来的旧长城一直修筑到了云中之地。如此一来,河西高原便成了稳定的老秦本土,秦国便真正成了被山带河的四塞之国。天时地利,何独佑秦国也
饥肠辘辘的感慨嗟呀了一番,苏秦不禁失笑,暗自說声“惭愧”,连忙坐在一块山石上铺开包袱布,便开始大咥起来。這是老秦人的狩猎路饭,一块半干的酱牛肉夹进厚厚的大饼,再加几根小葱,便是一顿结实鲜辣的路饭。苏秦食量本来不大,可一個多月跋山涉水下来,竟变得食量惊人,每次开吃都将所带路饭一扫而光,兀自感到意犹未尽。饶是如此,也還是变成了一個精瘦黝黑长发长须的山汉子,任谁也认不出這便是昔日的苏秦吃完路饭,苏秦到山溪边咕咚咚牛饮了一通,又跳进水裡擦洗了一番,這才感到清凉了许多。收拾好自己,看看太阳已经完全下山,天色就要黑了下来,连忙背起包袱提起木棒,便又开始了跋涉。
夜行昼宿,這是老猎户教给苏秦的“河西路经”。
一路行来,苏秦是讲书换食。每有农家可夜宿,不管老秦人如何朴实好客,苏秦都要给主家的少年子弟讲一两個时辰的书,以表示报答。走到白于山麓时,农户渐渐减少。一打听,才知道自从商鞅收复河西之后,便将散居深山的农户全部迁到了河谷地带,建立新村推行新法,山林中只留下世代以狩猎为生的老猎户。
那一日,天色已经黑了,却看不见一户人家。苏秦正在着急,却遇见一個老猎户狩猎归来,邀他到家中做客。那是山坳裡的一座小院子,大石砌墙,石板垒房,老猎户一家在這简陋坚固的山石小院子裡已经居住了四十年。老人有两個儿子,都在深山狩猎未归,家中只有老夫妇留守。苏秦无书可讲,便与老人在山月下谈天說地,請教河西路情民风。老人见苏秦是個大世面人,谈吐豪爽快意,便一发打开话匣子,将“河西路径”整整說了個通宵。
“河西山路两大险,地漏中山狼”。這是老人最要紧的告诫。
所谓地漏,說的是那些被林木荒草覆盖的无数沟壑山崖。老猎户說,大禹治水的时候,這河西高原便被大大小小的河流山溪冲刷切割得沟沟坎坎峁峁墚墚,山崖多,山坑更多;偏偏又是遍山的林木荒草,一眼望去的平坦山原,走起来却是险而又险;一不小心,便要掉进树枝荒草下的山崖山坑。老人說,许多山坑深不见底,通到了九地之下,掉下去便沒有救了秋冬草木枯萎,“地漏”之险稍好一些。夏日草木葱茏,最是危险。由于這种“地漏”之险,河西人行路都有一支长长的木棒探路,而且大都在白天走路。“可你不行。不能白天走”這是老人的又一告诫。本地人行路大多是短途短时,自然是白日最佳。但对长途跋涉竟日行走者,却要白天睡觉,晚上走路。老人說:“一出白于山,荒山老林无人烟。”长行路,便必定疲惫不堪,夜裡一旦睡死,便有极大危险,只有白昼时日选個安全避风的山旮旯,方可睡上一两個时辰,且次日再睡,一定要离开昨日地点六十裡以上,否则便仍不能安宁。這一切,都是因为河西高原還有最大的一個危险中山狼
河东有個中山国,乃是春秋早期的白狄部族建立的。那时侯,西北方的戎狄胡游牧部族大举入侵中原,与东南部的苗夷部族一起,对中原形成了汪洋大海般的包围。白狄便是其中的一個部族,占据了晋国北部的山地河谷。后来齐桓公尊王攘夷,联合中原诸侯连年大战驱赶夷狄,终于将入侵的游牧部族赶出了中原大地。這时,晋国北部的白狄却已经化成了半农半牧的“晋人”,被晋国当做属地接纳了。后来晋国衰落,智魏赵韩四家争斗不休,白狄又野心大起,趁机自立为诸侯邦国,便叫做了“中山国”。中山国建立不久,便被新诸侯魏国吞灭了。后来吴起离魏,魏国军势减弱,白狄部族又从草原大漠卷土重来,中山国竟又神奇地复国了這個中山国虽然說不上强大,但却好勇斗狠,横挑强邻,死死咬住燕赵两国不放,居然還小胜了几次,被天下人看作与宋国一般的二等战国。中山国声名赫赫,一大半却是因了這中山狼
老猎户說,這中山狼都是妖狼,狡猾赛過千年老狐,凶残胜過虎豹。它认人记仇,遇上落单的路人,绝不会一下子扑上去将人咬死,而是跟着你周旋挑逗,直到這個人筋疲力尽心胆俱裂,才守在你身边慢慢撕咬消受;若有人打杀了狼崽,中山狼便会跟踪而至,日复一日的咬死你家的猪羊牛鸡,再咬死你家的小孩女人,最后才凶残的吞噬主人;更有甚者,中山狼能立聚成群寻常时日,你无论如何看不见狼群。但若有孤狼遇敌,這孤狼伏地长嗥,片刻之间便会聚来成百上千只中山狼,连虎豹一类的猛兽也吓得逃之夭夭。河西高原的猎户以剽悍出名,可是却不敢动這中山狼。魏国占领河西高原的几十年裡,中山狼几乎就是河西高原的霸主。狼灾最烈时,魏国军营的游骑夜间都不敢出动。河西高原人烟稀少,一大半都是這中山狼害的。
老人說,早先晋国的权臣赵简子曾经以狩猎为名,率大军三次杀狼,中山狼一度不见了踪迹。可中山国复活后,這中山狼也神奇的复活了。商君收复河西后,为保境安民,下令五千铁骑专门剿灭狼群說也怪,這秦军铁骑仿佛天生就是中山狼的剋星,狡猾凶残的中山狼硬是被他们杀怕了秦军总是以三五小骑队驮载带血的牛羊引诱狼群聚集,而后大队铁骑从埋伏地猛烈杀出,穷追狼群,每“战”必杀中山狼数百头以上经過三五年的灭狼战,河西高原的中山狼便渐渐少了。
“還是要小心哪。猎户都知道,這妖狼還沒有死绝呢。”老人重重的叮嘱苏秦。苏秦听得惊心动魄。他想不明白,這中山国与河西高原非但隔着横亘百裡的崇山峻岭,還隔着一道惊涛骇浪峡谷深深的大河天险,中山狼如何就能翻山渡河而来天地造化,当真是神秘莫测苏秦原是听老师說過,中山狼是天下异数白狄部族有驯兽异能,他们当年南侵时便从草原大漠带来了漠北狼群,這种狼以中山国山地为巢穴,却很少伤害白狄人,只是成群的流窜临国,使燕赵魏秦头疼不已。中山国四邻都是强大的战国,但若无充分准备与精锐大军,都不想与這個“狼国”纠缠。中山狼对于中山国来說,简直不亚于十万大军那时侯,苏秦听了也是听了,只是将老师這“顺便提及”当做了一段天下奇闻,沒有上心。如今想来,這中山狼竟远非“奇闻古经”四字所能了结,它是实实在在的灾难,匪夷所思的天地异数
老人很是周到细心,特意给苏秦削磨了一支青檀木棒。這种青檀木坚如精铁,敲起来“刚刚”响,寻常利刃砍下,竟连痕迹也沒有五尺长短,粗细堪堪盈手一握,极是趁手。老人說,河西人几乎都有一支這样的青檀木棒,猎户们都管它叫“义仆”。這“义仆”可探路,可挑包袱,可做手杖,当然更重要的是打狼,简直比那支长剑還管用。
苏秦算得多有游历了,夜路也走過不少,可那都是一半個时辰的夜路而已,月明风清,倒有一种消遣情趣。可如今這夜路却是大大不同,从傍晚走到日上三竿,還不定能寻觅到一個合适的山旮旯睡觉。纵然有了山旮旯,也往往是一睡三醒,但有异动就猛然跳起。睡不塌实,那浓浓的睡意就老是黏糊在身上。夜晚上路,走着走着便睡着了,不是在石缝裡扭了脚,便是在大树上碰破了头,再不然就是衣服挂在了野枣刺上,有两次還差点儿掉进了“地漏”几個晚上下来,苏秦已经是遍体鳞伤衣衫褴褛了。但苏秦還是咬着牙走了下去,实在走不动了,便靠在孤树或秃石上喘息片刻,睏得眼睛睁不开时,便用握在手心的枣刺猛扎自己大腿,往往是鲜血流淌到脚面,自己才清醒過来。夜路的最大危险,当然還是中山狼,且不說還有山豹虫蛇等。老猎人教给苏秦的诀窍是:“有树上树,无树钻洞,无洞无树,便装死。”上树钻洞的事儿是家常便饭了,虽然還不能說敏捷如灵猿,但在苏秦說来,已经觉得自己与山猴相差无几了。有几次,苏秦還在枯树枝杈上睡了一觉,下来后精神大振,高兴地直跺脚。只有“装死”的事儿,還从来沒有做過。老猎户說,中山狼从来不吃死物的,万一在白日睡觉时骤然遇见中山狼,便要装死。這本来就是“险中险”,幸亏苏秦警惕灵动,竟一直沒有碰上。三日后,苏秦便出了阳周要塞,顺着长城又向东走了两夜,太阳升上山顶时,终于看见了通向黄河的山口一鼓作气又赶了半個时辰,苏秦已经站在了山口大道边。向东望去,离石要塞的黑色旌旗影影绰绰,横跨大河的白石桥已经是清晰可见了,身后大道边的山坳裡便是一座秦军营寨,鼓角马鸣隐隐传来。军营边一個小小村落,袅袅炊烟随风飘散,鸡鸣狗吠依稀可闻,初秋的朝阳温暖如春,辽阔的山原便如仙境一般。“噢嗬有人了”苏秦兀自跳着喊了起来,当真是恍若隔世比起长城山地,這裡便是阳关大道了。“比山旮旯强多了,何不在此大睡一番”苏秦念头一闪,顿时便觉浑身无力,软软的倒在了光滑的山岩上
不知過去了多长時間,朦朦胧胧的苏秦觉得凉风飕飕,“对,该起来了。”陡然,苏秦觉得不对,什么声音如何与父亲的牧羊犬大黄一般哈哈喘息這裡哪会有大黄中山狼心念一闪,陡然便是一身冷汗。
苏秦强自镇静,眼睛微微睁开一道缝隙,立即便倒吸了一口凉气漆黑夜色下,一只硕大的侧影就蹲在他身边五六尺开外,浑身白毛,两耳直竖,一尺多长的舌头上吊着细亮的涎水,哈哈喘息着,昂首望着天上的月亮不是中山狼却是何物瞬息之间,一阵冰凉便如潮水般弥漫了苏秦
正在此时,中山狼仰天长嗥,一连三声,嘶哑凄厉,在茫茫旷野竟是山鸣谷应苏秦猛然想起老猎户的话:白毛老狼是中山狼的头狼,最是狡猾邪恶,每遇活物便守定不走,召唤它的妻子儿女和臣服它的狼群前来共享。看来,這是一只白毛老头狼无疑了,如何对付它呢苏秦下意识的悄悄握紧了压在身下的青檀木棒,却是丝毫不敢动弹。“打狼无胜算,只有装死。”這是老猎户的忠告。可是,這只老头狼显然早已识破他不是死人,正在召唤同伴来享用,装死是不管用的,难道等着狼群来撕咥了自己不苏秦不能這样死去滚下山崖对,滚正在苏秦屏住呼吸要翻身滚崖时,骤闻崖下大道马蹄如雨,秦军铁骑路過么沒错,這是唯一的机会心念电闪,苏秦骤然翻身跃起,大吼一声“狼”便抡圆了手中青檀棒向中山狼腰上砸下。那中山狼闻声回头,嗷的一声便窜出棒头,铁尾一扫,长嗥着张开白森森的长牙,竟正对着苏秦凌空扑来“狼”苏秦又是一声大吼,抡棒照着狼头死力砸下。只听“咣嘭”两声,那支硬似精铁的青檀棒竟拦腰断为两截。苏秦浑身一阵剧烈的酸麻,便软软的倒了下去。那只老狼却只是大嗥了一声,滚跌出几尺,却又立即爬起,浑身白毛一阵猛烈抖擞,便又猛扑過来
正在這千钧一发之际,马蹄暴风雨般卷来,一支长箭带着锐利的呼啸“嘭”的钉进了中山狼后臀。全力前扑的老狼“嗷”的一声坐地跌到,却竟然一個翻滚就消失在山岩之后。
“快救人四面提防”马队中一個粗嗓子高声大喊。
一骑士飞身下马抢上山岩:“什长,人死了”
“胡說带人上马”
突然,一阵“呜呜”的吼声仿佛从地底生出,沉闷凄厉而旷远,竟是山头河谷都生出了共鸣回应。“头狼地吼了点起火把粘住狼群”
什长话音方落,便闻四野连绵地吼,火把圈外的暗夜裡顿时飘来点点磷火,越聚越多,片刻间便成了磷火的海洋。风中飘来奇异的腥臭与漫无边际的咻咻喘息声,在河西高原消失已久的中山狼群复活了
面对无边恶狼,战马嘶鸣喷鼻,惊恐倒退,一时竟有些混乱起来。什长嘶声怒吼:“圆阵不动放下马甲紧急号角”随着什长吼声,三支牛角号尖利的划破夜空,一连三阵,短促而激烈。十骑士同时走马,迅速围成了一個背靠背的火把圈子,五人弓箭五人长剑的配对花插,一阵锵锵声响,战马腹部与马腿立即放下了一层铁皮软甲。這是秦军铁骑的诱狼小队与狼群对峙的独特阵法:狼群成百上千,小股骑队绝不能贸然展开冲杀,也不能被狼群冲入马队,一旦陷入纠缠,杀不尽的狼群必然将马队分割撕咬,其后果不堪设想;寻常情况下,狼群的主动攻击比较谨慎,至少在半個时辰内要反复的“侦察与部署”。恰恰是這半個时辰,便是秦军大队铁骑所能利用的路途時間。谁知十人骑队刚刚列成圆阵,便听狼群中一声长嗥,那头苍毛老狼猛然冲进了火把圈子,后臀上的羽箭還颤巍巍摇晃。它蹲坐在火把之下,昂首冷冷的盯着战马骑士,从容的将硕大粗长的嘴巴拱到地上,“呜”的发出一声长长的沉闷凄厉的嘶吼。随着這声地吼,火把圈外的汪洋磷火骤然发出惊心动魄的嗷嗥群吼,随着吼声,狼群窜高扑低的从四野涌向火把“杀顶住”什长令下,骑士们的弓箭长剑同时射杀,几十只中山狼顿时血溅马前。中山狼但成群攻击,从来都是前仆后继不怕杀,十人骑队面对蜂拥扑来的千百只恶狼,无论如何是顶不住半個时辰的。陡然,山原上号角大起,火把遍野,杀声震天,马蹄声如沉雷隆隆滚過,秦军大队铁骑潮水般压了過来蹲在山岩上的带箭老狼一声怪嗥,成千上万只中山狼竟一齐回头,骤然消失在无边的暗夜之中。铁骑火把也在山原上成巨大的扇面形展开,喊杀穷追,直压向黄河岸边苏秦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顶军帐裡。一個壮实黝黑的年轻士兵正在帐中转悠,见他醒了,惊喜的喊了起来:“人醒了千长快来”便听脚步匆匆,一個顶盔贯甲手持阔身短剑的将军走了进来,径直到军榻前笑道:“先生好睡,整整三天了,能起来么”苏秦虽還有些懵懂飘忽,但也明白這必定是秦国军营,奋力坐起下榻,摇摇晃晃拱手做礼:“将军大恩,沒齿难忘。”千夫长哈哈大笑着扶住苏秦:“先生哪裡话引来狼群,聚歼除害,這可是先生大功呢。”“你们,杀光了中山狼”苏秦大为惊讶。
“不敢說杀光,也手扶着苏秦,一手比划着:“這是河西残留的最后一群中山狼,两千多只,追了三年都沒有拢住。不想让先生给引了出来,一战杀了一千山狼。最大的战果,是杀了那头白毛老狼那是狼王,偏偏就教你遇上了,先生命大的很呢”
“惭愧惭愧。”苏秦连连摆手:“若非大军铁骑,早已葬身狼腹了。”
“来,先生這厢坐。”千夫长扶着苏秦坐到军案前,转身吩咐:“三豹子,给先生拿吃喝来,不要太多,快”“知道”那個年轻壮实的士兵腾腾腾大步去了。
片刻之间,三豹子便捧盘提壶走了进来:一個是棉套包裹的大陶壶,壶嘴還冒着丝丝热气,大木盘中却是一张白白厚厚的干饼,一盆已经沒有了热气的带骨肉,還有几疙瘩小蒜。苏秦但闻肉香扑鼻,顿觉饥肠辘辘,不待千夫长說“請”,便伸手抓起一块带骨肉大咥起来,只觉得生平从未吃過如此肥厚鲜美的肉味眼见盆中肉完,苏秦便抓起温软的大饼一扯,一手将盆中剩余的碎肉全部抓起塞进大饼,咬一口大饼,便向嘴裡扔进一疙瘩带皮小蒜。肉饼吃光,三豹子已经将大陶壶中的浓汤倒入盆中,苏秦双手端起便咕咚咚牛饮而下。片刻之间竟是风卷残云,吃得一干二净。苏秦满头大汗,兀自意犹未尽,双手在身上一抹,又用残破的衣袖擦了擦嘴角。“咥得美”千夫长一阵大笑:“先生猛士之风,高人本色”
“见笑见笑。”苏秦不禁红了脸。
“先生可吃出這是甚肉了”
苏秦一怔:“好象”却总也想不起方才吃肉的味道,忍不住也哈哈大笑:“囫囵吞下,浑不知肉味也。”“狼肉中山狼的一只后腿呢。”
“啊狼肉”苏秦始而惊愕,继而大笑不止:“狼可咥人,人可咥狼,谁咥谁,势也”千夫长拱手笑道:“先生学问之人,末将佩服。三豹子,拿先生的竹简来。”三豹子快步从后帐拿出一個青布包袱放到军案上,千夫长打开包袱笑道:“先生发力猛烈,這些竹简全被震飞了。杀完狼群,清理战场,方才搜寻拣回了。军中书吏看不懂,不知缝连得对不对,先生查查了。”
“多谢将军了。”苏秦深深一躬。
“先生不必客气,請先擦洗换衣,末将還有求于先生呢。三豹子,带先生擦洗了。”“是了。先生跟我来。”三豹子领着苏秦走进一道大布相隔的后帐,指着一個盛满清水的大木盆道:“先生自擦洗了。這是千长的一套衬甲布衣,先生且先将就换了。”說完便走了。
苏秦已经脏得连自己都觉得酸臭难耐,脱下絮絮绺绺的破衣烂衫,痛痛快快的大肆擦洗了一番,换上了短打布衣,顿觉浑身干爽舒适,精神大是振作。千夫长从帐外回来,见苏秦虽是长发长须一身短布衣,却是清秀劲健别有一番气度,不由笑道:“末将沒看错,先生出息大呢。三豹子,上茶。先生坐了。”待苏秦坐定,三豹子斟好殷红的粗茶,千夫长庄重拱手道:“敢问先生高名上姓何国人氏”“在下苏季子,宋国人,师从许由农家门下治学。”苏秦料到迟早有此一问,早已想好以自己的“字”做答。這個“字”除了老师、家人与张仪,很少有人知道,叫得人更少;学问门派,则是因为自己对农家很熟悉,宋国又离洛阳很近,便于应对。苏秦打定主意不想在這番“游历”中留下痕迹,自然也不想以真面目示人。
“先生以何为生欲去何方”
“农家以教民耕作术为生,在下此次奉老师指派,来河西踏勘农林情势,而后返回宋国。”“是這样:”千夫长笑道:“国尉司马错求贤,末将看先生非寻常之士,想将先生举荐给国尉谋划军国大事,不知先生意下如何”苏秦暗暗惊讶,一個千夫长只是军中最低级的将领,能直接向国尉举荐人才不由微微一笑:“将军与国尉有亲么”“哪裡话来”千夫长连连摇手:“国尉明令,举贤为公,不避远近亲疏,但有举荐,必答三军。无论任用与否,国尉都要向三军申明理由。先生放心,秦国只认人才呢。”
苏秦心中慨然一叹:“贤哉司马错也。此人掌秦国军机,列国休矣。”却对千夫长拱手笑道:“在下于军旅大事一窍不通,只知农时农事耳耳,况师命难违,委实愧对将军了。”
“哪裡哪裡”千夫长豪爽大笑:“原是末将为先生一谋,先生既有生计主张,自当从业从师,何愧之有啊”“季子谢過将军了。”
“既然如此,军中也不便留客。”千夫长快捷爽利,立即高声吩咐:“三豹子,为先生准备行程,三天军食要带足”只听一声答应,三豹子便拿来了一应物事除了牛皮袋装的干肉干饼与一個水袋,便是苏秦原来的包袱与青檀木棒。苏秦惊讶的拿起木棒,但觉中间的铜箍光滑坚固,丝毫沒有曾经断裂的松动感觉,這是自己的“义仆”么千夫长笑道:“青檀棒是稀罕物,坏了可惜呢。末将让军中工匠修补了,趁手么”“趁手趁手。”苏秦肃然拱手:“不期而遇将军,不知肯否赐知高名大姓”“不足道不足道。”千夫长大笑摇手:“先生记得中山狼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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