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蒹葭苍苍 白露为霜
傍晚时分,卫鞅醒来,略事梳洗便信步向景监府走来。
屈指八年,栎阳街市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店铺林立,夜市已经很热闹了。想起初入秦国时栎阳的冷清穷困,卫鞅不禁感慨中来,在树阴裡遥望灯火阑珊的夜市,两行热泪不禁悄悄的流到脸颊。景监住的那條熟悉的小巷也今非昔比了,街中铺成了整齐的青石路面,两边也盖满了青砖瓦房,道中车马辚辚,民居灯火明亮,一片小康安乐的气氛竟是无处不在。
“大哥,在這儿呢”一個绿杉少女在街边向卫鞅高兴的招手。
“啊,小令狐我都认不出了。這是你家很气派了嘛。”
“就是门房和院子大了些,也叫气派么大哥,快进来。”
卫鞅走进门厅,绕過影壁,见院中整洁干净灯火明亮,简直让人想象不出這個小院子几年前家徒四壁的冷清困窘。景监闻声迎出,却也是一身夹袍风采奕奕,拱手笑道:“鞅兄啊,我說让你好好找找,也看看栎阳民居的变化。令狐偏說不能让你着急,要出去等你。来,上房就座。”
“若非小令狐接我,還真难找到呢。不想這几年之间,栎阳竟是殷实小康之境了。”卫鞅走进屋中,四顾感慨,“不错嘛,象個家了。”
“大哥啊,沒有变法,哪有今日”小令狐端着铜盘轻盈走进,在灯下白皙丰满,满面红光,任谁也想不到她就是几年前那個黝黑细瘦的小女孩子。
“小令狐,你长成大姑娘了。”卫鞅由衷的笑叹。
“還說呢,整個秦国都变了,小妹能不争气”小令狐噘起了嘴巴。
卫鞅不禁大笑,“啊,小令狐是为变法争气,才美起来的好再過几年更美”
“那是自然,老百姓都知道呢。”
“噢老百姓也知道你日后更美”
“哪儿啊大哥沒听近日的栎阳童谣”
卫鞅摇摇头,“說說,童谣如何”
小令狐斟好茶,肃然站立,轻声念诵道:“山塬两川,十年三变。五年河西,六年崤函。泱泱大都,岁在十三。”念完红着脸笑了,“我也不懂說的甚,反正秦国要变,還要变呢。”
景监笑道:“我也是刚听說的,揣摩不来后几句何意”
卫鞅沉默思忖有顷,笑道:“我不大通占卜谶语這些阴阳之学,大约是小令狐說的,秦国還要变吧。哎,景监兄,今晚我来,是要饮喜酒的呢。”
“喜酒”景监一怔,脸色泛红,“還是,日后再提此事吧。”
小令狐闻言,已经跑到厨下忙去了。卫鞅慨然叹道:“景兄啊,小令狐的心志我最了解。她从来都沒有认你是义父,而将你做兄长看待。十几年了,她对你的一片深情沒有丝毫改变。你要将此等尴尬维持到何年何月君上不知詳情,其他人也不好拆解這件事。只有我对你和令狐姑娘知之甚深,我俩又是患难至交,我来为你们办這件事最合适。景兄啊,不要再拖了。”
景监不无难堪的笑道:“道理虽如此,总觉得问心有愧一般。”
“景兄啊,不要迂腐了。都象儒家那样对待女人与情感,不知要淹沒世间多少美好呢。你在孤身一人的艰难时刻,高风大义,抚养了一個朋友的遗孤。這個遗孤在风雨坎坷的岁月裡,对你深情无改,能仅仅說她是知恩图报么若景兄坚执拒绝這岁月磨练的纯真情义,旷达之士该說你沽名钓誉了。卫鞅以为,景兄与令狐姑娘成婚,深情相守,忠贞白头,就是景兄义举的最好归宿,也是对朋友亡灵的最好告慰。景兄以为然否”
虚掩的门外,有小令狐的哽咽哭声。
景监慨然拱手,“好吧,但凭鞅兄做主。”
突然响起了敲门声。听见小令狐不情愿的慢慢去开门,卫鞅笑了。
“請问,你是令狐妹妹么”院中传来白雪的声音。
“你,你是何人”
“我是卫鞅的义妹,你们的朋友啊。”
卫鞅和景监已经来到院中。卫鞅笑道:“景兄,她是我的未婚妻,白雪姑娘。雪妹。這是景监兄。”景监与白雪相互见礼,各自想起安邑往事,不禁大笑一阵。景监高兴异常,“咳,想不到你们俩到了一起,上天有眼啊令狐,快快见過嫂夫人”小令狐擦擦眼泪高兴得忙不迭走来,“令狐见過嫂夫人,愿大哥嫂嫂百年和好。”白雪笑道:“令狐姑娘纯情娇美,景监兄果真艳福也。”一片笑声中,白雪向外面招招手,“抬进来吧。”但见梅姑推开大门,街中停着一辆牛车,两名仆人已经将车上的三個大木箱抬到门口。梅姑指挥他们小心翼翼的将大箱搬进院中,便吩咐两個仆人赶着牛车走了。
“這是做甚”景监惊讶。
“做甚”卫鞅模仿着景监的秦音笑道:“今晚就给你们完婚。”
景监更加惊讶,“鞅兄,莫非你,你想走”
卫鞅哈哈大笑,“哪裡话来我欠你太多,难道办不得一件好事么”
小令狐扯扯景监衣袖,低声娇嗔道:“大哥一片好心嘛,不领情”
景监无可奈何的笑笑,“好吧,但凭兄嫂做主了。”
白雪笑着吩咐,“梅姑,将荆南也唤进来,一起收拾。景兄你们俩說话,顺便让鞅兄将你收拾一番。我来打扮新娘。”
梅姑将守在门外的荆南叫了进来,打开木箱,就快捷利落的布置了起来。虽然也是年轻姑娘,梅姑却是从小经受過严格训练的女管家材料,又在安邑白氏府中操持過许多大场面,对這种临时应急的喜庆自然极有章法。她指挥着荆南,不消半個时辰,景监庭院便变了一個模样,张灯结彩,洞房花烛,洋溢出一片浓浓的喜庆气氛。然后又将一個大箱抬到厨下,一個人有條不紊的忙碌起来。
月上中天,卫鞅在正厅廊下高声宣道:“子时开元,婚典伊始”
梅姑操琴,荆南吹起一只陶埙,舒缓祥和的雅乐弥漫在红灯高照的庭院。一身雪白长裙的白雪搀扶着一身大红吉服的新娘从廊下缓步而来。头戴玉冠,斜披大红喜带的景监在正厅门口拱手相迎,拉起新娘的手,走向院中設置好牺牲的香案前。
“大拜上天,明月证婚”
一对相濡以沫十几年的“义父孤女”,深深叩头,祷告上苍赋予他们新的生命。小令狐一叩之下,竟是伏地大哭白雪看着這对从礼仪羁绊中挣脱的情人,两行泪水不禁盈眶涌出。
拜完天地,景监与令狐坚执省去了洞房之礼。小令狐抹着笑意盈盈的泪水,脱去长裙,利落的与梅姑一起摆置小宴,要大家一起痛饮。白雪也破例的大爵饮酒,天亮时分,四個人都醉了。梅姑看着白雪脸上两行细细的泪痕,不禁抱住了醉昏過去的白雪。
卫鞅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傍晚了。
府中吏员难得见卫鞅大睡一次,竟是奔走相告,沒有一個人来打扰。景监午后来過一次,吩咐所有的公务都推到明日,让左庶长歇個透。吏员们第一次沒有了夜间公务,高兴的早早回了家,左庶长府竟是难得的清静起来。一觉醒来,卫鞅浑身充满了轻松的疲倦。月亮爬上城头时,他喝了一鼎浓浓的胡羊羹,便在幽静的庭院中漫步。看着熟悉的院落,他油然想起這座院子還是招贤馆时的破旧和热闹,想起初入秦国时的种种风波。光阴荏苒,世事难料,自己就要离开這主宰了丝轻松,一片惆怅。既然已经决定和心爱的人一起隐居,却为何心中如此的烦乱這已经是几個月来的深思熟虑了,难道你卫鞅也是那种拿得起放不下的人么连在秦国唯一一個朋友的情谊债都還了,還有何事迷茫惆怅卫鞅嘲笑着自己,觉得顿时清醒起来,几天之内還有许多事要对各方交代,如何有此悠哉悠哉的時間你卫鞅以后有的是闲暇岁月,這几天還是先忙吧。
大步走向书房,却听见一声轻轻的叹息。白雪卫鞅轻步走进,果然是白雪熟悉的背影。她還是昨夜那身雪白的长裙,长长的黑发用白丝带在脑后随意的束起,显得淡素高雅。她跪坐案前,抚摩着书案上归置整齐的权力象征铜锈班驳的镇秦剑、晶莹圆润的白玉圭、铜匣锁就的左庶长大印、折叠整齐的绣金斗篷。最后,她的手停留在一卷已经封好的辞官书上。卫鞅看见,她的身体微微颤抖着。
“你,想好了”白雪沒有回头。
“是的,想好了。”卫鞅平静的回答。
“为何不与我事先商议”
“当为则为,莫非你不赞同么”卫鞅努力轻松的笑着。
“鞅,我是来向你道别的。我的确不赞同你這样做。”白雪异乎寻常的平静。
“不赞同为,为什么”卫鞅感到意外的惊讶。
“鞅,你太得轻率,沒有权衡,缺乏深思。”
“岂有此理”卫鞅骤然发作,“维护至真的情爱也需要权衡力行心中的誓言也需要深思相爱十年,积累一朝,也算轻率小妹,情爱不是商事,不需要斤斤计较精打细算,她需要激情,需要忠诚,需要敢于抛开一切身外之物的勇气十年前守陵时,我第一次看见你显出女儿本色,就知道我生命中不能沒有你。如今,我已经在秦国展示了我的为政信念,完成了我的治国志向,变法已经走上了正轨。我還有什么不能舍弃我還需要权衡什么深思什么三個月前,我的心意就已经决断,我就开始为告退做准备了,难道徘徊延误直至陷入尴尬,才叫深思熟虑么不要胡思乱想了,你那是关心则乱。准备吧,我們将再也不会分开了”卫鞅慷慨激昂,语气凌厉,掷地有声的宣言中却似乎有一种难以名状的火气。
白雪静静的听着,始终看着火气十足的卫鞅,明亮的眼睛中溢满爱意与宽容,仿佛一個母亲看着暴躁的发泄委屈的儿子。她从案前站起,轻轻的将卫鞅扶着坐到长案前,又给他斟了一盏浓酽的苦茶,跪坐在卫鞅对面,“鞅,我們的至真情爱,我从来沒有丝毫动摇過。然则,我們面临的不是会不会失去我們的爱,而是我們的爱该当有一個什么样的归宿鞅,我們面临的是婚嫁的挑战,而不是情爱本身的危机。情爱需要激情与勇气,婚姻则需要权衡与深思。”
“婚嫁是情爱的归宿。只有大婚,我們的情爱才是完满的。”
“鞅,婚嫁是情爱的归宿,但却不是唯一的归宿。当情爱不能与婚嫁并立的时候,情爱反而会更加纯真美艳,惊世骇俗。”
卫鞅又一次深深的惊讶,“你你想,将我們的情爱与婚嫁分开匪夷所思”
白雪嫣然一笑,“鞅,你不是寻常士子,你所遇到的婚嫁,也不是一场寻常的婚嫁。而你却選擇了寻常士子处理寻常婚嫁的办法。這就是沒有权衡,沒有深思。”
“小妹,只要走得通,简单寻常有何不好”
“不。你是在逃避自己,最终毁灭自己。”
卫鞅哈哈大笑,“小妹啊,你這是何苦来哉危言耸听了”
“鞅,不要逃避灵魂的本色。假若我們真的退隐山林,我就会失去你的灵魂,而只拥有你的生命与肉身。那样的事儿,白雪可不想做。”她一丝不苟的话语中沒有一点儿笑意。
“痴人說梦”卫鞅却是揶揄的微微一笑。
突然,白雪也对着卫鞅轻轻一笑,低头默默不语。過得片刻,白雪抬起头来平静的看着卫鞅,“莫要躁气,你我之间,无须辩白什么,也无须回避什么。你一定要耐下性子,听听我的心裡话。可好”
卫鞅认真的点点头。
“鞅,我比你更懂得你的心。我用生命与灵魂在抚摸他,用我的痴爱之心在感知他,熟悉他的一沟一壑一平一凹。鞅,你是天生的铁腕执政家。你的意志,你的灵魂,你的秉性,你的智慧,都是为政为治而生的。你的血液中奔流着有为权臣的无尽激情,你的内心深处涌动着强烈的权力欲望,你可以为了自己的治国信念去做牺牲,而无怨无悔。你的超人品性,注定了你更适合于创造烈烈伟业,而不是隐居田园,去谱写生生死死如歌如泣的情爱奇迹。你不是陶朱公范蠡,你缺乏散淡超脱。你归整、严厉、追求生命的每一刻都有实际价值。所有這些,都是芜杂散漫的田园情爱所无法给予你的。沒有了权力,沒有了运用权力创造国家秩序的机会,你的生命价值就会失去最灿烂的光彩,你的灵魂就会不由自主的沉沦。当我們隐居田园,泛舟湖海,开始了那平淡漫长的二人之旅时,你会慢慢的感到空虚无聊,寂寞难耐。并非你不爱我了,而是你最坚实的生命根基已经化成了流沙。你可能变成一個狂夫,变成一個放荡任性的游侠,去寻找新的生命刺激。你也可能变成一個酒徒,变成一個行吟诗人,将自己献给朝阳、落日、山海、林涛。一個生机勃勃的政坛巨星,必然要销蚀陨落在平凡琐细的消磨中去了。那时侯,你只有一具或狂放或堕落的生命之躯,你的灵魂,将无可挽回的漂泊失落。而我,也只有更加痛苦。我所深爱的那個人已经不复存在,我寄托在他身上的人生情怀,也永远的化成了泡影。那时侯,我們的田园生活,我們的诗情画意,還会有么”
卫鞅陷入了深深的沉默白雪的清晰深彻,又一次击中了他灵魂深处的根基。细细想来,自己在做出抉择后的惆怅烦乱,不正是這种朦胧隐约的取舍冲突么他虽然不止一次的感受到白雪的才智与清醒,但還是为她在如此重大的抉择面前,竟然有如此深远的思虑和人生智慧感到震惊。人生有知音若此,夫复何憾
卫鞅慨然一叹,“小妹,我們成婚,我也不走,如何”
“鞅,你知道吴起为何要离开魏国么”
“魏武侯疾贤妒能,夺吴起兵权,吴起愤然逃魏。此事天下皆知。”
白雪轻轻摇头,“魏武侯并非昏庸之君,吴起更是大才磐磐。這裡有一個鲜为人知的秘密。”
“秘密我在魏国数年,如何不知”
白雪微笑着,“鞅,胸有大志者眼光往往粗疏。若你等之人,看此等之事,往往拘泥正道得失,忽略权力场中情感人生的纠缠对大政的左右。有时候即或知道了,也不屑一顾,不做深思。多少大才就是這样被莫名其妙的逐出了中枢,多少庸才也是這样莫名其妙的常居高位。前者如吴起,后者如公子卬。”
“噫,吴起究竟是如何离开魏国的”
白雪淡淡缓缓的讲了一個宫廷阴谋的故事
魏文侯死后,太子魏击即位,也就是魏武侯。此时吴起是魏国上将军,其赫赫战功与杰出的治国才能,使他在魏国乃至天下诸侯侯时期,率领魏军与天下诸侯大战七十六次,全胜六十四次,战和十二次,魏国的疆土在吴起的铁骑下伸展了一倍還多,使魏国成为最强大的战国。诸侯战国惧怕他,魏国朝野崇敬他。由于变法大师李悝隐居,吴起便成了魏国举足轻重的权臣柱石。魏武侯时当盛年,想依靠吴起继续变法,创造更为辉煌的霸业,又怕吴起這样的元勋功臣万一生变,就要把自己的小妹妹嫁给吴起为妻,以图和吴起结成巩固的君臣联盟。
吴起早年在鲁国时,有朝臣怀疑吴起的妻子不是鲁国人,撺掇国君不用吴起为将。吴妻得讯,愤然自杀。自此,吴起身背“杀妻求将”的恶名离开鲁国,一直沒有正妻。正因为如此,魏国一些佞臣不断吹风,說吴起這样连家小也不想有的人,如何能在魏国长久迟早要逃走。此时魏武侯要将公主嫁于吴起,正是君臣结盟的大好时机。大婚告成,吴起就会成为丞相兼上将军,出将入相,充分施展其超凡才华。
谁知就在這时候,一個小小的阴谋,却改变了這一切。
那时侯,魏国的丞相是公叔仑,他的妻子也是公主魏武侯的大妹妹。公叔仑深怕吴起根基稳固后自己丢掉丞相权力,便和妻子秘密商议了一個匪夷所思的圈套。
有一天,吴起被郑重邀請来到公叔府“商讨军国急务”。奇怪的是,大公主竟然以主人身份迎接他,陪伴他。公叔丞相则谨小慎微的坐在下手,不断的瞄着公主的脸色,对吴起說话反倒是有一搭沒一搭的。酒宴开始,公主以主人身份开鼎敬酒。公叔仑一时紧张将酒呛进了喉咙,满脸通红连连咳嗽。公主鄙夷怒视,竟然一掌打到公叔脸上公叔惊愕不已,显得大是难堪,但却沒有一声辩驳,竟是默默忍受了。吴起深锁眉头,内心大大的不以为然。
公主移坐吴起身旁,热烈的诉說自己对吴起的敬佩,又命令公叔给吴起斟酒。公叔慌乱斟酒,却不防跌倒,将跪坐的公主压翻在地。公主大怒,厉声叱骂,“公叔老小子,别說你是丞相,還不是我魏家的老奴一個跪那儿,自己打十個嘴巴”公叔竟然陪着笑脸,端端正正跪好,真的打起了自己的脸
吴起惊讶了,也愤怒了,便霍然起身告辞。公主赔笑挽留,“上将军莫要见笑,我已经沒有火气了。若是我小妹,還不知如何折腾這老小子呢。請将军留步,小妹即刻就到了。”吴起正色道:“請公主自重。大臣,不是家奴。”大袖一拂,昂然而去。
几天后,魏武侯向吴起正式提起将公主嫁给吴起。吴起婉言谢绝了,說自己在鲁国已经再娶了妻子。魏武侯自然不信,反复說服,吴起始终沉默。魏武侯终于叹息一声,让吴起走了。
卫鞅久久沉默,故事的结局他自然明白,不禁长长的一声叹息。
白雪笑道:“這件事很小,进不了史家的春秋之笔,但它却酿成了一代雄才的悲怆结局。公叔夫妇的龌龊阴谋,使吴起误以为小公主也是悍妇,拒绝了与国君的婚姻结盟。魏武侯又因此误以为吴起有了逃魏之心,便夺了吴起的统帅大权。吴起呢,又误以为国君嫉妒功臣,要加害于自己,便逃到楚国去了。六年后吴起惨死楚国,终究沒有完成变法大业。”
“秦公是秦公,绝不是魏武侯。”卫鞅有一种莫名气恼。
白雪摇头,“鞅,人莫不在变化。秦国的世族元老,与你原本就是冰炭不能同器,太子势力与公子虔军中势力,也成了你的敌人。若再拒绝公主婚事,太后与公主又将成为你的敌人。秦国朝野,变法新人的力量,還远远不足以支撑如此多的压力与冲击。若沒有秦公对你的撑持,朝野敌对势力随时可能将你们淹沒。在秦国,你和秦公的结盟,就是变法成功的根本。”
“我与秦公,生死相扶。這是誓言。”
“鞅,你真的相信君臣盟誓切莫忘记,时也势也。在秦国這样的诸侯战国,与公主成婚,远远胜過千万條盟誓。這种婚嫁,意味着一個人进入了亘古不变的血亲势力范围。它将使你的变法权力生出神圣的光环,震慑敌人,使他们对你、对变法,都要退避三舍。否则,你将进退维谷,权力受制,功业流产。”
“那我們到中原去,齐国或赵国。来得及,我至少還有三十年時間。”
“普天之下,不会有秦公這般雄才大略的君主了。”
卫鞅沉默。白雪說出的,是他内心最为深刻的感受,如何能否认一想到要离开秦国,离开秦孝公,他的心就隐隐做痛。对各国变法做過深入勘研的卫鞅,确信天下将不会再有秦公与他這样的君臣遇合。
良久,他叹息一声,“小妹,让我想想吧,也许還有其他办法可以两全。”
白雪摇头,“鞅,不要犹豫,你必须和公主成婚。我已经让侯嬴兄回秦公,說你已经答应了。”
“如何”卫鞅霍然站起,气得团团乱转,“你怎么可以,可以,如此胡闹”
“鞅,你不是我白雪一個人的。你属于天下财富,属于秦国庶民。你爱我,愿意随我而去,我就满足了。白雪从爱你的第一天起,就立下誓言,愿意牺牲一切,成就你的伟业,包括舍弃做你的妻子我,只是沒有想到,它来得這么快,這么突然”骤然,热泪夺眶而出,白雪再也說不下去了。
卫鞅紧紧抱住白雪,“雪妹,卫鞅今生来世,永远都是你的”
朦胧的月光下,俩人走出左庶长府,回到了白雪宁静的小庭院。
第二天晚上,当卫鞅如约来到时,小庭院已经沒有了灯光,寝室门上悬挂着一幅白布大字我去也,君自保重。卫鞅一下子瘫在院中,却又立即跃起,出门驰马飞出栎阳他不解白雪为何突然离去原本答应他的,至少在栎阳再住一個月,看看事情有无新的变化为何突然就走了,竟然還不告而别此刻卫鞅只有一個念头,追上白雪,至少送她一程。
白雪是午后悄悄走的。她和梅姑又恢复了男装士子的扮相,一辆篷车辚辚而去。她心裡很清楚,只要她在栎阳一天,卫鞅就不会安心。虽然她相信卫鞅的自省能力,但情之所至,难保不会出现他因情绪激动而生出事端,最终陷于尴尬困境。只有她断然离开,使他痛定思痛,慢慢恢复,才是唯一的方法。她走得很急,而且出城不远就弃车换马,从崤山小道向大河而来。
当深秋的太阳涌出大河地平线时,两骑快马来到大河西岸。白雪立马山头,遥望对岸苇草茫茫的茅津渡,不禁潸然泪下。正待下马登船,却听身后马蹄声疾,梅姑惊喜叫喊:“侯大哥来了侯大哥,在這儿”。
侯嬴飞身下马,“白姑娘,你,就這样离开秦国了”
白雪凝视着侯嬴,下马深深一躬,“侯兄,待卫鞅成婚后,相机告诉他,我,已经有他的孩子了几年之后,我才能见他。望他保重自己,善待公主侯兄,后会有期了。”說完,头也不回的向岸边小船走去。
当那只小船悠悠离开河岸时,飞驰一夜的卫鞅终于赶到了河边。
宽阔的河面在秋阳下滚滚滔滔,小船悠悠北去,一條火红的长裙在小船上缓缓挥舞,那是她向他做最后的告别。渐渐的,小船红裙与波涛霞光,终于消融在了一起。
卫鞅颓然坐在高高的山头,一任泪水将自己淹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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