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4章 孰轻孰重 作者:未知 贾尚书上任之前還得进宫一趟。 “太平,叫舅舅。” 一岁多的女娃看着微胖,在自家老娘的膝上看了贾平安一眼,猛地回头扑在武媚的怀裡。手腕摆动时,银手环上的小铃铛清脆作响。 武媚轻轻拍拍她的脊背,笑道:“你许久未曾归来,家中小的两個可還认得你?” 贾平安摇头,“忘了。” 兽类能在数年、十数年后還记得自己的父母,但人类幼崽却在短時間内就能忘掉自己的父母。 這是退化了吧。 贾平安觉得所谓的演化论不大靠谱,怎么越演化越弱了。 武媚把太平抱起来,微微眯着好看的眼,“兵部乃是要紧之地,大唐有钱了。” 有钱皇帝就想骚动。 “有人建言封禅。” 武媚看着阿弟,目不转瞬,“你如何看?” 封禅…… 从上位者被神话后,就在寻找自己的老父亲……都說咱是老天爷的儿子,可老天爷太远,够不着。 但有聪明人就想到了法子,老天爷太远,但人间有他老人家的代言人啊1 谁? 山岳! 从远古时期就有了封禅這等事儿。 为了感谢父亲的帮助,为了感谢大地的帮助,朕要去祭拜天地。 实际上就是功成名就后寻個地方装比。 皇帝不老啊! 贾平安有些踌躇,“阿姐,封禅這等事我也弄不清,等回去琢磨一番再說。” 阿姐歷史上好像曾作为皇帝的副手一起去封禅,开了上下五千年的先河。 武媚看着他不說话。 毒打? 不会! 那就是在猜测我的话是否真心。 良久武媚說道:“你定然是不赞同的。” 贾平安默然。 他当然不赞同。 “說话!” 阿姐的脾气越发暴躁了。 贾平安說道:“阿姐,封禅便是人生巅峰,随后陛下可還有励精图治的欲望?” 到了人生巅峰后,大部分人都会選擇懈怠。 可大唐伟业還差得远啊! 武媚淡淡的道:“自然有。” 我不信! 贾平安随后告退。 风声很快就散出去了。 “平安,說是有人建言皇帝封禅?” 杨德利皱着眉,一脸苦大仇深。 “是啊!” “說是李义府。” “那個佞臣!” 贾平安想的更多。 但在此之前他需要旁观。 赶紧去了高阳那裡,一进门钱二就在吆喝,“恭贺郎君凯旋。” 這老东西作妖呢? 贾平安看着一群仆役行礼有些瘆的慌。 钱二直起腰,堆笑道:“郎君,肖玲都出来看好几次了。” 那個婆娘這般挂念我? 瞬间男人的自尊心就爆满了。 随后就是爱意! 原来男人的要求就那么简单。 肖玲出来了,“见過郎君,公主有請。” “我還犯得着她請?” 贾平安一脸大男子主义的嘴脸,可进了后院后却问起了高阳的情况。 “公主這一年就打了一人。” 我的婆娘竟然修身养性了? 可喜可贺。 “打了谁?” “李义府!” 贾平安:“……” 這一人赶得上百人了。 “李义府說了郎君坏话,公主得知后就在皇城外等着,李义府见到公主转身就跑……” 贾平安问道:“陛下沒被气坏?” “气坏了,可新城公主进宫一趟,据闻陛下又乐滋滋的。” 小白花的手段了得啊! 后院,高阳拎着一根马槊正在舞动。 小心腰啊! “看好!” 贾平安上前一步,這才看到手持小马槊的儿子。 這小马槊得是花重金請人打造的吧? 母子二人有模有样的在练习马槊,贾平安看了半晌,发现儿子沒啥兴趣。 “阿耶!” 看到贾平安后,李朔算是彻底的撒野了。 昨日的那條狗就跟在他的身后,亦步亦趋,小心翼翼。 “這狗如何?”贾平安和他们母子說了一会儿话。 “這狗晚上就睡在我的床前。”李朔得意的道:“谁来了它都会嚎。” 高阳沒好气的道:“昨夜侍女进去查看他是否盖好了被子,這狗悄无声息的摸了過来,若非侍女警觉惊呼,怕是要出人命了。” 李朔不满的道:“阿娘,二尺很乖。” 二尺這個名字有些怪,不過贾平安却想到的是另一個,他招招手,二尺沒动窝。 “過去!” 李朔开口二尺才過来。 贾平安伸手摸摸它的头顶,“這等狗若非是想让你发现,否则你压根就沒法发现。” 高阳愕然,“昨夜它是故意让侍女看到自己?” “你以为呢!” 高阳果断换了個话题,“大郎喜歡马槊呢!” 李朔用哀求的目光看着父亲。 “那就請個先生来。”這個时代男人最好会些保护自己的手段,免得骤然遇到危险毫无還手之力。 李朔的肩膀塌了下去。 高阳笑道:“我学過。” 你不是花拳绣腿嗎? 贾平安觉得這话有些大了。 高阳看一眼就知晓他在想什么,目露回忆之色,“那时阿耶說……” 先帝說的多了去,譬如說当年贾平安在叠州时王德凯的一番话:先帝曾說過,为将不骚,前程不高。 “阿耶說李家为帝王看似风光,可风光之下危机重重。关陇门阀推了李家出来造反,這便是像前隋的杨家……” 杨坚登基的過程中,关陇门阀居功至伟。但杨广和他们离心离德,最后身死国灭。 也就是說,隋唐都是关陇门阀内部矛盾的产物。 “所以李家的儿孙不管男女都要练。” 這危机意识能碾压了后世人。 “新城也练?” 贾平安想到了小白花。 高阳白了他一眼,“新城那时才多大?等她大些时,阿耶已经老了。” 這是来自于皇帝的忧虑。 原来帝王也不安生啊! 李朔听的入神,突然问道:“阿娘,你能打赢阿耶嗎?” 高阳:“……” 贾平安:“……” 李朔再问,“阿耶你打得過阿娘嗎?” 晚些李朔被带去前面玩耍。 贾平安很认真的道:“我刚才在儿子的面前给你留面子,你打不過我。” “果真?”高阳杏眼一瞪,起身,素手轻轻一拉…… 红裙落地。 贾师傅:“……” …… “相公。” 秦沙进了值房,他今年已经四十多了,可依旧是七品官。 李义府抬头,揉揉眼睛笑道:“可是有了消息?” “有。”秦沙放低了声音,“外面不少人赞同陛下封禅之事。若是能成,相公,這便是大功。” 李义府摇摇头,“大功不大功的如今老夫不想,只求……”,他看着秦沙,“你跟着老夫多年了……记得当年你躲在角落裡哽咽,为了自家母亲的药费绝望,而老夫那时也在东宫不得伸展手脚,都是可怜人……” 秦沙感激的道:“若非相公当时给的那些钱,阿娘也活不到今日。” 李义府问道:“你阿娘的身体可還好?” 秦沙笑道:“這几年還好。” “那就好。”李义府微微皱眉,“记住了,如今老夫要的不是大功,而是让帝后对老夫深信不疑。” …… 李义府建言皇帝封禅的消息散出来后,一些臣子进言赞同,甚至還赞美了皇帝一番。 皇帝不算老,太子也還嫩,這些赞美是啥意思? 封禅后的帝王和封禅前的帝王截然不同。 后者就像是疯狂追求大满贯的球员,在达成目标前永不懈怠,连女人都不怎么亲近。而前者就像是拿到了大满贯的球员,不由自主的就开始懈怠了。 吐蕃依旧在虎视眈眈,突厥残部依旧剿灭不绝,大食正在向着四周扩张,很快就会触及大唐在安西的势力范围…… 還有契丹這等地老鼠,一心等着大唐衰微后趁火打劫。 老板,大满贯還差得远啊! 而且封禅的耗费太大了,大的惊人! 這是银山给了皇帝信心? 有钱就是大爷! 大爷封禅沒毛病。 杨德利进宫了。 早有人建言让杨德利去地方为官,李治当时想的好好的,可转瞬又会忘记了此事。所以在见到杨德利后,他由衷的觉得自己的记忆力该调整了。 四個宰相都在。 尚书们都来了,包括兵部新任尚书贾平安。 杨德利深吸一口气走出来。 李治的眼皮子跳了一下。 贾平安同样如此。 昨日表兄就說今日有话要說。 表兄,咱们有话好說。 杨德利抬头,“陛下,臣听闻有人建言泰山封禅……” 李治颔首。 李义府目光阴郁的看着杨德利。 最近他的日子很好,堪称是权倾朝野。但盛世之下有隐忧! 帝后的态度在变化,他知晓若是自己不做出些什么,說不得下一次被流放的就是自己。 所以他察言观色,毫不犹豫的建言去泰山封禅。 封禅,封就是祭天,禅就是祭地,连在一起就是祭祀天地。 帝王觉得自己牛笔了,想昭告天地,于是就去封禅。实际上更像是去要一個认证证书。 ——朕這個帝王是老天爷认可的! 杨德利說道:“从长安到泰山颇远,封禅时百官随行,六宫随行,外藩使者随行……浩浩荡荡,每到一处就吃光一处。” 皇帝和百官是蝗虫嗎? 這個比喻…… 皇后都怒了。 李义府喝道:“住口!” 杨德利看着他,眼神轻蔑,“我乃御史!” 這一刻连贾平安都被震撼到了! 杨德利說道:“那些随行的外藩使者带着牛羊骆驼,一路浩浩荡荡,到了洛阳還得等待各地的官员汇集,這一等少說半年,一群人在洛阳大吃大喝……靡费多少?” 帝王封禅下面的人自然得捧臭脚,而這等大典人越多越好,所以地方官也得来。 “祭祀還得筑台,還得各等准备,封禅完毕三品以上官员升爵一等,四品以下加一阶,每年因此耗费无数钱粮……” 杨德利大声道:“从开始到结束需要一年,這一年多少事被耽误了?這一年耗费了多少钱粮?那些钱粮若是都节省下来,别說是征伐倭国,打吐蕃都不是事!” 可帝王不要面子的嗎? 李治的脸色不大好看。 此人作死! 李义府心中冷笑着。 上官仪看了贾平安一眼,和气的一笑,冲着杨德利用下巴点点:赶紧把你表兄拉住,否则晚点沒他好果子吃。 可杨德利拉得住? “臣在华州时,有一任刺史最喜别人的夸赞,于是官吏们便吹捧他,他還想着让百姓也吹捧自己,就令人在乡间传他的好话……” 這等人不少。 从古至今都不少。譬如說要万民伞的,要进名宦录的……一句话,哥的本事如何次要,要紧的是名声。 杨德利抬头,“可臣揭开米缸子看了一眼剩下的麦粉,数数全家剩下的五文钱,恨不能破口大骂一顿。陛下,名声好坏和传闻无关,百姓看着自家的米缸子,看着自家的钱袋子,多了自然知晓陛下是明君,若是少了,就算是天上掉個神灵下来,老百姓也得骂娘呢!” 死一般的寂静。 皇帝坐在上面不动,神色看不出喜怒来。 皇后看着却有些不满,瞥了贾平安一眼。 贾平安沒动静。 他希望表兄能去地方任职,真的,发自内心的希望。 哥,赶紧换個地方去祸害吧。 他更不明白皇帝为何迟迟不把表兄弄地方去,就算是不弄去地方,你也能给他换個岗位啊! “散了!” 两個字代表了皇帝的情绪。 李义府看了杨德利一眼,微笑的很和气。 李猫笑了! 最近被他冲着這般笑的几個官员都沒好下场。 随即散去。 出了大殿,贾平安靠近杨德利,“表兄,去地方吧。” 杨德利梗着脖子,“平安,咱们才吃了几年的饱饭,难道你就忘记了当年咱们的穷困潦倒?” 我…… 贾平安默然。 杨德利激动的道:“当年为了一斤麦粉,咱们去帮陈家清理茅坑之事你忘记了?弄的臭烘烘的,可我用二两麦粉弄了一锅面粉汤,好吃的不得了。” 贾平安:“……” 杨德利显得很是不满,“封禅的耗费大的吓死人呢!若是不去,省下来的钱粮少說能养活十万人!不止……咱们现在有钱了,能吃饱了,可大唐還有许多吃不饱的百姓,平安,他们還在受苦……” 宰相们都在看着他。 李义府依旧在笑,熟悉他的人都知晓這個笑容的含义。 许敬宗却走過来,拍了一下杨德利的肩膀:“好!” 李勣看了贾平安一眼,微微摇头。 不要冲动! 上官仪只是微笑。 贾平安知晓,最终還得要靠自己两兄弟去扛。 “照常做事。” 贾平安眸色平静。 杨德利无所谓,“大不了不做官了。有钱守着妻儿也好。” 他本就不是那等苛求荣华富贵的人。 “平安,若是不行我們便回去。”杨德利很认真的道:“家裡的老屋上次我叫人去清理過,都是好木料弄的门窗,咱们回去买些田地也能活。” 两兄弟在往前走。 “我不喜歡长安,我喜歡在乡间,那些村民也奸猾,但最多是哄些小钱,你若是有了麻烦他们也会出手相助……” 贾平安含笑,“我知晓了。” 封禅! 他坐在值房裡,想的却是另一件事。 一旦封禅,前后影响少說三年。其中的一年是基本上沒了,都在路上。 从今年开始,倭国的白银将会源源不断的送到长安,户部的库房将会前所未有的充盈,那些以往想做却因为沒钱不能做的事儿都能做了,譬如說…… “教化天下!” 這個才是贾平安追求的东西。 他一直认为儒学就是一门道德学科,說是哲学也沒問題,实际上儒道释三家在许多方面都是相通的。 “儒学不能成为显学!不能!” 一万两白银此刻就躺在户部的库房裡。 這是一笔巨款。 但如何用? 用在封禅上是杯水车薪。 显然,有人在中间做了些工作。 让李义府去背叛皇帝不现实,也就是說,這個蠢货被人忽悠了。 贾平安叫来了吴奎。 目前接任的侍郎還沒安排,兵部吴奎管事比较多,忙的不可开交。 “李义府這一年以来如何?” 如今他是尚书,吴奎反而失去了那等较劲的念头,很是老实的說道:“李义府這一年堪称是权势滔天,不過弹劾他的却多了些。” “我知晓了。” 吴奎告退。 陈进法出去关门,最后一眼看到贾平安坐在那裡,纹丝不动。 杨德利今日的建言显然過头了,但皇帝的反应却给人留下了遐思。 李义府那熟悉的笑容再度在朝堂出现,他這是想对杨德利下手? 皇帝为何不动手? 因为贾平安的功劳嗎? 否则這般亵渎封禅的臣子,当场拿下都不为過。 贾平安会如何? 缩着! 许多人都猜测他会缩着。 “赵国公,宫中的王中官来了。” 王忠良进来时贾平安還在奋笔疾书。 “陛下问,杨德利的建言可是你教的?” 贾平安毫不犹豫的摇头,“虽說我想认了,可杨德利的性子众人皆知。” 那就是個不怕死的! 王忠良不置可否的点头,“你对封禅如何看?” 贾平安抬头,“稍等!” 他低头奋笔疾书…… 晚些抬头,把奏疏举起来吹干墨痕。 “還請上呈陛下。” 贾平安跪坐在那裡,神色平静。 王忠良走了。 吴奎进来,神色有些紧张,“說是你弄死了倭国皇族,又弄死了倭国重臣,在倭国堪称是一手遮天……归来又打了吏部侍郎,所以陛下要给你個教训。” “多谢了。” 贾平安微微颔首,依旧跪坐着。 吴奎的声音渐渐变得细微:“你升为国公,更是履职兵部尚书,从此就进了重臣的行列……” 重臣要站队! 你站哪边的? “可杨德利却批驳了封禅的建言,那些人說你并未站在陛下那边,而是……” 贾平安說道:“皇后那边?” “对。” 贾平安摇头。 我从未站在哪一边,我只站在盛世的那一边。 至于结果,若是皇帝觉着我是站在了皇后那边,想敲打我……那便来吧。 从在倭国的海边上了回程的船时,贾平安就有了這种心理准备。 宫中,皇帝拿到了這份违规送来的奏疏。 皇后就在身边。 打开。 ——臣进言:孰轻孰重? 內容就四個字。 字字千钧! ……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