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苦修 作者:衣山尽 孙佳听孙淡问起這事,先前還低垂的眼睑一抬,飞快地瞟了孙淡一眼,然后又低了下去。解释說,原来這個李先生還是很有水平的。二十岁中举,二十八岁就中了进士。可是会试的时候排名不高,加上为人处事又有点問題,在官场混了一辈子,只做到一個府的学道。 李先生虽然不会做官,可对付考试有一整套经验,尤其擅长打题,而且是一打一個准。他所教出来的几個学生,基本都是当年過关。 孙家在孙竹年、孙鹤年他们那一辈很厉害,三兄弟都是同时中举,老二老三又都同时考中进士。 可是下一代却非常不争气,除了孙岳這個少年天才外,其他几個子弟都是草包加饭桶。整整十年光景,孙家不要說嫡系子孙,连旁系都沒出過一個秀才,更别說举人和进士。 本来,孙岳還有希望连中三元的。可惜這孩子是個病秧子,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竟有两百天躺在床上,上次考试时又因病错過了考期。 整整十年沒出過一個秀才,大名鼎鼎的会昌侯孙家颜面大失。在京城的孙大老爷和孙二老爷觉得再這么下去也不是個办法,若按部就班地聘請名师来山东教课,以孙家子弟的资质,短期内根本沒办法扭转局势。 于是,两個老爷就想起李梅亭這個怪杰,就备下厚礼請李先生来山东。希望通過李先生猜题的特长,让孙家在今年出几個秀才。 李先生本在陕西呆得烦了,做学道也沒什么油水,想了想,就来了邹平。 李先生来孙家本是为对付今年后几年考试的,他眼睛裡也只有孙岳等几個优等生,至于其他沒任何希望通過童子试的学童,他才不放在心上呢。诸如孙淡這种非孙家嫡系子弟和发蒙学童,自然在放弃之例。 人家李梅亭先生来孙家就是为出成果,提高升学率的,可沒什么心思十年树人。 說完這番话,孙佳低声說:“孙淡,只怕你进族学的事情李先生根本就不知道,他也不想知道。因此,初一的考试,只怕你要小心点。” 孙淡苦笑,暗道:孙家請李先生来教族学原来就是为对付考试啊,有点像当初高考前学校弄的快慢班。应试教育還真是源远流长,连古人也不能免俗。 不過,如果李先生真有猜考题的特长,以后倒不妨同他接触一下,如果能入得他的法眼,从他手裡弄几個题目,将来的童子试也多了几分把握。 回到住所,门墩已经完成了一天的工作,实际上,现在天寒地冻,也沒什么活可干。老爷子就坐在门口的椅子上看着天上的流云发呆,看他模样是一個有故事的人。 见孙淡回家,门墩也不說话,站起身来接過他手中的书籍,“回来了,你先忙,等下开饭的时候我叫你。” 孙淡忙道了一声谢,就钻进自己的小屋开始自习。時間不等人,离小考沒今天了,眼前最要紧的事情是先扫繁體字盲。 进屋收拾了一下,把书籍摆好,又不慌不忙地磨了墨,孙淡想了想,就用小刀裁出几百张小纸片。 门墩帮孙淡收拾好房间之后也不急着离开,就那么坐在床沿,目光呆滞地盯着孙淡看。 孙淡也沒想其他,门老大爷人不错,估计他也是寂寞惯了,院子裡突然多了一個人,让他有些不习惯吧。 学习這种事情难不倒孙淡,关键是要找好方法。从小学到大学,再到公务员考试,他也算是身经百战,什么样的坡破坎坎沒遇到過。记忆中最惨痛的一次是過大学英语六级,那几個月,未来過关,差点把孙淡累得躺进医院。 自从英语六级過关之后,孙淡就沒觉得其他考试有什么难度。 說起来,学繁體字和学英语有许多相似之处,一样要靠死记硬背,一样要进入那個语言环境之中。 就当再来一個英语定级考试吧,沒什么大不了的,好,就用那种学习方法。 一边想一边磨墨,等墨磨好,孙淡已有定计。 他将小纸片放在桌上,提起笔在上面写下大大一個繁體“蓋”字,也就是簡體字中的“盖”。盖字虽然在日常生活中不常用,却是八股文中承题的首字。也就是說,只要写文章,這個字你就绕不過去。 孙淡以前在现代,每日都要写一篇大字,穿越到明朝之后,好几天沒写字了,手痒得紧。下午在学堂时,他也不敢放开了写。现在這一個盖字写下去,一气呵成,当真是痛快淋漓,爽到无以复加。 定睛看去,正是柳如是那一手看似飘逸,却隐含铁骨的正楷大字。 “腕怀银钩,曾将妙踪收。”缓缓吐出胸中那一口浊气,這几日的郁闷好象都被這一個“盖”字碾得稀烂,然后消失不见,只觉得身体也轻上了一分。 “好字!”旁边突然传来一声喝彩。 孙淡转头看去,却见门墩神色竟有些激动。 孙淡笑道:“老门,你也识字?” “我是睁眼瞎,一個字也不识。”门墩呵呵一笑。 “那你喝彩什么?”孙淡笑眯眯地看着门墩:“這一字是我今天在学堂刚学的,可看得出其中的好处?” 门墩吸了吸鼻子:“以前我跟三老爷那么多年,也是见三老爷写過字的。虽然不认识,可字的好歹我却看得出来,你這個字吧……”他微一沉吟:“我虽然不知道念什么,但我觉得它是活的。” 孙淡大感佩服,竖了竖拇指。 门墩一笑:“孙哥儿,你且写着,我在旁边看。好多年沒看人写字了,看到你用笔,我心头欢喜,就好象三老爷還在這個世上一样。不打搅你吧?” 孙淡点点头:“老门,你随便看。” 他也不敢在耽搁,一边翻看字典,一边将常用的汉字都抄下来,做成一叠卡片。 這也是他当初学英语时所使用的方法,那时候,他将所学的单词都抄成卡片随身携带。无论是走路、吃饭,還是睡觉,只要想起,就摸出来看上一眼。一连几個月,总算将几千個单词生吞活剥地消化掉了。 那一段日子真是不堪回首啊,现在回想起来,心中還是无比畏惧。 毛笔书写速度实在太慢,写了三百多字,手有些酸麻。孙淡活动了一下手腕,抬头看了看天色,夕阳已染红了天空。這個时候,他和门墩這才想起该吃饭了,便各自端着一個小木盆去伙房打饭。 会昌侯孙家的伙食都是成例,根据府中各人身份不同,食物的花样和量也不同。孙淡和门墩的伙食标准自然是最低一档,只一盆糙米饭,一份骨头汤炖萝卜,一份清炒萝卜缨子,除了白色就是绿色。当真是一青二白,清清白白。不過量却够,足足有一斤。 当初刚进府的时候,孙淡還以为要自己做饭,问了门墩之后,才知道根本不是這么回事。孙府是什么地方,百年老宅,又都是木制建筑,怎么可能允许下人自己动火。否则,一到饭点,阖府上下百余口人都自己生火做饭,来一個炊烟缭绕不要紧,走了水就糟糕了。 如此也好,反正孙淡吃惯了食堂,也不会做饭。现在每日在大灶打饭,到让他找到了几分读大学时的感觉。 学习這种事情,氛围還是很重要的。 今天也算是孙淡运气好,二房孙岳因为卧病在床,只能吃流食,伙房熬了写小米粥,很粘。孙淡吃完自己的那一份之后,问做饭的大婶要了一点,然后回到房间,将先前抄的生字一一贴在墙上、门框上、桌子上、床头上。 目光所及,都要用繁體字去占领。不留死角,疲劳轰炸。 深吸了一口气,盘膝坐在床上,将目光投射在那些黑色的小字上,心神渐渐沉浸在汉字特有的美感之中。 恍惚间,他仿佛看到有人用刀子在龟壳上刻下玄奥的花纹,“山川日月,风雨雷电……”:看到有人用竹刀飞快地刮削着竹简,一滴鲜红的热血落在上面,“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看到长长的驼队驮着经文行走在浩瀚的沙漠上,远处是莫高窟巍峨的山崖,“如是我闻,如是我闻……” 抬起双手,他看到自己的双手在微微发颤。 眼前那些黑得发亮的文字在头顶、身周飞快旋转,变成一條浩瀚星河。 一点油灯突然亮开,门墩苍老的身影投射在墙上:“孙哥儿,天黑了。你已经在這裡坐了两個时辰了,我给你弄了点灯油。哎!”他幽幽一叹:“你也不要太刻苦,当初三老爷读书的时候,也如你一般,结果身体垮了。我也劝過他几次,可他总是說,‘吾生有涯,而知无涯。’我虽然不知道他在說什么,可也知道他這么读书是不成的,人遭不住。看到你,我就想起三老爷……” 门墩眼睛裡有泪光闪烁。 “多谢老门,我沒多少時間了。”孙淡苦涩一笑。 這個晚上,他睡得很不塌实,梦中,那條文字的星河還在不停旋转,浩瀚而来,奔流而去。 鼻中全是古人高冠大袍带過的墨香,那香气像是融化到孙淡的血液之中,让他沸腾,让他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