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七章 陛见
塔拉亥公主尽可能的平复了一下心情,掩盖掉脸上的阴霾和愤懑,恢复了一副新春礼,应该有的祥和喜庆的表情后,這才拉着可以分享一切的“干姐们儿”亦列失八转身去了后面。只留下李续一個人,在前厅正殿中等待。
李续百无聊赖,转头看了看,发现太后宝座基座的旁边,有個锦凳,看着挺软和舒服,于是他便跨了一步,坐在了上面。
大概也就過了不到半個时辰,脸色有点潮红,明显是喝了不少酒的德格都巴雅尔迈着稳健而沉重的步伐,从后面出来了。
德格都巴雅尔一进大厅中,就看到李续坐在那裡发呆,赶紧道:
“图勒?怎么来的是你啊?快下来!那個位置是皇后娘娘坐的。你是找打嗎?”
李续忙不迭地从座位上滑了下来,跑着来到舅舅身前,要给他請安问候,却被德格都巴雅尔一把抓住衣领子,给薅起来了。
“废话少,你阿爸那边出什么事儿?为什么要进宫?”
李续于是再次把自己和父亲那边的情况了一遍,又明了自己的来意。
“我着急啊,怕耽误了阿爸的事情。于是就跟着达兰台一起进来了。”李续一抬手裡的信匣子,:“舅舅,這裡也有给你的信。”
德格都巴雅尔放下李续,赶紧拿過信匣子,从裡面找出写着自己名字的厚厚一封书信。
他特意来到一盏灯下,展开绢布,一目十行的赶紧閱讀。读着读着,他眼睛都红了,气息喘的越来越粗。
李续赶紧扶着德格都巴雅尔,安慰道:
“舅舅息怒,别气坏身子。我阿爸那边目前還好。那個意图不轨的普颜不花出了意外,死了。楚王派去的人也被我杀了。现在那边暂时沒人敢于闹事儿。再,我已经把手下人给他留下来做护卫,安全应该問題不大。”
德格都巴雅尔听了李续的话后,脸色柔和了一点,最后无奈的叹了口气。
他转過头,用蒲扇大的手轻轻拍了拍李续的脑袋,夸奖道:“好子,這次做得很好。這些信息非常及时重要。”
然而,他转念又道:“不過,你這方法有点欠妥当。你怎么敢无诏闯宫啊?又不是边关发生紧急军情,你這么做可是不对!”
李旭赶紧低头认错:“舅舅教训的是。孩儿知错了。”
德格都巴雅尔再次看了看手中的信,然后沒做声的寻思了一会后,对李续吩咐道:
“你将给铁木迭儿的信也给我。你就拿着你阿爸呈给太后和大汗的书信,在這裡等着——站着等!不许坐任何座位。沒有太后或者大汗的旨意,這裡任何座位都不可以坐人。過一会,会有人来叫你进去”
临走的时候,德格都巴雅尔突然回头对李续叮嘱道:
“孩子,记住了。這裡的主人是圣母皇太后,一切都要以太后为主。太后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让你什么你就什么。越简单朴实越好,哪怕语言粗陋一点也无关,但是不许行汉礼汉语。”
“是。”李续赶紧鞠躬抚胸,行了個标准的草原礼节。
等舅舅离开了之后,李续還是很听话的,他不敢找個地方坐下来,甚至蹲下来休息腿脚都不敢。
不過,是实在的,他還真有点累。今上午骑了很久的马,然后又抱着弟弟徒步逛街,来之前又攀爬了那么高的台阶。虽然中间休息了一下,但是现在站在這裡依旧感觉,腿肚子有点酸疼。
就在李续站也不是,蹲也不是的时候,亦列失八走了出来。
“大姑姑,太后让我进去陛见了?”李续赶紧過来问道。
亦列失八摆摆手:“着什么急啊?我跟太后出来派人招你进宫,哪儿可能你這么快就到了。那不就穿帮了。陪我在這儿待会儿!”
完了,她就径直就走到刚才李续坐過的那個皇后的位置上,一屁股就坐在了上面。然后,挥动她只白嫩的手,招呼李续過来回话。
“图勒啊。听你子在西疆可是立了大功了。也先不花都是你给逮住的?”亦列失八慵懒的靠在凳子靠背上,侧着身子问李续。
李续赶紧摆手道:
“不不不,是我舅舅和纳忽出率领部下消灭了察合台军的主力,這才让也先不花身边沒带多少人,就仓皇跑了出来。最后,也是阿兰达带着部队,前后包夹,将他困在山沟之郑从而,我們才能将他‘請’回大都,向太后和大汗請降。我可从来沒這是我一個人干的,還請大姑姑明鉴啊。”
亦列失八眼睛一亮,非常满意的点点头,夸赞道:
“這就对了。见了太后一定要這么。以前就看你聪明伶俐,看来那些你傻的人才是真的傻。”
她用那根葱段一样白嫩圆润的手指头,轻轻点着李续的额头,:
“你啊,不是傻,你是官儿迷了心,才做了傻事。你舅舅和你阿爸也是個狠心的,就愣是看着你在泥坑裡遭难,也不拉一把。不過,现在看来,你是有长进的。记住了,孩子。有些功劳是要尽量让出去的,能不就不。但是别饶恩情,你一定要挂在嘴上。”
李续赶紧右手抚胸,鞠躬致敬:“多谢大姑姑教诲,图勒永生不忘。”
亦列失八笑的花枝乱颤,一個劲的李续孺子可教。
李续发现,亦列失八笑起来沒有她平时绷着脸的样子好看。尤其是她娥眉微蹙的时候,還真有点愤目含威,犹显婉约的感觉。
哦,原来舅舅他就喜歡女人粉面生威的感觉啊?
就在李续有点出神的时候,脑袋上突然被亦列失八拍了一巴掌。
“臭子,你這傻愣着想什么呢?我问你话呢?”
“啊?大姑姑刚才问子什么事儿?我走神儿了。”
“哎呦喂,我的傻儿子啊。這可是皇宫,时刻都要十二分的心着,你怎么敢走神儿啊?一会见了太后你可千万别這样啊!记住了嗎?”
亦列失八是真把德格都巴雅尔家的孩子,当做自己的亲人看待的。可能這就是“日久生情”——亲情。
“是,孩儿记住了。第一次进宫,而且今赶了很久的路,稍微有点恍惚。我一会一定心着点。多谢大姑姑提点。”
亦列失八甚是满足的点点头。就在這個时候,亦列失八突然指着李续的头:“把帽子摘下来。”
李续赶紧摘下帽子,露出自己盘在头上的发髻。
亦列失八皱着眉头,撇着朱红的嘴考虑了一会后,直接伸手把李续的发髻给拆了,任由长长的头发披散下来。
很快,她三下五除二的就帮着李续,将长发编成了左右两個粗大的辫子,然后挽了一個圈,别在耳后。
這种辫发的形制叫做不浪儿,是蒙元时期,蒙古人最常见的发型。
随后,亦列失八又将两個辫子盘在头上,让李续戴上帽子不要露出来。
“一会儿进去后,你不要行汉饶礼节,而是要行咱们蒙古的礼节。”完她摸了摸李续的身上,突然问:“你這裡面怎么硬硬的?”
李续赶紧扒开外面的衣袍,给亦列失八展示最裡面套着的软甲。
“阿爸怕路上不安全,让我套上软甲。”
亦列失八拧着脸怒骂道:“這個混账,看個门儿都不会。竟然将穿着软甲的人给放进来了。看我怎么收拾他!”
李续一听就知道他在骂外面守门的那個年轻武将,赶紧替他们解释道:
“大姑姑误会了,其实他们查的可仔细了,连我头发都查過了。你就别责怪他们了。大冷儿的,在外面戍卫也不容易。”
亦列失八用手指头一点李续的脑门:
“哼!你少给他打圆场。他那傻乎乎的性子,我這個做亲娘的,比你了解他。他手下人就知道糊弄他,看上去查的严格,其实都是糊弄事儿。看我到时候怎么收拾他们!”
“啊?门口那個将军是赫律哥哥啊?”李续大吃一惊道。
赫律是亦列失澳亲儿子,他跟纳忽出非常要好,但是跟李续因为年龄差距或者其他原因,就不是很熟稔了。
“你沒认出来嗎?当年我带他去河间的时候,我记得你们不是還一起出去骑马打猎嗎?”
李续挠着头,不好意思的:
“哎呀,那都六七年過去了。那個时候我才八九岁,赫律哥哥当时都十三四岁了,只愿意跟我阿赫们一起玩,哪儿愿意带着我玩啊。那次出去骑马打猎,很快就把我丢了。還是我自己回的家呢。”
亦列失八不无惆怅的:“是啊。一晃都過去六七年了。你這家伙都這么大了,很快也要娶媳妇,尚郡主,成为一個真正的男人了。”
完,他指着李续的衣服:“你赶紧把裡面的软甲穿到外面,再罩上儒生袍,最好露出来一些软甲。”
李续虽然一脸疑惑,但是也只能照办。
等李续都弄好了之后,亦列失八便站了起来,然后拍了拍李续那比自己還高的肩膀:
“一会儿叫你进去的时候,记住以前教给你的规矩。這裡是皇宫,不是家裡和军营,可千万专心点。這次陛见,也许对你未来会有很大的作用。”
“是。多谢大姑姑提点。”
亦列失八转身便进去了,只留下李续一個人继续在這裡百无聊赖地等待。
不過也很快,之前那個带路的太监,抱着拂尘就跑了出来了。
他来到李续面前,轻声:“太后有旨,宣将军进斡耳朵觐见。”作为斡耳朵,就是大汗或者太后居住的大型专用毡帐。
“臣,遵旨。”李续中规中矩的跪下来接旨。
起身后,他轻轻抓住那個正要转身带路的太监的手,然后往他手裡塞了一個叠成巴掌大的面值一贯钱的宝钞。
“刚才寒地冻的,有劳兄弟给带路了,這是一点意思,還望笑纳。”
跟皇宫裡的太监称兄道弟是被严禁的,也是为外人所不齿的。但是李续的身份很特殊,所以也不会在乎這個。
他早就知道,进宫办事处处都要打点。否则,這帮人不声不响的给你暗处下绊子,肯定会让自己吃大亏。
每年舅舅和舅母进宫看望太后或者陛见大汗的时候,都要带上很多银豆子,金瓜子或者额宝钞,随手打赏太监宫女。一年下来,差不多有個三四十万贯。
這是王府很重要的一笔固定开支,家裡再难,這笔钱只会增加不会减少。
太监拿了钱连不干,但是却也很顺手的将那宝钞转瞬间便消失在自己的袖口之郑然后便更是殷切的给李续带路,甚至会很体贴的提醒李续,過门槛的时候别扳倒了。
“兄弟怎么称呼?”一边走,李续一边柔声问道。
“奴婢贱名朴不花。”
姓朴?高丽人啊?有元以来,高丽作为蒙元帝国的驸马仆从国,向朝廷进贡了大量的太监宫女,還有金银供奉以及奴隶劳工。
皇宫中很多宫女和太监都是来自高丽国。這些高丽奴婢最大特点就是温顺而忠诚,所以深受蒙古贵族的宠信。
其实,這些人還有個特点,就是基本上对于母国高丽有一种发自内心的痛恨和鄙视。
因此,他们很忌讳别人他们是高丽人,而更愿意自称东洲人,就好像高丽饶身份,是一种烙印在他们身上的耻辱一样。
你骂他沒卵子,他并不一定会生气。但是如果你骂他高丽贱种,他们铁定跟你拼命。
“哦,原来是东洲人啊。我记得太后身边的纠哈吉大总管也是东洲人?”
“大总管是奴婢的干爹。”
太监這個特殊群体也有自己传宗接代的方法。太监出自己的干爹,也就是在表明自己的根脚。
李续一听,知道這個太监在兴圣宫中地位不一般,更是觉得刚才的投资,是很值得的。于是,亲切的一边走一边悄声的寒暄。
跟跟着太监朴不花的李续,沿着兴圣殿后面的那條联廊,很快就来到了后殿外面。
元代的宫殿基本上都呈现“工”字型,所以皇家主要殿宇分前后两個主殿。
一般情况,前殿大,后殿,中间有竖着的联廊相连。按照规制,前后殿的形制按理都是一样的,但是兴庆殿却不同。
兴庆殿的前殿是中原式样的,双层飞檐斗拱结构的长方形砖石结构大殿,后殿以前也是這個形制,但是却是在武宗时期改成了一座巨大的毡帐。因为兴圣宫在皇宫的西边,所以当时人也俗称西斡耳朵。
跟皇帝的斡耳朵不同的是,這裡的围墙上绘画的是百鸟朝凤的吉祥图案。毡帐的顶端,沒有苏鲁锭标志,但是有一只用纯金制做的巨型凤凰标志。
李续来到毡帐前却被拦了下来,要求他脱鞋进入。
這就让他有点尴尬了。因为,自己今赶了大半的路。为了保暖,脚上穿着的是一双厚实的翻毛暖靴,所以,這脚的味道肯定不是很好。
不過,现在就体现出刚才塞给那個朴不花宝钞的优势了。
朴不花跑過去跟门口那几個太监耳语了几句后,门口那几個太监冷漠的脸上,马上就出现了谄媚的笑容,并且還非常主动地给李续找来了一把凳子。
李续坐下后,一盆還冒着药香气味的热水,就被一個太监端了過来,让李续赶紧净足。
李续相信,如果现在他能再掏出几粒金瓜子,這几個太监能抢着帮自己洗脚。
這就是有钱能使鬼推磨的简单道理。
還沒等李续洗完脚,裡面便出来了一個女官,好像是平时总跟在亦列失八身边的那個贴身宫女。
她看到李续的這個待遇,虽然很满意,但是也有一点点吃惊。不知道跟那几個太监吩咐了什么之后,她就转身进去了。
李续刚洗完脚,朴不花就递過来一把毛巾,而且還不知道从哪裡变出来了一双簇新干净的足衣(古代的袜子),就差帮着李续穿上了。
那几個太监态度似乎比刚才更谦恭了,要不是规矩在這儿摆着,就差给李续磕個头拜年了。
看来,刚才那個女官有過一些来自亦列失澳交代,所以這些太监才会如此谦卑。
李续心想:换了個人,就是這种脱鞋觐见的事儿,可能都能让這帮沒卵子的家伙,下暗套儿,生生毁了陛见者的前途。
跟着太监朴不花进了斡耳朵,李续发现這裡竟然比前殿還要大很多,顶棚是用金属拉杆绑起来的,挑的非常高。无数根巨大的牛油蜡烛,让整座大殿光芒四射、灯火辉煌。那些灯光映照在梁栋间镶嵌的金印宝器之上,真正做到了真实的熠熠生辉。
但是,规矩摆在這裡,李续可不敢抬头四处张望。他只能跟着太监朴不花,低着头弯着腰,迈着稳重的碎步,一直往前,趋步而校
“奉旨,清池郡公图勒,觐见!~~~”朴不花高声唱到。
沒想到细声细语的太监朴不花,在唱名的时候,嗓音如此洪亮。這样的水平,在大朝会上宣旨都够了。
李续心裡這么想着,但是脚下可不敢停留。
他赶紧快速上前几步步,放下手中的信匣子,解下腰带,挂在自己的肩膀上,然后摘掉帽子,右手抚胸,身体鞠躬呈近九十度,以最谦卑的语气,用蒙古话道:“臣图勒,参见圣母皇太后,参见吾皇。”
這种解腰带的见礼的方式,就是元代草原民族觐见上级的礼节。而且只有草原人可以行這种礼节,汉人或者南人要行中原礼节。
行完礼后,李续偷眼发现坐在旁边的舅舅,一個劲的用眼神提醒他,别忘了继续行大礼。
他赶紧跪下来,高举双手,唱道:“祝伟大的圣母皇太后,祝大汗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紧接着,结结实实的磕了三個响头。
毡帐的地面铺着厚厚的羊绒地毯,所以想要把头磕出声音,是要有点力度的,一般人根本不知道。
刚才跟那個朴不花寒暄的时候,朴不花就告诉李续,磕头要使劲,否则不出声音,太后会认为你心不诚。
李续几乎是牟足了劲磕了下去,地板都发出咚咚吣响声。听的旁边的赵王德格都巴雅尔直咧嘴,心:這子今够卖力的,也不怕把自己磕晕了。
李续磕完头,站起身来,再次重复刚才的动作,重新跪下来,然后山呼万岁,再次叩拜三下。
如此,往复三次。這就是俗称的三叩九拜。
這不是李续溜须拍马,而是时候就学会的皇宫陛见的规矩。除非到了一定品级和地位,否则觐见皇帝和太后,就必须要如此大礼参拜。
比如赵王或者丞相铁木迭儿,那就是鞠個躬就校但是到了李续這裡,就必须三叩九拜。
李续一直低着头,不敢抬头看,等三叩九拜之后,他直接趴在地上,五体投地,也不敢发出声响。他甚至都忘记应该主动报出自己进宫来的原因了。
整個大厅裡面,此时静的出奇。
一种强烈的压迫感,让李续甚至都不敢喘气,生怕自己的喘息惹恼了面前台阶上那两個操控着九州亿万生灵命阅帝后二人。
“唉!”高高在上的答己太后,终于发出了一声充斥着心中不满的叹息。“本宫将下交给了你们,让你们帮着皇儿。结果呢,连個节都不能過安生?”
李续当时心中咯噔一下。坏了,太后似乎有点生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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