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元无黎独白:海棠洇血,情怯难言
我陷在海棠影下,抬眸只见粉雾如瀑。有风吹得花溪流动,我好像闻到了至浓烈的甜香。
阿羽,我想起了你。
我很想你。
昙璿的秋棠开第一期的时候,也是草木摇落、万物萧疏的时候。王府庭院内,我倚坐在你为我打造的轮椅上,恹恹然枯槁。
每当我望向你,行将就木的身壳却有如回光返照,痛苦与寒凉,都不侵我這废疾之体。
该如何评述你于我而言的意义呢,阿羽,我不是個善解风月的人,笨拙生涩,說不出多好听的话。
只希望,你不要笑话我,笑我幼稚愚顽,全不似一個即将而立之年的男人。
我时常在想,也许,我早已死在了那年凛冬飘雪,死在了被剜去双膑的那天。
因为有你,如获新生。
你是否還记得,我們来到昙璿的第五年?周仲明自汝南跋涉至此,特为我诊疾。
仲明那张嘴,向来是淬了毒的。他仔细查看我伤处,神情凝重得像在验尸——先是皱眉摇头,继而皱眉叹气,說,膝盖骨都挖掉了,筋脉也损得七七八八,就算勉强站起来,不借助外力,也无法再行走。他让我做好這预期,且放宽心,切莫执念太深,空折磨心境。
我苦笑,故作平淡道:我清楚,人沒了髌骨,不就是彻底废了。
這個时候,你突然“噗通”一声蹲跪了下来,一把抱住我双腿。
“沒有膝盖骨怎么了?就算沒有腿也不要紧——”
你急切地抬起小脸,眸光炯然,脆生生脱口而出:“我就是殿下的腿!”
說得斩钉截铁,颇有一种,你是我“狗腿子”的感觉。
大家都在一旁捂嘴偷笑,你方才后知后觉。
“不是——”你呆呆地眨眼,似乎试图在脑中转過這個弯。
而我望着你,心头暖意流淌。
就像先前我自弃生机,刃光将落之际是你扑来夺刃,对我吼道,蚍蜉撼树也是意义。
如永夜忽明,冬雪乍融。
是你带给我的日光。
阿羽,我很疼,每一块骨头,每一寸皮肤,浑身上下每一天每一刻都在发疼。
那些年你分外辛苦。每次我忍痛,忍得冷汗淋漓、意识发白,都有你随侍在侧,寸步不离。
我喝不下苦涩的药,你就做蜜饯给我吃;我双腿血流不畅,时常冰凉发麻,你就细心按揉为我缓解不适;我高烧不退,浑身打冷战的时候,是你抱紧了我,轻轻摇晃,拍抚。
你說我生来就是该翱翔九霄的鲲鹏,祝我有朝一日能再恣意地伸展羽翼。
你說,那些個坎儿,我們会一起迈過去。
我信了,阿羽,在這世上我只信你。
你的到来,照亮我整個世界。
我本如晦,却独因你而缤纷。
昙璿的雨季過了,偶尔几天放晴,阳光很是灿烂。
初春,你在庭院裡起舞翩翩,衣袂舒卷,明眸含笑,似柔暖的春水漾开涟漪。
這一圈涟漪,荡漾在我心底,滚烫,绵长。
我深深地凝望你,失神愣怔,自己浑然不觉。
春雨潮湿清润,无声无息,我自此陷入泥泞。
那年你十四岁,那一年的秋天,你成为了我的王妃。
理智维系着镇定,心跳却出卖了我的隐秘盼望。
我在名为私心的阴暗角落裡,一遍又一遍呼喊。
上瘾的,是你的名。
天地宽广,我甘愿拘囿于你的名姓。
我默默咽下甜涩交织的思慕,等你来读懂。
不,也许你根本不必来懂。我不想你窥破。
因为你是天边明月皎皎,是我残缺的一生,永远不配得到的美好。
你的掌心,至今仍有那道泛白的疤痕。我每瞧见,都愧疚得窒息。
我好像的确拖累了你太多年。多么希望,我也能为你做些什么,哪怕任何力所能及的小事也好。
却是越来越绝望地发现,残废如我,什么都为你做不了。
阿羽,我最痛恨的是我自己。
我年长你那么多岁,本该更懂分寸,更当持重自守,做個值得倚靠的兄长。
终究還是,放任自己挣扎在荒唐的执念裡,一天比一天扭曲,病态。
最后彻底演变成错误的模样。
所有复杂的心绪,像把原本精美的瓷器重重摔落在地,满地的碎片。這些碎片边缘锋利,在我心上割开了数不清的伤口,从未愈合。
你大概也是這样想的罢,你与我,整整两年不曾好好說過话。
落拓第十年的那個春天,你遇到了喜歡的人。
你一定很喜歡他。
沐兰宴上,我从混沌不清的醉意裡抬起眼帘,正见你与他对视,看你不顾众人目光,踏着鼓点走到他身前敬他一杯酒。你们的眼中,唯有彼此。
我心口一阵发疼,内裡猝然升腾起了前所未有的酸涩。
沒過多久,隐约听到你說——
“我见過的,最好看的宝石,是松绿色的,带了点灰褐,光照下似碧波映夕晖。”
你回過身来,深深凝望我,柔柔地道:
“——是我們殿下的眼睛。”
我怔怔然忘了眨眼,心在這一刻,扑通扑通跳得飞快。
明知,你說這话,是为了扮演好我王妃的角色。
可我還是,无可自控地沦陷在你温柔的目光裡。
阿羽,我起初以为我是嫉妒你的裴郎。后来渐渐想清楚,嫉妒,总带着几分恶毒——想将对方毁掉、想看对方笑话。但我沒有這些。
我只是羡慕,很羡慕,特别羡慕。
我羡慕他与你年岁相同,青春正盛。
我羡慕他能站起来,纵马引弓意气风发。
我羡慕他拥有光明的過去,光明的未来。
所有的這些,我都沒有。
我已一无所有。
阿羽,我想看你幸福的,可我同样极尽惶恐,好怕你心裡装了他,就再也不愿回到我的身边了。你是我撑下去的唯一寄托,是牵连着我与這人间的唯一浮丝,沒有你,我当真如堕深渊。
這份惶恐,催生了更强烈的偏执。
正月某夜,你哄我睡着后,還是去找了他。
我从梦魇中惊醒,心悸得仿佛要猝毙。
醒来时,你不在我身边。
我只能去质问白银,疾言厉色质问她,为什么总是纵容你逃出去找那個少年,为什么不遵从我的命令留住你。
白银望着我,几番欲言又止。
最后,轻声道:“我只是觉得……”
“她或许,是我們這些人中,”白银笑意苦楚,沾染了疲态。
“唯一,一個……可以活得……”
喉头哽咽,话音断续。
“稍稍轻松些的啊……”
我听了,心好似被重锤猛击。
默然良久,终是再难成言。
那天我放任执念成魔,又与你爆发了矛盾。
阿羽,其实我的愤怒与偏执来源于我的无能,并非因你。其实我只是恨透了自己,我恨自己为什么是個站都站不起来的沒用的废物。
跌倒在地,我疯狂地捶打双腿,自毁的冲动如山洪雪崩,彻底湮灭了意念。
直到赤金锭跑過来安慰我,直到你也回了来,默默扶我起来。
你鼓励我重新振作,你与我冰释前嫌。
我躺在榻上的时候,你在我手心写下四個字,漆骨生花。我知道,這是你予我的期冀,最深切的期冀。
我也拉過你的手写了一句话,你沒猜到是什么,连忙追问我到底写了几個字。
是九個字呢,阿羽,不過這是我的小秘密,暂且,就不告诉你了。
或许直至那一刻,我才突然意识到,长久以来最让我痛苦的,究竟是什么。
是无能为力的我,一直都沒有为你做過什么。
所以我问:“阿羽,你想要什么,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告诉我……”
“我想要殿下平安。”你枕着自己的臂弯,這样回答道。
……
人都道海棠香淡。
我却偏說海棠浓。
在我望着你的每一刻。
在我守着你的每一刻。
铭心刻骨,愈发深浓。
阿羽,在暮春的尽头,在這一场落花细雨裡,我好像平生第一次等到,春天来了。
手拄长戟,背倚北宫门,感受着门上铜钉一颗颗划過背脊。
是我的身体在慢慢下沉。
我透支了力气,在刀枪箭槊的合围下,跌坐于地。
却是突然觉得,直至這一刻,隔了十余年的此刻。
我才再次……
真正地站了起来。
耳畔传来呼呼风声,也许是无数刀剑正向我挥砍而来。
但我沒有抬首。
我只是垂眸,静望一片残红,看着粉白鲜妍的海棠花瓣落在我掌心,边沿翻卷,渐渐洇透血渍。
心从未如此宁静。
阿羽,那几個字,我是不是還未曾对你說過?
我喜歡你,阿羽,很喜歡很喜歡,比喜歡一切都要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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