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秋去冬來(二)
守禮腳步緩慢,順着臺階下到平地,稍作駐足。
窮目遠望,只見遠方燈火依稀,有三三兩兩的黃門打着紙糊燈籠,急如星火趕路。
準是才卸了差,趕着回去歇息,守禮心下想着,不急不慢收了目光,向北而去。
走了有一刻鐘,便抵達廚房,只見三合院內黑燈下火的,唯有南邊兩間小屋還亮着燈,隱約有人說笑。守禮略作思忖,猜度還有人,於是拾階而上,推門進去。
幾個黃門正圍着四方桌說親道熱,忽見守禮不打招呼闖了進來,面上都有些驚訝。
“我的天爺,進來前能不能敲門?活活把人膽子嚇破!”一個兩頰豐潤的黃門嚷道。
守禮略感歉意,忸怩着低下頭,抱歉道:“怪我思慮不周!”
“今兒又是孫哲和你們六個在藏書閣當值嗎?”另一年紀稍長的黃門溫聲和氣問。
守禮聽了,倍有好感,忙道:“是!”
問話的黃門聽了回答,展顏道:“怎麼單你一個來了?孫哲他們還在半路是不是?”
“不是,你誤會了,現在還不到藏書閣關門的時辰,我之所以過來,是因爲受人所託,取餚饌送到石渠閣!”守禮慌不擇口,竹筒倒豆子,吐了個一乾二淨。
黃門聽說,笑唏唏道:“原是爲這!”
守禮聽他順口答音,便牢牢注視着他。
黃門驀然擡頭,正對上守禮凝滯的目光,笑道:“餚饌在鍋裏溫着,你自取吧!”
守禮連聲答應,昂首走向竈臺。
竈下的柴火陰滅着,冒着煙氣。守禮掃了一眼,移開目光,卻見眼門前有四口鍋,悉數蓋着。守禮鬧不清是哪一口,只能挨個打開,不想四口鍋竟然全有飯食。
摸着腦袋瓜,守禮想了一遭,篤定較爲豐盛的纔是,於是攥着拳頭,拿徵詢的目光看向黃門。
黃門不經意瞥見了,驀地會心一笑,追述道:“我特意留了暗記兒,你細瞧瞧!”
聽了提示,守禮趕忙低頭,只見四口鍋唯獨一口專門留了竹板,標示‘石渠閣’。
守禮心中歡快,飛速蓋上其他鍋,然後,特特向幾個黃門討了竹盒,提了放在竈臺,逐一端出菜餚,層層疊上,最後,又套了暖罩裹住食盒,阻止熱量流失。
“對了,託我辦事的那黃門說,還要一罈黃酒,麻煩各位沽酒!”守禮恍然道。
幾個小黃門滑頭滑腦的,你看我、我看你,仍舊無人動彈。
最後,還是那性格和順的大黃門動了身,帶守禮到酒海前,抓了水舀,沽了一小壇黃酒,遞給守禮。守禮心中感激,連聲稱謝,一手提食盒,一手提酒罈,匆匆出去。
院外,月色悽惘,楓葉正紅,幾株丹桂落了滿地黃蕊,散發着幽幽可聞的香氣。
守禮閉上眼,猛嗅一口,只覺一股香氣鑽鼻,直入人心,十分喜歡,於是緩緩睜開眼,目視遠方,只見金風漸起,紫葉菊、紅牽牛包孕了瀼瀼露水,隨風搖擺。
果然暮秋了,風吹得守禮忍不住打寒噤,便攏了攏衣領,拼除雜念,專心趕路。
很快,經過藏書閣門口,守禮聽閣內沒什麼動靜,雖覺好奇,但念着別人的懇託,不敢怠慢,只能過門不入,急三忙四趕去鄰近的石渠閣,尋找留守的小黃門。
趕巧小黃門迎面出來,撞見守禮,又見他提着食盒,一目瞭然,於是欣欣然道:“巧了,我正發愁怎麼還不送來,打算親自去廚房走一趟呢,你就巴巴送來了。”
守禮望着他,一面將食盒遞他,一面笑道:“你錯會了,我是隔壁藏書閣當值的!”
小黃門不解道:“藏書閣?那你怎麼跑到這兒啊?”
“剛有位哥哥聲稱內急,教我幫他取了餚饌,送到石渠閣來!”守禮口齒流利道。
小黃門聽了,立馬反應過來,道:“那一定是石皓啦!”說着,直勾勾盯着守禮,懇求道:“哎呀,你來都來了,不如隨我一起打點吧,我一個人實在忙不開!”
守禮嗯了一聲,輕輕點頭。
商議已定,二人提着酒食,徐步進入暖閣。
小黃門怕守禮衝撞了,邊走邊提醒道:“眼下閣內有五位通直郎,一個是性格耿介、嫉惡如仇的虞通直,一個是豁達明朗、不計小節的唐通直,還有一個是態度高慢、目無餘子的李儉,剩下韋思忠、韋思謙兩人,是堂兄弟,既愛自吹自擂,又愛和稀泥,你纔來,不用理會旁的,只安心擺了酒食,然後自可離去!”
守禮知他好心,點頭喏喏。
轉眼進了裏間,只見門窗緊閉,羅帷低垂,閣內設了八張長案,案上書堆如山,五位通直郎或伏案行書、或高聲交談,中間簇了盆火,火燒得極旺,時不時有火星迸出。
小黃門聰慧,匆匆向守禮遞了眼色,共同走到中間,畢恭畢敬向五位通直郎行禮。
虞通直正在聊天,聽見聲響,簡單瞥了守禮一眼,笑呵呵道:“看來這留守並非全無好處,最起碼還落了頓白食呢!”說着,招了招手,示意守禮走上前去。
守禮悉聽遵命,虔誠靠了過去,提着酒罈,擺在案頭。
虞通直看見,熟練地解開了捆酒罈的麻經,然後,又將酒槽鼻湊在壇口聞了聞。
“到底是御酒,果然醇美!”虞通直贊可道。
旁邊的唐通直笑得合不攏嘴,打趣道:“你啊,喝酒不顧量,連鼻子變了樣了!”
話音剛落,其他人都望向虞通直,笑得前俯後仰,連虞通直也不好意思的笑了。
小黃門忍不住也笑了,乘機暗示守禮,隨他搬長案、移矮凳,整齊擺在炭盆邊。
五位通直郎又噱笑一陣,見酒食擺上桌,紛紛離座。
爾時,有位長相平庸的通直郎發牢騷道:“謝閣老明日就致仕還鄉、歸老林泉了,咱們石祿閣有一半人都去參加中午的餞別宴了,偏咱們倒黴催的,被留下纂修遺史!”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這留守的好處也是有的!”唐通直一笑,牽得眼角褶子全露了出來,竟有幾分喜感,“謝閣老雖育天下英才,但門下也有不少折節求名、匿情釣譽的學生,古來冰炭不同爐,反正我和他們聊不來,見了面不免尷尬,還不如避而遠之!”
“聽你這麼一說,倒也有幾分道理!”虞通直隨後說,“旁人且不論,單謝閣老那幺兒,我就看不慣,好歹也是大家子弟,偏不往正途去,整日鬥雞走狗、雞犬聲色,淨幹些着三不着兩的糊塗事,聽說前陣子還爲了個歌姬打死家僕,真是荒唐!”
“賭博場裏出賊情,花柳巷裏鬧人命,是你少見多怪了!”唐通直平心靜氣地說,“放眼長安,王侯將相之家,多少不孝子弟,幹了多少荒唐事,哪數的清喲?”
“唉!”虞通直喟然長嘆。
李儉慢騰騰坐下,朗笑道:“唐兄這是以偏概全呀,就說那許家六郎,我瞧着就不錯,不光生得相貌堂堂,風度翩翩,文采也好,聽說他八歲開筆,九歲就成了詩篇,天資英才吶,假以時日,只怕要越過丞相去,大放異彩,光耀門楣!”
唐通直聽了,寂寂不語。
突然,一直沉默的韋思忠開腔了,笑道:“說他有才,目所共睹,我不可否認,但我要和大家打個賭!”說罷,見衆人全盯着他,韋思忠莞爾一笑,繼續道:“就賭這許六郎將來是有作爲還是無作爲?我先賭,我賭他也是敗家辱祖的禍胎!”
唐通直忍不住,詢問道:“這是爲何?”
“你們不知,我有個遠房表姐就在丞相府當內院粗使婆子,平時,家裏家外,也聽說這許六郎一表人才、滿腹經綸,果然不假,但是,有樁隱私,咱們全給瞞了!”韋思忠煞有介事地說,“這許六郎從小愛和姐妹廝混,不光愛弄粉調朱、貼翠拈花的女兒玩意,還十分貪戀女色,屋內一應女使,須得好顏色才成!”
虞通直聽了前因後果,脫口而出:“愛美之心,人皆有之,這也說明不了什麼吧?”
韋思忠道:“三歲看大,七歲看老,這許六郎如今已十五六歲,還是這般胡鬧,恐怕改不了了!”
說不了,座上又是一陣嘆息。
守禮與小黃門蹲在外間,一邊聽閒話,一邊支起茶爐,然後,小黃門駕輕就熟的生了火,取了包七子茶,拆開包裹,拿手掰了些許,丟進茶羅,碾得細細碎碎的,以鑷子夾出,盛在碗裏,一股腦倒進煮熱的火泥爐,兌些熱水,武火熬煮。
裏間,幾位通直郎且喫且飲,重又換了話題,只聽那虞通直冷然一笑,憎惡道:“說來令人齒冷,我有一舊知,原來十分要好,相談甚歡,去年,他因銓敘出挑調來長安京兆尹手下任職,初時,我們還時常見面,可這一程,他似人間蒸發了,不見蹤跡,我心中不安,唯恐他出了意外,便遣家僕去打聽,你們猜怎着?原來人狼子野心,成日遊走於權臣後門,鑽空腦筋,想着如何攀高謁貴呢!”
幾人聽了,又是感嘆。
唐通直道:“恕我直言,我覺着,你這同鄉倒是明白人,咱們整日目不窺園,編撰史書,實是錢財不沾、權勢不挨,修得不慕名利、不貪富貴,可咱們不能要求世人皆如此啊?你這同鄉,知你心性,不忍見你左右爲難,才故意避你不見!”
“理雖如此,可也太現實了些!”虞通直嘆道。
韋思謙笑道:“咱們都被這日復一日的枯燥耗得沒了上進心,其實,朝堂上下,真正不慼慼於名利、不汲汲於富貴的又有幾人?只怕沙裏淘金也難剩一粒啊!”
“聽你們這麼一說,我釋懷了!”虞通直如釋重負,長長吁了口氣,“我和他相知多年,想他一路從窮鄉僻塢的縣令高升長安,也實屬不易,理該圖求上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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