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改換門庭(四)

作者:壺中慢
許詹事緩緩擡起腰板,見李瑭步態穩重,已走出視域範圍,不禁如釋重負地吐了口氣,轉而瞟了瞟患得患失的刁蠻兒,試探道:“聽明白九殿下剛說的話了嗎?”

  刁蠻兒渾身戰慄,心裏繃着一根弦似的,嚇得嘴脣打嘟嚕,含糊道:“似懂非懂!”

  許詹事見他有意裝傻,心裏的不悅陡然而生,便挑了下眉,道:“你跟了我好幾年了,最知道我脾氣,我是個眼裏揉不得沙子的狠人,視太子與東宮的名譽比自己性命還重,若有宵小敢在我眼皮底下弄鬼,一經查實,我絕不會心慈手軟!”

  刁蠻兒見識過許詹事的手段,不由惶悚地低下頭去,連聲道:“徒兒絕不敢!”

  “無風不起浪,若沒有流言蜚語,依九殿下那不與世爭的性子,斷斷不會過問!”許詹事臆度着,又長長吁了口氣,“你是我一手帶出來的,關係太親密,更不好包庇,如今是私底下,你還不肯實話實說?怎麼?想去暴室走一趟不成?”

  刁蠻兒聽了,如遭當頭一棒,嚇得全身打寒戰,連忙跪在地上,拿哀求的目光仰視着許詹事,道:“求師傅救命,徒兒也是昏了頭了,纔行這徇私舞弊之事。”

  許詹事見果然是他,面色瞬間陰暗下來,忍不住道:“自作聰明,還不從頭招來?”

  刁蠻兒跪着,回憶起昨日早起與太子對話的場景,心中仍是後怕,便慢慢張了口,“昨日,太子殿下剛散朝回宮不久,馬押班便派人送來應選東宮侍讀者文章,請太子觀閱、甄定,當時師傅有外務,不在房內,徒兒便擅自做主先送給殿下過目。”

  許詹事眸色深沉,儘量壓抑住內心翻涌的怒火,拿洞察一切的目光望向刁蠻兒。

  刁蠻兒雙手緊握,捏得虎口隱隱作疼,接着道:“殿下一一讀過,仔細甄選出侍書、伴讀,便吩咐徒兒記錄在案。徒兒唯命是從,謄抄完姓名,發覺多了一名,便提醒殿下名額超了,殿下聽了,似乎十分爲難,目光在兩份試卷間來回逗留,說那兩人的水平差不多,唯一不同的是一位文章斧鑿痕跡太重,失了自然,另一位雖文章立意新穎,但辭藻方面稍差,所以,綜合而言,倒在伯仲之間。”

  “那後來呢?”許詹事逼問。

  刁蠻兒道:“徒兒看殿下難以決斷,便提議不妨二者皆要。殿下聽了,當即否決,還說他是諸皇子表率,斷無專斷擅權之理。徒兒心中惶恐,趕忙跪下認罪,殿下倒沒生氣,反而把兩份試卷遞給徒兒,教徒兒讀一讀,評評哪位文章寫得更好!”

  許詹事聽着,心中疑竇叢生,不禁揣度道:“殿下這是什麼用意?真讓人費解!”

  刁蠻兒跟着搖頭,道:“我也猜不出,但還是誠惶誠恐接了試卷,然後分別讀了,果如殿下所言,難以評斷,只是,那二人中施回與我相熟,考前還行了賄賂,打聽過太子的喜好,所以,我心裏存了偏私,便在殿下面前多多爲他美言!”

  許詹事鼻息加重,俯視着刁蠻兒,道:“殿下可從來不是不辨高低偏聽偏信的主兒!”

  “是!”刁蠻兒一口咬定,擡頭見師傅的臉色陰的嚇人,便縮了縮頭,繼續道:“所以,徒兒專門挑張晟文章的毛病,說文中有幾處明顯白字,字也不太工整!”

  許詹事聽了,質問道:“殿下信了?”

  “殿下沒信,還說,張晟許是考試時太緊張了,雖有白字,卻不影響他閱讀!”刁蠻兒敘述着事情經過,心裏涌出一陣後悔,早知現在,昨兒就不該趟這渾水,“徒兒見殿下對張晟印象不錯,便說張晟的字沒施回的字清整,如若選了張晟,只怕難以壓衆!”

  許詹事爲人正直,有點看不慣刁蠻兒的行徑,便冷哼了一聲,嗤道:“你倒話多!”

  刁蠻兒深深低下頭,道:“殿下聽了徒兒的話,略微思忖一會,便有了決斷,當即吩咐徒兒,教徒兒記下施回名字留用,至於張晟,殿下拿手點了點他的試卷,順手便撂在了一邊,適時郭太師懇請謁見,殿下聽了通傳,馬上就出了書房。”

  聽完來龍去脈,許詹事算弄清楚了,原來自己一手栽培的徒弟敢在自己眼皮底下弄法,當真罪不容誅,不過,東宮正值用人之際,他也沒多少心腹,這刁蠻兒雖可惡,但用着還稱心,如若除了他,只怕短期內無人頂替,反倒難了自己。

  思來想去,許詹事心裏已有了底數,便道:“論公,斷無寬縱你之理,論私,我卻不忍重罰你!”

  刁蠻兒聽得害怕,表現出低首下心的模樣,連連向地上磕頭,道:“徒兒錯了!”

  許詹事彎腰蹲下,制止他繼續磕頭,“行了,別磕了,這人來人往的,多招眼!”

  刁蠻兒全身搐動了一下,挨着許詹事的手挺起腰,帶着哭腔道:“多謝師傅寬宥!”

  “這次先饒了你,若下次還敢僭權越位、上下其手,可休怪我舉手不留情了!”許詹事恐嚇着,見刁蠻兒連口稱好,便悠悠吐了口氣,道:“從今往後管好自己的嘴,萬一順嘴透露了不該透露的,讓殿下尋根問底起來,我也救不了你!”

  刁蠻兒聽了,喜從心起,雞啄米似的,連連點頭。

  “等下,隨我去馬押班處,咱師徒倆配合,唱一齣戲。”許詹事說着,動起腳步,“便是你百密一疏,謄錯了中選者姓名,乃至張冠李戴,再由我撥反矯正!”

  刁蠻兒聽得真,趕忙從地上爬起來,不顧腿麻,跳着追上去奉承:“這主意好!”

  許詹事呵呵一笑,往刁蠻兒後腦勺拍了拍。

  刁蠻兒只覺眼前一花,一面晃了晃腦袋醒神,一面跟緊許詹事,滿臉笑意奉承。

  另一邊,藏書閣,守禮跪坐在蒲團,腦海思緒翻騰,情不自禁又想起李瑭答允他請求時的神色。

  那神色,倒似沒有猜疑,守禮只覺不可思議,而更不可思議的是李瑭居然答允他過問,守禮固然高興,可李瑭口中以後翻倍償還又指的什麼,他心裏實在沒底。

  不過,到底求到了貴人幫忙,守禮想一想張晟的前途,便不由自主地哧哧發笑。

  孫哲正整理案頭,見守禮一個勁傻笑,也不知他樂什麼,便搖了搖頭,表示不解。

  卻是辛歡從外面進來,盯着守禮瞧了一會,然後不動聲色靠過去,用力朝守禮額頭敲了個爆慄,道:“你今兒到底怎麼了?不對勁得很,剛纔賣呆,這會兒又傻笑不止,敢是中了邪不成?”

  守禮晃過神來,生怕說走嘴了,只不說話。

  辛歡望着守禮,尋思一會,想詰問,又怕孫哲維護,不得已罷了手,怏然離開。

  守禮心中慶幸,面上不着痕跡地笑了笑,轉頭幫孫哲幹活。孫哲心中略感欣慰,趁着雙手得閒之際,隨便與守禮聊天。守禮聽着有點不着邊際,只隨口應承。

  忽然,孫哲把話題轉到張晟落選,守禮聽得一驚,心裏也亂騰騰的,不敢亂說。

  孫哲試探性問了幾句,見守禮東支西吾的不利索,也不好繼續問,便專心工作。

  很快,日落西山,守禮見漏壺指示的時辰是下班點了,非常喜悅,急急跑出書閣。

  馮孝正在關窗,無意間瞥見,奇怪道:“平時就數他留得晚,今兒怎麼如此反常?”

  孫哲笑了笑,道:“誰知道呢?”

  話音落地,辛歡也帶着李通、田純從二樓下來,然後,五人火急火燎奔往食堂。

  守禮卻沒有去食堂,回到廡房,喜衝衝打開房門,直奔正伏案練字的張晟面前。

  張晟感覺到眼前有人,煩躁地把紙揉成團,自我貶低道:“越練越醜,真是蠢!”

  守禮蹲下,望了望張晟掌中的兔毫,笑道:“不怪你,怪筆,你瞧它都炸毛了!”

  “善書不擇筆,明明怪我自己,與筆有何關係?”張晟頭腦清楚道。

  守禮轉不過腦筋,尷尬地笑了笑,改口道:“對了,你猜我今兒在藏書閣遇見了誰?”

  張晟面色沉穩,卻是不太關心,只用平靜的語氣問:“誰?”

  “九殿下!”守禮說着,迅速捕捉到張晟眼底的不在乎,於是故意裝出很激動的樣子,道:“我和他曾有過幾面之識,過幾日又要改投他手下效力,我心裏念着你的事,便自不量力求他過問,不承想他二話不說就答應了,你說這是不是好事?”

  “他身份貴重,碰着你求他,哪裏好拒絕?只是,備不住事多,只怕一轉頭就忘了!”張晟眼神空洞,看不出一點喜色,“而況,我落選已是板上釘釘的事了,你別瞎忙活了!”

  “我......”

  守禮只覺壓抑,明明自己是好心,可張晟卻不領情,還妄自猜測九皇子的行事。

  想了想,守禮還是決定不和張晟計較,更拿他失意的藉口搪塞自己,轉頭去箱籠裏翻出一包桃酥,揀了最上面的,一邊喫、一邊去食堂,喫人家的殘羹剩菜。

  再回廡房,天色已經黑了,幾盞掛在門首的燈籠在薰風裏來回閃爍,明滅不定。

  守禮洗了腳,正準備熄燈睡覺,只聽有人敲門,聲音急促:“張晟,睡了嗎?”

  張晟一頭霧水,嘖了聲,問:“躺下了,有事嗎?”

  來人笑道:“院裏來了個黃門,聲稱是東宮的,立等着喊你出去接旨,你起來吧!”

  守禮聽見,馬上想到李瑭頭上,料定他的過問起效了,不禁喜上眉梢,捅了捅張晟的胳膊,攛弄道:“東宮來的?八成是好事,我看,不如去看看,萬一是呢!”

  張晟蹙着眉,也看不出是喜是憂,慌忙下牀,取了天鹿紋常服披上,匆匆出門。

  守禮覺着好奇,也披衣下牀,跟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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