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 05
春節過後第一個月的老年人勞保工資雖然發了,可是老人們湊一起曬太陽的時候,見面第一句就是議論雷霆。大家心裏都有朝不保夕的感覺:這個月的工資是如期發了,不知道下個月還有沒有,或者會不會拖,大家都不敢大手大腳,一個個更加精打細算。
而雷霆的高層則是關注着人民幣的匯率會不會如外界猜測,調整向下,放外貿企業一條生路。中央臺新聞都在說日本匯率失守,臺灣匯率也失守,香港那邊則是苦苦支撐,也不知能堅持到什麼時候。周圍國家地區的匯率都跌,我們國家的匯率堅守不跌,那不是把自己往死裏整嗎?不是說國家需要外貿企業掙外匯嗎,大家都樂觀地覺得國家不會那麼沒考慮。人民幣的匯率應該也會順應民心地跌,跌到出口企業又有活路爲止。
三月在大夥兒的焦躁中到來。雷霆的資金情況越發緊張,無數的口子等着用錢,每一筆錢進來,都得主事者掂量着輕重緩急,將錢安排下去,塞住其中最嗷嗷叫的一個口子。
三月初正好一筆錢進來的時候,供電局終於等得不耐煩,要雷東寶一定設法將電費結了。雷東寶對着最要緊的口子供電局和小雷家一衆老人的月勞保,還有雷霆工作人員的工資,着實委決不下,這筆錢給誰纔好?給了供電局,其他就沒了,給了勞保,工資就得打折扣,反正處處捉襟見肘。
雷東寶還猶豫着,供電局在三道金牌之後,不客氣地出手了。當時雷東寶正在電纜車間,忽然只聽一聲轟響,隨即整個車間歸於寂靜,只餘頭頂一卷電纜在行車下面沉甸甸地擺動,帶動鋼纜“嘎嘎”作響,於此寂靜之中顯得分外猙獰,終於等電纜擺動結束,小三氣喘吁吁打電話報告,說供電局來電下了最後通牒。
雷東寶無奈,只有答應。過不久,電來了,來去就跟常見的停電或者線路故障一樣,車間裏除了陪同雷東寶的正明,誰都不知道這電的一來一去有其原因,車間旋即又陷入轟隆隆的機器聲中,但雷東寶再無心關心生產和原材料庫存,臭着一張臉一聲不響離開。
正明在初春的太陽下等雷東寶走遠,立刻遠遠走去車間外面的空地,打電話給小三,問錢送去沒有。
“在路上,是沒到期的承兌,還得找朋友貼現。正明哥,沒辦法給你,供電局催得緊,都拖兩個月了,再大的面子也給拖沒了,看樣子這回是來真的。”
正明道:“我的意思,你貼現後想辦法留幾萬下來,我看供電局那兒把大頭交上的話,應該可以混過一陣子。我們村那些老頭老太的勞保不能拖,那些人本來就沒幾個錢,急了會找我們拼命。小三,這事一定要辦到,你要是在供電局那兒應付不過去,給紅偉電話,供電局的人頭他熟。還有……這種苦日子我以前獨立支撐過,有經驗,你相信我。”
小三當然清楚當年雷東寶入獄,正明獨立支撐四面楚歌的電纜廠的過往,他現在只能相信正明的經驗。“行,要是成的話,我跟書記說一聲,這幾天已經有老頭老太找我要錢了。”
“你傻啊,書記是喜歡下面人自作主張的人嗎?尤其這種緊要關頭,他能讓你亂動他的錢嗎?別讓他捏出你卵黃子。快去快回,回頭我們商量怎麼悄悄把勞保分出去。”正明頓了頓,又道,“小三,我前兒跟你說的話你忘了嗎?小心劃清界限。”
小三心裏一個激靈,連忙答應。大家都說他是書記的大管家,現在人們有氣不敢找書記,都是找他來鬧,要是如正明所言,以後有個萬一,書記怎麼樣不知道,人家起碼還有宋運輝保着呢,可他小三沒依沒靠的還不給當作助紂爲虐的典型,讓全村人民生吞活剝了?他很快就將正明留下幾萬的提醒舉一反三,想到這是他偷偷劃清界限、留下活路的機會。
回頭他果然得叫去紅偉,才把供電局的頭頭腦腦擺平,雖然還差十萬,可供電局的領導還是大手一揮,放他們一馬了。請客喫飯後回到村裏,正明指示小三把這筆錢先捂幾天,讓村裏老頭老太着急幾天再悄悄發放,以謀求某些效果。大家都是在一條筏子上沉浮的人,總得給自己留條後路。小三藉着酒意大膽地答應了,他在心裏一徑地告訴自己,答應的那些話是醉話,是不能當真的醉話,可是等他醒來後,他並沒找正明糾正醉話,而是默默將電費餘下的錢存進活期,默默觀察事態發展。
雷母從海南迴來後便回了小雷家,連她都感覺出小雷家世態冷暖,回家後不敢多提海南的所見所聞。但村裏的老頭老太們在發錢那天領不到三月份的勞保,終歸是不會放過每天一同曬太陽的雷母,大家都追着雷母要她回家跟兒子好好要錢,大家說話的語氣一天比一天暴烈,越來越難入耳。雷母當然傳達給兒子,雷東寶讓她這麼轉達:先保證生產,有生產纔有未來的勞保。但雷母回頭這麼一傳達,大家卻鬧上了,都罵乾脆停發勞保,先餓死他們這幫老頭老太,幫村裏一年省下幾十萬換什麼未來,都罵雷東寶這主意斷子絕孫。雷母起先還賠着笑臉解釋,後來聽怕了,知道這幫人不敢跟她兒子鬧卻敢跟她鬧,她索性閉門不出了。
但兩天關下來,她就給關悶了,她又無法說服兒子,只好給能說會道的兒媳打電話,讓兒媳幫忙解決。
韋春紅回來後一直根據朋友和律師的指點,悄悄轉移她的家財。有朋友好心提供建議,說可以假離婚,可是韋春紅在家獨自想了三天,她好不容易擒來的婚姻,心裏非常不捨,而且她猜測雷東寶既然眼下如此艱難,她若是再拿什麼離婚去幹擾這渾球,這渾球還不知受不受得起刺激。
她最終想出一個主意,託朋友找關係,將所有的產權都轉到她兒子小寶名下,小寶的財產,並不屬於夫妻合有。
但是對於現婆婆讓她勸勸雷東寶的要求,她有心無力。雷東寶現在果然依言不來騷擾,她哪裏還敢惹這渾球。其實她知道的並不比婆婆少,她自家裏鬧一次狐狸精後,在小雷家安了樁腳,她只要時時與樁腳聯絡,偶爾送個小零小碎,不僅把她的耳朵安插在小雷家,順便也把雷東寶給監視了,但她當然是不可能知道正明和小三的主意。
其實正明和小三也很顧慮,這種揹着雷東寶做的事情萬一被捅出去,他們兩人的下場很慘,而他們又知道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在一個村子做任何事情都捂不長。可是他們想到雷霆萬一下個月的工資再出問題,下下月的工資繼續出問題,以及已經開始的設備商接二連三的討錢訴訟經過漫長程序被判決被執行,到那時候雷霆將面臨的慘況,以及衆村民對雷霆這幾個核心高層的集中憤恨,他們又不敢不預做準備。正明猶豫再三,把他的擔憂與紅偉交流,紅偉也是憂慮得臉色鐵青,沒有反對,只說讓正明自己看着辦,衆人都意識到,再大的靠山,都不如不倒的雷霆。
但紅偉心裏有矛盾,這麼多年同學同事下來,不忍看着雷東寶一意孤行走上絕路。不過他得等又一筆款到賬,纔有臉去見雷東寶。此時雷霆的債主們再也不謀求什麼途徑,直接留下專人每天盯着雷東寶車輪大戰般地要錢。紅偉還沒走到雷東寶的辦公室,便聽見吵鬧聲從總辦飄出,響徹整條樓道。吵鬧聲中,他有些費勁地找到雷東寶沙啞得如同破鑼一般的大嗓門,聽着卻是那麼陌生。
紅偉看了一會兒,知道進去也沒法與雷東寶說上話,只好退走。等下了班,雷東寶從債主們的包圍圈中殺出,甩掉衆人走出辦公樓。紅偉這纔跟上,纔剛靠近,就聽雷東寶喉嚨如拉風箱,“呼嚕呼嚕”地氣喘如牛。紅偉與雷東寶並排了,賠笑道:“書記感冒了?”
雷東寶斜睨紅偉一眼,道:“上火。”
即使天色已經微暗,紅偉都能看清雷東寶的眼白布滿血絲,兩隻眼睛激凸如憤怒的牛眼。紅偉還是猶豫了一下,道:“書記,我手頭一筆錢到賬,你看是不是先付了勞保?”
雷東寶一天“戰鬥”下來,火氣衝頂,聞言道:“跟你說幾遍了,啊,沒見牆上貼着通知?先保證生產。”
紅偉依然賠笑道:“你收收火氣,我是紅偉,不是討債鬼。我說我們這些人的工資緩緩就緩緩,他們勞保沒多少錢,佔不了多少經費,就算我們尊老愛幼一下?沒幾個錢。”
有來來往往的村民聽見兩人的大嗓門,都豎起了耳朵,聽雷東寶會給出什麼說法。
雷東寶一刻沒讓大家等:“就算停一個月,也死不了人。”他今天吵了一天,大嗓門剎不住,說出來的話如敲鑼打鼓一般,與聞者衆。
紅偉想到雷東寶的身心可能還處於戰鬥狀態,怕他再大聲說出什麼,只好悶聲不響。
但禍不單行,紅偉還沒跟着雷東寶走進生活區,一個做外貿的朋友打來電話,說新聞已經出來,中國承諾人民幣不貶值。紅偉只覺得眼前一黑,這麼多日子來,天天幾乎燒香唸佛地盼着人民幣貶值,沒想到晴天霹靂。那外貿朋友在電話裏悲哀地說,承諾都出來了,看起來起碼三個月之內,匯率咬緊美元。
如今這樣的狀況再拖三個月,對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