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 10
回家整休不久,經宋運輝多方瞭解確認那條古棧道猶在,他們一家四口如期上路了。
八月天,清晨已經驕陽似火。一家人繞過骯髒的幾家小廠,躍過廠後隱藏堆積的工業垃圾,才終於見到蜿蜒山道就在眼前。宋引激動得振臂高呼:“爸爸老家,我來啦!”可可被姐姐的舉動吸引,小人家好熱鬧,也跟着一起喊,與姐姐比誰的聲音大。兩姐弟放虎歸山一般,兩個大人扯都來不及。
宋運輝面對似曾相識的山野,面對一雙活潑可愛的小兒女,面對如花似玉的太太,心中生出無限感慨。二十年彈指一揮間,故地重遊,物是人非,舜華潛改。想當年走出山道,抱滿腔豪情萬丈,今日來思,原以爲不過是攜家帶口了太太一個心願,不料觸景生情,無法不感嘆如今胸中尚存幾許當日同學少年心,他真的變化很多。
梁思申見山道有一米來寬,路面犬牙交錯地鋪着鞋底磨圓的山石,年久失修,山石東一塊西一塊,小兒缺牙似的。奇的是山路上面只有零星幾棵小草夾雜於石縫,其餘幾乎寸草不生,而山路兩邊卻是藤蘿薜荔,一棍打將下去,草蟲漫天亂飛。她與小姐弟一樣,也是第一次見到這樣原始的山路,興奮之下,“嗖”地衝前面與兒女並排去了,留宋運輝發了會兒呆,才快步跟上。
很快便跳躍着走過一座由兩條石板拼成的已經歪斜的小橋,一家人轉入滿眼蔥蘢的山谷。山路變爲一邊是曲折歡唱的小溪,一邊是草木蔥蘢的山壁。宋運輝不敢大意,連忙小跑上去攔住前面三個。他是農村長大的孩子,知道這種天氣下,山路行走最怕蛇蟲,尤其是這種有溪水的地方,更是蛇蟲出沒重地。他這麼一說,連梁思申都逃到他身後,只除了可可還無知無畏。
除了宋運輝,其他三個都拿這一路當玩兒,尤其是宋引,看見一朵花,就問爸爸這叫什麼花,看見一粒果兒,非要問能不能喫。宋運輝的水平僅僅停留在能不能喫上,其他一概不知,於是大家都很遺憾。太陽熱辣辣地烘烤着山谷,空氣中蒸騰着花草的清香,耳邊流淌着潺潺的水聲和幽幽的鳥鳴,還有兩小兒的嘰嘰呱呱。終於對花草的認識告一段落,宋引忍不住問:“爸爸,你小時候真的從這兒走出去趕火車嗎?爲什麼不到公路上坐汽車?”
梁思申自作聰明:“爸爸家那時候經濟緊張,而且那時候走路沒我們輕鬆,爸爸要挑一隻皮箱,一捆被子,還有很多碗啊杯子啊等生活用品,是吧?而且爸爸那時候纔跟高一生那麼大,還小呢。”
宋運輝解釋道:“對的,那時候不僅爸爸家裏窮,大多數人家普遍沒錢。經常一個月的工資喫飯零用下來,手頭緊巴巴的,只剩一塊兩塊錢了。可那時候一張到市裏的車票要五毛錢,一家人送我,來回就得半年積蓄。乘不起,只好摸黑靠兩隻腳走路,完全靠天上星星月亮照明。幸好那時候大家都燒柴草,山上給摟柴草的割得寸草不生,連蛇都沒處窩,一路纔有驚無險。那時候我們穿的是自己編的草鞋,還不捨得穿布鞋或者塑料涼鞋,怕一條山路走下來鞋底給走壞。走出山才收起草鞋,換上體面的鞋子。可你們知道嗎,因爲窮,還有其他原因,爲了讓爸爸讀大學,姑媽放棄體檢也放棄前途,唉,否則,姑媽不會那麼早逝。”
宋引聽得似懂非懂,回頭問梁思申:“Mum,你呢?”宋引總被可可追問爲什麼喊他的媽媽爲阿姨,宋引解釋不通,又是與梁思申非常投緣,在可可滴溜溜的大眼睛追蹤之下,改口叫梁思申Mum,算是折中。
梁思申慚愧:“我生在特權家庭,從小穿皮鞋和白跑鞋。”
宋引想了想,道:“我也是生在特權家庭,我從小坐爸爸的車子,別的小朋友都沒有,爸爸,那不好。”
宋運輝走在前面挺不好意思的,幸好大家都看不到他的尷尬,他岔開話頭,道:“那時候很多人一輩子沒有走出過大山,沒有電視,看的電影是翻來覆去的幾部,大家都不知道好的生活是什麼,但都懵懂地認定只要靠參軍或者考大學走出山村,做上幹部就能有好生活。聽大哥說他當年是憑着在縣小學操場一口氣跑一萬米不倒,被徵兵的看中了去,算是找到活路。我當然只有考大學一途。沒想到走出農村走進城市,全不是自己心中以爲的世界,生活一下亂套了,每天接觸的都是新事物。思申,那時候也不大會深入判斷什麼是好什麼是壞,只是瘋狂地學習學習學習,什麼都新奇什麼都有一套道理,結果學得一肚皮的良莠,非常神奇,就是從這條山路走出去,好像走進一個新世界。”
兩小兒都聽不懂,也不愛聽,梁思申知道這話是跟她說的,道:“算不算迷失?”
宋運輝想了想,道:“不知道,但心裏一直有一根弦:求知,前進。我記得那時候一下涌進來大量西方思潮,打得人眼花繚亂的,還真夠讓人迷失。”
梁思申笑道:“李力曾經推薦他收藏的《走向未來》叢書,我沒想到他也看這種書,而且幾十本全部通讀。這個人,可惜走了歪路。”她說的時候見丈夫回頭一笑,她也會心一笑。宋運輝都沒從她眼裏看出一絲不好意思。
宋運輝道:“對,那時候大家面前忽然展現一個新世界,有人裹足不前,有人勇往直前,整個社會忽然不再是一潭死水,於是導致人與人之間的差異越來越大,差異又逼得人無法安於現狀,即使再膽小安穩的人也不得不想方設法跟上發展,整個社會充滿躁動。有大哥率先走出農村改革一步,有大尋成了迷惘一代,有楊巡成了個體戶,還有那時候很有爭議的雙軌制,真可謂摸着石頭過河,思潮千姿百態。”
梁思申道:“混沌初開。”
“更像宇宙大爆炸,到90年代後反而單純起來,一心一意搞經濟,至此方向已經非常明確。”
梁思申會心點頭,但立刻叫道:“可可別鑽草叢裏去。”
可可正追一隻蚱蜢,哪裏肯罷手,梁思申只得飛撲過去,先將蚱蜢逮住,交給可可玩,可放手纔想到,天哪,她抓了昆蟲,心裏這才後怕,似乎手裏都是毛茸茸的觸感。忙展開手心細看,還好,什麼刺都沒留下。小心看可可,卻什麼事兒都沒有,捏着蚱蜢的兩隻大腿玩得開心,連宋引都避開三尺,黏到爸爸身邊,不敢再接近可可。梁思申心想,可可到底是男孩子。宋運輝今天一心一意探索自己,忽然想到李力從那時候開始在唯利是圖的路上走得越來越遠,他自己呢?他若有所思。
宋引忽然道:“我一路看到好幾只塑料袋了,我們可不可以都撿起來,扔垃圾堆裏去?”
梁思申忙道:“好建議,我們出於安全,把登山杖夠得着的垃圾撿起來,其他只能等它們自己風化。”
宋運輝從身後雙肩包裏掏出一包零食,每人手裏分一塊蛋糕,這樣就空出一隻可以盛垃圾的塑料袋,宋引拿着塑料袋便有了副業。宋運輝從紛亂的思索中拉回自己,笑道:“早先不會想到塑料袋會成爲污染,最早時候一隻塑料袋洗了再用,非要用到千瘡百孔才捨得扔掉。沒想到現在成爲公害,還有下面的溪水,小時候走這條路不用帶水壺,這種水都是可以拿來直接喝的,現在誰敢喝?還有流經小雷家的河,我出去讀大學的時候,全村洗碗淘米都在那條河裏,現在恐怕連魚都找不到了。”
“連你在東海初期發展的時候,可能因爲資金緊張,也對東海的環保不大以爲然,更不用說小雷家。”
“咦,你怎麼知道?”
“可可爺爺說的,他說剛搬來的時候,海鮮可好了,可等東海的設備一開動,後來喫到嘴裏的近海魚蝦都有一股氣味。我只要照着時間推算一下,特殊時期,那就對了,我前兒跟你說的,先破壞,後修復,很消耗,你還不認。”
宋運輝回想一下,才道:“是的,那時候資金非常緊張,唯一慶幸的是物價在那時候停止前一段時間的猛漲,纔沒超預算太多,但也不得不從附屬配套設施下手節約,比如生活配套,還有環保配套,現在說起來,做了虧心事似的。”
“極速發展時期,總是因經濟飛漲帶來的興奮掩蓋伴隨極速發展產生的大量社會問題,可問題總是要揭盅,不是你的個人問題。”
宋運輝回頭一笑:“你替我開解,還繞到那麼遠地替我找理由。”
梁思申一愣,憋了好一會兒,才道:“我在給自己找答案,我經常在想,你是那麼好的人,爲什麼有時候也能做出不可告人的事來?”
宋運輝聞言不由站住,一張臉唰地紅了。梁思申見此,上去輕輕抱住他。
可可不知道爸爸媽媽忙什麼,見此夾到兩人中間,大聲道:“可可也要親親。”宋引正用登山杖戳到一隻塑料袋,聞言忙道:“先親我,先親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