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12
他昔日曾听母亲提起過,沈鸢的母亲是江南有名的美人,父亲在京中亦有“玉郎”之美誉,才生得沈鸢這般好颜色。
只是他向来不屑一顾。
可沈鸢往他怀裡睡的时候,车正至山路。
他撩起车帘瞧景的时候,阳光穿過枝丫,在沈鸢的面孔烙上了细碎光斑。
那时小病秧子就沉甸甸靠在他怀裡,让日光激了,睫毛一颤一颤,抱怨似的喊了一声“知雪”。
他便想,叫卫惊寒不那么好听,叫卫知雪也不是不行。
回過神来,才晓得荒谬。
他坐在那揉搓了好一会儿耳根,才定下神来,叫随风来继续禀告。
便见随风将怀中信与他,道:“這便是大老爷亲写的信笺。”
他“唔”了一声,一手捉了块点心来吃,一手利落抖开信纸,裡头正是卫锦程的字迹。
前几行皆是讲,如今圣上震怒甲胄失窃一事,做臣子的也惶惶不安,不得不深究,可若是深究,难免牵连众多。
下头一行画风一转,写的却是,殿下愿意写信前来,臣受宠若惊,若殿下有方可解眼前之困,臣自然乐意效劳。
再往题头一瞧:安王敬启。
顿时笑了一声。
果然,咬钩了。
前世也是這一出好戏,兵部清查,意外查出甲胄失窃、引得帝王震怒。
可再往后,沒人查出是安王的手笔。
安王豢养死士、私藏甲胄、日夜为谋夺帝位那一日做准备。
這差事他是领過的,也做過的。
却也只追到了一群死士,被他逼得急了,便咬碎了毒药,留给他遍地的尸首。
如今要指着卫锦程查到安王那去,只怕是天方夜谭。
但他稍加引诱,却容易得很。
安王的书信自然也是假的,是卫瓒仿了安王的字迹和印鉴,向他抛出了橄榄枝。
哄他說卫大人如今所查之事干系甚大,要在外见面商谈——上辈子這些活儿都是沈鸢干的,如今自己要找人做,還是废了一番力气。
這话已暗示得很明白,哪怕卫锦程有一丝顾虑卫家,都不会接下来。
果然无论前世今生,卫锦程对于从龙之功都难以抗拒。
嘉佑帝再贤明,瞧不上卫锦程這個草包,不愿给他泼天富贵,不愿给他财帛尊荣,那就不如是個昏君逆贼。
卫锦程一听,果真兴致勃勃回信表忠心,說安王若有驱策,必定遵从。
约在今日夜裡,城外藏甲的老宅相见。
城内不好行事,他便打着礼佛的名声,也随着小病秧子出城来了。
他将那信读完了,淡淡笑了一声:“那边儿信笺都处理了么?”
随风道:“处理了,看着卫锦程烧了的。”
他将手中的信也在烛火上点燃了。
纸张在火苗的舔舐中扭曲,却在他眼底生出漆黑彻骨的冷意来。
他慢慢道:“人已布置好了么?”
随风低声說:“传讯下去了。”
他道:“够了。”
随风低声道:“主子非要亲自去么,静室這裡若是空着,隔壁……沈公子难免要怀疑的。”
“要不我夜裡来做個样子?”
這佛门清净地,静室裡只得一张床,夜裡不留仆役照顾。
卫瓒若走了,這静室便空了。
他们都晓得,那小病秧子就差沒把眼珠子挖下来一只,贴在他身上了。
他却垂眸笑了一声:“不碍事。”
“他若问了,我也有别的法子。”
他其实连父亲母亲都能瞒得轻松,唯独沈鸢不行,只怕已早瞧出些端倪来了。
至于人手不足的事儿,倒也不是大問題。
他本就打算這事情亲自来做。
况且……
家仇母恨。
他自打重生以来,那一夜又一夜难以合眼的梦魇。
只要闭上眼睛,就都近在眼前。
那时沈鸢耗了一年的心血,才让他重新站了起来。
只是他腿伤刚愈,便一瘸一拐,要去杀了卫锦程一家。
他的枪還在,枪尖拖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响,旧日的枪缨褪了色,也跟着染上了尘。
只有一個孱弱的身影拦在门口,一动不动。
他說:“沈鸢,你沒胆子杀了他们,我去。”
那院子裡零星几個仆役拦不住他,沈鸢身侧抱剑的侍女也拦不住他。
他像是红了眼的野兽,伤口崩裂淌了血,却也沒发出一丁点的嘶吼来。
最后却让沈鸢死死抱住。
那病秧子不知哪儿来的力气,被他拖行了六七步,也不肯撒手。
却是他在门前头一次开了口。
他說,沈鸢,我家破人亡。
這個词单是說出来,他都能感受到沈鸢身体的颤抖。
他說,你知道诏狱裡死了多少人么?沈鸢,我是看着他们一個一個丧命的。
熬不過拷打的,病死的,他身带重枷直不起腰来,抬头瞧不见一方天,却只瞧见家中人一個一個血葫芦似的被拖出去。
他从那一夜开始,就再也沒安睡過。
沈鸢却问他:“你杀了卫锦程,之后呢?现在多少双眼睛盯着我這儿!盯着你!你生怕他们找不到借口再把你送回诏狱裡?——生怕你自己不死么?”
“卫瓒,我捞你出来费了多少心血,只为了杀一個卫锦程嗎?”
說着,一口气上不来,竟呕出一口血来。
沈鸢从未在他面前示弱過,哪怕侯府倾覆,他前程无光,沈鸢也得把脊背在他面前挺得直直的。
可這时候沈鸢连站都站不住。
他听见旁边惯常伺候汤药的侍女叫了一声。
沈鸢却摆了摆手。
喘息了许久,才慢慢顺過气来,說:“卫瓒……姨母是我亲自送走的。”
“亲手装进的棺椁,一路送走的。”
沈鸢曾送走了自己的亲生父母,又亲手送走了疼爱他的侯夫人。
似乎是天意在戏弄他,让所有待他好過的人都不得善终。
然后在一无所有之时,他将卫瓒从诏狱裡捞了出来。
沈鸢說:“我做這些,就是为了看你死的么?”
這时卫瓒才意识到,沈鸢瘦得像是一把枯骨。
他们定定在那扇门前僵持了许久。
僵持到沈鸢已站不住的时候。
卫瓒将沈鸢扶起来,却又死死咬住了沈鸢的肩,說:“你以为我這样還算是活着么?”
沈鸢被他咬出過多少印子,他已记不清了。
沈鸢那时只怕已眼前发黑了,口齿都不清楚,只浑浑噩噩间呓语:“……求你了。”
再睁开眼时,随风仍是忧心忡忡地劝說:“主子若有什么吩咐,只派我去就是了,何必以身犯险呢?”
他却摆了摆手,轻声說:“都安排好了,不会有問題。”
“你好好休息一夜便是。”
“把我的弓取来。”
有些事,终究只能他自己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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