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第67章
卫瓒自打奉了皇命之后,时不时会去随金雀卫去办事,一個差事好些天不回来也是有的,只是总有個由头。這次倒不大一样,只有头两天来了信,說是差事难办,要多耽搁一阵子,后头便再沒动静了。
沈鸢转弯抹角去问梁侍卫,梁侍卫也是含糊其词。到底是金雀卫机要,沈鸢不能一個劲儿去追问下去,也不想显得他多盼着卫瓒回来似的,便沒有再问下去。
就這么又等了三五天,倒是到了秋闱放榜那日。
正是丹桂飘香的时候,街上簌簌瑟瑟飘了一路的金黄,马蹄踏過都染了几分的香。
报录人一路锣声震天,拿着报帖,快马加鞭奔到靖安侯府来,吵得周围几家皆探头来听。
听得沈鸢中了解元,便是一片沸声,這一條街上住的文臣武将,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人物,纷纷遣人来道贺时,倒让早年为了卫瓒四处道歉的靖安侯扬眉吐气了一把。
拍着沈鸢的肩膀,连說了三個“好”字。
一张冷肃的面孔笑得跟朵花一样,不大会說好话,好半晌蹦出来一句:“鸢鸢出息了。”
又說了几声“好”,拍了他肩膀一下:“快跟你姨母說去。”
沈鸢许久沒听人喊自己一声“鸢鸢”,猛然一听,便是心裡头发热,点头应了一声好。
待急匆匆到了后院,见侍女们见了他也跟着笑,显然已是得了信儿,见了他就喊“解元郎来了”。侯夫人拉着他看了又看,沒笑,而是将他抱着,眼泪跟珍珠似的一连串往下掉,哽咽得說不出话来。
沈鸢平日裡最怕侯夫人掉眼泪,更是怕這一刻的眼泪。
小声喊着“姨母”,哄了又哄,說了几番的笑话。這才将侯夫人哄出了笑模样。
紧接着便是师友故交,遣人来道喜赠礼的,熟悉的不熟悉的,這一刻赶着来了,一时之间门庭若市,沈鸢陀螺似的忙了半日,竟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上次靖安侯府這般热闹,還是卫小侯爷立了军功回来那次。
他那时不過是局外人,远远瞧着,见卫瓒疏懒应对,說不出的妒恨。
如今换作他立在這儿,却沒瞧见卫瓒在何处。
沈鸢的眼神儿总忍不住向门口看,好像小侯爷马上就会一撩衣摆进门儿来,懒洋洋对他喊一声“沈解元”。
并沒等来。
好像有意成全了他這一日独占的风光。
待到天已擦黑,来的每一個人,都不是卫瓒。
沈鸢這般疲累困倦了大半日,竟然觉着空落落的。
蓦地听得一声笑喊:“沈解元。”
便几分惊喜抬头,瞧着对面儿的是唐南星,便面色骤然黑了几分,半晌道:“书抄完了么?就四处乱逛来了。”
惹得唐南星摸着鼻子问晋桉:“我又招他了?”
晋桉踢他一脚:“你少說话。”
唐南星小心把礼品交予仆人,小声骂骂咧咧:“当谁稀罕来呢,若不是我家裡人叫我来走动,我也不来。”
“卫二哥不在,沒人管着他,万一再给我添上百十遍书怎么办。”
晋桉又踢他一脚。
這却是沈鸢這一天下来,头一次有人跟他提起卫瓒来,半晌才问:“這几日卫瓒可给你们消息了么?”
唐南星嘀咕說:“你们俩住一個府,都沒什么消息,我們哪儿来的消息。”
“你不是說他办差去了么?”
沈鸢想也知道如此,又說不出自己为什么這样失落。
他年少时曾是极盼着這一天的。
他曾经有段時間,恨极了卫瓒,恨不得世上沒有這样一個人。
恨不得师长亲友都围着他团团转,只替他一個人欢欣鼓舞。
他最丑陋的那段時間,是在卫瓒变了性情之前,他整日整夜地做着梦,每一個梦都是卫瓒不存在于這世上,又或者卫瓒是個平庸无能之辈、被他狠狠踏在了脚下。梦醒了只觉得愧疚难当,可那隐隐的快活又叫他惊惧。
可如今真有了這样风光的一日,他竟不觉着快活,甚至失望起来了。
好像自己一直以来争的那口气无处落脚了,甚至有别的什么东西,也跟着飘飘忽忽了。
沈鸢强打着精神应酬了半日,幸好他体弱多病的事尽人皆知,前来道贺的人也不会拉着他一直絮絮落落。纵然有沈家之类不通眼色的人来,有靖安侯在那儿大马金刀坐镇,也不敢多做纠缠。
這般该来的人都来過了,沈鸢還是沒回院。
倒是靖安侯道:“累了就回去歇着吧,也不必在這儿候着。”
他便一顿,只是面上笑了笑,說了声好。
忽得听见靖安侯喊了他一声。
他便停了脚步。
靖安侯道:“圣上說粮草已调集差不多了,明日一早就出发了。”
沈鸢怔了一怔,他早知道靖安侯要往北边一事,只是沒想到,恰好是在放榜时候的第二日。
靖安侯也沒想到,只道:“我好歹瞧着你放榜了,也不算遗憾。只是這么大的事儿,我本应为你主宴,好好操办上几天几夜的。”
“谁知就赶上了。”
沈鸢笑道:“姨父不必为我破费,先头小侯爷立了那样大的功劳,不也沒办么。”
靖安侯便面色一黑,道:“那怎么一样。”
“那臭小子只那一天少了风光而已,平日裡我跟他娘沒少惯着他。否则怎的生得那么一副无法无天的样子。”
“你看這京中,谁家世子手头這样宽裕,谁家世子私底下有那好些人手四处闯祸,倒留着他老子天天给他擦屁股。”
沈鸢心知的确如此。
——若不是疼爱,哪会三句话不离了自己的妻儿,又哪会一提自己儿子气得吹胡子瞪眼,又一肚子苦水。
“這宴咱们先欠着。”
靖安侯笑着揉了揉他的头发:“等姨父回来给你补上。”
“等从北边儿回来了,咱们热闹個三天三夜,省得你觉着姨父小气。”
沈鸢笑着应了一声“好”。
其实若是隔了往常,他兴许還要再說两句好话,哄得长辈高兴高兴,只是眼下却沒這個心思。
不知怎的,心裡头忍不住有些怪异。
——卫瓒真的不回来么?
他注视卫瓒的時間太久,哪怕变了性情,也多少有几分了解。
他中了解元也就罢了,靖安侯出征這么大的事情,好歹也该提前来送一送。
哪怕是插科打诨让靖安侯骂一顿,卫瓒也是会来的。
可偏偏沒回来。
果真是差事难办,還是……
当着靖安侯的面,沈鸢沒往下细想。
只是靖安侯似乎也比旁日多了几分慎重,半晌取出一方私印给他,对他道:“折春,眼下瓒儿也不在府裡,若有什么事情,你只管拿主意。”
“你拿着這個,府裡若有不听你话的,只管打出去,外头故交若有用得上的,你也拿着去拜访,别受了委屈。”
“你跟你姨母好好的。”
——靖安侯几度出征,却是头一回這样忧心,兴许跟卫瓒不无关系。
沈鸢心裡头越发堵了什么似的,沉甸甸的。
将那方印拢在袖子裡,低头說了一声:“折春省的。”
他哪怕病弱,却总是站得笔直如竹,眉宇间几分郑重,倒像是下了個什么承诺似的。
只是迅速化作了几分温和的笑意。
沈鸢這一路走得都有些慢,一步一顿地回了松风院,這时候天已经黑了。
照霜问他:“你在前头吃饭了沒?若沒吃,便弄些好酒好菜。”
他便笑着說:“前头已吃過了,你们弄了来,就自己吃吧。”
屋裡头的姑娘都在跟着欢喜,知雪這小丫头是最高兴的,自己早早将小金库都给掏了出来,她平日裡存钱不多,還将自己的两個项圈换了碎银子,守在院子门口,见了人就发一把,活脱成了個散财童子。
——怪不得這么多人往松风院来,原来都是等着這個小傻子发钱的。
沈鸢哭笑不得,說:“哪儿就用你打赏了,我难道沒银子赏她们么?”
知雪不理睬他,甚至摆摆手打发他走:“你赏的是你赏的,我发的是我高兴。”
沈鸢說:“后头還有会试呢,到时候我看你发什么。”
知雪嘿嘿一笑,讹上他了似的:“那公子還能让我亏着了么?”
沈鸢哭笑不得,往她手裡塞了一张大面额的银票,叮嘱說:“怕了你了,记得把你那两個项圈赎回来,不知道還以为咱们日子過不下去去了呢。”
扭头见照霜向他又伸出一只手来:“只给知雪?”
沈鸢又摸出一张来,塞到她手裡。
照霜将银票都塞进自己怀裡,平日裡冷若冰霜的面孔,都透出几分笑意来。
沈鸢干脆又摸出几张来,都给了她:“怎的像平时亏了你们似的,都拿着,今晚若高兴,干脆就别做了,让外头送一桌来,你们自己吃。”
照霜這下笑意更浓了,指尖一捻银票,抬眸忽得见沈鸢神色似乎有几分疲惫。
便问:“公子怎么了?”
沈鸢笑着摇了摇头道:“沒什么,应酬得累了,我自己去坐一会儿,你们别来吵我。”
照霜還想再說,却听得知雪已跑去跟小丫头们笑闹去了,又喊她過来商量晚上吃些什么。
后头见了她手中的银票,這下外头更是静不下来了。
沈鸢跟着笑了两声。
之后唇角渐渐地落了下来。
這窗外夜色沉沉的,与长睫下的双眸一般幽静。
沈鸢推开窗,能瞧着外头還有卫瓒亲手给系上的秋千。
——這人就是存心不让他安生。
沈鸢好半晌坐回桌边。
這一坐,
在夜裡坐了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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