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顺水推舟渡难关 作者:未知 “让弟子做中间人不难,不過弟子有個要求,老师把让弟子转达的意思修书一封,弟子只是转交书信,以免弟子說话有所遗漏,不能精准转达老师的意思,造成误会。” 况且也是被逼无奈,急中生智,想出這個不算高明的办法。在這情势下,想要出高招,比他画出那朵荷花還要难上百倍。 “這個……好吧。”练达宁本来不愿意让這种有形的证据落在陈慕沙手上,但看况且的意思,如果不修书,等于给了他推辞的理由。 不管怎样,此事交由况且去做,就成功了一半,而修书总比直接面见老夫子来的简单。 他当下落笔,写了一封书信,满纸的仰慕之情,诚恳之意,无非是要陈慕沙偃旗收兵,不要再在京城做文章。 况且拿到书信后,心裡总是有了底,他虽然是夹在两位尊师中间,却只是一個信使。此事即便产生后果,他也不至于有太大责任。 况且当下告辞,练达宁也沒留他,只是亲自送他出去,一直到二门门口。况且再三請老师留步,他才站住,目送况且出了大门。 還是来时那几個衙役抬着轿子一路送他回到陈府。 况且此番坐的心安理得,這可是为知府大人干勾当,不是他拿乔作势,愣要做知府衙门的轿子显摆。 到了陈府,况且对四個衙役道谢后,昂然而入陈府,门房见是况公子,只是行礼,也不用进去通报。况且自己施施然一路走进内宅,直奔陈慕沙的书房。 中途,恰好迎头碰上石榴,正摘了几朵花在手上,看样子是准备回去插花瓶养着。 “小师弟,你這么快就把师兄要的珍珑写好了?”石榴显然有些意外。 “哪裡,還沒动手哪,小弟找老师有事。”况且低声笑着說。 “那你可是不巧的很,老爷子有贵客,是从京师昼夜兼程赶来的。你還是等一会吧,要不先到我房裡,等我插完花后,你给我画下来挂在墙上。我就不用总是插花了。”石榴眼睛望着陈慕沙的书房說到。 况且迟疑地退后一步,說道:“哦,那是真不巧。要不我改天再来。” 石榴大怒:”怎么一提到我房裡你就要逃,难不成我房裡养了老虎,能把你吃了?” 况且心裡苦笑,千金小姐的闺房你就随便让人进?即便是师姐弟,也要避避嫌疑的,免得有人說三道四,那时候可就难辨清白了。 “不是這意思……”他心裡一急,還真对不上来,說不出是什么意思了。 “那你是什么意思?哦,你是贵胄子弟,怕小女子房裡简陋,降低了您的身份?” 况且明知她是气话反话,却只能苦笑:“师姐,你根本不是真心請我去你房裡坐,就是想捉弄我。” “嘿,你怎么知道的?”石榴假装吃惊的样子,却噗呲笑出声来。 她的房间,那是禁地。陈慕沙的两個大弟子侍奉老夫子多年,从沒敢到過她门前三尺之地。 她此番捉弄况且,如果况且上当,她自然有一箩筐损他的话,就能扳回一局,可恨况且不上钩,不食诱饵,還把她的老底揭穿了。 “我怎么不知道,从我第一次见到你,你就一直在找机会捉弄我。我說师姐,我对您可是只有仰慕之情、敬重之礼,全无半点得罪之处……” “得,得,打住,就你這油嘴滑舌的,也让我生气。還仰慕之情,你也好意思說出口,一会我问问老爷子,這话怎么解释?”石榴摆手制止他,一脸恼羞之色。 况且也是一时嘴快,滑脱出一句仰慕之情来,有点暧昧,似乎不妥。他自己沒觉出什么,经石榴一說,倒真显得太轻佻了。這可不是理学弟子应该說的话。 他正想解释分辨,忽然陈慕沙书房门开了,陈慕沙陪着一個客人走出来。两人见了,都不约而同地避开,躲在一片花丛后面。 “等我一会问问老爷子,你要解释就对老爷子解释。”石榴半是得意、半是娇羞地說。 “师姐,你就不能饶過小弟一回?”况且真的求饶了。不管自己心裡怎么想,說出的话委实有轻薄之嫌。 石榴气哼哼地說:“哼,好容易捉到你一次,我能饶過你才怪。” “你捉到他什么了?”两人身后传来陈慕沙的声音。 两人都吓了一跳,以为陈慕沙要送客人出大门呢,沒想到眨眼功夫就回来了,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走到两人身后。 “沒……沒什么,我們两個做個游戏,他作弊被我捉到了。”事到临头,先退缩的反而是石榴。 “做游戏?還是小孩子嗎?有這時間读书也好,做女红也罢,练习插花也是好的,還玩什么過家家?”陈慕沙一看二人脸上光景,已经猜到七八分,故意顺着石榴的话說下去。 “我這不是要插花去的嘛,都怪他。”石榴說完,先快步离开了,生怕再呆一下,会把真话說出来。 况且心中有些忐忑,按說那句仰慕之情,也沒什么大不了的,但若是有心人捕风捉影,歪曲几分,那可就解释不清了。 “你跟我来。” 陈慕沙說了一句,昂着头走在前面,况且只好亦步亦趋地跟着,连一個脚印都不敢迈错。 远处,石榴正不怀好意地看着他笑,意思是說:你现在可有把柄在我手上了,以后要是不乖,有你好瞧的。 况且可不怕這個,若是刚才抖落出来他還有些顾忌,過了這個时机,不要說他可以不认账,就是石榴也未必好意思說出口了,刚才的情形就是明证,石榴本来要說的,话到嘴边還是改口了。 他倒是觉得陈慕沙有些不一样,似乎前几日的阴霾一扫而光,今日兴致不是一般的高,是实在高。看来自己来的還真是时候,前面那位客人一定是带来什么好消息。 如此一想,心裡轻松多了。藏在袖笼裡的那封信,似乎也不那么沉重。他又想,若是碰上老师心情不好,自己来转交這封会是什么结果?看来,运气比什么都重要啊。 “今天怎么来了,是想陪老师下棋解闷嗎?”陈慕沙看着他笑道。 “弟子是有事,特地来见老师的。”况且硬着头皮說到。 “是练大人让你从中带什么话吧。”陈慕沙不温不火的,還是那副神情。 况且心中一惊,這两人到底是搞理学的還是搞侦察学的?怎么都对对方的心思和计划门清?既然如此,何必让别人传话? 喂喂喂,你们這样有意思嗎?逗我玩啊。况且心中一阵呐喊,脸上却无任何表情。 他无法让自己相信,這两位,一位是一派理学宗师,另一位也是有望将来成为一派领袖,居然会下作到在对方身旁安插细作。 如果不是這样,他们怎会对对方的心思动静都摸得如此透彻? 他心裡想着這些蹊跷曲折之处,倒把正经事忘了。 “你是纳闷我怎么会知道吧?我可以告诉你,皇上下了手诏给魏国公,徐相也给魏国公寄了封手书,這事我也是刚刚才知道。”陈慕沙解释道: “联想起那天你师兄被魏国公连夜召回,我就明白了。皇上跟徐相,哪個都得罪不起,他想要置身事外,却又不能置之不理,也只能为难练大人,让练大人做一回替死鬼。 “练大人如果上门做說客,那他就真成替死鬼了。练大人何等聪明,况且啊,你也学着点吧,他是效魏国公之所为,用了太极手法,這事自然就落到你头上了。我刚才送客出去时,门房說是知府衙门的轿子送你来的,傻子也能明白了吧。” 况且是真心拜服了,這不是侦察学,而是推理学,谁說古人思维简单,不会逻辑的?你看看,你看看。 “老师,您都知道了,就不用我多說了。這是练大人手书一封,弟子只管作個信使,别的都不知道。”况且故意装出一副无辜而又无奈的样子。 “嗯哼,你也不必如此。你只要明白一点,练大人這样的老师,你以后還会有许多,而在理学上,只有为师才是你的老师。”陈慕沙语重心长地說。 “弟子明白。” 况且点头,他确是明白這一点。所以在他心裡,陈慕沙要亲近许多,跟练达宁多少還是有些隔膜。 “明白這些就不必为這些小事烦心,凡事你只要本着本心去做,不要怕别人不理解。”陈慕沙给他上了第一堂理学课。 “弟子记住了。” “你家传有静坐清心法门,等你心地静寂时,不妨想想自己本心为何,若能明确自己的本心,许多事不過是空中翳云。” “本心?”况且一时還真有些糊涂。 何为本心?应该就是指人性本身,還是佛法中所說的唯一真? 他从未读過理学书籍,只念過一些佛经,知道理学有一些概念是和佛学、禅学相通,跟道家学說也不相悖,总之更像出世之学,而非入世之說。 “直指本心,当下解脱?”况且說出一句佛家最常见的话。 “嗯,差不多。但不完全一样,直指本心,還是沒能說明本心是什么。白沙祖师曾說,本心是活泼泼的,這就是本心,不是心脏,不是本性,而是一种开悟的境界。不是佛家所說的心如木石,而是恰好相反:活泼泼的。”陈慕沙解释道。 “弟子受教了。”况且躬身致谢。 這些对于他来說還是很遥远的事,也很缥缈,无从理解。佛家讲证入,入即入道。其实理学也是如此。 王守仁能悟道,是因为得罪宦官刘瑾,被贬为贵阳驿丞,处于穷山恶水之间,无书可读,只好每日静坐,在心裡演绎旧闻,却误打误撞悟出了知行合一的道来,由此而演化成阳明心学。 陈慕沙更是无事时就在静室静坐,人与道合,方能悟出這种活泼泼的境界。 陈慕沙看過信后,嘿嘿笑道:“以免大唐牛李党争之祸?练大人也太高估我了,我等不過伏身草莽,焉能与那些金马玉堂上的大佬争锋?” “老师,练师真是诚心的。即便有些话說得夸张些,也是披肝沥胆之语。”况且委实感受到练达宁托他代转书信时的至诚,否则他也难有此行。 “你不必为他担保,我认识他的時間可比你长多了。我知道,你介于两师之间难做人,所以以后我們二人的事,你概可置身度外,无人会怪责你。” 况且刚想說什么,陈慕沙又道:“你不用多說,你的心思我都懂,但我和练公之间私人交谊无丝毫芥蒂,所争者两派之曲直、祖师之地位,此事断不能因私废公。他也明白這個道理。” 况且也无话可說了。其实這种事他本来就不应该說话,如陈慕沙所言,置身事外是最明智的選擇。他只是不希望两個老师之间针尖对麦芒,那样,他纵然想置身事外又如何能做到? “今天我要让你见一個人,有一点先說明白,你不要误解。”陈慕沙着重最后一句,然后看着他。 况且惶恐道:“老师言重,弟子怎敢误解老师的话。” “是這样,我收你为弟子时,本来不打算再收弟子了。可是京城张太岳却送来一個晚辈弟子,要拜在我门下。我和太岳是同年,這個面子不能不给。所以這弟子還得收,不過却和你不一样。太岳也說了,只是在我门下学一段時間,然后由他自己選擇去留。所以你還是我的关门弟子,一切不变!”陈慕沙着重了“不变”两個字,自然是指衣钵而言。 况且听明白了,陈慕沙是因为面子上過不去,暂时收下這個弟子。换句话說,這個弟子不算正式入门,只是来他门下进修、镀金而已。 至于误解云云,况且当然不会。衣钵什么的,况且還真不看重,因为他总觉得那离自己太远,就如同有人期许他将来能成神仙一般。 陈慕沙拍拍掌,等老仆人进来后,吩咐道:“去外面請祝公子還有那几個小家伙进来吧。” 老仆人应声出去了。 况且知道外面就是指外宅,這裡是内宅,别的男人是不许随便进入的,除非是十岁以下的小孩子。他能自由进入是因为关门弟子的特权,两個师兄能进入是要侍奉老师。 不多时,从外宅走进十多個人来,领头的却是周文宾跟文征尘二人,后面的人况且也大多认得,不是金乡书院的学生,就是在第一天见到陈慕沙的酒桌上见過的当地文人,只有一個身穿锦缎曳撒,头戴进贤冠的青年,他不认识,估计就是陈慕沙所說的张太岳的晚辈弟子了。 张太岳? 他脑子裡轰然一声,不就是张居正嗎?他心裡暗笑糊涂,连张居正的号都忘了。 一不小心,要出大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