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小無猜和政治聯姻
賈寶玉與林黛玉“日則同行同坐,夜則同息同止”(第五回),是小孩子住在一起,玩鬧嬉戲的意思。賈母住在套間暖閣裏,也就是裏面比較封閉的房間。碧紗櫥原本是賈寶玉的住處,就是挨着暖閣放的一張牀,四周封閉起來,加了紗布窗子。挨着碧紗櫥放的也有牀,應該是陪牀,襲人平時睡覺的地方。
賈寶玉是同齡男女中唯一一個男孩,並沒有與女孩們一起受教,也就是受到的啓蒙教育與女孩不同。作爲賈政的嫡子,經常被叫過去訓誡,平時與賈政的門客也相識,更加活潑和見多識廣一些。跟大孩子、更聰明甚至更成熟一點的人一起玩,是小孩天性,衆人還沒有到區別男女的年齡,大家都會同他笑鬧。一羣10歲以內的女孩裏面,賈寶玉不是因爲異性受歡迎,而是因爲優秀、活潑而出彩,併成爲這一羣女孩子的中心人物。
林黛玉本身是客居,性格又有點孤僻,說話刻薄,很容易就被冷落了。小孩子都只講喜好,顧忌不到他人心情,林黛玉說話不中聽,就越來越少小孩跟她說話、玩耍了。
兩人同居於賈母房中一兩個月,無人的時候就是兩人在一起,有人的時候就是林黛玉一個人,說明林黛玉被女孩羣體排斥了。不是沒有人,而是有好多人,但是沒人跟她玩,林黛玉很容易就覺得自己受到冷待,經常獨自抹眼淚。賈寶玉和林黛玉在一起的時間多又親近,林黛玉自然就會把各種不快怪罪到賈寶玉身上,其實大多是因爲被排斥、寂寞和被遺忘,需要找個人撒氣。
賈寶玉的年紀和堂哥身份,使得他很容易就認爲照顧林黛玉是一種責任,賠禮道歉成了習慣。屋裏都是賈母的人,大家都只當小孩子玩鬧,兩小無猜、青梅竹馬的遊戲,並不放在心上。兩人逐漸長大之後,林黛玉的鬧騰超出孩童之間的惹是生非,看起來更像男女生情時,也都是賈寶玉去賠罪,才惹得王夫人他們看不慣了。
政治聯姻?
王夫人再是縱容賈寶玉,仍然認爲賈寶玉是個男孩,是需要被一羣女孩圍住、捧着的,王夫人趕晴雯時說,“上次我們跟了老太太進園逛去,有一個水蛇腰、削肩膀,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的,正在那裏罵小丫頭。我的心裏很看不上那個輕狂樣子”(第七十四回),看不上的是晴雯,也是林黛玉,不滿早已有之。一個封建保守的系統,對男男女女、上上下下進行了分類,形成固定印象,就存在這種一方面加緊鞏固、一方面不斷反抗的情況。
賈寶玉的問題就在於,在享受這種天生的公子待遇時,沒有意識到其優越的生活實際來自於賈政和王夫人,也完全沒有意識到是因爲他是男孩被寄予厚望,纔會被各種看重。賈環知道恨,也知道罵丫頭們對他不好,甚至小小年紀就賴賬,其實是抓緊自身利益,更知道在趙姨娘面前哭訴自己得到的不公正待遇,這都是他把自己與賈寶玉進行對比之後得出的結論。處於下則力爭上游,天生站在上游的賈寶玉以爲這些都是天生的,覺不出好壞來,也就自然看不明白自身處境,更談不上努力了。
賈寶玉意識不到自身的無力境地,沒有上進意願,所以整本《紅樓夢》,賈寶玉就是一個“廢物”形象,因爲年紀小,很多行爲才被認爲合理。87版電視劇選角年齡偏大,羣衆一看就“太天真”;而高鶚在續寫裏,更是直接把賈寶玉寫成了“地主家的傻兒子”。
曹雪芹在塑造形象時,大量借鑑的是歷史人物。賈寶玉的形象是南陳後主陳叔寶、南唐後主李煜、漢惠帝劉盈等,是富貴窩裏養出來的詩書文雅和優柔寡斷,是無能無力作爲一個封建傳統要求的“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假儒生真謀士”形象。曹雪芹在描寫賈府裏面的小姐公子時,刻意弱化了年齡,再加上背後的陰謀詭計,引導人們與歷史形象相結合,就非常容易忽視了賈寶玉未成年。實際上來說,成年了對應到陳叔寶、李煜、劉盈等身上,也更符合冷子興和賈雨村所說“成則王侯敗則賊”。一出生就在王侯的家裏,世襲爵位是逐漸向下的,賈寶玉命裏註定走的就是下坡路。外人清清楚楚,只是他自己不知道罷了。
賈寶玉的婚配,以其近女性之柔弱,決定了他無法守護更柔弱的林黛玉,薛寶釵或者王熙鳳那樣的手腕厲害或者背景厲害,纔是賈政、王夫人考慮爲他選擇的夫人。賈璉娶王熙鳳,薛蟠娶夏金桂,都是這樣的組合。不管是南陳還是南唐,在衰退期,都必須引入新興的、更嚴格的政治勢力助陣,以期挽回局勢。這就是爲什麼“金玉良緣”和“木石姻緣”在書裏一再被拿出來討論,讀者卻全部一副知道結局的模樣,以《紅樓夢》的各種隱喻來說,作者寫賈寶玉的弱就決定了不會婚配病弱的林黛玉,薛寶釵是夫人人選。
政治婚姻的主要用意是以權力和利益均分的方式鞏固雙方聯合,“男弱女強”的婚姻實質上是婚姻掩蓋下的權、利往女方轉移,大多是女方背後的外部實力掌握實權。越是亂世,越是到了王朝末端,外戚專權越厲害,大多是衛青、霍去病那類將軍在支持後宮權力。外甥肯定是不如兒子親近的,外戚篡權屢見不鮮。王夫人的權力是王子騰支持的,薛寶釵的權力是薛蟠支持的。作爲“行萬里路”、早早就跟隨出外經商的薛蟠來說,實力肯定要比“養於內宅”的賈寶玉高一個層次,賈府衰敗擋不住薛蟠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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