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1

作者:劉和平
離子時不到一個時辰了,時光飛逝得如此之快,裕王早坐不住了,在書房裏來回走着。徐階和張居正也坐不住了,都站在椅子前,眼望着開着的書房門。

  “回了!”終於門外傳來了當值太監一聲呼聲。

  裕王立刻站住了,望向書房門。

  徐階和張居正的眼也凝固在書房門口。

  馮保氣喘吁吁地出現在書房門口,一隻手扶着門框大口喘氣。

  “見到呂公公沒有?”裕王急問。

  馮保喘着氣,手順着門框軟跪了下來:“奴、奴才等得好苦……”

  “到底見到沒有?”裕王更急了。

  馮保:“一、一直到酉時,呂公公才肯見了奴才。說是陳洪搶先下了手,提刑司、鎮撫司的人都叫到西苑了。過了十五,十六的子時就要拿人……”

  裕王的臉白了,徐階高拱張居正都愣在那裏。

  “到底抓誰,呂公公說了沒有?”徐階畢竟鎮定些,盡力用緩和的語氣問道。

  幾雙目光又都望向了馮保。

  馮保喘息定了些:“呂公公也不知道。但奴才來之前,皇上已經把呂公公召去了。”

  “那張票擬呂公公批了紅沒有?”高拱這句話才落到了實處,眼下最要緊的是怎麼將高翰文夫妻送出京去。

  “批、批了……”馮保這才也想起票擬的事,從懷中掏出那張票擬,隔着門遞了過去。

  “晚了。現在就是去,也送不走高翰文他們了。”徐階這一聲輕嘆,使所有的人都沒去接那張票擬,馮保的手便一直伸在那裏。

  徐階又說道:“皇上既要追查這件事,高翰文他們送出了京城也會抓回來。”

  “我不這樣看!”高拱走過去一把抓過那張票擬,“張真人降世的事,已經朝野皆知。只要把人送走,誰也不敢大張旗鼓再去抓人。嚴黨要我們的命,皇上還要自己的臉呢!”

  一言中的,這句話又點燃了衆人眼中的希望之火。

  “你們在這裏待着。我去送人!”高拱說着便要出門。

  “高大人。”張居正走了過去,“我是兵部堂官,有兵部的勘合,我帶兵部的人去,比你去要好。”說完又從高拱的手裏拿過了那張票擬,再不猶疑,一步跨過馮保的身子,向門外走去。

  屋子裏就剩下了裕王徐階和高拱。

  徐階這時也拿出了老臣的氣勢:“肅卿,你立刻去找鄒應龍把他寫的那份奏疏拿到,老夫這就去西苑等你。子時前,拼了命我也要把奏疏送到皇上手裏。”

  “徐師傅高師傅!”裕王叫着二人,“不要去了,哪裏都不要去了……就在這裏待着。皇上要問罪,我來扛。”

  徐階和高拱心裏一陣暖流帶着辛酸涌了上來,兩個人都跪下了。

  高拱搶先大聲說道:“王爺,自古‘漢賊不兩立’!這個時候不拼,還要我們這些大臣幹什麼!”

  徐階:“問誰的罪也不能問王爺的罪。大明的江山都在王爺身上了。”

  說完了這兩句,二人會心地同時磕下頭去,高拱順手攙着徐階站了起來,兩人又同時走了出去。

  裕王怔怔地站在那裏,突然一陣頭暈目眩,便要倒下的樣子。

  “主子!”一直跪在門口的馮保這時倏地彈起,躥進門去,一把抱住了裕王,接着衝門外大喊,“來人!”

  亥時末,各處的燈市都散了,觀燈的百姓也都得在子時前回到家裏,可家住斜街在外面看燈的人這時回不了了,都被嚴世蕃帶來的官兵擋在街口,還不讓走,一時間這裏貼着牆根挨着路口蹲了好些人,不許吭聲,也不知犯了何罪。

  又是一陣整隊的跑步聲傳來了。緊接着又出現了一隊官兵,後面跟着一頂大轎,還簇擁着兩輛馬車馳來了。

  “是不是統領衙門的水車!”守街口的隊官大聲問着,帶着兩個兵迎了上去。

  “什麼水車,你們是哪個衙門的?”領隊的隊官已經走近了,大聲反問道。

  守街口的隊官這纔看清,那隊兵也打着燈籠,擁着一頂轎子,後面只跟着兩輛馬車,哪有什麼水車。

  “站住了!”守街口的隊官擋住了這隊兵,“你們又是哪個衙門的?沒看到這裏禁夜了,繞道走!”

  那隊兵的隊官:“還反問起我們了。正月十五還不到子時禁什麼夜!快閃開!”

  “來人!”守街口的隊官一聲喝令。

  許多兵跑過來了,擋在了街口。

  蹲在那裏的百姓都驚恐地望着這兩隊官兵。

  “怎麼回事?”轎簾掀開處,張居正從裏面出來了。

  “張大人!”守街口的隊官當然認識他,這可不敢怠慢,連忙趨了過去,單腿行了個軍禮,“不知是張大人大駕,小的先行請罪。”

  張居正:“大過節的,你們在這裏幹什麼?”

  守街口的隊官猶豫了一下:“小的實在不好回大人的話。請大人體諒小的們的難處,要去哪裏繞個道吧。”

  張居正笑了一下:“我就是要進這條街,你叫我繞到哪裏去?”

  守街口的隊官怔住了:“敢問大人要去誰家?”

  張居正收了笑容:“憑你也敢查問我?整隊進街。有敢擋道的,立刻拿下。”說着鑽進了轎裏。

  “是!”跟他的那個隊官答得十分響亮,“整隊進街!”

  這隊官兵執槍的挺着槍,挎刀的拔出了刀,小跑着向斜街突進。

  守街口的隊官先就讓開了,那些兵自然紛紛向兩邊避讓。

  這隊官兵擁着張居正的轎子和那兩輛馬車來到高翰文的府門前,張居正下了轎,守在門口的士兵剛要阻攔,跟着張居正的隊官手握刀柄呵斥道:“瞎了眼的,沒見着是張大人?讓開!”

  那士兵自是認識張居正,但自己又是嚴世蕃帶來的,正在思考這裏面的就裏,被那隊官扒拉開去。那隊官在前面開路,把張居正引進了高府。

  嚴世蕃兩眼瞪得好圓,望着徐徐走進來的張居正。

  高翰文看見此時出現的張居正,眼中閃出了亮光。

  “小閣老也知道了?”張居正不看高翰文,只向嚴世蕃拱了拱手。

  “我知道了什麼?你來這裏幹什麼?”嚴世蕃在來此之前已經派人悄悄地圍了張居正的府第,等到旨意一下便要拿他,這時張居正竟出現在這裏?嚴世蕃一陣亂疑,竟忘了起碼的禮數,也不還禮,直盯着張居正問道。

  “當然是高翰文的事。”張居正答着,轉望向高翰文,“內閣有批文,高翰文聽好了。”

  高翰文怔怔地望着張居正,慢慢跪了下來。

  嚴世蕃也怔在那裏,瞪大了眼望着張居正。

  張居正從袖中掏出一張票擬,大聲宣讀道:“有都察院御史上疏劾翰林院修撰高翰文,言高翰文身爲文苑清流,朝廷命官,居然納妓爲妻,干犯《大明會典》條例,玷污官箴!現經吏部覈實,報內閣擬票經司禮監批紅,着即革去高翰文翰林院修撰,罷爲庶民,永不敘用。着見票擬後立刻逐出京師,遞送原籍。”宣讀完,他又望向高翰文,“高翰文,馬車已經給你備好了,你收拾一下,帶着家人立刻離京。”

  聽完張居正的話,高翰文慢慢站了起來,望張居正的那雙眼就像千年寒川的冰!

  嚴世蕃突然省悟過來:“你這是哪裏的票擬!”

  張居正:“既是票擬,當然是內閣的。”

  嚴世蕃:“哪個內閣?嚴閣老看過嗎?”

  張居正:“嚴大人,內閣的批文一定要嚴閣老看過嗎?”

  “假的!”嚴世蕃一聲咆哮,“老爺子是內閣首輔,連他都沒看過,內閣怎麼能擬票?又是誰敢批紅?”

  張居正不急不躁:“嚴大人這話有些不對吧。去年七月皇上就有旨意,內閣的日常事務着徐閣老操持。此後內閣都是徐閣老擬票,報司禮監批紅。這份票擬就是徐閣老擬的票,呂公公批的紅。難道不是嚴閣老擬的票,都是假的?”

  嚴世蕃知道已經幹上了:“那好,你們擬你們的票,我們擬我們的票!高翰文身上有天大的案子,今晚不許走!”

  “今晚必須走!”張居正嚴詞相抗,“嚴大人如有別的案子,明天可以通過三法司立案,報內閣再行審理。來人!”

  跟隨張居正的那個隊官應聲走了進來。

  張居正:“你們幫忙清點革員的隨身行李,拿兵部的勘合送革員及其家眷出城門。”

  那隊官:“是!”

  “誰敢!”那隊官還沒轉身,嚴世蕃這一聲便把他吼住了,接着盯住張居正,“我說呢,玩起連環套,殺人滅口來了!”

  張居正一愣,接着也冷下臉來:“嚴大人這話什麼意思,什麼殺人滅口?”

  嚴世蕃冷笑着:“暗中叫他們欺矇皇上,現在見事情要敗露了,又叫他們點火*!高翰文,這個時候你還不明白!”

  張居正也弄懵了,茫然望向高翰文。

  “這不關張大人他們的事。”高翰文平靜地答道,“小閣老要給我和拙荊強加欺君的罪名,拙荊已在後院屋裏備好了乾柴和油,你們要拿她,她只好玉石俱焚。”

  張居正也震驚了,這才明白剛纔進街時何以有人問水車的事,他慢慢望向了高翰文:“不至如此。高翰文,你去把你的夫人叫出來,我送你們出京。”

  “誰也走不了!來人!”嚴世蕃吼着。

  他的一個隊官跑進來了。

  嚴世蕃:“這座宅子,這條街都給我把住了,一個人也不許出去,更不許放一個人進後院!還有,統領衙門的水車怎麼還不來!”

  “是!”他的那個隊官跑了出去,從院子裏到院門外一路吆喝,院門裏又跑進了好多兵,與張居正他們的兵對峙在那裏。

  那隊官又對幾個兵吼道:“統領衙門幹什麼喫的?水車怎麼還不來?去催!”

  張居正知道了高翰文和芸娘有一死之心,這時心緒雖然複雜,但已經明白人證嚴世蕃是抓不走了,因此冷靜了下來,也一聲大喝:“把院門守住!誰也不許再出入這座宅子!”

  他的那個隊官也在外面大聲吼應,立刻帶着兵把門堵住了。

  嚴世蕃帶來的兵和張居正帶來的兵都堵在了院子裏。

  接着,張居正乾脆坐下了:“好一個嘉靖四十一年的正月十五。想不到會和小閣老在這裏坐等散節。”

  “張太嶽!”嚴世蕃被他氣得半死,衝過去對他吼道,“你也是嘉靖二十六年的進士,十五年了,你知道,對抗內閣,對抗朝廷,沒有人會有好下場!”

  張居正:“現在還是正月十五的亥時,小閣老,不吉祥的話過了子時再說吧。”

  “好,好,那我們就等到子時瞧!”嚴世蕃猛地一撩袍子也坐下了。

  熊熊的火把和通明的燈籠,把個司禮監值房外的大院照得比燈市還亮!

  提刑司和鎮撫司千戶以上的職官好幾十人突然接到指令,有大獄,要拿好些人,這時都集結在院子裏!

  陳洪是司禮監首席秉筆太監,按規制提刑司和鎮撫司就是歸他分管。這時他和另外幾個秉筆太監一字排開站在值房門前,森冷地望着院子裏那些東廠太監和鎮撫司錦衣衛頭目。

  遠處隱隱約約有焰火爆竹聲傳來,這裏卻只有火把燃燒時偶爾發出的“噼啪”聲。

  陳洪咳了一聲,開口了:“各隊的人馬都備齊了嗎?”

  “回陳公公,都備齊了!”幾個提刑司和鎮撫司的頭一齊答道。

  陳洪擡頭望了望天上偏西那個小小的月亮:“亥時末了。都給咱家打點起精神,子時萬歲爺旨意一到分頭出動。”

  “是!”那幾個頭又一齊應道。

  “乾爹!”提刑司一個大太監望着陳洪,“都去哪裏,拿哪些人?”

  陳洪的目光陰冷地掃向他:“到時候會告訴你們。現在誰也不許打聽。聽清楚沒有!”

  幾個頭同聲答道:“聽清楚了!”

  漸漸地,遠處的爆竹聲都息了,畢竟是正月,夜風寒冷,吹得火把都在抖着。

  幾個司禮監秉筆太監都披上了出鋒的皮袍大氅,站在那裏等着。只有陳洪顯得亢奮,期待,似乎又帶着幾分焦急,一個人在那裏來回走着。

  眼看便子時了,陳洪也不來回走了,停在那裏,望着大院的門,等待最後揭曉的旨意。

  子時的更鼓終於響了,所有的人都是一振,所有的目光都望向了院門。

  踏着更鼓聲出現在院門口的竟是呂芳!他的身後還跟着朱七和一羣錦衣衛。

  “老祖宗安好!乾爹安好!”幾乎所有的人按該行的禮,單腿跪下去一片,雙手長揖下去一排。

  陳洪驚疑了,愣在那裏,望着呂芳,竟不似平時,忘記了過去行禮。

  呂芳卻慢慢走向了他:“都準備好了?”

  “準、準備好了。”陳洪緩過神來,答了一句,又急切地問道,“早準備好了。三路人馬,高拱那裏一路,張居正那裏一路,徐閣老那裏去不去?”

  原來是要拿裕王的師傅們!所有的人無論是跪在那裏的還是低頭站在那裏的,聞言無不暗自心驚!

  呂芳的眼神好怪,斜望着陳洪:“誰告訴你是抓高拱張居正和徐閣老了?”

  這下輪到陳洪失驚了,張着嘴站在那裏,半天沒有緩過神來。

  呂芳不再理他,走到了值房門口,站定了,慢慢說道:“嚴世蕃羅龍文鄢懋卿干犯天條,奉旨即刻把三個人的府邸圍了!一個人一樣東西都不許放走!”

  所有的頭都擡起了,所有的目光都更驚了。

  ——嚴黨倒了?!

  呂芳:“聽說嚴世蕃、羅龍文、鄢懋卿現在居然還領着刑部和大理寺的人要去捉拿忠臣,提刑司鎮、撫司各分一個小隊去高拱和張居正的府第把羅龍文、鄢懋卿拿了,送回到他們自己家裏去看押起來。”

  “是!”全明白了,兩路人一聲吼應,倏地站起,奔了出去。

  陳洪懵在那裏,司禮監幾個秉筆太監都默在那裏,還有朱七帶的那羣錦衣衛依然候在那裏。

  呂芳望着朱七:“朱七。”

  朱七大聲應道:“在!”

  呂芳:“你的人去菸袋斜街,把嚴世蕃送回他自己的家裏去。”

  朱七:“是!走!”

  朱七帶着那羣錦衣衛一陣風颳出了院門。呂芳這時有意不看陳洪,只望向另幾個秉筆太監:“好些事要議,都進屋吧。”說完自己先走進了值房。

  幾個秉筆太監緊跟着走進了值房,陳洪一個人在院子裏愣了好久,咬了咬牙,跟進了值房。

  “七爺!”

  “七爺!”

  朱七的名頭着實響亮!嚴世蕃帶來的官兵和張居正帶來的官兵本對峙在高翰文宅第前院裏,這時看見了朱七和他身後那羣錦衣衛,雖然驚疑,都散開了,列成兩隊,一齊行禮,口呼“七爺”。

  朱七對這些人歷來都是一臉的笑,任他們喊着,腳步如風帶着那羣錦衣衛徑直進了前廳。

  見朱七進屋,張居正與嚴世蕃幾乎是同時站起來。

  “嚴大人。”朱七先向嚴世蕃一拱手。

  嚴世蕃立刻露出了一絲笑:“老七親自來了。”

  朱七卻不接他這句話,轉望向張居正又一拱手:“張大人。”

  張居正目帶疑詢地望着他點了下頭。

  “這個就是高翰文。”嚴世蕃指了一下站在那裏的高翰文,“沈一石那個藝妓在裏面。老七,你來了好,跟我一道將人犯帶走。”

  朱七慢慢望向嚴世蕃:“奉旨,着即將嚴世蕃押送回府,聽旨發落。嚴大人,跟小的走吧。”

  嚴世蕃何曾這般驚過?一下子懵在那裏,兀自望着朱七驚疑。張居正反倒身子一軟,坐回到椅子上去了。

  “什麼?”朱七吐詞清楚,嚴世蕃其實每個字都聽真了,卻不願相信自己的耳朵,睜大了兩眼直盯着朱七。

  朱七:“嚴大人,小的們是奉旨辦差,請不要爲難我們,跟我們走吧。”說着伸出那隻蒲扇大的手掌向門外一讓。

  “我要見皇上!”嚴世蕃這才真醒了過來,一邊向外面走着,一邊嘟囔着,“有奸臣,我要見皇上!”

  朱七緊跟着他,幾個錦衣衛搶在前面開道,幾個錦衣衛跟在他身後。

  本是隨嚴世蕃來抓別人的,哪曾想小閣老突然被錦衣衛抓了。嚴世蕃帶來的那些官兵,一下子找不着“營門”了。看着走出大門的錦衣衛押着嚴世蕃一行出來,帶隊的那個將官趨了過來,拱手緊跟着朱七:“七、七爺,我們怎麼辦?”

  朱七沒有看他:“是哪個衙門的就回哪個衙門去。大過節的瞎摻和什麼。”

  那將官慌忙傳令:“整隊!整隊!回衙門!”

  嚴世蕃帶來的那些官兵們轟的一聲都擠出門口,散了。

  走至街心,嚴世蕃突然停下腳步,看着朱七:“就這麼走回去?”

  朱七淡淡地笑笑,伸手一指孤零零停在那裏那頂嚴世蕃的轎子說道:“請吧,嚴大人。”

  飆走如風。不一會兒,押着嚴世蕃的那頂轎子就擡到了嚴世蕃的府門口。一個錦衣衛掀開了轎簾,嚴世蕃卻坐在裏面一動不動,他看見高大的門牆外滿是火把燈籠,站滿了錦衣衛,大門口卻是東廠的提刑太監。

  “到家了。嚴大人,下轎吧。”朱七在轎外喊着。

  “拿聖旨我看。”嚴世蕃坐在轎內依然一動沒動。

  “聖旨不歸我們宣讀,嚴大人知道,我們只管拿人。”朱七伸出了那隻大手,依然不失禮貌地一伸。

  “沒有聖旨,憑你們就敢圍了我的家,還敢拿我!”嚴世蕃在轎內又咆哮了。

  無數個錦衣衛眼中都噴着火,從四面圍過來了。

  “幹什麼!你們敢!”嚴世蕃依然咆哮。

  朱七舉了一下手,那些錦衣衛都停住了腳步。

  朱七伸手抓住轎簾一扯,扔在地上,然後一躍,躍進了轎杆中,望着轎裏的嚴世蕃:“嚴世蕃,有個人你還記不記得?”

  嚴世蕃第一次領略到了錦衣衛頭目的面孔有如此瘮人:“誰?”

  朱七:“咱們錦衣衛的經歷官沈煉沈大人!”

  嚴世蕃臉白了:“你、你們想公報私仇!”

  “沒錯。”朱七的臉冷得像石頭,“沈大人當年就是我朱七的上司。也是今天來這裏所有兄弟們的上司。沈大人上疏參你們狗爺倆,死得那樣慘,你當我們都忘了!”

  嚴世蕃:“那好,你有種就殺了我,替他報仇!”說着閉上了眼。

  朱七:“狗爺倆的,你們狗奸黨殺了那麼多忠臣,現在殺了你,太痛快了吧。出來!”隨着一聲吼,朱七雙掌齊發,擊在轎子兩側的柱子上,那頂轎的轎頂和轎壁立刻四散飛了出去,只剩下轎座依然在原地居然絲毫未傷!嚴世蕃孤零零地坐在已沒有轎頂也沒有轎壁的轎座上。

  “賤種!提溜進去!”朱七拍了拍手上的灰走開了。

  兩個錦衣衛撲了過來,一邊一個擰住嚴世蕃的雙臂提了起來,拖着走進了府門!

  高翰文宅第的前院這時已一片肅靜。

  張居正仍然緊張地站在前廳緊望着前廳的後門。

  終於,高翰文從前廳後門進來了,張居正連忙問道:“尊夫人出來了嗎?”

  高翰文點了點頭:“正在收拾行李。”

  張居正:“來人!”

  一個隊官走進了廳門。

  張居正:“派些人把後院屋裏的柴都搬出來,記住,屋裏有油,不許點火,燈籠也不能進去。再派些人幫高大人收拾行李。”

  “是!”那隊官應着走到門邊。

  “將門帶上。”背後又傳來了張居正的聲音。

  “是。”那隊官出門時將廳門從外面帶上了。

  張居正走到東側的椅子邊,先將下首那把椅子挪了挪,又走到上首把椅子挪向下首的椅子,對高翰文說道:“坐吧。”自己在上首的椅子上坐下了。

  高翰文也默默地在下首那把椅子上坐下了。

  兩把椅子斜對着,就有了些促膝交談的味道。

  “墨卿。”張居正這一聲呼喚和他此時的眼神一樣都充滿了誠摯。

  高翰文擡起了頭,望向他。

  張居正:“你是嘉靖三十五年那一科的吧?”

  高翰文:“哪一科現在都是過眼煙雲了。”

  張居正:“記得那一科,我也是考官,只不過你的卷子在嚴世蕃那一房而已。好些事原都是身不由己。”

  高翰文:“都過去了。有什麼吩咐張大人直說。沒有別的事,我們就此別過。”

  張居正望着他:“‘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罷你的官我們也是迫不得已,回去待一段時間,包在我的身上,總會召你回來的。”

  “我和拙荊的命都是張大人救的,能活着走出京城已是萬幸。這裏我是再不會回來了。”高翰文站了起來,“平生皆被讀書誤,做什麼也比做官好。只是現在落得個有家難歸,有國難投,這卻是沒有想到的。”

  張居正也站了起來:“怎麼,家也回不去了?”

  高翰文:“一樣的罪名,‘納妓爲妻’。家父家母已經傳過話來了,生不許進高家的門,死不許葬高家的墳。回不去了。”

  張居正也黯然了,想了想,又望向他:“這倒是我們也沒想到的。墨卿,上意卻是要將你遣返原籍。”

  高翰文:“張大人如果真願意給晚生留一線生機,就請去掉這一句話,不要把我送回原籍。”

  張居正立刻答道:“我可以去掉這句話。但你到哪裏去?”

  高翰文:“浪跡天涯吧。”

  張居正的臉肅然了:“那不行。張真人真經的那件事,有人還不會死心。你和尊夫人去到哪裏都牽動着朝局。聽我的安排,那就去浙江。趙貞吉譚綸他們都在那裏,你們去那裏安全。”

  說到這時,芸娘換上了行裝,披着一件擋寒的斗篷,拎着一個包袱,懷裏還抱着一張用布囊套着的琴,從前廳後門出來了。

  芸娘放下包袱,又放下琴囊,向張居正深深一福:“多謝張大人保全,我們願意去浙江。”

  張居正這已是第三次見到芸娘了,對這個女人他雖然也曾經暗自驚豔,但對她的經歷卻歷來心存不屑,因此這時並不看她,只望向高翰文。

  高翰文這時卻出奇地冷漠:“去哪裏都可以,就是不能去浙江!”

  芸娘一愕,碰了一下高翰文的眼神,又低下眼去,怔在那裏。

  張居正接言了,聲音顯出了強硬:“去哪裏都不行,只能去浙江!”

  高翰文定定地望着他。

  張居正掠了一眼芸娘,很快又望向高翰文,聲音緩和了些:“得失從來兩難。桃源芳草,遠離廟堂,墨卿,但願這是你的福分。”

  高翰文默在那裏,芸娘怯怯地擡起目光望向他。

  張居正:“不能再耽擱了,我送你們走。”說着親自走到前廳門邊,替他們開了門。

  芸娘連忙拎起了包袱,又抱起了那張琴囊。

  高翰文的目光立刻望向那張琴囊,芸娘從他的瞳仁中似乎又望見了隱隱閃出的火苗,顫了一下,將那張琴囊慢慢放回到桌上,只拎着包袱走到高翰文身邊。

  高翰文卻走到了桌邊抱起了那張琴囊:“走吧。”徑自向門外走去。

  芸娘眼裏好感動,緊跟着他走了出去。

  張居正輕嘆了一聲,跨出門去。

  明代的三法司,真正管官的衙門還屬都察院。無論每年對各級官員的考績,還是監督各級衙門的官風,都察院都有直接的參劾權和糾察權。除了左右都御史、副都御史,一般的御史那也是見官大三級。

  今天是明嘉靖四十一年正月十六,也就是真正的新年伊始,每年的這一天卯時,六部九卿的正副堂官和駐京的御史照例都要來到這裏,發領都察院對各部衙門官員上一年的考績評定。這時的大堂裏已是紗帽攢攢,紅袍耀眼。

  與往年不同的是,今天來的人陣營都十分分明。葉鏜萬寀領着一羣官員站在左邊,還有另一羣官員站在右邊,誰也不看誰,大堂裏一片沉寂。

  還有一點與往年截然不同的,今天第一個說話的並不是都察院的都御史,而是高拱。他站在都御史的身邊,望着站在兩側的正副堂官們:“諸位大人也許有些已經知道了,也許有些還不知道,都察院御史鄒應龍參嚴嵩嚴世蕃父子擅權誤國的奏疏皇上批了!”

  二十年嚴黨冰山傾於一旦,儘管一早就有風聞,非嚴黨者猶心存疑慮,附嚴黨者則心存僥倖,現在聽到高拱當堂宣示,不啻天風浩蕩,驚雷乍響!

  站在右邊那些官員的無數雙目光立刻投了過來,興奮激動!

  葉鏜萬寀領着站在左邊的官員都垂下了頭,一個個臉色灰敗,驚懼茫然!

  高拱:“奉旨,高某特來向諸位大人宣讀一段鄒應龍的奏疏,和皇上的御批。”說到這裏他從袖子裏掏出了一本奏疏,翻到第二頁朗聲念道,“世蕃父子貪婪無度,掊克日棘,政以賄成,官以賂授。凡四方小吏,莫不竭民脂膏,償己買官之費,如此則民安得不貧?國安得不竭?天人災警安得不迭至?聖上御批‘觸目驚心,發六部九卿公議’!”宣讀畢,高拱目光炯炯,“記得當年嚴氏父子殺楊公繼盛和沈煉公時曾公然喧囂‘任他燎原火,自有東海水’!今天東海的水終於將奸黨父子淹了!‘越中四諫’‘戊午三子’還有無數忠良在天之靈可以告慰了!”說到這裏高拱兩手高拱,目望上方,已然熱淚盈眶。

  突然,右邊非嚴黨官員隊列裏一個人放聲大哭起來,接着他身邊的人都跟着放聲大哭起來,許多人哭倒在地。

  葉鏜萬寀那些嚴黨中人更加惶然了,那哭聲讓他們覺得天都要塌下了!

  高拱又接着大聲道:“上諭!各御史和各部衙門所有官員,平時有察知嚴黨罪行者都可以立刻上疏參劾!至於兩京一十三省各部衙官員,平時依附嚴黨者,也望爾等翻然悔悟,反戈一擊,朝廷自會酌情恩寬!”

  底下更是一片沉默。

  突然有一個聲音響了起來:“請問高大人,嚴嵩和嚴世蕃現在所定何罪?皇上可有處置?”說這話的人就是葉鏜。

  高拱的目光倏地刺向了他:“剛纔已經說了,正在徹查。”

  萬寀的聲音響了起來:“請問高大人,嚴嵩任內閣首輔二十年,我大明兩京一十三省官員的任職多數出於嚴嵩的票擬。高大人適才說依附嚴黨者,不知這也算不算依附嚴黨?”

  此言一出,滿堂轟然。右邊非嚴黨的官員已經圍着左邊嚴黨的一些官員在堂上結成無數對爭吵起來:

  “‘越中四諫’‘戊午三子’的冤獄,你就是審官之一!你不是嚴黨誰還是嚴黨!”右邊一個官指着葉鏜吼道。

  葉鏜朝地上吐了一口:“嚴閣老八十大壽的時候,‘一柱擎起大明天’那句詩不知是誰做的,不是閣下你的大作吧?憑你,也有臉指責我是嚴黨!”

  那個官被他這一頂,頂得漲紅了臉,憋在那裏。

  另一個官站出來了,對着葉鏜:“嚴嵩老賊六十七十八十的生日我李某都從來沒有給他賀過一次。憑我,有臉罵你這奸黨吧!”

  “打死他!爲忠良報仇!”右邊許多官吼了起來。

  那個官一掌摑在葉鏜的臉上,把他的紗帽打飛出去好遠。立刻便有無數的人涌了上來將葉鏜按倒在地,一頓亂打!

  又一羣官涌向了萬寀,揪住了他,亂撕亂打!

  人羣分成了幾撥,又有好些官員按倒了一些嚴黨的官員在地上拳腳相加!

  高拱默默地站在那裏,緊盯着左邊嚴黨中一些沒動的官員。

  那些官員在高拱威嚴的目光下都縮到了牆邊,站在那裏,一動也不敢動。

  儘管久居京師繁華之地,位極人臣,幾十年嚴嵩有幾個習慣一直沒改,一是在府邸的院子裏種有菜圃,夏秋兩季自己偶爾還親自到菜圃邊澆澆水上上肥,而且自己的餐桌上都只吃府邸菜圃裏的蔬菜;二是偌大一座相府養着好些雞鴨,他每天晚上到清晨都要聽到府裏的公雞啼曉。

  也許正如古人所言,大禍大福皆有天兆。嚴府裏的雞從四更時分,自一隻雄雞發出了頭一聲長啼,接着府邸四處許多公雞都跟着啼叫起來,此後便一直未停,天已大亮,仍此起彼伏,好像知道喜歡它們的主人明日便聽不到它們的叫聲了。

  聽着四處的雞啼聲,兩個嚴府的管事在前面斜着身子恭領着,兩個內閣的書辦在後面兩側斜跟着,徐階從石面路中走到了嚴嵩的書房門外臺階前不禁停了腳步。

  ——書房門開着,一大盆炭火前,嚴嵩坐在躺椅上,膝蓋上蓋着一塊狐皮毯子,湊近身側的燈火,握着一卷書在那裏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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