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2
“不必了!”陳洪這時恢復了首席秉筆太監的身份,“張大人既然看見了,在裕王爺那裏和皇上那裏也請替咱家說句公道話。皇上有旨意,叫咱家將馮保遣出王府送到朝天觀去服役,王妃和世子竟責罰咱家。天下無不是的主子,冤死了咱家也沒有話說。咱家這就到府門外候着,到底讓不讓馮保去朝天觀,請張大人幫世子做個主,咱家好回宮復旨。”說完這番話此人竟毫無理由地帶着兩個太監出了府門,把這個難題撂給了張居正!
張居正也怔在那裏,望着陳洪走出府門,眼中好一陣厭惡,但很快便鎮定了下來,望向世子:“世子,你先過來一下。”
那世子一直拽着馮保,這時望向張居正。
張居正除了仍在兵部兼職,此時已是欽授裕王府日侍講官,既爲裕王侍講經書,也兼着替世子開蒙,兩代師傅自有師傅的尊嚴,望着世子又說道:“世子請過來。”
世子鬆開了馮保不得不走過來了:“師傅,不讓大伴走。”
“聽師傅說。”張居正嚴肅了面容,“師傅跟你說過,我大明的天下誰最大?”
世子不情願,又不得不低聲答了一句:“皇爺爺最大。”
張居正:“皇爺爺最心疼誰?”
世子見他越來越嚴肅只好答道:“心疼世子。”
張居正:“明白就好。皇爺爺現在叫馮大伴去朝天觀是爲了讓他多學些本事再回來陪伴世子,世子不能夠不聽皇爺爺的話。”
世子的嘴一撇,又要哭了:“那、那他什麼時候回來……”
張居正轉對世子說道:“世子讓他走得快,他就回來得快。”
世子不做聲了,淚花只在眼眶裏轉。
張居正當機立斷,摟住了世子,將他的頭按在自己身上,對着馮保吩咐道:“馮大伴,你現在就走,你的衣物我會派人給你送去!”
馮保一直緊趴在地上,這時倏地爬起來誰也不看轉身低頭就走。
世子將頭從張居正的手中掙脫了,猛回頭時府邸的大門已是空空蕩蕩!
不見了馮保,他竟沒有再哭,只望着空空的大門,露出了呆癡的模樣。
張居正慢慢蹲了下來:“世子,咱們已經是讀書知理的人了,有些事咱們今天做不到,明天也許能做到,明白師傅的話嗎?”
世子的目光仍然有些呆滯,望向了張居正:“師傅,你在兵部管兵嗎?”
張居正愣了一下,還是答道:“臣在兵部管兵。”
世子:“替我殺了那個人!”
張居正一驚,一把抱起了世子,低聲喝道:“世子慎言!”
世子不說話了。
張居正的目光立刻像刀子般掃向了環伺在院子裏的那些太監:“剛纔世子說什麼了?”
幾個太監立刻全都跪下了:“奴才們什麼也沒聽見。”
張居正說道:“沒聽見便是你們的福分!”說完這句抱住世子便向內院走去。
當徐階的身影疲憊地出現在內閣值房門口,吏、戶、兵、工四部的四個堂官便立刻站起了,四雙眼睛磁鐵般望向他手中的那摞票擬,忘記了那票擬裏擬的都是銀子而不是鐵,恨不得立時吸了過去。
從門口到正中的案前也就幾步路,徐階每一步都邁得方寸漫長,像走了好久才走到了案前,默默坐下,沉重地將那摞票擬放到案上。
四個人這才注意到了徐階的神態,不祥之兆很快被他們感覺到了,票擬沒有批紅!
“閣老,皇上沒讓司禮監批紅?”高拱現在管着吏部,所有欠俸官員的積怨都在他的身上,他因此最爲急迫,竟越過了次輔併兼任兵部尚書的李春芳第一個發問了。
李春芳是出了名的“甘草次相”,在內閣從不以“次相”自居,大事一概讓徐階做主,建議也多讓閣員高拱出主意。就是在兵部,兼着尚書他也儘量能推則推,讓做侍郎的張居正去管實事,從來不求有功,但求無過。這時當然不會計較高拱搶先說話,只是望着徐階。
另外兩個人這時更是噤若寒蟬,望向徐階那個方向。
一個是趙貞吉,爲徐階所薦從浙江巡撫任上升調戶部尚書不到半年,身爲入室弟子,平時看徐階便只望眼部以下,執弟子之禮,這時雖極想從恩相眼中探詢些信息,還是忍住了,只望着他頜以下襟以上那個部位。
另一個就是徐階的兒子徐璠,被嘉靖欽點特意安排在他父親兼尚書的工部任侍郎,用心就是叫他代父親受過,好從戶部調撥銀子修建宮殿道觀,這時和父親同堂議事,自然連父親的臉也不敢看,只是望着他身前那摞票擬。
其實這時四人心思都是一樣,抄查了近兩個月的家,四個部又夜以繼日議了好幾天才擬出了票,九州八方都等着這筆贓款救急,單等徐階進宮奏請,批了紅便可咄叱使錢,徐階回來卻是這副樣子?高拱問後,徐階又不答,值房內沉寂得像一潭死水。
好久,徐階終於張開了嘴,卻只是輕嘆了一聲。
高拱更急了:“徐相,那麼多官員的欠俸,北邊南邊戰事的軍需,還有好幾個省的災荒流民都急等着用這筆錢。到底批了還是沒批,總有句話。”
“吏部各官的欠俸,兵部所擬的軍餉,還有遭災和徵稅過重省份返還百姓賦稅的奏呈都批了紅。”徐階輕輕說出了這句話。
四個人一振,眼睛亮了一下,可很快又黯了。因徐相說完這話兩眼怔怔地望着門外,目光全是虛的。
高拱是最能感覺箇中精微的人,立刻想到了那份最重要的票擬:“工部給皇上修殿的票擬還有戶部撥給宮裏用款的票擬沒有批紅?”
徐階慢慢把目光從門外收了回來,虛望向他:“是呀!”
“皇上嫌給宮裏撥的款少了?”高拱又急問。
徐階既不答話也不點頭,目光還是虛望着高拱,這也就是默認了。
李春芳總算接聲了,先嘆了口氣:“這兩項沒批紅,前面三項批的紅也等於沒批。”
四個人立刻又氣餒了。
“請問師相。”趙貞吉直望徐階的目光了,“是不是有其他原因,比方是那個海瑞在六必居妄議聖意,引起了皇上不悅?”
趙貞吉的猜測也不盡是對海瑞夙無好感,而是以心度心,將海瑞當時多次引起自己的不快聯想到了嘉靖此時的不快。
“不要妄自揣測。”徐階對這個話題極爲敏感,立刻止住了趙貞吉。
“說到底還是撥給宮裏的錢確實太少了。”徐璠小心地站了起來,低着頭,“父親,可否讓兒子將昨天的話說完?”
徐階的臉色立刻沉了下來:“議國事就議國事,什麼父親兒子!這裏是內閣,說了多次,到這裏來你只是工部侍郎!”
“是。”徐璠頭更低了,“工部替皇上修的那幾座殿都兩年多了,才修了一半,朝天觀玄都觀的擴建從去年打了地基到今年就一直無法動工。現在又七月了,急需的石材都必須搶在入冬前運到京裏來。這次再不撥足了款,工程明年也完不了,工部交代不過去,內閣也交代不過去。昨日我就說了,近千萬的銀子給工部才一百六十萬兩,又要修宮,又要修觀,石材又必須要用大理石花崗岩和紅木檀木,怎麼算至少也差一百五十萬,我的話沒說完就被擋了回來。這樣的賬呈上去,不批紅也是意料中事。就算真批了這個紅,工部也完不了這個工。”
這纔是一語中的,徐階自然不會接兒子的言,便把目光望向了那三個人。
高拱一臉的陰沉,趙貞吉一臉的憂重,李春芳則沒有表情。
徐階只好點名了:“李閣老,徐璠的話你怎麼看?”
李春芳不得不表態了:“要麼再仔細算算,看能不能從那幾項開支裏再擠出一百五十萬給工部。”
事關皇上,差使又是老師和師弟在當,趙貞吉當然不會駁這個提議。幾雙眼睛便都望向了高拱。
高拱從來心裏便瞧不起這位甘草次相,這時見他如此顢頇,再忍不住心中那股急火,直盯着李春芳:“錢都在這裏,那你出個主意,是砍掉百官的欠俸,砍掉兵部的軍需,還是讓災區的百姓和多徵賦稅的流民餓死?”
李春芳:“我說了,能不能再仔細算算。”
高拱不再看他,轉望向徐璠:“那你們工部說,砍哪一塊給你。”
徐璠:“回高大人的話,下官只管皇上宮裏的工程,這些當然應該由內閣和戶部斟酌商議。”
“怎麼斟酌?怎麼商議?”高拱再也不願和他們這般無聊地周旋,倏地站了起來,“國事蜩螗如此,我們還在這裏扯皮!我兼管着吏部,外省的不說,京官裏就已經有好些人在米行裏賒了半年的糧米,有些還拖欠着房租,六品七品的朝廷命官天天被債主追着討債,天天有好多官員跑到我家裏抹眼淚,我不見不行,見了他們也只能沉默對之。更有兵部,俞大猷戚繼光他們在福建廣東天天和倭寇血戰,薊遼總督那邊也是軍情如火,催餉的奏疏全堆在張居正那裏,李閣老你難道一份都沒有看到?趙大人管戶部,昨天也說過,受災的省份和苛政賦稅的州府再不救濟,只怕要激起民變!現在好了,議來議去就只爲了一個工部,只爲了修那幾座殿和那幾個道觀!”說到這裏他乾脆直視徐階:“徐相,您老身爲首輔,總應該在皇上那裏爭一爭。還有我們這些人,身爲大臣總要對得起大明的江山社稷和天下蒼生!”
“高閣老這話我不盡認同。”趙貞吉必須挺身爲老師分辯了,“你怎麼知道徐相就沒有在皇上那裏盡忠進言?說到爭,高閣老也可以去爭,我們都可以去爭。春秋責備賢者,但徐相一個人也擔不起大明的江山。”“那就一起擔!”高拱可不喫他這一套,“我這就上疏,你趙貞吉也這就上疏,六部九卿,還有那麼多給事中和御史都可以上疏。還說海瑞妄議聖意,人家一個小小的戶部主事,一進京就敢鍼砭朝弊,我們卻一個個只圖自保,真是滿朝汗顏。筆墨現在這裏,趙大人,我和你這就帶頭上疏,你敢不敢!”
趙貞吉一向理學自居,其實早就“權”多於“經”,偏又放不下理學的架子,這時被高拱一逼,那張臉立時紅了:“只要於事有補,高大人憂國,我跟上就是。”
“不是負氣的時候。”徐階面憂重重,立刻打斷了他們的爭執,“眼下誰都不能上疏,一句話也不能說。”
高拱已然熱血沸騰:“就爲了自保,還是爲了什麼!”
“爲了我大明的千秋萬代!”徐階的語氣也加重了,“你們既然都說海瑞那件事,我就明說了吧。我離宮的時候,皇上已然下旨,命裕王將海瑞在六必居寫的那幾句話立刻抄寫刻匾掛到六必居去,並且斷言,海瑞是誠何心,我們這些人是誠何心只有裕王知道!”
所有人聽了都是一怔,高拱也是一怔。
“同時,馮保也被逐出裕王府遣發朝天觀了!”說到這裏徐階動了感情,“誰不知道馮保在裕王府是世子的大伴。世子才五歲,孩童何辜?肅卿,你我這樣的朝廷大臣走了一個還有一個,可皇上現在只有一個兒子一個孫子!你我可以豁出去爭,但總不能動搖大明的根基吧!”
高拱這才知道,嘉靖一竿子掃下來,竟不惜傷到自己的兒子和孫子身上了,立時變了臉色,怔默在那裏。
“忝列首輔,我如何不想既爲君父分憂,又爲天下着想。”徐階此時的語調已十分哀傷,“上午奏對也就一個時辰,皇上就發了兩次病,後一次幾乎昏厥,聖、聖體已經……堪憂了!”眶中的淚花隨之閃了出來。
高拱本是性情中人,先是震驚,接着淚花跟着涌了出來。
李春芳無淚,只從袖中掏出手絹揩眼。趙貞吉和徐璠自然更能感同徐階的身受,也跟着流了淚。
“那今天就不議了!”高拱直接用手抹掉了眼淚,“李時珍就在裕王爺府裏,我這就去,立刻帶他進宮,拼着龍顏震怒,也要奏請皇上讓李先生給他施醫!”
“今天不行。”徐階搖了下頭,“去了,也進不了宮。”
高拱:“那就找呂公公,讓他領李時珍進宮。這個時候他比我們更明白聖體堪憂。”
徐階痛苦地又搖了搖頭,語氣更加沉重:“肅卿呀,馮保爲什麼被逐出王府,你現在還沒想明白嗎?”
也不是想不明白,性情亂則心智蒙,高拱一直在激動之中,被徐階這句話一點,纔想到呂芳也受到皇上的猜忌了。立時閉緊了眼坐到了椅子上,再不吭聲。
“憂君憂民,皆同此心。”徐階做結論了,“這幾天要通告各部,約束屬吏,大家皆要以國事爲重,不許上疏,更不許私下妄議朝事。孟靜。”
趙貞吉立刻躬下身子:“弟子在。”
徐階:“你管着戶部。那個海瑞已被錦衣衛看着了。倘若明天他還能到戶部報到,你跟他好好談談,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才具要用到本分上。”
趙貞吉:“師相放心,弟子明白。”
“那工部替皇上修宮修觀的款項怎麼辦?都七月了……”徐璠依然惦記着他那份天大的差使。
“這事不再各部合議!”徐階對他就沒有好顏色了,“你和孟靜都回各自的部衙去。這筆款子如何再分配,由內閣來議,我和李閣老高閣員重新擬票。”
徐璠和趙貞吉立刻答道:“是。”
“我們今天也不議了!”閉目沉坐的高拱這時又站了起來,“我得去裕王府,還是要找李太醫!”
閣員當面否定首輔的提議,顯然失禮,但此時此境畢竟其心可諒,徐階也便無奈地一嘆:“也罷。那我們就明天再議吧。”
李春芳這才冒出一句:“也是,今天也議不出結果。”
高拱向徐階一拱,徑自先走了出去。
趙貞吉立刻露出了不滿的神色:“師相……”
“都退了吧。”徐階立刻打斷了他,站了起來已經走去。
徐階在前,一行人都步伐滯澀地向值房門口走去。
王府之面南三門,亦如宮門,中門常年閉着,兩旁的側門卻白日必須洞開,納東南之紫氣;日夜皆有八名禁兵把守,肅皇室之威儀。
高拱的轎子來到這裏也才申時初,卻發現,今天兩旁的側門也都關了。
高拱從轎門出來,登上廊檐:“才申時,爲什麼把門都關了?”
裕王府的人自然都禮敬他,一個爲首的禁兵答道:“回高大人的話,王爺有諭,從今日起,養病期間一律不見外官。”
高拱黯然:“這一向少見人也好。開門吧,我有事稟陳王爺。”
那禁兵頭目:“高大人,小人剛纔說了,王爺有諭一律不見外官。”
“不見外官也不見我嗎?”高拱既意外便有些生氣,“我兼着王府的侍讀講官,不是外官。”
那禁兵頭目:“高大人,王爺說了,這一向除了張師傅是皇上欽定的日侍講官可以進入,高師傅還有徐師傅都不必來了。”
身爲儲君,這就等於把自己圈禁在高牆之內,高拱知道事態嚴重,卻沒想到裕王把事態看得如此之重!委屈、難過隨着灰心同時涌了上來,眼圈又溼了,愣在那裏望着禁閉的府門,好久才說了一句:“煩請代我向王爺問安!”說完這句轉身便走。
走到轎門前,高拱又黯然回首一望,卻看見左側的門開了一縫,接着是張居正從裏面出來了,接着門很快又從裏面關上了。高拱連忙向張居正迎去,張居正也看見了他,快步向他走來。
二人相視了少頃,高拱問道:“王爺安否?世子安否?”
張居正:“王爺安,世子也安。”
“不要騙我了。”高拱低聲地說道,“國病難醫,務必請王爺養好身病,只有他纔是我大明朝的青山。”
張居正點了下頭:“有李先生在,這一點你我都不必擔心。”
“聽說聖上的病今日犯了兩次。”高拱緊接着說道,“太嶽,我們能不能想個法子讓李先生進宮給皇上請脈!”
張居正神色已十分沉重:“一切都無從談起了。陳洪陳公公今天來這裏傳旨,捱了王妃的責打。皇上本就有疾,聽了這件事,難免病中更易震怒,怒氣又添病症!肅卿兄,雷雨將至,你我尤須冷靜。”
這個消息又猶如當頭一棒,將高拱震在那裏,究是剛烈之人,此時哪裏還談得上冷靜,那股血氣又涌了上來:“那就更得把李先生帶進宮去,先給皇上請脈,穩住了病情。你這就去,把李先生請出來,我想法子帶他進宮!”
張居正搖了搖頭:“王爺和我剛纔也想過,可眼下連呂公公那條線都斷了。陳洪那些人又正在推波助瀾,李先生這時候進不了宮。”
高拱:“請李先生出來,我見見他?”
張居正:“給王爺服了藥,李先生也已經出府了。”
“去哪裏了?”高拱急問。
張居正:“李先生的個性你也知道,他不願說,我們也不好問。”
高拱長嘆了一聲:“太嶽,今晚能否來鄙舍一談?”
張居正沉默了稍許:“王爺再三叮囑,我是每天都要進府的人,叫我最好不要跟旁人來往。肅卿兄,王爺所慮甚是,這個時候我們還是先靜觀其變的好。”
高拱胸口又是一憋,還想說什麼,終於將手一揮,鑽進了轎子:“回府!”
張居正那頂轎子也被擡過來了,張居正卻沒有立刻上轎,望着孤零零遠去的高拱那頂轎子在落日下如此黯然!
到嘉靖帝時,大明朝已傳了第十一帝。奉帝命傳旨太監卻捱了打,何況是司禮監首席秉筆太監,這真是前所未聞的事。雖然皇子王妃也算是太監的主子,畢竟此時奴才的身份變了,口銜天憲已是皇上的替身,打狗欺主那句話用在這裏再恰當不過。
這件事鬧大了很可能立時掀起一場宮廷劇變!再化小也會有一場雷霆暴雨,受天譴的直接是李妃,牽連下來,裕王世子便首當其咎,一向靠裕王而受重用的大臣官員包括內廷宦官都難免池魚之殃。這一切都要看陳洪如何復旨,如何在嘉靖面前回話了。
陳洪十歲進宮,在這座八卦爐裏煉了三十幾年,熬到這個年歲爬到這個位子,身上每個汗毛孔都已變成了心眼。與其說這件萬不該發生的事是因世子和李妃情急之下做出來的,不如說在心底看不見處是陳洪有意無意激出來的。事情終於發生了,陳洪自己也知道這支箭到底是射出去了。如何只把箭射向呂芳,讓皇上把賬算到呂芳頭上去,自己取司禮監大印而掌之,又不傷及裕王,這纔是生死繫於毫髮的地方。倘若因此裕王遭譴,且不說得罪了將來的皇上自己將死無葬身之地,就眼下以徐階高拱等爲首滿朝那麼多大臣也會讓自己日日不得安寧。因此送馮保到了朝天觀,在回宮的路上便將如何復旨這件事在心裏權衡演練了不下百十來遍。盤算定了,先去太醫院上了藥,用白絹將高腫的額頭重重包了,頂着個高高的紗帽,露着紅腫的雙頰這纔到精舍來複旨。
“奴才給主子萬歲爺復旨來了!”陳洪在精舍的隔門外便有意不露出身子,而是側跪在裏面看不見的地方。
嘉靖自上晌服了丹藥,這時已又服了第二次丹藥,端坐在蒲團上打坐運氣,已感覺精神好了許多。閉目聽見了陳洪的聲音,便知他所跪的位置,左邊長長的壽眉微微動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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