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2
趙貞吉又磕了個頭:“聖上如天之仁,臣未能上體聖上之仁心,臣慚愧。臣願意從臣自己的俸祿裏分出些錢來,補給海瑞六個月的罰俸。”
嘉靖難得地笑了:“宋朝有個人曾經出了個絕對,叫做‘三光日月星’,愣是沒有人對上。蘇東坡大才子,只有他對上了,徐閣老你應該記得他是怎麼對的。”
徐階:“是。回聖上,蘇軾連對了兩對,第一對是‘四詩風雅頌’,第二對更爲高明,是‘四德亨利元’,爲避仁宗的尊諱,略去了亨利貞元的貞字。”
嘉靖:“到底是大學士,說出來頭頭是道。你現在是內閣首輔,內閣眼下只有你、李春芳和高拱三個人,太辛苦了點。把蘇軾省略去的那個字補上吧。”
所有的人都是一怔。尤其趙貞吉,趴跪在那裏,額上已經滲出了汗珠。
徐階:“啓奏聖上,臣愚鈍,請問聖上,是不是在內閣添上一個貞字?這個貞字是否就在眼下幾個人中?”
嘉靖:“貞者,吉也。徐閣老也是天縱聰明哪。”
“臣領旨。着戶部尚書趙貞吉即日入閣!”徐階大聲傳旨。
趙貞吉連忙磕了三個頭:“臣謝聖上隆恩,肝腦塗地在所不辭!”
由於是七月,又由於是中午,烈日當頭,驛道上此時竟只有這一輛馬車在往離京的方向馳去。從元初到這時,這條驛道已經三百年了,兩旁綠樹濃蔭,蟬鳴不已。
前邊路旁流過來一條小溪,清澈見底。
“停一停,喝口水再走。”轎車內是呂芳的聲音。
車伕勒住了馬,轎車停了。
那車伕先跳下了車,擺好了踏凳,掀開車簾將呂芳扶了下來。
呂芳已經換上了平常百姓的藍色長衫,頭上也只束了發,臉面依然潔淨,下車後縱目望去,但見滿目濃綠,流水潺潺,他長長地舒了口氣,轉對轎車說道:“金兒,也下來喝口水。”
裏面沒有接言。那車伕也一旁看着,顯然不願或是不敢去掀簾子接那個人。
呂芳轉對車伕吩咐道:“你先去喝水洗臉吧。”
那車伕:“是呢。”便獨自向小溪方向走去。
呂芳到轎車邊拍了拍車門:“下來吧。”
車簾這才慢慢被掀開了一條縫,露出了一頭花白的亂髮,露出了楊金水那張癡癡的臉。
呂芳十分慈祥地說道:“來,下來。”
楊金水這才半爬着從轎車裏出來了,兀自四面張望。
呂芳向他伸過去一隻手,楊金水搭着他的手踩着踏凳下到地面。
呂芳:“知道這在哪兒嗎?”
楊金水搖了搖頭,竟一個人小跑了起來,也不遠去,就繞着轎車和那馬一圈一圈地跑着。
呂芳在路邊樹下一塊石頭上坐下了:“甭跑了,過來。”
楊金水只當沒聽見,兀自繞着馬車小跑。
“過來!”呂芳低聲喝道。
楊金水刷地就停了,顯出十分驚懼的樣子,慢慢挪向呂芳。
呂芳又向他伸出了手,楊金水僵硬地將自己的手遞了過去,呂芳拉着他的手,楊金水在他面前蹲了下來。
遠處,那車伕正在脫下汗裳,用溪水在擦着身子。
呂芳輕聲地說道:“金兒,從這一刻起你不用裝了,咱爺兒倆平安了。”
楊金水開始還怔怔地望着呂芳。
呂芳:“三年多也真是苦了你了……現在好了!咱們爺兒倆去給太祖爺守陵了。太祖爺也不會說話,也不會生氣。沒有人再算計咱們了……到溪邊去,把頭髮把臉還有咱們這隻有半條的身子都洗乾淨了。從今往後,咱們爺兒倆乾乾淨淨做人。”
楊金水那癡癡的目光裏先是有了淚花,接着眼珠子慢慢動了,突然張開了嘴,失聲號啕痛哭起來,身子不停地抽動!
呂芳也慢慢流出了淚:“哭吧,哭吧,把憋在心裏那點委屈都哭出來。往後咱們就不用哭了,讓他們哭去吧。”
說也奇怪,這時整條路上那麼多大樹上的蟬聲都停了,只有楊金水越哭越小的聲音。
“好了!”呂芳站了起來,“洗洗去!”
楊金水跟着站了起來,過去攙住了呂芳的胳膊,扶着他向小溪走去。
四十年一直以“思危、思退、思變”自警的呂芳全身而退,“內相”易人,換了鐵腕的陳洪,內廷便安定了。至於外朝,抄了嚴黨那一千多萬銀子,正如嘉靖所言,爲軍的分了錢,爲官的分了錢,爲民的也分了錢,其實大頭還是讓宮裏分了,這幾月看似暫且無事,可轉眼又是年底了——“年關”到矣!
好大雪,漫天紛紛揚揚,戶部廣盈庫在影影綽綽中便顯得格外高大。好多人,等着領俸祿過年的京官們密密麻麻在大雪中排着隊,一雙雙渴望的眼,全望向廣盈庫此時尚未打開的大門,都想象着裏面堆滿了錢米。
通常所說的年關,多指貧苦百姓。一年到頭,奔於飢寒,闔家老小望穿了眼等的也就是當家人到了過年這幾天給口肉食,添件衣裳,當家的爲了上老下小這幾雙渴望的眼睛便得拼命去忙碌,去求人,去看人眼色,聽人冷語,此謂之一種年關。至於極貧人家的年關那就不是渴望而是恐慌了。一年下來已經滿身債務,怕的就是債主都在這個時候追債上門,催逼如雷。這樣人家的當家人早在臘月二十三過小年前就躲出去了,留下老小婦孺在四面透風的破屋裏聽債主叫罵,一直要催罵到除夕之夜,子時離去纔算過了年關。當時流傳一副對聯:“年難過,今年最難過,得過且過;賬要還,是賬都要還,有還就還”。道的就是這般苦情。
今年這副對聯從貧苦百姓家要掛到大明朝許多六七品清流京官的家門口了。
戶部積欠官員的俸祿從年初就一直拖着,五月抄了嚴黨幾個大貪的家,原指望能把上半年的欠俸補發了,渠料工部爲趕着給皇上萬壽宮永壽宮朝天觀和玄都觀竣工,那欠俸便只補發了不到一半。七月後一十三省多處遭災,秋收無收,漕銀漕糧又不能按數上繳戶部,欠上加欠,到了年底,京裏衆多官員的欠俸已經多達全年俸祿的一半以上。這個年過不過得去,就全指着今天廣盈庫那幾道大門打開了。因此雪再大,衆人都一早就到這裏排起了長隊。
廣盈庫是戶部唯一儲藏錢糧實物的倉儲。倉門共有三道,每道高兩丈寬丈三,取納儲兩京一十三省財物之意。每道倉門都是兩扇,皆上下裝有槽輪,開倉時往兩邊推,閉倉時往中間推,供漕錢漕糧及各種財貨進出倉儲時開合;每道倉門的左扇又都開着一條小門,供戶部人員查點倉儲時出入。
可此時的廣盈庫廣則廣矣盈則不盈。偌大的倉儲,一眼望去四壁皆空,只地面薄薄地分堆攤擺着一層布袋。每一堆都是大中小三袋:大袋裝米兩鬥,中袋裝胡椒兩升,小袋裝錢十吊。本部堂官趙貞吉說了,不患寡患不均,無論六部九卿堂官或是各部七品小吏,今日來者一律每人領取三袋。
燈籠點着,戶部的官員們分派在三道倉門口的大案前坐着,各部官員的名冊分別在三道倉門口的大案上擺着,庫工們則散站在一堆堆袋子前候着。
離過年只有三天了,戶部十三清吏司掌管大明天下兩京一十三省財政的郎中主事,今天都派到這裏來給京官們發過年的祿米了。大才如此小用,皆因爲今天小財要派作大用。國庫空虛如此,欠俸已拖了半年,此時每個官員卻只能發兩鬥米兩升胡椒十吊銅錢過年。門一旦打開,羣情之失望憤怒可想而知。十三清吏司的官員們這時重任在肩,便是如何苦口婆心勸大家體諒朝廷的難處安貧守道,過一個心憂天下不改其樂的平安年。
一個郎中模樣的官員喊話了:“諸位!”
坐在三道倉門前的主事們都望向了他,海瑞便坐在最左邊那道倉門前。
那個郎中喊了這一聲接着是嘆了口氣:“唉!清了倉底了,每人兩鬥米、兩升胡椒、十吊銅錢,實話說哪一家這點東西都過不了這個年,可也就這麼些東西了。真不知道發給他們時會要怎樣的捱罵……”三道門前的主事都望着他,海瑞也望着他。
“可醜媳婦總得見公婆面。”那郎中下了最後之決心喊了一聲,“開倉發東西吧!”
三道倉門左扇的小門都開了,立刻庫工們擡着沉重的案桌從裏面緊挨着擺到了小門邊,以防有人衝了進來。
立刻便見三個小門外擠滿了人頭。
海瑞左邊的這道倉門,專司給都察院、翰林院、國子監、通政使司四個衙門的官員簽發錢米。這四個衙門都是清流,平時彈劾官員糾正時弊的都是他們,較之六部,最是清貧,也最是難惹。今天把海瑞派給他們發放錢米,就是趙貞吉的安排,讓清官對付清官,也讓海瑞知道大明朝並非他纔是清官。當然這層意思只可意會不可言傳。
海瑞望向他那道門前排在第一個的那個官員問道:“請問哪個衙門供職,尊姓大名?”
那個官員答道:“國子監司業李清源!煩請找找。”
海瑞:“失敬,請稍候。”說着便對身邊的書吏吩咐道:“請找出國子監司業李清源李大人的名冊。”
“是。”那書吏答着便在身前大案上那幾本名冊裏找到了封面上寫有“國子監”的那本,翻到第三頁便看到了“李清源”三字,便將那本名冊遞給了海瑞。海瑞看了看,將名冊倒了過去,擺在那人面前,又遞給那人毛筆:“請簽名吧。”
那人飛快地接過筆,在上面寫有自己名字的那一格下面的空格中端端正正地寫下了“李清源”三字。
海瑞大聲地說道:“請給李司業李大人發祿米!”
他身後的一個庫工立刻將一堆三袋提了起來放到了門前的大案上。
李清源睜大了眼望着一大一中一小三個袋子問海瑞:“請問,都是什麼?共有多少?”
海瑞答道:“兩鬥米,兩升胡椒,十吊銅錢。”
“全在這裏了?”那李清源立刻睜大了眼。
海瑞低聲又答道:“全在這裏了。”
那李清源立刻嚷了起來:“我的欠俸都二十多兩了,這纔不到五兩銀子。我一家六口,還有兩個僕人,甭說過年,還債也不夠!”
“是不是我們六品一級就這些東西!”緊挨着李清源身邊那個官員緊跟着嚷道。
海瑞望向他們:“不是。今年二品的各部堂官都不發東西。”
“不要跟我們說各部堂官!”那李清源吼了起來,“堂官們還需要這些東西過年嗎?他們既有各省的年敬,又有皇上的恩賞,弄出這個由頭來對付我們這些小官!你們戶部這些人也靠這點東西過年嗎!”
海瑞不語。
“怎麼回事?”
“一共到底發多少?”
那李清源背後無數人急着問了起來。
李清源調過頭向身後的人激動地嚷道:“每個人今年就兩鬥米兩升胡椒十吊銅錢!”
他身後立刻炸了鍋,無數顆頭擁了過來,無數雙憤怒的目光全從門外望向海瑞:
“你們戶部也忒黑了吧!”
“你們自己難道也只有這麼點東西嗎!”
“大明朝的錢都被你們弄到哪裏去了!”
海瑞依然坐在那裏,望着那無數雙憤怒的目光和那些紛紛責罵的嘴,不語,也不動氣。
“回話!”
“回話!”
“不回話就把他拖出來!”
海瑞還是靜靜地坐着,目光深深地望着那些人。
突然有一個官員在幾顆人頭後踮起了腳將一團雪球向海瑞砸來!
那團雪砸在海瑞的烏紗上!
海瑞依然一動沒動。
豈止這道倉門,中間和右邊那兩道倉門也已羣情鼎沸,怒罵如潮了!
此刻,六部還有都察院、通政使司、大理寺、翰林院、國子監、詹事府各部衙掌部掌院的正堂官這時都集聚在西苑內閣值房。雖說四個閣員本就兼着四個部衙,加上其他部衙的堂官也有好十幾個人。值房不是太大,這時便都擠着,肩挨肩地在書案前寫着青詞。
皇上的萬壽宮、永壽宮、朝天觀、玄都觀在後天也就是臘月二十九就要竣工了。天下第一大事,統領百官的內閣大臣和各部堂官都被叫到了這裏,代表大明天下臣民向皇上各寫一篇敬天頌聖的青詞。說的都是一回事,篇篇還須寫得不同,如何上合天心下愜聖意,這一篇四六駢文真比他們科考時那三場文章還難!
值房的門被厚厚的棉簾遮着,兩個大火盆在屋子中間熊熊燒着,以徐階爲首,李春芳、高拱、趙貞吉等十幾個大臣的書案圍在大火四周烤着,拿着硃砂筆在用綠葉做成的青紙上字斟句酌。外面大雪飄寒,裏面每個人臉上都淌着汗。至於戶部那邊官員們鬧事,還有兩京一十三省這時天塌下來,他們都無心顧及了。
兩個守在棉簾外聽差的內閣文員這時都穿得棉猴似的,正袖着手在那裏不停地跺着腳避寒,卻見雪地裏一個人向這邊踉蹌奔來。
那人走近了,竟是在廣盈庫主持發放錢米的那個郎中。這時頭上的帽翅只剩下了左邊一根,身上的袍服也扯爛了,臉上還有好幾道手指抓的血痕!
兩個內閣文員依然袖手跺腳:“怎麼回事?出什麼事了?”
那郎中喘着氣:“出大事了!好幾百人在大鬧戶部……趙大人呢?我、我要立刻稟報趙大人……”
兩個文員略停了一下腳步,接着又跺了起來:“正寫青詞呢。再大的事這時辰也不能去打擾。”
那郎中急了:“趙大人再不去,那些人可要鬧到西苑來了!”
兩個文員這纔有些上心了,對望了一眼,其中一個掀開了棉簾一角:“要稟報你自己去。”
那郎中已顧不了許多,從棉簾的縫裏鑽了進去。
都看見了那個狼狽不堪的郎中跪在門簾前,又都裝着沒有看見他似的,大家依然在寫着青詞。只有徐階、高拱和趙貞吉對望了一眼。
趙貞吉目詢了一眼那個正望着他的郎中,便不再理他,加快了速度,寫完了他那篇青詞的最後一個字,站起來走到徐階身邊雙手遞了過去,低聲道:“師相,一定是戶部那邊鬧欠俸了,學生先去看看。學生這篇青詞……”
徐階接過他的青詞:“青詞我幫你斟酌,你立刻去。這個時候千萬不要鬧出事來。”
“學生明白。”趙貞吉向他揖了一下,轉身走出時望了跪在那裏那郎中一眼,那郎中爬起來跟在他的身後走出了內閣值房。
徐階望着他們出門,覺得事態嚴重,便站了起來,向高拱望去,高拱這時也正望向他。徐階給他示了個眼色,自己先向門邊慢慢走去。高拱擱下了筆,跟着起了身,向門邊走去。
那些人都擡望眼,也就看了一下,立刻又埋頭寫各自的青詞。
“肅卿,你的寫完了嗎?”徐階望着漫天的大雪問道。
高拱:“快了,還有幾句話。”
“你也去吧。”徐階轉望向他,“趙孟靜威望不夠,你去才能平息衆怨。”
高拱望向了紛紛揚揚的大雪:“我也不知道如何平息衆怨。”
徐階:“跟大家把道理說清楚。過了年我們想辦法給大家補發欠俸。”
高拱:“只有架起鍋子煮白米,沒有架起鍋子煮道理。話我可以說,這次許了願可得兌現。閣老給個實在的時限吧。”
徐階:“明年二月。明年二月我想辦法把今年的欠俸給大家都發了。”
高拱:“寫完了那幾句我去。”
徐階:“那就多辛苦你了。”
高拱:“分內的事。外面冷,閣老進去吧。”
徐階深望了他一眼,兩人轉身,兩個門外的文員連忙打起了簾子,二人又走了進去。
還沒等趙貞吉趕到,廣盈庫已亂成了一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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