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2

作者:劉和平
“是呀!”嘉靖嘆了一聲,“連朕都遲遲下不了這個決心,你又怎麼想得明白。我大明朝這麼多文臣武將,可真能留給後人的又有幾個。尤其有些人,現在就在裕王身上打主意,甚至把主意都打到朕的孫子身上了,這樣的人朕不得不防。”說到這裏他的目光望向了西邊燈火處:“找條路繞過去,到朝天觀看看,那個馮保在幹什麼。”說着不等黃錦回話,自己已經踏着雪向前面的左側的一個小土山上走去。黃錦舉着燈慌忙跟去。

  這個位置找得好,小土山上長滿了松柏,往前能看見朝天觀左側的觀門和院子,往後能望見不遠處宮牆外通往禁門的路,人站在樹下還不易被別人發現。

  “先吹熄了燈。”嘉靖說道。

  黃錦便吹熄了燈籠,在身旁一根樹枝上掛好了,又順便折斷了幾根松枝,在嘉靖身後那條石凳上把雪掃了,解下了自己身上的斗篷摺疊成幾層墊在凳上:“主子請坐吧。”

  嘉靖在斗篷上坐下了,目光所及處,朝天觀觀門內的院子和觀門外那座牌樓的燈光下一個個正在搶修的人和指揮着搶修的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黃錦也在他身後站定了。

  雖在病中,也許與長年服用丹藥有關,嘉靖這時鬚髮皆黑,目力也極好,其實這是丹藥最迷惑人的地方。他目光炯炯,先在觀門內刷油漆磨階石的人役中找着,沒有看見馮保。目光移向了牌樓外,很快便發現了馮保。

  牌樓是最後一道工程,修好後腳手架都拆了,這時都要一根一根用車運出宮去,兩個工役正擡起一根長木架到馮保的肩上,馮保一手扶着肩上的木一手撐着大腿伸直了腰,扛着那根好大的長木踩着雪艱難地走到一輛車前,這裏卻沒人幫他,只見他慢慢蹲了下來,將肩上的長木往車上一卸,還好,那根長木穩穩地架在車上已經堆好的木料上。

  牌樓下還剩下三根長木,馮保吐了口氣,又走了過去,那個披着斗篷的監工太監卻突然對那兩個擡木的工役喝道:“不干你們的事了,都歇着去,這些讓馮保一個人搬!”

  那兩個工役立刻拍了拍手,向牌樓對面的小屋工棚走去。

  嘉靖定定地望着,黃錦也睜大了眼望着。

  觀門內還有好些漆工在刷幾處最後一遍油漆。牌樓前搬木料就剩下了馮保一人。

  馮保抹了一把汗,只得獨自向牌樓下那幾根長木走去,可走到長木前,他望着那些又粗又長還被雪水粘得滑滑的長木難住了,怎麼把它們搬上肩,他一個人實在艱難。

  那個披斗篷的太監:“還不搬,站在這裏等過年哪!”

  馮保竟一聲不吭,走到一根長木細一些的那頭雙手擡了起來,費力擱到肩上,想着只有把肩移到長木正中的力點纔可能將木料扛起來,於是身子一點一點慢慢往前移着,長木在肩上慢慢豎起了,馮保的身子也慢慢直了,該是力點了,馮保便雙手去撐身前粗木的那頭,可撐了幾下撐不起來。突然鞭子抽過來了,馮保疼得一抽,兀自挺着不讓那根木頭掉下。

  那監工太監:“你不是有能耐嗎?一根木頭都搬不動,還打量着將來進司禮監作掌印太監?我再數三下,你要搬不動,就把這根木頭啃了。一,二……”

  “三”字還沒出口,馮保雙手猛地一撐,那根木頭橫在了肩上,緊接着他身子一擺,長木靠背後的那頭重重地撞在那太監的頭上,那太監立刻摔倒在地!

  馮保扛着木頭走到車前腰都沒蹲肩一卸便卸在車上。

  “好!”黃錦情不自禁低聲喝了聲彩。

  嘉靖慢慢回頭向他望去。

  黃錦低了頭。

  嘉靖又調轉頭望向那邊。

  只見馮保又走到了還剩下兩根其中一根長木前,還如搬前面那根長木一樣,擡起了細的一頭,擱到肩上往前移去。

  那個監工太監已經站起了,咬着牙走到他背後猛地一鞭,抽完便閃身跳開,見馮保被鞭子抽得身子一緊接着又往前移步,那太監奔過去又猛地一鞭,抽完又閃身跳開。馮保忍着疼還在往前移步。

  “主子,奴才可得去管管了。”黃錦顯着氣憤向嘉靖求道。

  嘉靖:“管什麼?”

  黃錦:“馮保有天大的罪,畢竟伺候了幾年世子爺。要責罰,也輪不到他們這些狗仗人勢的奴才。”

  嘉靖:“那個奴才是陳洪的奴才吧?”

  黃錦:“回主子,正是。”

  嘉靖:“那就甭管。你鬥不過陳洪。”

  黃錦兀自不服氣,也只得將那口氣帶着唾沫生生地嚥了下去。

  嘉靖望着又扛起了長木向車子走去的馮保,突然迸出一句話:“今後能殺陳洪的大約便是此人!”

  黃錦一驚。

  嘉靖接着說道:“往後你不要太直,不要再當面跟陳洪頂嘴,朕這是爲你好。”

  黃錦已經完全愣在那裏,腦子裏一片混沌。

  “應該是那些人來了。”嘉靖面對着朝天觀耳朵卻聽向了背後的禁門,突然又冒出這麼一句話。

  黃錦的腦子哪裏跟得上這位主子,剛纔那句話還沒想明白,這時聽他又突然說出這句話,只得問道:“誰來了?主子說哪些人來了?”

  嘉靖:“你回頭看看就是。”

  黃錦這時依然什麼也沒聽到,便轉過頭向宮牆禁門那邊望去,立刻一驚。

  ——遠遠地離禁門還有半里地果然有好些燈籠照着好些人向禁門奔來!

  “真有人來了!”黃錦又驚又疑,仔細再看,這回看得有些清楚了,“主子,好像都是官員,有百十號人奔禁門來了!”

  嘉靖依然坐在那裏沒動:“朕帶你來就是讓你看看,我大明都是些什麼官員。再讓你看看陳洪的厲害!”

  ——禁門前就是李清源那些人,百十來號,這時每人手裏都舉着一本奏疏,黑壓壓全在禁門外跪下了。

  在西苑禁門外當值的禁軍都是些年輕的人,在他們的經歷裏從來就沒有見過這樣的場面,只聽說過三十多年前當今皇上爲了跟羣臣爭“大禮議”,在左順門外出現過二百多個官員集體上疏的事件,那一次皇上大怒當場便杖死了十幾個人,杖傷了好幾十人,還抓了好幾十人。那以後雖也有官員上疏,最多也就幾個人,從沒再出現這麼多人集體上疏的事。現在嚴黨倒了,是徐階掌樞,而徐閣老一向對官員都不錯,何以會突然鬧出這麼大事來,而且是在要過年的時候?他們都緊張了,列好了隊,把着刀槍緊護着禁門。

  今天領着禁軍當值的是提刑司一個大太監,這時站在禁門外正中的臺階上:“你們這是要幹什麼?要謀反嗎?”

  李清源跪在第一排的正中,高舉起奏疏:“我大明朝有死諫之臣,沒有謀反之臣!我們有奏疏要直呈皇上!”

  那大太監:“上疏有上疏的路,先交通政使司,再由通政使司交司禮監,這點規矩都不知道嗎?”

  另一個跪在李清源身邊的官員大聲回道:“我們參的就是通政使司,還有各部衙門的堂官,還有內閣!這個疏我們不能交給他們!”

  李清源緊接着說道:“請公公將我們的奏疏立刻直呈皇上!”

  所有的官員都是商量好的,這時衆口同聲:“請皇上納諫!”

  西苑是二十多年的禁宮,入夜後十分安靜,這時突然被百多人齊聲一吼,聲震夜空,好些樹上的宿鳥都驚了,撲簌簌飛了起來。就連這座小土山上也飛起了好些鳥!

  黃錦擔心了,連忙伸直手背彎着腰從一旁遮住還坐在斗篷上的嘉靖:“主子,主子,咱們先回宮吧。”

  嘉靖坐在那裏一動沒動:“你今年多大了?”

  黃錦正在焦急,又不得不答:“主子知道,奴才虛歲四十了。主子在這裏驚了駕可不得了!奴才得立刻伺候主子回宮。”

  嘉靖眼中閃出了光,聲調裏也透出了殺氣:“驚駕?驚駕的事你還沒見過呢。三十五年了,那一次跟朕鬧的人比這一次多得多了,好些還是大學士。朕一個人對付二三百人,把他們全殺下去了!呂芳當時就在朕的身邊,可惜你那時太小,沒遇上。”

  黃錦這才徹底明白了這位主子今晚單獨帶自己出來就是在等這一刻,那顆心頓時揪緊了,說不出是害怕是緊張還是難過,身爲君父爲什麼要和自己的臣子這樣鬥呢?他懵在那裏。少頃還是說道:“主子……”

  “住嘴!”嘉靖立刻嚴厲了,“再說一句,你就下去跟馮保扛木頭去!”

  黃錦愣住了。

  嘉靖又和緩了語調:“該徐階和陳洪他們出場了,仔細看着,往後給朕寫實錄時把今天看見的都寫上。朕沒有惹他們,是他們在惹朕。”

  “是……”黃錦慢慢轉過了身子,又向不遠處禁門外望去。

  ——徐階是被趙貞吉攙着走在最前面,緊跟着便是李春芳和高拱,後面跟着兩隊禁軍都打着火把,簇擁着四個閣員走到西苑禁門外廊檐下的石階上站住了。

  跪在那裏的一百多人看見了他們,都不吭聲,只是依然將手裏的奏疏高高舉着。

  徐階慢慢望着衆人,慢慢說話了:“國事艱難,我們沒有做好。對不起列祖列宗,對不起皇上,對不起你們,也對不起天下的百姓。可事情總得一步一步去做。這個時候,大家不應該到這裏來,驚動了聖駕,你我於心何忍?”

  “徐閣老!”李清源代表百官答話了,“這樣的話你們內閣已經說了不知多少回了。不知道閣老說的一步一步去做,要做到什麼時候?聖上把大明的江山都交給了你們管,北邊抵禦韃靼南邊抗擊倭寇都沒有軍餉,那麼多流民災民餓殍遍地,近在順天府這兩天就倒臥了一兩千餓殍!我們這個時候還不到這裏來,要等到什麼時候纔到這裏來!”

  趙貞吉接言了:“你這是誇大其詞危言聳聽!誰說南北沒有撥軍餉?哪裏就至於餓殍遍地了?一早戶部接到大興宛平有餓死的百姓我們便立刻動用了通州的軍糧派人去賑濟了,這些你們難道不知道?戶部是欠了你們的俸,不也是一點一點在補發嗎?我們內閣幾個人今年都沒有領俸祿,還有什麼對不起你們的?白天我就跟你們說了,高大人也給你們說了,欠你們的俸祿一定想辦法在明年開春給你們補齊,爲什麼這個時候還要來鬧?明知給皇上修的宮觀立刻便要剪綵竣工,大過年的吉日,你們一定要鬧得皇上過不好年才肯罷休嗎!”

  “我們不是來鬧欠俸的!”李清源身旁那個官員大聲接道,“沒有錢過年,喝碗粥喫口白菜我們也能過去。我們來就是要向皇上奏明實情,讓皇上問問你們這些內閣大臣還有各部堂官,這兩年到底在幹些什麼!過了年就是嘉靖四十五年了,你們有些什麼方略能救我大明的江山社稷和百兆天下臣民!”

  “回話!”

  “回我們的話!”

  百官一齊吼了起來。

  “陳洪呢!”土山上嘉靖突然問道,“陳洪沒來嗎?”

  黃錦向禁門內望去,一眼便看見禁門內已經站着好些提刑司和鎮撫司的人,都舉着火把,有些手裏拿着廷杖,有些手裏拿着長鞭,都列好了隊,靜靜地在那裏等着指令。

  “回主子。”黃錦這才向依然面對朝天觀坐着的嘉靖說道,“提刑司鎮撫司好些人都來了,只是不見陳洪。”

  “知道他去哪裏了嗎?”嘉靖側頭望向黃錦。

  黃錦:“奴才哪裏知道。”

  嘉靖:“他這是找朕去了。想要朕下旨,他好大開殺戒呢。”

  黃錦:“奴才明白了。”

  “我們要見皇上!”

  “我們要將奏疏面呈皇上!”

  不遠處禁門外又傳來了百官的吼鬧聲。

  “皇上!”黃錦失驚地叫道,“徐閣老他們向百官們下跪了!”

  嘉靖身子也動了一下。

  黃錦接着叫道:“陳洪來了!”

  嘉靖坐在那裏又一動不動了。

  ——列隊靜候在禁門內的提刑司鎮撫司那些提刑太監和錦衣衛見陳洪大步走來,都齊刷刷跪下了一條腿。

  陳洪從大門向外望去,看見徐階、李春芳、高拱和趙貞吉都面對百官跪在臺階上,那些百官還在吼鬧着。

  陳洪眼露兇光,滿臉焦躁,在兩行跪着的隊列中來回踱着,突然站住了:“主子萬歲爺在清修,請旨已經來不及了。都起來!”

  左提刑右鎮撫那些人刷地都站了起來。

  陳洪把一隻手舉在空中,突然劈下:“衝出去,打!”

  “是!”隨着一聲吼應,兩支隊伍像箭一般衝了出去。

  燈影下,立見鞭杖齊揮,人倒如泥!

  ——可憐那些文官,一個個跪在那裏兀自沒有省過神來,便有好些被打倒在地,有些人頭上臉上流出了鮮血。

  高拱是第一個驚醒過來的,立刻從石階上站起:“誰叫你們打人的?住手!快住手!”

  徐階也已被趙貞吉扶起了,見狀臉都白了:“陳公公!陳公公!不能夠這樣子!快叫他們住手……”

  李春芳也已爬了起來:“出大事了,鬧出大事了……”

  陳洪就站在他們身旁的臺階正中,這時壓根就不理他們,看着手下們在那裏打人。

  “孟靜!扶我過去!”徐階已經大急,在趙貞吉的攙扶下向打人處走去。

  高拱緊挨在他的另一邊,一起走了過去。

  “住手!”徐階喊着。

  “住手!”高拱也喊着。

  畢竟是內閣大員,他們所到之處,提刑司鎮撫司那些人便停止了打人,可圍在百官周圍的那些鞭杖依然揮舞着。

  “陳洪!”徐階猛地轉過頭來,“再不住手乾脆連我一起打了!”

  “罷了!”陳洪這才一聲令下。

  那些鞭,那些杖立刻停了。

  除了跪在正中間的一些官員僥倖沒有捱打,跪在四周的官員都已經被打得趴在地上,有些在*,有些已經昏厥了過去。

  土山上,嘉靖依然靜靜地坐在那裏,甚至連這個時候都沒有轉身去看禁門前發生的這場慘劇。

  黃錦面對他撲通跪下了:“奴才要參陳洪!主子容奏!”

  嘉靖慢慢望向他:“參他什麼?”

  黃錦:“未曾請旨毒打百官,這是僭越!”

  嘉靖:“他爲什麼要毒打百官?”

  黃錦:“百官有錯,也無非是對徐閣老他們不滿,上個疏也不至於遭此毒手。”

  “你太老實了。”嘉靖終於慢慢站起了,“他們這不是對徐階不滿,也不是對內閣不滿,他們這全是衝着朕來的,無非是因爲朕蓋了幾座屋子想養老。嚴嵩和嚴世蕃在他們敢這樣?朕用陳洪,就用在他這個狠字。要是連個陳洪都沒有,我大明朝立刻就要翻天了。”

  黃錦也是司禮監的老人了,可平時只是分內當差從不琢磨這些事情,今天讓嘉靖帶到這裏,當面看着這副場景,親耳聽到皇上這番話語,從不覺得這位主子可怕的老實人,這時只覺得一縷寒氣從腳底升到了腦門!

  嘉靖:“朕也不想這樣,可不得不這樣。你現在應該明白朕爲什麼要讓呂芳去南京了吧?”

  黃錦茫然地望着嘉靖:“奴、奴才不明白……”

  嘉靖:“這樣的事,呂芳不會幹,朕也不想讓他去幹。”說着徑自向山下走去。

  黃錦的腦子哪裏跟得上,這時燈籠也來不及取,甚至連自己的斗篷也沒拿,追上去攙着嘉靖,只是藉着遠近透來的餘光,認着腳下的路,扶着他向另一個方向走去。

  已經看不見禁門那邊了,卻聽見那邊一片哭聲大作。“那個海瑞好像不在今天這些上疏的人裏?”嘉靖突然又撂出了這麼一句。

  黃錦又是一怔,只好接道:“是奴才的過失,傍晚鎮撫司有奏報,那個海瑞好像是被趙貞吉派往大興賑撫災民去了……”

  “趙貞吉不派他的差,他也不會來。”嘉靖加快了步伐,“乾上乾下,盯住這個人。”

  什麼是“乾上乾下”?黃錦哪裏知道這是嘉靖在當年浙案棘手時卜的一卦,那時也就對呂芳一個人說了。從此海瑞這個名字便時常在他心裏浮出。六必居題字一事更使他感覺到海瑞這個“乾下”和自己這個“乾上”總有一天會君臣交卦。至於卦爻會生出什麼變數,他在等。他一直認爲,朝綱不振,萬馬齊喑,皆因爲在自己御極的這四十四年中,在大明朝兩京一十三省這麼多臣子中,上天一直沒有生出一個能跟自己這個“乾上”相交的“乾下”之卦,以至滿朝柔順,乾卦不生。屢次上天示警,也正因爲自己乾綱獨立只能跟上天對話。今天好不容易等來一羣清流官員鬧事,依然如此不堪一擊。仗劍四顧,皆是朽兵。這種“獨陽不生”帶來的長期疲憊,又因常年疲憊生出的“孤陰不長”的極致失落旁人如何能夠理會?

  包括黃錦,當然也無法領會,這時卻不得不答道:“奴才明白。”

  ——其實嘉靖本人也未曾明白,作爲大明朝第十一世的天子,他的名位自然是至陽之“乾”;但作爲常年修道性極陰沉的朱厚熜本人,他卻並不是太極中陰陽魚的那個太陽,而是那個太陰。

  海瑞纔是那個至陽至剛的太陽!

  就在百官集聚西苑禁門上疏,時隔四十年“左順門事件”再次重演的時候,海瑞衝風冒寒在當天就趕到了大興縣。

  大興縣屬順天府,離京城也就五六十里,天子腳下居然有如此慘景,海瑞儘管有兩任縣令的閱歷,也親歷過幾場大災,可眼下的事情還是讓他不忍目睹,不敢置信。

  十餘座粥棚在他的厲聲督責下已經搭好了,十幾口大鍋也正在大火上熬着粥,活着的人卻並沒有搶着來排隊,而是到處散坐着或是躺在雪地上,這些人已經連站起的力氣都沒有了。

  更有慘者,離活人不遠處,雪地上躺着好些死人,這時正讓大興縣衙招來的人從車上抽下竹蓆,在一具一具將他們裹起來。

  海瑞滿目悽然,回頭向一個粥棚望去,目光立刻嚴厲了。

  大興縣令也來了,這時披着厚厚的皮毛大氅,居然還有一個差役替他搬着把椅子擺在一口大鍋的竈火前在那裏烤火。

  海瑞對身邊那個戶部的書辦:“將大興縣令叫過來。”

  “是。”那個書辦走到了竈火前,“縣爺,我們海主事請你過去。”

  那個縣令站了起來,走到海瑞身邊:“海主事。”

  海瑞:“這麼多死了的人怎麼掩埋?”

  縣令:“眼下正在找人,準備挖一個大坑作義冢,一處埋了。”

  海瑞:“還有那麼多活着的,就算有一碗粥喝,夜間睡哪裏?”

  縣令嘆了口氣:“我也犯愁。這麼多人哪有地方讓他們睡。”

  海瑞:“那就讓他們凍死?”

  大興的縣令也是六品,見海瑞聲嚴色厲,便也不高興了:“誰想他們凍死了?”

  “粥棚不設在城裏,讓這麼多人大雪天都待在荒郊野外,不就是想讓他們凍死嗎!”海瑞的目光倏地刺向那個縣令。

  “這麼多人,都進了城,怎麼安置?”那縣令毫不示弱。

  海瑞:“你睡在哪裏?你的家人睡在哪裏?不是都住在城裏嗎?你有地方睡,就沒有辦法安置這些難民!”

  縣令一怔:“海、海大人,你怎麼能這樣說話……”

  海瑞:“你要我怎樣說話?朝廷將大興縣交給你管,大興的百姓都是你的子民,你對自己的兒子自己的女兒也這樣嗎!我告訴你,糧食我已經給你運來了,不夠我還會向戶部要。從今天起再餓死一個人、凍死一個人,我向朝廷參你!”

  縣令這纔有些氣餒了:“那海大人給我出個主意,要是您來當我這個縣令該怎麼辦?”

  海瑞:“把縣衙騰出來,把縣學騰出來,還有廟宇道觀,還有一些大戶人家,縣裏所有能騰出來的地方都騰出來,讓難民住進去!”

  縣令:“有、有這個規矩嗎?”

  海瑞:“我告訴你,我在淳安在興國當知縣都是這個規矩!施了這頓粥,把粥棚設到城裏去!”

  說完這句,海瑞不再理他,大步向那些雪地上的百姓走去,大聲說道:“粥很快就熬好了!父老鄉親能坐的都請坐起來,能站的都請站起來,再躺着就會起不來了!喝完了粥我們都搬到城裏去,你們縣太爺給你們安排了屋子!聽我的,都起來,起不來的,請別人幫一把!”說着他自己先走到一個老人身邊蹲了下去,將那個奄奄一息的老人手臂拿到自己肩上,將他半抱半攙扶了起來。

  扶起那位老人,海瑞的目光向縣令和那些差役這邊望來:“你們還站着,要我一個一個請嗎!”

  那些差役人等都奔了過去。

  就這樣,海瑞在大興縣守着災民過了嘉靖四十五年這個年節,回到家裏已經是正月初五的黃昏了。這個年只有母親和妻子兩個人在家裏度過。

  海瑞的眼睛網着一層血絲,才幾天臉上也瘦得顴骨暴露,身上那件官服已經髒得不像樣子,面對母親和妻子還裝出一絲笑容:“母親,兒子不孝,沒能在家裏陪母親過年。”說着轉望向妻子,“快扶阿母坐好,我們給阿母拜年。”

  海妻連忙過去扶着海母在正中椅子上坐下了,海母望着兒子滿眼愛憐:“不用了,你這個樣子趕緊喫口熱的,洗一洗先歇下來。”

  海瑞已經跪下,海妻雖有身孕,也伴着他並肩跪下了:“兒子和兒媳給母親拜年了,祝母親長壽百歲!”說罷,海瑞磕下頭去。海妻將手貼在腹前彎了下腰。

  海母:“好,扶你媳婦起來。”

  海瑞擡起了頭,便去扶妻子,一條腿剛擡起準備站起時,眼前突然一黑,自己撲通一聲倒了下去。

  “汝賢!”“官人!”

  海母和海妻的呼喚聲海瑞已經聽不見了。

  也就在這一天,這一夜,在西苑欽天監擇了御駕遷居新宮的吉時——嘉靖四十五年正月初五酉時末刻,而吉時擇得偏又不合天象——大雪下得天地混沌,玉熙宮外殿坪裏那一百零八盞燈籠在大雪中昏昏黃黃,須仔細看才能看出:三十六盞在前,上符三十六天罡之數,七十二盞在後,上符七十二地煞之數。

  一百零八盞燈籠光的昏照下,大雪中隱約可見大殿石階前正中蹕道上擺着皇上那乘三十二擡龍輿,三十二名擡輿太監單腿跪候在各自的轎杆下。

  龍輿的左側,列着手執法器的朝天觀觀主和一應道衆。

  龍輿的右側,列着手執法器的玄都觀觀主和一應道衆。

  徐階率領六部九卿堂官還好跪候在大殿的門外,三品以下的官員便苦了,雖然有恩旨讓他們站着,但畢竟都站在殿外的石階和殿坪上,無一人身上不是落滿了積雪,所有的目光都昏眊地望着洞開的玉熙宮殿門。

  燈火通明的玉熙宮大殿的正中擺着一座好大的銅壺滴漏。

  靜寂中,大銅壺的滴漏聲清晰可聞。

  大殿的各個方位上都站着捧執御物屏息靜候的太監。

  只有一個人這時在大殿裏走動,雖然步伐極輕,氣勢依然逼人,這便是陳洪。但見他一會兒步到通精舍的那道大門口聽一下里邊的響動,一會兒步到那座大銅壺前看一眼慢慢上浮的刻木,如此往返,片刻不停。這就使得跪在門外那些內閣大員和六部九卿堂官身影矮銼,突兀得陳洪一人飛揚。

  殿內殿外這時都在等着酉時末刻的到來,等着精舍裏嘉靖帝敲響那一聲銅磬。彼時,景陽鍾便將敲響一百零八下,朝天觀玄都觀的道衆都將齊奏仙樂,然後銃炮齊鳴,整個北京城都將聽到,當今聖上龍駕騰遷了。

  精舍內也安放了一座銅壺滴漏,黃錦一個人靜靜地站在銅壺邊緊盯着上浮的木刻,目光一刻也不敢移開。

  嘉靖換上了那件繡有五千言《道德經》的道袍,頭上依然束着發,只繫着一根玄色的綢帶,盤腿坐在蒲團上,正看着手中一道賀表。

  一頂偌大的香草冠靜靜地擺在他身邊左側的茶几上,那座銅磬擺在他身邊右側的紫檀木架上。十幾道已經看過的賀表疊擺在他身前矮几的右側。

  嘉靖看完了手中那道賀表,往矮几右側那疊已看過的賀表上一扔,目光射向了矮几左側剩下的最後一道賀表,卻不再拿它,突然問道:“賀表全在這裏了?”

  黃錦目光本盯着木刻,這時連忙轉過頭來答道:“回主子,全在這裏了。”

  “再沒有了?”嘉靖問這句時臉色已經十分難看。

  黃錦其實也早就在等着他問這句話,也早就擔心他問這句話,還是按照事先跟徐階商量好的口徑答道:“奴才糊塗,惦記着吉時起駕,竟把這個事忘了。徐閣老送賀表來時便叫奴才轉奏皇上,因擔心每個官員都上一道賀表太過勞累聖上,因此只叫六部九卿部衙各上一道賀表,既不使主子太勞累,也轉達了我大明所有臣民對主子的忠愛之心。”

  嘉靖笑了,笑得好陰森:“每個官員上一道奏疏不怕勞累了朕,每個官員上一道賀表倒怕勞累了朕?無非是看朕蓋了幾座屋子,年前有些人捱了陳洪的責打,在心裏罵朕,不願意上賀表罷了。黃錦,徐階用這個話來蒙朕,你也跟着蒙朕?”

  黃錦立刻跪下了:“主子!主子是天下的君父,君父有了安居之所,天下的臣民只有歡喜的道理,怎會如此沒有天良。大吉大喜的日子,臣子和奴才們都歡喜着呢,主子是仙佛降世,應該生大歡喜心纔是。”

  嘉靖眼裏哪有半點歡喜的神色,本想再駁斥他,見他滿目乞求的神色,便不再看他,將目光轉向精舍裏面那道門,穿過正對着那道門洞開的南牆窗口,望向遠方天際閃爍的星斗,突然喃喃地顧自念起了詩句:“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嗚呼!何時眼前突兀現此屋,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

  黃錦大驚失色:“主子,大吉的日子,主子萬萬不可……”

  “閉嘴!”嘉靖已經閉上了眼睛。

  黃錦也只得閉上了嘴。

  大銅壺的滴漏聲越來越響!

  低頭緊盯着滴漏木刻的陳洪猛地擡起了頭,快步走到大殿門口,做好了準備發令的手勢。

  徐階那些官員都挺直了身子。

  殿外大坪裏兩班道衆都拿起了法器仙樂。

  無數雙眼睛都在看着陳洪那隻高舉着的手,只等那手往下一按,便山呼萬歲,鳴鐘奏樂。

  陳洪高舉着手,左耳簡直豎得都拉長了,單等精舍裏那銅磬一響。

  黃錦兩眼直着,銅壺木刻上“酉”字的最後那一道木刻已經浮出水面,“戌”字透過水麪已經能看見了。

  黃錦強堆出滿臉笑容從銅磬中捧出那跟磬杵高高舉起雙腿朝嘉靖跪了下來:“天地吉時良辰,奴才啓奏主子萬歲爺起駕!”

  嘉靖慢慢睜開了眼睛,望向黃錦捧在自己面前的那根磬杵,卻一動沒動。

  銅壺的滴漏聲更響了,嘉靖依然一動不動,黃錦感覺到銅壺裏滴下的每一顆水珠都落在自己的腦門心上,那水珠又變成了汗珠從他的髮際沿着臉流了下來。

  嘉靖終於慢慢伸出了手,抓過了那根磬杵,瞟了一眼身側的銅磬,突然舉起磬杵往地上一摔!那根磬杵,立刻斷成數節,好些碎片迸濺起來!

  黃錦跪在那裏眼睛都直了!

  只聽到裏面有一聲響,陳洪那隻手剛要往下按,虧他立刻又停住了——面露驚愕之色!

  那一聲跪在門邊的徐階等人也聽見了,不是銅磬在敲,而是砸碎東西的聲音,所有人都驚愕住了!

  所有的目光都望向精舍那個方向。

  從大殿的大門可以看到,靜候在大坪裏那些人衆也都驚愕在那裏。

  一切又都歸於沉寂,漫天的大雪這時竟也小了,那上應天罡下應地煞一百零八隻燈籠便突然亮了許多。

  誰也不敢動,誰都在等着,等着下面發出的不知是什麼聲響。

  嘉靖從袖中掏出一份不知何時早已寫好的御旨朝跪在地上的黃錦扔去:“出去宣旨!”

  黃錦省過神來,連忙捧起那道御旨,磕了個頭,爬了起來,踉蹌着向精舍外走去。

  陳洪終於聽見了精舍傳來的腳步聲,接着看見黃錦走了出來。

  陳洪立刻迎了過去,壓低着聲音:“怎麼回事?”

  黃錦看也沒看他,徑直走向殿門,走出殿門外站在那裏。

  無數雙目光都投向了站立在殿門口的黃錦。

  黃錦何時有過如此大的氣場,這時站在那裏就像一座大山,壓得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黃錦展開了聖旨:“上諭!”

  “萬歲!”所有人立刻有了反應,同聲答了這一聲,原本跪着的大臣都趴了下去,原本站在石階和殿坪上的人都跪了下去。

  陳洪本還在殿內門口生黃錦的氣,這時也只好在殿內跪了下去。他身後滿殿捧着御物的太監們都跟着跪了下去。

  黃錦事先也不知道這道旨意裏的內容,顫聲讀道:“朕御極四十有五年矣!敬天修身,臥不過一榻,食不求五味,服不逾八套,紫禁城廣廈千間避而不居,思天下尚有無立錐之民也。故遷居西苑,唯求一修身之所,以避風雨而已。奈何建一萬壽宮永壽宮竟遭天下詬病,百官竟無一人上賀表者?且以野有餓殍官有欠俸遷怨於朕,朕之德薄一至於斯乎!朕將兩京一十三省百兆臣民託諸爾內閣及各部有司,前因嚴嵩父子及其黨羽天下爲私貪墨而害民,今爾徐階等大臣舉止無措踟躕而誤國。萬方有罪,罪在朕躬一人而已!”

  讀到這裏黃錦已經滿臉流汗,口舌乾燥,已經讀不下去了。

  徐階等一應大臣全都匍匐在地,無不驚懼莫名。

  黃錦好不容易運出了一口津液,潤溼了舌頭,接着讀道:“百官詬朕,朕其病也!民有餓殍,朕其憂也!萬壽宮、永壽宮朕尚忍居之乎?着爾徐階等人會同裕王籌一良策,安我大明,救我百姓。天下一日不安,百姓一日不寧,朕一日不遷居萬壽宮永壽宮。欽此。”

  ——爲了給他修這兩宮兩觀,徐階等人絞盡腦汁不惜東牆西拆,捱了多少唾罵,誤了多少大事。如今到了喬遷之時,他又突然不搬了,而且罵盡百官,罪及衆人,原因只是捱了毒打之後在京諸官沒有都上賀表而已。都道天有不測風雲,畢竟礎潤知雨,月暈知風,有跡可尋。可這位皇上如此變幻莫測,豈止不潤而雨無暈而風,簡直是旱天驚雷,冰雹打頭!

  這時雪都停了,寒風又起。聽完了旨,徐階等人身心俱寒,都僵在那裏。

  衆人都懵了,身爲首輔徐階卻必須表態,勉力雙手撐在地上,擡起了頭,大聲說道:“臣徐階等尸位內閣,舉止無措踟躕誤國,上遺君父之憂,臣等願受天譴!伏乞我聖上龍駕遷居萬壽宮永壽宮,以補臣等不可或恕之罪於萬一。不然,臣等萬死難安!”說到這裏悲從中來,萬般委屈化作了一聲號啕,老淚縱橫!

  內閣其他三員,六部九卿各位堂官也是委屈萬分,此時被徐階這悲聲一放牽動了衷腸,一齊號啕大哭起來!

  站在他們面前宣旨的黃錦這時也轉身跪了下來,跟着放聲哭了出來。

  站在大坪裏那朝天觀玄都觀兩個觀主這時另有應變之策,二人對視一眼,大聲念起了符咒。緊接着他們身後的道衆一齊跟着念起了符咒。

  一時間大哭聲唸咒聲與深夜越來越大的寒風並作,玉熙宮大殿在燈光中搖曳,彷彿要被這潮浪般的聲音浮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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