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2
嘉靖慢慢地踱着,顾自說道:“《道德经》第五十八章有云,‘其政闷闷,其民淳淳;其政察察,其民缺缺。……人之迷也,其日固久。’是宽亦误,严亦误,岂百姓迷哉?朕亦迷也。尔等不迷乎?”
严嵩扶着那個矮墩慢慢跪下去了,吕芳也跟着跪下去了。
严嵩:“宽严失误都是臣等的過错。浙江的事自然是胡宗宪最清楚,臣以为是否立刻召胡宗宪进京,一是赈灾,一是改稻为桑,到底還能不能兼顾,臣等同他一起议個妥善的法子。”
嘉靖這时已踱到了那排大书橱前,在贴着“浙江”标签的那個书橱前站住了:“神仙下凡问土地。就把土地爷請来吧。”
严嵩:“是。”
嘉靖:“還有两個人,一起請来。”
跪在地上的严嵩和吕芳都默跪着,等听下文。
嘉靖:“這两個人,一個姓杨名金水,是吕公公的人;一個姓谭名纶字子理,是裕王的人。连同严阁老你那個胡宗宪,三路诸侯,山神土地一起来!”
严嵩不禁一怔,向吕芳望去。
吕芳却淳淳地跪在那裡,既不看他,也无表情。
严嵩不得不又答道:“是。”
农历五月下午的太阳仍然很高,斜照在北京前门巍峨的城楼上反射出的光還是耀人眼目。
北京的九门在辰时初到申时末虽都有官兵把守,但对所有进出的人都是敞开的。只是遇有皇室仪仗和二品以上大员进出时便会临时禁止其他人出入,待仪仗或官驾過去后才解禁。嘉靖四十年五月二十一的下午未时,前门的官兵开始疏散进出人等,贤良祠的驿丞也已带着四個驿卒和一顶绿呢大轿在這裡迎候。按规制,這是总督一级的封疆大吏进京了。
然而在這裡迎候的不只是贤良祠的驿丞,還有一名宫裡的四品太监领着四個小太监,旁边摆着一顶蓝呢大轿也在這裡迎候。
不远处一群马队裹挟着一团烟尘渐驰渐近。胡宗宪的亲兵队长领着四骑在前,接着便是胡宗宪,跟着的是谭纶,再后面便是杨金水,還后面便是胡宗宪另外八個亲兵和杨金水的四個随从。
到了前门,亲兵队长和所有的亲兵還有四個随从都下马了。
胡宗宪和谭纶也下马了,把缰绳一扔,向迎来的贤良祠驿丞等人走去。
只有杨金水還坐在马上,此时仍在喘气,两個随从费了好大劲才把他扶了下来,却依然迈不动腿。在随从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跟了過来。
那驿丞含着笑陪着胡宗宪走到绿呢大轿前,亲自打开了轿帘。胡宗宪低头钻了进去。這座大轿立刻被抬起向城门洞走去。谭纶和亲兵队牵着马紧跟着也走进了城门洞。
那個迎候的四品太监這时也亲自搀着杨金水走到了蓝呢大轿前,替他掀开了轿帘。
杨金水却不上轿,握着他的手腕贴近去,低声问道:“皇上为什么叫我也来?老祖宗那儿有什么话?”
那四品太监摇了摇头:“老祖宗是菩萨,您也知道,漫說是我們,司礼监那几個头都从他老人家那儿听不到一星半点的圣意。”
杨金水茫然了,愣在那裡兀自不上轿。
那四品太监:“杨公公,老祖宗這时正在司礼监等你呢。”
杨金水才猛地一下省了,费劲地贴着那四品太监的手臂钻进了轿子。
一刻钟的时辰,抬着杨金水的轿子就到了司礼监值房的院内。
“干爹!”人還在门口,杨金水便一声贴心贴肺的呼喊,迈进值房门直奔到坐在那裡的吕芳面前,跪在地上,端端正正地磕了三個响头。
“起来吧。”吕芳的声音仍然很平和。
杨金水爬了起来,从杨金水身旁的茶几上双手捧起那個茶碗送了過去,两眼中露出的那种探询,如同在等候审判。
吕芳静静地坐着,其实過了也不多久,但杨金水端茶碗的手已经开始有些微微发颤。
“你喝了。”吕芳终于說出了這句话。
這句话落在杨金水的耳裡却如同纶音!外任太监进京见吕芳通常都是在敬献這一碗茶时便能知道自己的恩宠:茶递過去吕芳倘若不接,這便是等着发落了,是贬是关是杀全在吕芳接下来的话裡;茶递過去吕芳倘若接過去喝了,那便是平安大吉,接着回去当差就是;要是吕芳赏敬茶的人喝下自己剩下的這碗茶,這便是当亲儿子看待的礼遇!因此杨金水听吕芳叫自己喝了這半碗茶,两眼立刻闪出光来,揭盖碗时手便止不住地颤抖,神情十分激动,一口将茶喝了。
喝完茶,杨金水挨着吕芳腿边慢慢蹲下,有轻有重地捶了起来,那张脸无限依恋地抬望着吕芳:“干爹……四年了……您又见老了……”說到這裡,是真的哭了起来。
吕芳轻叹了一声:“過一天是一天吧。去洗把脸,换身衣裳,我现在就带你去见皇上。”
杨金水吓得一颤:“现、现在就见皇上……”
吕芳:“你什么都沒瞒我,我自然什么都不会瞒皇上。毁堤淹田的事皇上都知道了。你去,再把詳情细细向他老人家說一遍。”
杨金水依然六神无主:“那儿子這回的罪過……”
吕芳:“你也是为了宫裡好。难得是你不隐瞒,這便是最大的忠。一两個县嘛,皇上心裡揣的是九州万方。”
杨金水還在迟疑着:“干爹,儿子……”
吕芳:“什么也别說了,准备见皇上吧。”
名曰见皇上,见其实是见不着的,杨金水只能跪在大殿和精舍间那道纱幔外,也许是因为洗了脸换了衣,更是因心裡有了底,跪在那裡便显得端正而肃定。
“严世蕃那封信你亲眼看见了?”裡面传来了嘉靖的问话声。
杨金水:“回主子,奴才亲眼看见了。信是写给郑泌昌何茂才的,叫他们干脆把田给淹了,改稻为桑也就成了。”
“马宁远的那份供状你亲眼见了嗎?”裡面又传来嘉靖的问话声。
杨金水:“回主子,胡宗宪当时叫奴才和郑泌昌何茂才看,奴才和他们俩人都沒有看。”
“你觉得胡宗宪這样做是为了什么?”嘉靖的這句问话聲明显高了些。
杨金水一凛,不禁望向站在旁边的吕芳。
吕芳:“有什么就答什么。”
“是。”杨金水也提高了声调,“回主子,奴才觉得胡宗宪這样做至少有三個心思。”
“哪三個心思?”嘉靖紧接下来的问话声。
杨金水:“回主子,第一,胡宗宪肩上的担子重,倭寇闹得厉害,他害怕百姓失了土地再一闹事,内忧加上外患,那個时候他担不起罪過。第二,裕王府那個谭纶在他身边,他应该也受了些影响。第三,他对严阁老感情還是深的,但对小阁老做的事总是不以为然。”
“吕芳。”嘉靖這时在裡面唤了一声吕芳。
吕芳连忙掀开纱幔走了进去。
杨金水的头還低着,那两只耳朵却竖了起来。
裡面又传来了嘉靖的声音:“你用的這個杨金水還是得力的。明裡不要赏他,暗裡给他奖点什么吧。”
“是。”接着是吕芳的回答声。
杨金水那张脸虽然低着,但那份激动光看背影也能看了出来。
“通知严嵩叫他明天就带胡宗宪进宫。還有,叫裕王一起来。”
嘉靖的声音不高不低地在大殿裡盘旋着。
大轿還有亲兵马队在离严嵩府大门還有三十余丈开外便停下了,胡宗宪掀开轿帘走了出来。
也就是戌时初,天也才将将黑。胡宗宪连晚饭也沒吃,在贤良祠换了一身便服就来到了這裡。下轿后,他站住了,远远地望着那座自己曾经多次来過的府第。府门廊檐下那四盏大红灯笼上,“严府”两個颜体大字依然如故。世事沧桑,二十年前刚中进士时严嵩在這裡召见自己的情形恍同昨日。可這一次,前面也就不到三十丈的路程,他却觉得是那样遥远。他决定一個人徒步走完這段路,即将纷至沓来的责难和难以逆料的谋局,也需要他完成最后的心理准备。
“你们就在這裡候着。”說完,他从亲兵队长手裡接過一個四方的包袱,一個人向大门走去。“呦,是胡大人。”门口站着的门房显然也是故人,见到胡宗宪這一声裡便能见出久违的亲切,但這种亲切中這一次又明显透着陌生。
胡宗宪当然能感觉到他目光中那种既有久违又有审视的神色,带着笑问道:“阁老還好吧?”
那门房:“還好。”
胡宗宪:“烦請带我去拜见老人家吧。”
那门房沉吟了,好一阵才說:“真不好跟胡大人說這句话,下午阁老就有吩咐,胡大人是皇上召来的,他不宜先见你。”
胡宗宪一怔。一路上,到严府后种种尴尬和难堪的局面他都想象過了,但严嵩竟不见他,這却实在出人意料。他心裡突然涌出一种难言的酸楚,沉默了好一阵子,深深地望着那门房說道:“烦請你去禀告阁老,于公于私,我都应该先见他老人家。”
那门房又犹豫了片刻,才勉强說道:“那胡大人就先在這裡等等吧。”
其实胡宗宪已经不知道這两年来严府格局的变化。由于年老力衰,严嵩已经失去当年那种左右一切局面的精力,在内阁,实际权势都已经被严世蕃取代,何况家裡?阖府上下,所有的人做所有的事,实际上都得听严世蕃的安排,然后才敢去干。不让胡宗宪进府本就是严世蕃的吩咐,那门房這时当然得到严世蕃這裡来回话。
他犹犹豫豫地来到书房门口,轻声唤了一声:“小阁老。”
严世蕃正在屋子中间来回走着,一边口述;鄢懋卿则坐在书案前飞快地记录他說的话。
严世蕃只是白了一眼站在门口的门房,继续口述道:“臣既不能上体圣忧,又不能下苏民困。臣之罪已不可以昏聩名之,误国误民,其何堪封疆之任?倘蒙圣恩,准臣革去浙直总督及浙江巡抚之职,则臣不胜感激涕零之至!臣胡宗宪叩首再拜。”說完這句,他才望向那门房:“是不是胡宗宪来了?”
那门房:“回小阁老的话,是胡宗宪来了。”
严世蕃:“我教你說的那些话,你沒跟他說?”
门房:“小人說了,他說叫我禀报阁老,于公于私,他都应该先来看阁老。”
严世蕃拿起鄢懋卿记录的辞呈一边看,一边对门房說:“去告诉他,就說阁老說,這裡是私邸,要是谈公事明天可以到朝堂上谈,内阁也可以派人到贤良祠跟他谈。要是谈私事,严府跟他胡宗宪无私可言!”
那门房有些踌躇,轻声說道:“這样說是不是有点太伤他……”
“伤你妈的头!”严世蕃近乎咆哮地抓起书案上的砚池便向门口砸去!
那门房吓得连忙一躲:“小人這就去說……”一边急忙向外面奔去。
他這一砸,弄得正在写字的鄢懋卿沒了墨汁,幸好平时就经惯了這样的事,不惊慌也不尴尬,喃喃地說道:“得重新磨墨了……”
严世蕃:“叫人来磨不就得了,這也要问?”說着,走了出去。
那门房虽躲得快,沒被严世蕃的砚池砸着,但也吓得心裡怦怦直跳,赶紧回来按原来的說法回了胡宗宪的话。
胡宗宪怔怔地站在那裡,眼中浮出的满是伤感。
那门房也有些心中不忍了,轻轻地說道:“反正明天阁老会和胡大人一起去见皇上,有什么心裡话,明天见了面也可以說……”
胡宗宪慢慢望着他:“多承好意……方便的话,就請再禀报阁老一声,有些话等到明天再說恐怕就晚了。”
那门房:“好。我一定禀告。”
“告辞了。”說完這句,胡宗宪大步走出门房。
這边严世蕃挡了胡宗宪驾,那边一向笃定守静的严嵩,今天晚上却显然有些心神不属。
他躺在书房中间那把躺椅上,平时听读时闭着的那两只眼睛,這时仍然睁着,望着屋顶上的横梁,像是在听耳旁的读书声,又像是在出神地想着什么。
罗龙文坐在他身旁一盏立竿灯笼下,正在读着《道德经》第五十八章:“其政闷闷,其民淳淳;其政察察,其民缺缺。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孰知其极?其无正邪。正复为奇,善复为妖。人之迷也,其日固久……”
听到這裡,严嵩抬了抬手,罗龙文便停下了。
严嵩眼睛仍然望着屋顶:“你說,皇上說這段话,是不是在哪裡听到了毁堤淹田的风声?”
罗龙文一怔,接着答道:“应该不知道。浙江各级衙门都是我們的人,织造局市舶司那边都是吕公公的人。他们自己做的事自己肯定不敢露出半点风声。别的人不知道内情,又沒有证据,谁也不敢闻风传事。”
严嵩:“那皇上为什么要說這番话呢?”
“皇上要是起疑,也一定是从胡宗宪那條线捅上去的!”一声嚷叫,严世蕃已大步跨了进来,“胡宗宪是跟那個谭纶从淳安回杭州后抓的马宁远。马宁远這份供状谭纶不准就知道。他知道了也就会告诉裕王,如果皇上真听到什么风声,就是這條线来的!”
严嵩摇了摇头:“不会……胡汝贞平生谨慎,就是审马宁远也不会让第二個人在场,更不会把供状给谭纶看。”
严世蕃:“都這個时候了,你老還這么相信他。”
严嵩:“不管怎么說,胡汝贞是我一手带着他走過来的。他的为人我比你们清楚。再說,皇上真是从裕王那儿知道了這事,高拱张居正還有那個徐阶,他们不会不知道,也不会沒动作。”說到這裡他就把着扶手要坐起来。
罗龙文连忙搀着他坐了起来。
“一切等胡汝贞来了以后,我一问也就明白了。”严嵩的目光望向了门外,“他這個时候也该到了。去问问门房,他来了沒有?他一到,立刻领他来见我。”
严世蕃:“我刚问的门房,沒来。爹,事情都昭然若揭了,你老就不要再心存旧念好不好?胡宗宪不会来了。”
严嵩又默了一会儿,接着肯定地說:“他一定会来……”
裕王府裡。高拱坐在這裡,张居正也坐在這裡,只有徐阶沒来。
裕王這时显然也处于十分不安的状态之中,一個人在屋子中间来回踱着。
“這個时候只能以静观变。”高拱說道,“皇上公然点名叫谭纶一起进京,是已经把账算到我們头上了。在王爷见皇上以前,不能见谭纶。”
“不见正示人以心虚。”张居正立刻反对,“谭纶本是王爷府的詹事,进了京沒有不见的道理。再說,王爷是朝野皆知的皇储,出了這么大的事,关心国事才是应有的态度。”
高拱:“关心也不在今天晚上。今晚见了谭纶,明天皇上问起說了些什么,王爷如何回答?”
“该怎么回答就怎么回答。”李妃的声音在寝宫和卧室那道门裡传来。
高拱和张居正一怔,都站了起来。
裕王也站住了,却扬了扬手,示意高拱张居正坐下。
二人又坐了下去。
李妃在裡面接着說道:“张居正說的是正论。王爷,今天晚上应该见谭纶。最好让冯保去叫他来。”
裕王,還有高拱和张居正眼睛都是一亮,互相望了望。
李妃在裡面继续說道:“父子一体,沒有什么应该瞒的。”
张居正:“惭愧。我們的见识反而不及王妃。”
裕王又望向了高拱,高拱点了点头。
冯保将谭纶领来后正准备退出,裕王唤住了他。
“站着。”
冯保立刻弯腰站在那裡。
裕王:“今天晚上我放你的假,你回宫一趟吧。”
冯保一怔:“主子,奴才回宫干什么?”
裕王:“去告诉吕公公,就說今晚我召见谭纶了。”
冯保大惊,扑地又跪了下去:“主子!主子!奴才怎敢做這样的事?!”
裕王:“怎样的事了?天家无私事。我是皇上的亲生儿子,我的事都是大明的事。叫你去,你就去。”
冯保兀自跪在那裡发愣。
裕王跺了一下脚:“听到沒有?”
冯保:“奴才遵旨。”這才爬了起来,满脸愕然地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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