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转到主要內容

第五章 2

作者:刘和平
谭纶:“王妃问的正是要紧的地方了。他海门三代单传,怎么能不娶妻?可到现在還只生了一個女儿。因此,要是叫他此时任淳安知县,很有可能便是壮士一去,风萧水寒!无论是奉养老母,還是为海门添嗣续后,‘孝’之一道,他便都尽不了了。”

  李妃、裕王和张居正都沉默了。

  “写封信,连同吏部的调令一起送去,叫他移孝作忠!”张居正铿锵地說道。

  裕王和李妃又都深深地望着谭纶。

  谭纶出神地想了少顷:“信可以写,能不能說动他,我可沒底……”

  “一起写,我来给你磨墨!”张居正边說着,边开始走到书案旁磨起墨来。

  一時間大家都静了。谭纶开始在构思這封信的语句。张居正磨着墨显然也在打着腹稿。少顷,他把墨磨得浓浓的,便退到一边坐下。谭纶走了過来,提起笔一字一句地写着,一盏茶的工夫,信便写好了。他把信双手递给裕王,裕王与李妃一起看完后,相对点了点头,又交给了张居正。

  “前半篇写得還行,最后的這段话写得沒力,要改改。”张居正飞快地读完,对谭纶道,“這几句我来說,你重新写。”

  裕王和李妃都望向了张居正,张居正开始踱起步来,语调铿锵地述道:“公夙有澄清天下之志,拯救万民之心。然公四十尚未仕,抱璧向隅,天下果无识和氏者乎?其苍天有意使大器成于今日乎?今淳安数十万生民于水火中望公如大旱之望云霓,如孤儿之望父母!豺虎遍地,公之宝剑尚沉睡于鞘中,抑或宁断于猛兽之颈欤!公果殉国于浙,则公之母实为天下人之母!公之女实为天下人之女!孰云海门无后,公之香火,海门之姓字,必将绵延于庙堂而千秋万代不熄!”

  “好!”裕王第一個大声赞了起来!

  李妃两眼笑着,目光中却隐隐地显露出一個女人对男人才华的仰慕。

  谭纶却已经写得满头大汗,终于写完了最后一個字,搁下笔站了起来:“张太岳就是张太岳!你這一段话,和海瑞那道疏,堪称双星并耀。有這封信,我料海公必出!”說到這裡又停住了,接着长叹了口气:“就怕這把宝剑真断在淳安,我谭纶便也真要多一個母亲了……”

  李妃:“要真那样,就将他的母亲接到京裡来,我們供养。”

  素蓝的大裤腿下竟是一双女人的大脚!大脚实实踏着的石板旁边是一眼井台。

  那老人紧握着一根麻绳,正在交替用力,将一桶水从深井裡往上提。满满的一桶水提到了井口,她用一只手抓紧了绳,空出另一只手抓住了桶把,有些吃力,但依然稳稳地将那桶水从井口提過来,倒进了身旁一只空桶裡。

  老人又准备将吊桶升到井口去打另一桶水,一只男人的手伸過来,想接過吊桶。

  “松开!”老人的声音不大,但显着威严。

  那只男人的手慢慢松开了,一個四十开外的中年人温颜地站在那裡。這时他手裡還拿着一根两端带着铁链钩的扁担,眼神关切地盯着仍在提水的老人。见老人将吊桶裡的水倒满了两只挑桶,提着扁担连忙走了過去,拿着铁钩便去钩挑桶上的木把。

  “走开。”那老人仍旧低声而威严地說道。

  中年男人只好把铁钩慢慢从木把上松了开来,說道:“阿母,要责骂您老责骂就是,让儿子挑水吧。”

  那老人沒接言,她的两只手同时握住两桶水的木把一提,偌大的两桶水竟被她提起!健步向正房的大门走去。

  那中年男人也不敢再說什么,只是空手拿着扁担一步步紧跟着老人走去。

  蒸笼盖被揭开了,一大片白白的热气在厨房裡腾漫开来。蒸笼裡是满满的一個一個用荷叶包着蒸好的米粑。

  站在灶旁边一個五六岁的小女孩眼睛亮了,张着嘴:“阿母,好多粑粑。”

  满头大汗的那個中年女人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显出了那双透着忧郁的眼,她从蒸笼裡拿出一個荷叶米粑在手掌裡翻凉了凉,对那女孩說道:“阿囡,阿爹要出远门,這是给阿爹路上吃的。阿囡要吃,明天阿母给你蒸。這一個给阿婆送去。”

  那女孩咽了口唾沫,好懂事地点了点头。

  女儿双手捧着荷叶米粑穿過院子,远远地看见那中年男人拿着扁担站立在门口,孩子便放慢了脚步,小心翼翼地走過去。

  突然,屋内传来了好响的泼水洗地声,接着一片水珠从门口溅了出来。

  女儿立刻站住了,怯生生地看着中年男人。

  站在门口的中年男人也看见了女儿,立刻给她传来一個眼神,示意女儿過来。

  孩子捧着荷叶米粑走過去了。走到门边,中年男人又向屋裡示意地摆了下头。

  女儿走到门的门口正中:“阿婆,您老吃粑粑!”

  屋裡开始還是沉默,接着传来那老人的声音:“什么粑粑?”

  女儿:“荷叶米粑。阿母蒸了一笼子,說阿爹出远门,路上吃的。”

  “谁說阿爹出远门!”那老人声音透着严厉。

  孩子懵住了,好久才小声答道:“阿母說的……”

  那老人出现在门口,望着孩子:“阿囡,去告诉你阿母,就說阿婆還沒死呢。”

  中年男人听到這句话立刻在门口跪了下去。女儿也吓着了,跟着跪了下去。這时天渐渐要黑了。

  ——吏部的公文和谭纶的信是同时急递到的福建南平,直接交到了海瑞的手上。

  从那天起,海母的脸就一直绷得紧紧的,一日内难得說上几句话,洗地的次数也比以前增加了。海瑞算了一下日子,如果要按期去浙江赴任,明天无论如何得启程了,可是……

  天全黑了下来,上弦月若有若无地浮在南边的院墙上。墙面上爬着的青藤和墙脚下丛生的乱草中各种虫都鸣叫起来。

  床上那块青色的包袱布還平摊开在那裡,包袱布上叠着几套衣服几本书和一札文稿。

  豆粒般大的灯火旁,妻子坐在那裡出神。

  海瑞抱着女儿进来了,妻子连忙站起,接過女儿。

  海瑞也不跟她說话,走到墙边那個大木柜前,卷起木柜上的一床印花薄被,又向门口走去。

  “明天還走不走?”妻子在背后轻问道。

  海瑞在门边也就略停了一下,還是沒接言,走了出去。

  這裡就是海母的卧房。夹着薄被走到门边,海瑞先将鞋脱了,摆在门外,光着脚走了进去。

  “嚓”的几点火星,海瑞手裡的火绒点亮了小木桌上的油灯。接着他将夹着的薄被放在木桌边的单人睡榻上,然后向大床望去。

  粗麻蚊帐依然挂着,海母蜷曲着身子面向裡边,也沒有盖东西,就那样躺着。

  海瑞慢慢走了過去,轻轻拿起床头的薄被单覆盖在母亲身上,却沒有盖她的脚,那双光着的老人的大脚依然露在被单外面。

  海母依然一动沒动。海瑞便在床边的凳子上静静地坐了下来。

  院外起了微风,虫鸣声断断续续地传来。灯火前有了蚊虫在忽隐忽现地飞着。

  海瑞拿起了蒲扇,便去给母亲的床上扇赶蚊虫,赶完了蚊虫,又去解蚊帐上的铜钩。

  “不要放。”海母吭声了,依然面对着床裡边。

  “是。”海瑞又把帐子挂上了,拿着蒲扇轻轻地在床边扇着。

  “我问你。”海母還是那样躺着。

  “是。”海瑞答着。

  从床裡边的方向可以看见,海母两眼大大地睁着,望着帐墙:“那封信說的意思,你再跟我說一遍。”

  “是。”海瑞从怀中又掏出了那個信封,便要去掏信。

  海母:“我不听他们那些官话。你只把叫你去的那個地方的事跟我說。”

  海瑞:“是。阿母,您老知道我們這边的田是卖多少石谷一亩嗎?”

  海母:“丰年五十石,歉年四十石……问這個干什么?”

  海瑞:“朝廷调儿子去浙江的那個淳安,现在的田只能卖到八石谷一亩了。”

  海母:“那裡的田很多嗎?”

  海瑞:“不是。有句话說浙江,七山二水一分田。指的就是山多水多田少。扯平了最多两個人也才有一亩田。”海母:“那为什么還卖田,卖得這么贱?”

  海瑞:“被逼的。”

  “怎么逼的?”海母坐了起来。

  海瑞连忙扶着母亲在床头靠坐好了,才接着說道:“官府,還有那裡的豪强。”

  海母不說话了,两眼先是望着床的那头出神,接着慢慢望向了海瑞。

  海瑞:“朝廷为了补亏空,要把浙江的田都改种桑苗,好多出丝绸,多卖钱。宫裡的织造局和浙江官府還有那裡的丝绸大户认准是個发财的机会,就要把百姓的田都买了去,還想贱买。便串通了,趁着端午汛发大水,把河堤毁了,淹了两個县。百姓遭了灾,他们也不贷粮给他们度荒,就为逼着百姓卖田活命。”

  海母:“這么伤天理的事,朝廷就不管?”

  海瑞沉默了。

  海母盯着他:“說呀。”

  海瑞:“說出来阿母会更担心了。”

  海母:“先說。”

  海瑞的目光避开了母亲,望着下面:“這些事朝廷都知道。”

  海母震惊了,過了好久才又问道:“是朝廷让他们這样做的?”

  海瑞:“是朝裡掌权的人。說明了,就是严阁老那一党的人,只怕還牵涉着宫裡的司礼监。”

  海母两眼睁得大大的,坐在那裡想着。過了好一阵子,突然伸出一只手,在海瑞坐的床边摸着,像是要找什么东西。

  海瑞握着母亲的手:“阿母,您老要找什么?”

  海母:“信!”

  海瑞连忙从怀中掏出谭纶的那封信,递给母亲。

  海母拿着那封信,盯着封面出神地看着。小木桌上那盏油灯漫過来的光到了床头是那样散暗,她這就显然不像是在认上面的字,而是像要从這封信裡面穿透进去,竭力找出那中间自己感觉到了却又不知就裡的东西。

  海瑞当然明白母亲此时的心情,低声說道:“给儿子写信的這些人都是朝裡的忠臣。调儿子去淳安当知县就是他们安排的。”

  海母的目光仍然望着那封信:“安排你去和那些人争?”

  海瑞:“是。”

  “那么多大官不争,叫一個知县去争?”海母的目光从信上转向了海瑞。

  海母平平实实的這句话,就像一把锋利的刀,从正中间将一团乱麻倏地劈成了两半,许多头绪立刻从刀锋過处露了出来!可再仔细去想,這一刀下去虽然一下子斩露出许多头绪,那一团乱麻不過是被斩分成了两团乱麻。头绪更多了,乱麻也就更乱了。海瑞不知道怎么回答母亲,默在那裡。

  海母:“回答我。”

  海瑞:“回阿母,這裡面有许多情形儿子现在也不是很清楚。”

  “那你還答应他们去?”海母逼着问道。

  海瑞:“儿子想,正因为這样,几十万百姓才总得有一個人为他们說话,为他们做主!”

  海母:“他们为什么挑你去?”

  海瑞:“他们认准了儿子。认准儿子会为了百姓跟那些人争!”

  這下轮到海母沉默了。

  海瑞也沉默在那裡。

  门外院子裡的虫子這时竟也不叫了。隐隐约约地便传来了侧屋那边海瑞妻子哄女儿睡觉的吟唱声:“日头要歇了,歇得嗎?歇得的(音:di)……月光要歇了,歇得嗎?歇得的……阿囡要歇了,歇得嗎?歇得的……阿母要歇了,歇得嗎?歇不得……”

  海母不禁将手慢慢伸了過来,海瑞立刻将自己的手递了過去。母亲的手一下子将儿子的手握紧了。

  妻子的吟唱声還在传来,带着淡淡的忧伤:“阿母要歇了,日头就不亮了,月光也不亮了……”

  “是呀……世上做阿母的几個命不苦啊……”海母失神地望着那盏灯喃喃地說道。

  “阿母!”海瑞立刻把母亲的手握紧了。

  海母:“去,挑担水来。”

  海瑞转身出了屋,少顷,挑担水进来。他脱下了身上的长衫,穿着短褂,裤腿也卷了起来,光着脚,用木瓢舀起桶裡的水向砖地上细细地泼去。

  海母光着那双大脚从床上下来了,走到儿子面前:“阿母来泼,你洗。”

  海瑞停在那裡沉默了片刻,才慢慢把瓢捧给母亲。

  海母一瓢一瓢地从桶中舀出水,又一瓢一瓢地向砖地依次泼去。

  海瑞拿起了那把用棕叶扎成的扫帚,跟着母亲,扫着地上的泼水。

  桌上的灯光,门外洒进来的月光,照着砖地上的水流,照向母亲和儿子那两双光着的脚。

  “长這么大了,你知道自己哪裡像阿母嗎?”海母一边泼着水一边问着。

  海瑞:“儿子的一切都是阿母给的。”

  海母:“我问你什么像阿母。”

  海瑞不接言了,默默地扫着地上的水流。

  “就是這双脚。”海母說道,“郎中說過,冬月天都怕热的脚是火脚,心火旺,脾气不好。這一点你真像阿母。”

  海瑞:“儿子知道,我們海家的祖先信的就是明教,本就是一团火,烧了自己,热的是别人。”

  海母:“听說大明朝的太祖皇帝得天下的时候信的也是明教,這才把国号叫做大明,是不是這样?”

  海瑞:“是這样。”

  海母:“可现在的皇上怎么就不像太祖呢?”

  這话海瑞可无法接言了,只好低着头扫着水。

  “可以了。”海母停住了泼水。

  海瑞:“那您老就上床歇着。儿子收拾完了,再陪阿母在這裡睡。”

  海母叹了口气:“今天把阿囡抱来,阿母带阿囡睡。”

  海瑞低下了头,默默地站在那裡。

  海母:“老天爷是有眼睛的,应该会给我海家留個后……”

  离天亮還有一段时刻,這個时候满天的星星便格外耀眼。

  院子裡三個人都站着,這一刻谁都沒有說话。

  海瑞左手提着那個布包袱和一把雨伞,右手提着装满了荷叶米粑的那個竹屉笼,深深地望着母亲。

  妻子也默默地站在海母的身边,两眼却望着地。

  “阿母,儿子要走了。”海瑞這样說着,却還是站在那裡。

  海母望着儿子。

  妻子這时才抬起了头,望向丈夫。

  海瑞這也才望向妻子:“孝顺婆母。”

  妻子点了点头。

  海瑞又沉默了片刻,终于将手裡的东西搁在地上,跪了下去,向母亲叩下头去。

  妻子也跟着在婆婆身边陪跪了下去。

  海瑞深深地拜了三拜,抬起头时,母亲的背影已经走到了正屋的门中。

  海瑞愣跪在那裡,眼中隐隐闪出了泪光。

  妻子這时也還跪在那裡,满眼的泪,哽咽道:“還看看阿囡嗎?”

  海瑞摇了摇头,两手拎着行李站了起来,转過身向院子侧面那道小门走去。

  “阿爹。”女儿這一声在寂静的夜院裡怯生生地传来,就像一個什么东西又突然把走到小门边的海瑞揪住了!

  海瑞倏地回過了头,看见女儿弱小的身影在正屋门口出现了。

  海瑞又转過了身来,女儿這时向他颠跑着過来。

  海瑞立刻放下了手中的行李,蹲了下来,抱住了扑到怀裡的女儿。

  女儿抽噎着:“阿爹来接阿囡……”

  “会的。阿爹会来接阿囡。”海瑞轻声說着,一手搂着女儿,一只手揭开了身边的屉笼,拿出了一個荷叶米粑,塞到女儿的手裡。

  女儿抽泣着:“阿爹出远门,阿囡不要……”

  “阿爹给的,阿囡要接的。”妻子這时過来了,抱過了女儿。

  海瑞又慢慢提起了行李,望了望被妻子紧紧抱着的女儿,毅然转過身,走出了那道小门。

  。

首頁 分類 排行 書架 我的

看小說網

看小說網是您最喜歡的免費小說閱讀網站。提供海量全本小說免費閱讀,所有小說無廣告干擾,是您值得收藏的小說網站。

網站导航

热门分類

© 2023 看小說網 版权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