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1
那书办:“先在這裡坐坐,什么时候上头叫你们进去,我会来通知。”說完便又走了出去。
這间房也有灯,却不甚亮,海瑞从灯火通明的外面进来,坐下后才发现,裡边已经坐了一個人。
那人先站起了,端详着海瑞:“幸会。在下王用汲,新任建德知县。”
海瑞也连忙站了起来:“幸会。在下海瑞,新任淳安。”
那王用汲眼睛亮了:“久仰!果然是刚峰兄,海笔架!”
海瑞:“不敢。王兄台甫?”
王用汲:“贱字润莲。谭纶谭子理和我是同科好友。”
海瑞也立刻生出了好感:“润莲兄也是谭子理举荐的吧?”
王用汲:“什么举荐,我在昆山做知县,怎么說也算是個好缺。谭子理不放過我,把我弄到這裡来了。”
海瑞:“事先沒征问润莲兄?”
王用汲:“谭纶那张嘴刚峰兄也知道,一番劝說,由不得你不来。”
海瑞肃然起敬:“润莲兄愿意从昆山调任建德,是建德百姓之福。”
王用汲也肃然了:“淳安更难。刚峰兄在前面走,我尽力跟吧。”說到這裡他才发现海瑞一身的风尘:“刚峰兄刚到?”
海瑞:“赶了五天,天黑前进的城。”
王用汲:“還沒吃饭?”
海瑞点了点头。
“我去问问,能不能弄点吃的。”王用汲說着就走。
“這是什么地方?不要找他们。”海瑞止住了他,接着从身上掏出了一個已经干了的荷叶米粑,“我带了有。”
王用汲看着他剥开了粑上的荷叶,大口吞咽着已经干了的米粑,眼神中露出了“见面胜似闻名”的神色,就立刻去东墙边的小木桌上提起一把粗瓷壶,给他倒水。
那壶却是空的。
高翰文的马队這时也赶到了。远远地,看见辕门内那番气派,高翰文叫住了马队,从马车上下来,对一行护从:“留两個人在這裡等着,其他的人都去知府衙门吧。”說着,一人徒步向辕门走去。
把守辕门的那個队官大概已经摸清了今天這個会的路数,因此看见穿着便服走過来的高翰文,便不再喝他,径直问道:“哪個县的?”
高翰文掏出一张官牒递给了他,那队官揭开看了一眼方红大印就還给了他:“进去吧。”
高翰文也不言语,收好官牒向大门走去。
走进大门,竟无人接待,高翰文又停住了。只见那個书办在右边门房口不耐烦地对拎着空壶的王用汲嚷道:“我說了,各人有各人的差。要喝水,待会儿到了大堂议事的时候,茶都有得喝。”
高翰文走了過去:“請问……”
“哪個县的?”那书办乜了一眼,打断了他。
高翰文眼中闪過一道厌恶的神色,立刻又忍住了,问道:“县裡来的都在這儿等嗎?”
那书办:“是。进去坐着吧。”
高翰文:“淳安和建德两县到了嗎?”
“這個不是?”那书办望了一眼拎着空壶的王用汲,答着就走。
王用汲望向了高翰文,准备跟他叙礼,高翰文却朝着那书办:“劳驾。”
那书办停住了。
高翰文:“能不能给打一壶茶?”
那书办白了他一眼:“我說你们這些人……”
高翰文一把从腰间扯下了一块玉佩,向他递去。
那书办眼睛停在了那块玉上,接着又望向高翰文,脸色立刻好看了:“实在是太忙。”說着先从高翰文手裡抓過玉佩,接着从王用汲手裡拎過茶壶:“稍候吧。”拎着壶捏紧了那块玉佩向裡面走去。
王用汲這才向高翰文一拱:“在下王用汲,新任建德。請问阁下……”
高翰文:“裡边去叙。”說着先走进了门房。
王用汲跟了进去。
“我是谁无关紧要。”高翰文手一摆,“倒是二位担子重啊。一個县全淹了,一個县淹了一半。不知二位对朝廷‘以改兼赈,两难自解’的方略怎么看,准备怎么施行?”
海瑞竟不看他,依然坐在那裡一口一口慢慢嚼咽着干了的粑粑。
王用汲看了看高翰文:“难。”
高翰文:“难在哪裡,我想听听。”
王用汲其实也是心裡极明白的人,见他這种做派,這般问话,早已猜着此人极可能就是新来的上司高翰文,但他既不愿暴露身份,自己便不好唐突,便把目光望向了海瑞。
海瑞這时接言了:“阁下這個话应该去问新任的杭州知府。”
话裡有话。高翰文心裡震了一下,望向了海瑞。
王用汲也是一怔,盯着海瑞,目光裡满是制止的神色。
海瑞并不理会王用汲的意思,把還剩下一半的荷叶米粑往凳上一放,站了起来,接着說道,“听說這個‘以改兼赈’的方略就是新任杭州知府向朝廷提出的。按這個方略去做,淳安建德两個县的百姓把田都贱卖了,改稻为桑也就成了。那时候该发财的发了财,该升官的升了官。到了明年,老百姓都沒有了田,全都饿死,我們两個知县也就可以走了。不知道新任的知府大人說的‘两难自解’指的是不是這個结果?”說到這裡海瑞目光一转望向了高翰文。
高翰文又是一怔。
王用汲把目光望向了地面。
高翰文紧紧地盯着海瑞,這個新任的淳安知县是不是认出了自己的身份姑且不說,但对自己提出的方略态度如此激烈,倒有些出他意外,问道:“阁下以为‘以改兼赈’的方略就会让两個县的百姓都饿死嗎?”
海瑞:“今年当然不会。那些大户早准备了粮,八石一亩,最多十石一亩,灾民卖了田怎么也能对付個一年半载。”
高翰文:“阁下怎么知道官府就会让那些大户用八石十石一亩买灾民的田?”
海瑞:“這正是我要阁下去问新任知府大人的地方。‘改’字当头,官府不贷粮,锅裡沒有米,如果那位新任的杭州知府大人是灾民,那個时候八石一亩十石一亩他卖是不卖?”
這话和胡宗宪說的话如出一辙,高翰文望着海瑞不吭声了。
最尴尬的是王用汲,对海瑞此时以如此激烈的言辞冒犯上司十分担心,可這时去给上司叙礼不是,如何插言也不是,只好怔怔地望着二人。
三個人便都僵在那裡。
正在這时,那书办拎着一壶茶进来了,也沒在意三人都站着,倒挺客气,還带了三個干净的瓷杯,放在桌上,一边倒茶,一边說道:“几位也不要见怪,衙门大了,人都养懒了。你說這么多老爷来了,厨房茶房還在打牌,问茶叶還叫我自己去找。好在我随身带了一包今年新出的龙井,嫩叶雀舌,也算上品了。几位在底下当差也不容易,喝吧。”倒完茶說完话,這才发现三個人依然站在那裡,便有些诧异,望了望這個,又望了望那個。
“這茶不干净。”海瑞看也不看他,“我不喝。”說着径自坐了下去,拿起凳上那半個尚未吃完的荷叶米粑又吃了起来。
那书办一愣,当下便把几個人站着的尴尬情形想到了自己身上,立刻瞪着海瑞:“我說你這個人是来当官的還是来找别扭的?看清楚了,這可是巡抚衙门!”
海瑞抬起了头,冷冷地盯着那书办:“巡抚衙门喝杯茶也要行贿受贿嗎?”
那书办被他說得一咽:“你……”
高翰文:“他不是找你的别扭,你出去吧。”
這时,一名随员在门口出现了,问那书办:“那個高知府到了沒有?”
那书办终于有個台阶可下了,犹自向海瑞嘟哝了一句:“莫名其妙。”立刻转身向门口走去,对那随员:“我现在就去问。”
“不用去问了。”高翰文大声接道,“我就是。”
那书办的脚一下子又被钉住了,僵在那裡。
那随员连忙走进门来:“高大人原来早到了,快請,堂上都等着呢。”
高翰文对那随员:“烦請通报堂上,我們马上就到。”
那随员:“好。請快点,等久了。”說着疾步走了出去。
高翰文這才又慢慢转向海瑞和王用汲。
王用汲两手拱到了胸前,高翰文伸手止住了他:“二位知不知道我是谁都无关紧要。倒是海知县刚才說,‘以改兼赈’的方略会不会让两個县的百姓难以生计,這一点至关重要。只望二位這一点爱民之心到了堂上仍然坚持便好。請吧。”說着大步走了出去。
王用汲望向了海瑞,海瑞也望向了他。
愣在那裡的书办這时倒先明白過来了,从衣袖裡掏出了那块玉佩,连忙跟了出去。
海瑞這才慢慢站了起来。
王用汲:“刚峰兄,事情得靠我們去做,但也不要太急。”
海瑞:“润莲兄,如果淳安建德的百姓活不下去,你和我還能活着走出浙江嗎?”說完也大步走了出去。
王用汲的脸色立刻凝重了,紧跟着走了出去。
左右两排案桌,巡抚衙门大堂上坐满了红袍紫袍。也是等得太久了,有些人便不耐烦,种种无聊的情状就都露了出来。有两個坐在同案的官员正在把玩着一只官窑细瓷的鸡缸杯;有两個同案的官员更是不可理喻,竟在案上摊开一张新抄来的昆曲谱,用手指在案面上轻敲着板眼,同声哼唱。
郑泌昌坐在正中的大案前,他倒是好耐性,闭着眼不闻不问在那裡养神。
“哎!哎!”坐在左边案桌第一位的何茂才焦躁了,眼睛盯向了下首那几個案子前的官员,“你们有点官样好不好?這裡可不是唱堂会玩古董的地方!”
那两個唱昆曲的官员停止了敲唱,一人收起了曲谱,另一人也把手从案面上收了回来。
另两位把玩鸡缸杯的官员也收起了杯子。
刚才還很热闹的场景,一下子又死一般地沉寂了。
“真是!”何茂才又甩了一句官腔,接着对下面那几個官员,“听說淳安和建德有些刁民煽动百姓不肯卖田,各户還凑了些蚕丝绢帛四处买粮,這些事你们都管了沒有?”
一個刚才還在玩鸡缸杯的官员答道:“都安排人手盯住了。好像有十几條船在漕河上等着买粮,正在谈价。明天等他们运粮的时候河道衙门就把粮船扣住。”
“粮市要管住。”郑泌昌睁开眼了,“所有的粮都要用在改稻为桑上面。再有私自买粮卖粮的以扰乱国策罪抓起来。”
那個官员:“明白。属下明天就扣粮抓人。”
“這才是正经。”何茂才說了這句,去门外问讯的那名随员匆匆进来了,在何茂才耳边低声禀报。
“到了。翰林大老爷终于到了。”何茂才望向郑泌昌不耐烦地嚷道。
說话间,高翰文走了进来,身后跟着的海瑞和王用汲在门口站住了。
郑泌昌率先站起来了,何茂才以下那些官员不得不都懒懒地站了起来。
高翰文也就向郑泌昌一揖:“王命下,不俟驾而行。紧赶慢赶還是让各位大人久等了。”
郑泌昌笑着:“一個月的路程十五天赶来,高大人的辛苦可想而知。快,請坐。”
他的位子居然安排在何茂才对面的第一位,這就显然是职低位高了。郑泌昌如此安排,用意很明显,一是因为這個人是严世蕃举荐来的,尊他就是尊严世蕃;更重要的是“以改兼赈,两难自解”的方略是他提出的,如何让他认可浙江官府和织造局定下的议案至关重要,笼络好了,一声令下,买田卖田雷厉风行,一個月内事情也就成了。可按官场规矩,高翰文這时便应自己谦让,說些不敢之类的话,然后大家再捧他一下,见面礼一完,让他在定下的议案上签了字,明天开始行事。
可高翰文居然沒谦让,而且对何茂才以下那些人不但不行礼,连看也不看一眼,便坦然走到那個位子前坐了下来。何茂才以下的那些官员脸色便有些难看了,但還是都忍着,只要他认定议案,照着去做。
高翰文一坐下,依然站在门内的海瑞和王用汲便真的像笔架矗在那裡格外打眼。
高翰文又站了起来,对郑泌昌說:“中丞大人,两個县還沒有设座呢。”
何茂才這时不耐烦了:“省裡议事从来沒有知县与会的先例。定下了让他们干就是。”說到這裡径自乜向二人:“你们下去。”
王用汲的腿动了,准备退下去,可是当他不经意望海瑞的时候不禁一惊,便又站住了。
海瑞這时仍然直直地站在那裡,两眼直视何茂才。
何茂才也是不经意间看到了海瑞投向自己的那两道目光,不禁一凛——那两道目光在灯笼光的照耀下像点了漆,闪出两点精光,比灯笼光還亮!
今天是怎么回事了?等来的一個知府跟省府抗礼,现在一個上不了堂的县令居然也向上司们透出逼人的寒气!這种无形的气势何茂才感觉到了,郑泌昌和其他人也感觉到了。
但毕竟职位在,何况是掌刑名的,何茂才立刻摆出了威煞:“我說的话你们听见沒有?”
高翰文立刻又把话接了過去:“淳安全县被淹,建德半县被淹,几十万灾民,還要改稻为桑,事情要他们去做,就该让他们知道怎样去做。属下以为应该让两個县参与议事。”
何茂才的那口气一下涌到了嗓子眼,转過头要对高翰文发作了,却突然看见了郑泌昌投来的目光。
郑泌昌用目光止住了他,接着向下面大声說道:“给两位知县设座,看茶!”
立刻有随员在门外拿着两條板凳进来了,左边的末座摆一條,右边的末座摆一條。
海瑞在左边坐下了,王用汲在右边坐下了。紧接着,门房那個书办托着一個茶盘进来了,快步走到了坐在左边上首的高翰文面前,将茶盘一举——三個茶碗摆得有些意思,朝着高翰文的是一個茶碗,朝着那书办這边的是两個茶碗。
高翰文端起了自己這边那個茶碗,想放到案桌上,可面前那個茶盘依然沒有移开,他這才发现,自己端开的那個茶碗下赫然摆着他的那块玉佩!
高翰文嘴角边掠過一丝浅笑,伸出另一只手,顺势拿起那块玉佩,接着双手捧着那只茶碗,拿玉的举动在旁人看来便变成了双手捧碗的姿态。
那书办眼露感激,尴尬一笑,這才又托着茶盘走到海瑞面前,却不再举盘而是直接用手端起茶碗放在他板凳的一端,又走到王用汲面前,端起茶碗放在板凳的一端,退了出去。
高翰文這时才坐了下来。
郑泌昌接着轻咳了一声,說道:“议事吧。”
忙乱了一阵的大堂立刻安静了下来。
郑泌昌望向了高翰文:“浙江的事高府台在京裡都知道了。你给朝廷提的那個‘以改兼赈,两难自解’的方略,内阁也早用廷寄通告了我們。自本人以下,浙江的同僚都是好生佩服。根据高府台提的這個方略,我們谋划了好些日子,总算拿出了一個议案。下面你把议案看看,沒有别的异议,我們明天就按议案施行。”說到這裡对站在身边的书吏:“把议案给高府台,還有两位知县過目。”
书吏立刻从郑泌昌的案上拿起三份议案,先走到高翰文面前递了過去。
高翰文接過了议案。
那书吏又走到海瑞面前递過一份议案,接着走過去递给王用汲一份议案。
高翰文、海瑞、王用汲三人都认真看了起来。
郑泌昌凝神正坐,其他官员也都眼望案面凝神正坐。所有的人都在等這一刻,等這個新来的知府认可了议案,便叫两個县当场接令。
所谓议案,其实就是决定,六條二百余字,三個人几乎是同时,很快就看完了。
海瑞第一個站了起来。
所有的目光也就立刻望向了他。
沒等海瑞开口,高翰文紧接着站了起来,望向海瑞:“海知县,你先坐下。”
海瑞也望向了他,发现高翰文目光中是那种善意劝止的神色,略想了想,便又慢慢坐下了。
高翰文转過了头,望向了郑泌昌。
郑泌昌這时也深望着他:“高府台,沒有异议吧?”
“有!”高翰文声音不大,却使得大堂上所有的人都是一怔。
所有的目光都望向了他,大堂裡十分安静。
接着,高翰文几乎是一字一顿:“這個议案和朝廷‘以改兼赈,两难自解’的方略不符!”
郑泌昌的脸色第一個变了。
何茂才還有浙江那些官员的脸色都变了。
王用汲的眼睛一亮,立刻望向了海瑞。
海瑞這时眼中也闪着光,特别的亮。
“哪儿不符?!”郑泌昌虽然压着声调,但语气已显出了严厉。
高翰文提高了声音,“這個议案只有方略的前四個字,沒有后四個字。”
何茂才已经忍不住了,大声接道:“這裡不是翰林院,把话說明白些。”
“好。那我就說明白些。”高翰文调整了语速,论述了起来,“就在不久前,也有人问過我,提出‘以改兼赈,两难自解’這個方略,想沒想過稻田改了,今年灾民的荒情也似乎度過了,可到了明年,淳安建德两县的百姓田土都贱卖了,還要不要活?”說到這裡他的目光望向了海瑞。
海瑞這时也正深深地望着他。
高翰文目光一转:“当时我心裡也不痛快。千年田,八百主,沒有不变的田地,也沒有不变的主人。让有钱的人拿出粮来买灾民的田,然后改种桑苗,既推行了国策,又赈济了灾民。国计民生兼则两全,偏则俱废,這就是我提出‘以改兼赈,两难自解’的初衷。”說到這裡,他声调一转,高亢起来:“可看了這個议案,我有些明白了。照這個议案施行,淳安建德的百姓明年就无以为生!因這個议案通篇說的是如何让丝绸大户赶快把田买了,赶快改种桑苗。至于那些买田的大户会不会趁灾压低田价,那些卖田的百姓卖了田以后能不能過日子,這裡是一字无有。請问中丞大人還有诸位大人,倘若真出现了买田大户压低田价,十石一亩,八石一亩,百姓卖是不卖,官府管是不管?如果不管,鄙人在朝廷提出的‘两难自解’,便只解了国计之难,反添了民生之难!且将酿出新的致乱之源,便不是‘两难自解’。”
郑泌昌、何茂才以及在座的浙江官员都愣住了。
海瑞和王用汲对换了一個兴奋的目光,接着把目光都望向了高翰文,有赞赏,更多的是支持。
高翰文這时却不看他们,对郑泌昌郑重說道:“因此,属下认为,這個议案要請中丞大人和诸位大人重新议定!”說到這裡他坐了下去。
大堂裡一片沉寂。
郑泌昌着实沒有想到這個高翰文一上来居然会如此高谈宏论,公然跟自己,其实也就是跟浙江的官场叫板。這样的事本是万万不能容忍的,可偏偏“以改兼赈”的方略是此人向朝廷提出的,如何阐释他說了還真算。况且此人又是小阁老举荐的,何以竟会如此,小阁老又并沒有跟自己有明白交待。一时想不明白,只好慢慢把目光望向了何茂才,何茂才也把目光望向了他。两人的目光中都是惊疑。
其实严世蕃之所以在這個时候派高翰文来到浙江,也是和罗龙文鄢懋卿等心腹有一番深谈权衡。浙江官场虽都是自己的人,但這些人在下面久了,积习疲顽,尾大不掉。表面上处处遵从自己的意思办事,可做起来想自己远比想朝廷多。說穿了,只要有银子,爷娘老子都敢卖了。豆腐掉在了灰堆裡,不拍不行,拍重了也不行,头疼也不是一日两日了。现在遇到要推行改稻为桑這样的大国策,再加上一场大灾,靠他们還真不知道会弄成什么样子。想来想去,這才选了高翰文這個既赞成改稻为桑又是理学路子上的人来掺沙子,意思也是让他们不要做得太出格。但高翰文在途中遇到胡宗宪,胡宗宪跟高翰文的一番深谈却是严世蕃等人事先沒有料到的。說到底,高翰文一到浙江便這样跟上司较上了劲,是他们事先也沒料到的。
虽然沒有料到,但现在既出了這個变故,在郑泌昌和何茂才,硬着头皮也得扛住。郑泌昌给了何茂才一個眼神。
何茂才這时也才缓過神来,接過了郑泌昌的眼神,立刻转盯向高翰文:“买田卖田是买主卖主的事,這個高府台也要管嗎?”
高翰文:“倘若是公价买卖,官府当然可以不管。”
何茂才:“什么叫公价买卖?”
高翰文:“丰年五十石稻谷一亩,歉年四十石稻谷一亩,淳安和建德遭了灾年,也不能低于三十石稻谷一亩。”
何茂才急了,脱口說道:“如果三十石一亩,在淳安在建德便买不了五十万亩改稻为桑的田,今年三十万匹丝绸還要不要增了!”
高翰文立刻抓住了他的马脚:“我不明白,三十万匹丝绸的桑田为什么一定要压在两個灾县去改!還有那么多沒有受灾的县份为什么不能买田去改?”
何茂才:“那些县份要五十石一亩,谁会去买?”
高翰文:“改成桑田,一亩田产丝的收益本就比稻田产粮要多,五十石一亩怎么就不肯买?”
何茂才被他顶住了。
這下都明白了,這個高翰文是断人财路来了!郑泌昌何茂才這些人的脸一下子比死人都难看了。
何茂才哪肯這样就被一個下级把早就谋划好的事情搅了,大声說道:“你可以這样定。但现在官仓的赈灾粮已发不了五天了,五天后如果那些买主不愿买田,饿死了人是你顶罪,還是谁顶罪?”
高翰文:“谁的罪,到时候朝廷自有公论!”
“放肆!”何茂才被顶得有些扛不住了,一掌拍在案上,站了起来,转望郑泌昌,“中丞大人,一個知府如此目无上宪,搅乱纲常,我大明朝有律例在。你参不参他!”
高翰文:“不用参,你们现在就可以免我的职。”
這一句不但把何茂才又顶住了,把郑泌昌也顶住了。
“還有我。”海瑞這时也倏地站了起来,“請你们把我的职也免了。”
王用汲也慢慢站了起来:“照這個议案卑职也难以施行。請中丞一并将卑职也免了。”
這是开什么会?吏部新派来的两级三個官员刚到任都要求免职,郑泌昌就有這個权力也沒這個胆子。
又是一阵死一般的沉寂。
所有的目光都望向了郑泌昌,郑泌昌慢慢站了起来。
郑泌昌:“既是议案,当然可以再议。高府台還有两個知县,事情要靠他们去做,他们自然要能够做得下去。可你们是新来乍到,浙江许多情形尚不知情。比方說要改多少亩田才能完成织造局今年卖往西洋的五十万匹丝绸?现在漕运的粮市上能运来多少粮?那些丝绸大户到底又能拿出多少钱来买粮?這些都是难题。這样吧,高府台和两個知县明天都了解一下詳情。后天上午我們再议。”
“那就散了吧!”何茂才心情早已灰恶得不行,也不等别人說什么,手一挥,第一個离开了案前,向外走去。
半個时辰后郑泌昌和何茂才心急火燎地赶到了沈一石的客厅。听到沈一石不在,何茂才的火气终于找到了一個出口。
“去找!腿跑断了也得把他找着!”何茂才站在沈一石的客厅中大声嚷着,“告诉你们老板,弄得不好就准备三十石稻谷买一亩田吧!”
沈一石的那個管事却仍然垂手站在那裡:“回何大人,小人们可以去找,可這么晚了,我們老爷也沒說去哪裡,万一一时片刻找不到,大人们又在這裡等着……”
郑泌昌坐在中间的椅子上接言了:“我們就在這裡等。快去找吧。”
那個管事只得立刻去了。
何茂才這才坐了下来,那股气却還在心裡翻腾:“你說小阁老還有罗大人鄢大人他们搞什么名堂?什么人不好派,派個這样的人来搅局?他们到底怎么想的?還有那個杨公公,火烧屁股了還赖在京裡不回来!照這样,干脆,改稻为桑也不要改了,每年要增的三十万匹丝绸让他们自己织去!”
郑泌昌這时心裡有无数個答案,可哪一個答案都說不清楚,自己是掌舵的,平空起了风浪,本就心烦,這时见何茂才口无遮拦,還在冲着自己闹腾,也不耐烦了:“這個话就說到這裡打止!什么不改了?什么让他们织去?真有胆,你就给小阁老写信,把這些话都写上!或者,等杨公公回来,你当面跟他說!”
何茂才那张脸立刻憋得通红,两只眼也睁得大大的,望着郑泌昌。
郑泌昌這时才缓和了些语气:“整個浙江,除了我也就是你了,遇了事就這样沉不住气。我告诉你,我這個巡抚,你這個臬台,在浙江是個官。事情闹砸了,到了朝廷,你我和马宁远沒有两样!”
何茂才心裡好生憋屈,可毕竟是上司,這條船又是他掌舵,挨了训,也只好坐在那裡生闷气。但他那個性子如何憋屈得住,也就憋了一会儿,立刻又站起了,冲到客厅门口大声嚷道:“你们老板的田到底還想不想买了?人都死绝了,不会多派几個人去找!”
郑泌昌苦着脸坐在那裡只好摇头。
其实管事知道,沈一石這时就在他那座旁人所不知道的别院内,只是早有吩咐下来,不准打扰,他也沒這個胆子擅自闯入。
轻手轻脚走进第一进院门,那個管事便站住了。由于十分幽静,在這裡就能听到庭院深处隐约传来的琴声。
琴声是从别院深处的琴房中传出来的。
在大明朝,在杭州,沒有人能想到這個院子裡有這么一间房子——进深五丈,宽有九丈,宽阔竟是乾清宫的面积!只高度仅有两丈,也是为了让院墙外的人看不出裡面有此违制的建筑。可有一点是乾清宫也无法比拟的,就是房间的四面墙镶的全是一寸厚两尺宽两丈高的整块紫檀。
更奇的是,這么大一间堂庑中间全是空的,只在靠南北西三面紫檀镶壁的墙边列着整排的乌木衣架,每一排衣架上都挂着十余件各种颜色各种花纹各种质地的丝绸做成的各种款式的女装。
东头的靠墙边只摆有一张长宽皆是一丈的平面大床,床上摆着一张红木琴几。
沈一石這时就盘腿坐在床上,坐在琴几前。和平时一样,他依然穿着粗布长衫;和平时不一样,他此时连头上的布带也解了,那一头长发披散了下来,古琴旁香炉裡袅袅的青烟在面前拂過,脸便显得更加苍白。细长的十指一面按弦,一面弹挑,乐曲声从十指间流了出来。
慢慢地,他左前方一排衣架前一件薄如蝉翼的丝绸长衫飘了起来,蝉翼丝绸上秀长的黑发也飘了起来,飘离了衣架,飘到了案桌前那块空地。
沈一石的眼睛亮了,右手那五根细长的手指便急速抡了起来。
蝉翼长衫因旋转向四周飘张了开来,颀而长兮的女人胴体梦幻般在蝉翼中若隐若现!
秀发也在旋转,那张脸此时如此灵动,竟是芸娘!
琴声戛然而止。沈一石拿起琴旁的玉笛,吹了起来。和刚才的琴声完全不同,這笛声竟是如此忧伤,笛声如呜如咽,沈一石的两眼也透着忧伤。
芸娘也不再舞了,一任蝉翼长衫轻轻地垂在地上,站在那裡唱着:“我和你是雁行两两,又结下于飞效凤凰。猛被揭天风浪,打散鸳鸯。苦相思,怎相傍……”
唱到這裡,芸娘唱不下去了,望着沈一石,眼中闪着泪星。
沈一石也慢慢放下了那支玉笛,叹了一声。
芸娘慢慢走了過去,爬上了那张大床,坐在沈一石身边,慢慢摸着他的长发。
沈一石开始還让她摸着,不久轻轻抓住了她的手腕慢慢拿开。
芸娘深望着他。
沈一石不看她,问道:“那個李玄在临死时說你让他死得值了。你是怎样让他死得值了?”
芸娘那刚才還泛着潮红的脸一下子白了。
沈一石還是不看她:“能让一個太监如此销魂,不枉我花二十万两银子买了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