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高翰文那裡還沒有摆平,两個知县又公然跟任上的刁*手,跟省裡抗命!”何茂才越說越气,“任他们這样搅下去,田還买不买?過了六月,桑苗也不要种了。”
郑泌昌這时坐在茶几旁的椅子上,脸色十分凝重:“你說怎么免他们的职?”
何茂才:“你是巡抚,给朝廷上奏疏,叫他们停职待参。我立刻回去挂牌,先让两個县的县丞署理知县。”
“免吧。”郑泌昌从茶几旁的椅子上站了起来,向那张书案边慢慢走去,“海瑞、王用汲一起免。要能够,连高翰文也免了。”
“高翰文恐怕還免不了吧……”說完這句,何茂才感觉郑泌昌這话有些不对,便停了下来,望向了他,“是不是老沈那边传消息,高翰文不上套?”
“老沈那边沒有消息,京裡倒有信来了。唉!”郑泌昌突然长叹了一声,“现在,田還能不能买,改稻为桑還能不能施行,我也不知道了。”
何茂才一怔,听他說出了這样的话,而且语气十分消沉,便知道又有事来了,连忙问道:“信在哪裡?怎么說?”
郑泌昌顺手拿起案上几封打开的信:“有内阁的,也有宫裡的,都是刚接到。先看看罗龙文罗大人說的什么吧。”說到這裡,拿起上面的一封信递给何茂才。
才看了几行,何茂才便愣住了,抬眼望向郑泌昌:“淳安和建德這两個知县,都是裕王给吏部推举的?”
郑泌昌沒有接這個话题,又拿起了案上另一封信:“杨公公的,你也看看吧。”說着又递了過去。
何茂才這才有些忐忑了,也是看了几行,便抬头望向郑泌昌:“搁着這么大事等他回来办,他却赖在京裡不回,什么意思?”
郑泌昌坐了下来,两眼失神地望着门外:“事情已经越来越明显了。一個新任的知府是小阁老举荐的,一到任就跟我們对着干。两個新任的知县是裕王推举的,今天也敢顶着巡抚衙门的告示干。偏在這個时候杨公公也躲着不回来。這說明什么?說明朝廷已经乱了……他们在上面拿着刀斗,却都砍向浙江……老何,你现在要是有办法能把我這個巡抚免了,我让给你做。”
何茂才也有些惊了,想了想,却并不完全认同:“中丞,是你過虑了吧?朝廷落下那么大亏空,這才想着在浙江改稻为桑。不改朝廷也過不了关,改成了我們便沒有错。胡宗宪正是因为反对這個国策,才丢掉了這個巡抚。一個知府,两個知县不管是谁举荐的,還强得過胡宗宪去?”
郑泌昌:“到了现在你還认为胡宗宪吃了亏?”
何茂才诧望着他。
郑泌昌:“胡宗宪高明呀!原来我們都认为他是官做大了,颟顸了,不识时务。现在看来,你和我连胡宗宪的背影都摸不着啊。”
何茂才:“你這话說得我有些糊涂。”
郑泌昌:“我也糊涂。回头一想才明白,胡宗宪早看出朝廷在浙江改稻为桑是步死棋,這才用了苦肉计,不惜得罪阁老小阁老,为的就是金蝉脱壳。现在好了,朝廷上了他的当,把他的浙江巡抚免了。我接了這個巡抚,你升兼了布政使,反倒都傻傻地像捧了個宝贝。现在就是想回头,也回不了了。”
何茂才被他這番话說懵了,也坐了下去,在那裡死想,想了一阵倏地又站了起来:“老郑,你能不能把话再說明白些?”
郑泌昌:“還要怎么明白?朝廷落了亏空,担子都在阁老和小阁老身上,补了亏空,阁老和小阁老就還能接着干几年。补不了亏空,皇上就会一脚踹了他们!现在裕王,還有他背后那些人就是想着法子要浙江的改稻为桑搞不成,为的就是扳倒阁老和小阁老。那时候最早遭殃的不是别人,是我,還有你。”
何茂才:“那阁老和小阁老就应该往死裡搞,搞成它!怎么会派個人来掣我們的肘?”
郑泌昌:“我原来也是這样想,只要搞成了,给国库裡添了银子,一俊遮百丑,阁老小阁老過了关,我們也過了关。但从昨天高翰文那個态度,我就起了疑。小阁老既要我們搞成這個事,什么人不好派,派個這样的人来?今天我明白了,都是因为背后有裕王那些人的压力,后来又被胡宗宪一搅和,打小阁老那裡就开始乱了阵脚了。又要我們干剜肉补疮的事,還得派個郎中在边上看着。又要补亏空,面子上還要光烫。說穿了,就是要我們多出血,买了田改了桑老百姓還不闹事,然后赚了钱一分一厘都交上去。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
何茂才:“那就让他们树牌坊,我們当*!大不了,我們不在裡面分钱就是。”
郑泌昌:“要能当*,我也认了。现在只怕*也当不了了。我們不分钱,宫裡的,朝裡的,那些人要不要分钱?還有,真照高翰文和两個知县這样的搞法,三十石一亩,五十石一亩,沈一石也不会愿意拿出那么多钱来买田。每年增三十万匹丝绸的事做不成先不說,今年和西洋的五十万匹生意便泡了汤。都五月末了,再搅和,拖到六月七月,改稻为桑就拖黄了。那时候一追究,毁堤淹田的事也会暴了出来。为了把自己洗干净,小阁老他们,還有织造局都会把事情往我們身上推。等着吧,老何,囚车早给你我准备好了。你和我就等着槛送京师吧。”
何茂才的头皮轰的一下也麻了,那张脸涨得通红,眼睛也冒出光来:“那就都往死裡走!他们在朝廷裡拿着刀争,我們也不是砧板上的鱼肉。要搅,就把水都搅浑了。到时候想动我們,也得要他们连着骨头带着筋!”
郑泌昌知道這個何茂才性子是急了点,但急狠了往往也就有狠招,望着他问道:“怎么把水搅浑?”
何茂才:“高翰文不是小阁老派来的嗎?海瑞和王用汲不是裕王派来的嗎?那就让他们派来的人去改,按十石一亩八石一亩逼着他们去改!”
郑泌昌又有些不信他的话了:“高翰文的态度你昨天都看到了,虽說老沈那儿正在套他,可入不入套都還不知道。海瑞和王用汲是裕王那边的人,更不可能按我們這個意思去做。”
“這就得走一步险棋!”說到這裡,何茂才停住了,走到签押房的门口,对外面吩咐道:“你们都到二堂外去,任何人现在都不让进来。”
门外有人应声走了。
何茂才把门关了,回過头来。
郑泌昌這时正定定地望着他:“什么险棋,你說。”
“通倭!”何茂才嘴裡突然冒出這两個字。
“通倭?”郑泌昌的脸立刻白了,“老何,你疯了?通倭可是灭门的罪!”
何茂才:“不是我們通倭,让他们通倭!”
郑泌昌:“他们怎么会通倭?”
何茂才走了過来,在椅子上一坐,把头凑近了郑泌昌:“你還记不记得上次马宁远抓的那個人?”
郑泌昌:“淳安那個桑民的头?”
何茂才:“是。那一次踏苗的时候闹事,马宁远就是以通倭的罪名抓的他。后来被胡宗宪放了。听手下人說,今天在码头上海瑞放走的又是這個人。就是他带着淳安的刁民四处买粮,煽动百姓不卖田。這几天他们那伙人一定還会四处买粮,想個法子让他们到倭寇手裡去买。连他们带倭寇一起抓住,做成個死局,然后交给那個海瑞去办。”
郑泌昌心动了:“說下去。”
何茂才:“按律例,通倭要就地正法。让那個海瑞到淳安去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杀人!杀這些不肯卖田的人!”
郑泌昌:“海瑞要是不杀這些人呢?”
何茂才:“這些人是海瑞今天放的,不杀,就說明海瑞也有通倭的嫌疑。我們就可以办他!”
郑泌昌:“這倒是连得上。”
何茂才:“让海瑞杀了這些人,淳安建德的灾民就沒有人再敢买粮,沒有粮就只有卖田,海瑞和那個王用汲就不敢再阻止。一是百姓不会再听他们的;饿死了人也都是他们的罪,那时也可以办他!”
郑泌昌:“怎么让那些人到倭寇手裡买粮?”
何茂才:“這件事我去办。你赶紧催老沈。明天上午议事,只要高翰文改了口,同意我們那個议案,剩下两個知县和那些刁民就按這個法子办。关口是要老沈今天晚上无论如何把那個高翰文套住。”
郑泌昌坐在那裡又是一阵好想,慢慢才又望向何茂才:“通什么的那個事要做干净,千万不要落下什么把柄。”
何茂才站了起来:“干了十几年刑名了,這個你就不要担心。”
“也是他们逼的。干吧。”郑泌昌也站了起来,“那個什么海瑞和王用汲现在哪裡?”
何茂才:“在门房裡呢。”
郑泌昌:“你打了一天的雷我总得下几滴雨。叫他们进来,我来說几句,把他们先稳住。你抓紧去干你的。”
“好。”何茂才走了两步又停下了,“老沈那儿,你也得抓紧催。”
這是個地牢,火把光照耀下能够清楚地看到,北面是一條宽宽的通道,南面一排粗粗的铁栏杆内便是一间间牢房,墙面地面全是一块块巨大的石头。
何茂才這时便坐在最裡端靠北面石墙的椅子上,他身边站满了兵,都拿着长枪,枪尖全对着对面那间牢房的监栏。
那间牢房裡赫然坐着一個日本浪人!
那人手上脚上都带着粗粗的镣铐,身上却穿着干净的丝绸和服,头脸也刮得干干净净,露出了头顶上只有倭寇才有的那束发型!
“我們說话从来是算数的。”何茂才的声音十分温和,“两年了,我們也沒杀你,也沒再杀你们的弟兄。每天都是要什么便给什么。你還有什么不信的。”
“那是你们不敢不這样。”那個日本人竟然一口流利的吴语,“不要忘了,你的前任就是在牢裡杀了我們的人,全家都被我們杀了。”
何茂才被他顶得眉一皱,语气便也硬了:“话不像你說的那样。你们既然那么厉害,为什么不去杀胡宗宪的全家,不去杀戚继光的全家?”
那日本人眼中露出了凶光,立刻一掌,将席子上那张矮几击得垮裂成几块:“总有一天,胡宗宪戚继光全家都得死!”
几個兵立刻握紧了枪,挡在何茂才身前。
“让开。”何茂才叫开了那几個兵,“话我都跟你說了,井上十四郎先生,你们东瀛人不是都讲义气嗎?以你一個人可以救你们十几個弟兄,還可以得到那么多丝绸。愿意不愿意,本官现在就等你一句话。”
那個井上十四郎调匀了呼吸,盘腿坐在席上,闭上了眼,显然在那裡想着。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只有墙上的火把偶尔发出“噼啪”的爆火声。
“给我弄一條河豚来。”那個井上仍然闭着眼,却說出了這么一句话。
“什么?”何茂才沒听清楚,转头问身边的人,“他刚才說什么?”
身边的队官:“回大人,他說叫我們给他弄一條河豚。”
何茂才:“给他去弄。”
那队官:“大人,這么晚了,到哪裡弄河豚去?”
何茂才:“去河道衙门。告诉他们,死也给我立刻弄一條河豚来!”
别院的账房裡。沈一石神情十分严肃地将一摞账册往书案上一摆。
高翰文坐在那裡静静地望着他。
沈一石:“這裡沒有第三個人,我就斗胆跟大人說了吧。這些账册连浙江巡抚都不能看。”
高翰文站了起来:“那我就不看了。”
沈一石依然十分平静:“我也沒有叫大人看。”
高翰文望着他。
沈一石:“只是有些事想让大人知道,是为了大人,也是为了鄙人自己。一点私念而已。這点私念待会我会跟大人說,同不同意都在大人。”
高翰文更加紧紧地望住了他。
“這样吧。”沈一石拿起了一本账册,“大人也不要看。我念,只拣這两年当中最紧要的几处念,我呢只当念给我自己听。大人呢只当沒听见。”
高翰文神情這才凝肃起来,不禁又坐了下去,等听他念。
沈一石翻开了账册:“嘉靖三十九年五月,新丝上市,六月,南京苏州江南织造局赶织上等丝绸十万匹,全数解送内廷针工局。嘉靖三十九年七月,应天布政使衙门、浙江布政使衙门遵上谕,以两省税银购买上等丝绸五万匹中等丝绸十万匹,和淞江上等印花棉布十万匹,解送北京工部,以备皇上赏赐藩王官员和外藩使臣。嘉靖三十九年十月,南京苏州江南织造局同西域商人商谈二十万匹丝绸贸易,折合现银二百二十万两,悉数解送内廷司钥库。注:无须向户部入账。”
听到這裡高翰文惊了,站了起来。
沈一石却依然不看他,又拿起了另外一本账册,声调依然十分平静:“嘉靖四十年二月,接司礼监转上谕,该年应天浙江所产丝绸应贸与西洋诸商,上年所存十二万匹丝绸悉数封存,待今年新产丝绸凑足五十万匹,所货白银着押解户部以补亏空。三月,又接司礼监转上谕,将上年封存之十二万匹丝绸特解十万匹火速押运北京,赏裕王妃李侯家。”
高翰文惊在那裡,连呼吸都屏住了。
“就念這些吧。”沈一石将账本轻轻放了回去,“按理說,南京、苏州、杭州,三個织造坊,应天浙江两省那么多作坊,每年产的丝绸,還有淞江等地的棉布,如果有一半用在国库,也能充我大明全年三分之一的开销。”
高翰文還是屏住呼吸,惊疑地望着沈一石。
沈一石:“可丝棉每年产,每年還缺。今年朝廷又提出每年還要增加三十万匹的织量,這才有了改稻为桑的事情。听了這些,大人应该知道怎样才能当好這個差了。”
高翰文深望着他:“沈先生,你把這些告诉我为了什么?”
沈一石:“刚才說了,一点私念而已。說句高攀的话,我想交大人這個朋友。”
高翰文又不语了,還是望着他。
沈一石:“昨夜巡抚衙门通告,叫我今天陪大人了解浙江丝绸的情形,那时我并沒有想到要跟大人說這些。一番琴曲之谈,知道了大人就是精解音律的苏南那個高公子,我才动了這個心思。记得当年苏东坡因乌台诗案下狱,仁宗要杀他,宣仁皇太后說了一句话,灭高人不祥!就這一点念头,救了苏东坡的命,才为我們這些后人留下多少千古名篇。大人,不是恭维你,我不想像你這样的大才陷到這样的官场漩涡裡去,损了我們江南的斯文元气!”
高翰文见他說得如此意调高远,又如此心腹推置,不禁也激动起来:“沈先生的意思是要我做什么?”
沈一石:“浙江官府有郑大人何大人,织造局這边有杨公公,這些话原不是该我說的。所谓白头如新,倾盖如故,大人如果认我這個朋友,我就进几句衷言。”
高翰文:“請說。”
沈一石:“赶紧让淳安和建德的灾民把田卖了,在六月就把桑苗插下去。成了這個事,大人也不要在浙江待了。我請杨公公跟宫裡說一声,调大人回京,或是调任外省。”
高翰文立刻凝肃了:“沈先生的意思是让我同意巡抚衙门的议案,让灾民十石一亩八石一亩把田卖了?”
沈一石:“箭在弦上,不按這個议案,改稻为桑今年就万难施行。到时候,朝廷第一個追问的就是大人。”
“如果那样,朝廷也不要我来了。”高翰文的态度立刻由激动变成了激昂,“高某在朝廷提出了‘以改兼赈,两难自解’的奏议,其意就是为了上解国难,下疏民困。多谢先生担着干系把内情告诉了我,但倘若我知道了内情便一任数十万灾民明年失了生计,则高某把自己的前程也看得太重了。”
沈一石:“我說一句话,請大人先行恕罪。”
高翰文:“請說。”
沈一石:“說轻一点,大人這是不解实情。說重一点,大人這是书生之见。”
高翰文的脸色果然有些难看了:“何谓书生之见?”
沈一石:“大人只知道百姓卖了田明年便沒了生计,为什么不想想,丝绸大户买了那么多田,一年要产那么多丝,靠谁去种?靠谁去织?”
高翰文望着他。
沈一石:“就像现在许多无田的百姓,都是靠租大户的田种,哪裡就饿死人了?同样,稻田改成了桑田,也要人种,還要人采,更要人去养蚕缫丝,最后還得要许多人去织成丝绸。大人想想,今年的灾民把自耕的稻田卖了,明年无非是受雇于大户田主,去种桑养蚕。人不死,粮不断。我大明朝也不会眼睁睁看着子民百姓因沒了自己的田就一個個都饿死。”
高翰文沉思了,少顷又抬起了头:“照沈先生這样說,明年那些买了田的丝绸大户都会雇用今年卖田的灾民?”
沈一石:“大户自己也不会种田,不雇人那么多桑田谁去种?”
高翰文:“也会像租种稻田那样跟雇农四六分成?”
這一问把沈一石问住了。
高翰文接着說道:“无田的人多了,都争着租田耕种,田主倘若提高租赋,三七,二八,甚至一九,百姓租是不租,种是不种?”
沈一石叹了一声:“大人问得如此仔细,在下也就无话可答了。自古就是不动的百姓流水的官。如果大明朝的官都是大人這般心思,這些话我們都不用說了。”
高翰文:“不管怎样,有幸结识了沈先生,他日沒有了公事牵缠,我倒真愿意与先生推谈琴理。至于刚才先生跟我說的這些宫裡的事,我会好好去想,不会告诉任何人。”說到這裡便站了起来。
沈一石一笑:“照大人這样說我們明天开始也就不能再来往了。现在是酉时,大人能不能为在下耽误半個时辰?”
高翰文似乎明白他要提什么,略想了想,還是问道:“沈先生要我做什么?”
沈一石:“請大人为舍侄女指点一下《广陵散》中那個错处。”
高翰文眼望沈一石,心裡其实已经答应了,却仍有些犹豫。
沈一石:“就半個时辰,悟与不悟,是她的缘分了。”
高翰文把目光望向了窗外的天色:“高情雅致,沈先生真会难为人哪。”
這便是答应了,沈一石赶紧深深一揖:“多谢大人。”
沈一石领着高翰文再次走进琴房,芸娘這时已经不在“琴台”上,而是盈盈地站在屋子的中间,脚下摆着一個绣锦蒲团。
沈一石:“也不知是我的面子還是你的福分,拜师吧。”
芸娘在蒲团前慢慢跪下,拜了下去。
高翰文倒有些慌乱了:“不敢,快請起来……”
芸娘還是拜完了三拜,這才又轻轻站了起来,低头候在那裡。
沈一石這时竟也静默在那裡,少顷才說道:“只有半個时辰,請大人先弹一遍,然后给你指点错处,你要用心领会。经高大人指点以后,我的那点琴艺便教不了你了。”
弦外之音恩断义绝!在高翰文听来是“琴艺”,在芸娘听来当然是指“情意”,但以沈一石之清高自负,這时竟搬来個让任何才女都可能一见倾心的才子让自己眼睁睁将人家毁了,這份怨毒,局外人如何能够理会?
“知道了。”芸娘那一声轻声应答,喉头竟有些喑咽。
沈一石倏地向她望去。
芸娘的眼也顶着向沈一石望去。
高翰文似乎感觉到了什么,转望向沈一石。
沈一石的目光立刻柔和了:“赶紧吧。我就在门外洗耳聆听。”說着走出门去,把门带上了。
——琴声从琴房那边遥遥传来。
沈一石坐在账房裡,两眼睁得好大,眼神却显然不在眼眶裡,像是随着传来的琴声天上地下日月星辰八极神游!
琴声弹到了极细处,像是从昊天深处传来的一丝天籁!
沈一石屏住了呼吸,侧耳凝听。突然,他眉头一皱。
门外传来了一阵零碎的脚步声。
看院的管事正轻步带着四個织造局的太监来了!
见账房门关着,琴房那边又传来琴声,那管事好像明白了什么,将一根指头竖在嘴上,示意四個太监不要出声。
太监们可不耐烦,其中一個說话了:“又叫我們来,又叫我們在门外站着,怎么回事?”
“我的公公!”那管事尽力压低着声音,“就忍一会儿……”
他刚說到這裡,门轻轻地开了,沈一石出现在门口。
四個太监见了沈一石還是十分礼敬,同时称道:“沈老爷……”
沈一石对他们也還客气,做了個轻声的手势,然后一让,把四個太监让进门去。
四個太监配得倒好,有高的有矮的有胖的也有瘦的,這时一齐在椅子上坐下了。
沈一石信手拿起四张银票,每人一张发了過去:“喝杯茶吧。”
四個太监倒不太爱作假,同时拿起银票去看上面的数字。
——每张银票上都写着“凭票即兑库平银壹仟两”。
四個太监都笑了,将银票掖进怀中。
那個坐在第一位的胖太监望着沈一石:“现在就……”說到這裡做了個抓人的手势。
沈一石浅浅一笑:“不急。”說着自己也坐了下去,闭上眼又听了起来。
那四個太监還是晓事,便都安静了,坐在那裡一动不动。
琴声渐转高亢,传了過来。
——高翰文按弦的左手在疾速地移动,就像幻化成几只手在弦上倏忽叠现,但還能看得出手形;疾速抡动的右手五指却已经像雨点般有影无形!
高翰文坐在那裡像一座玉山,身上的绸衫随着身段的韵律在飘拂,就像绕着玉山的云!
芸娘就坐跪在琴几前方的左侧,两眼痴痴地,也不像在看琴,也不像在看高翰文。
高翰文這时好像也忘记了身旁這個女子的存在,一阵疾抡之后,双手都浮悬在琴弦约一寸高的上方,停在那裡。
芸娘的目光這时慢慢移望向他那两只手。
果然,按弦的左手慢慢按向了角弦,右手的一指接着轻轻地一勾,发出了一声像是在呼唤,又像是在告别的声音。接着,一段带着神往又带着凄苦的乐曲响起了。
——這就是高翰文所說嵇康临刑前向往魂归邙山的那段乐曲!
路漫漫其修远!高翰文的两眼慢慢潮湿了,接着闪出了泪星!
芸娘的泪珠却已经沿着脸颊流了下来!
——四個太监有些诧愕了,都怪怪地望着沈一石。
沈一石坐在那裡,两只眼眶中也盈满了泪水!两只手却虚空抬着,左手作按弦状,右手作弹拨状!
四個太监面面相觑。
突然,琴声停了!
沈一石一下子缓過神来,倏地站起。
四個太监也紧跟着站了起来。
为头的那個胖太监:“可以抓了?”
沈一石停在那裡,少顷又坐了下去:“再等等吧。”
四個太监也只得又坐了回去。
——从乐曲中出来,高翰文回過了神,望向芸娘,不禁心中怦然大动!
芸娘跪坐在那裡,深深地望着高翰文,泪流满面。
所谓高山流水,高翰文這时望着她也不再回避目光:“你来弹吧。”
芸娘却還是跪坐在那裡,深望着高翰文,突然說道:“大人,快半個时辰了,你走吧。”
高翰文一怔,心裡冒出了一丝不快,但再看芸娘时,见她眼中满是真切,不像有别的意思,便报以一笑:“有事也不在耽误這片刻。我答应了你叔父,教你改過那一段。来弹吧。”說着,移坐到一边,空出了琴几前那個位子。
芸娘开始還是跪坐在那裡沒动,也就一瞬间,她的目光闪出了毅然的神色,像是骤然间作出了一生的選擇,深望着高翰文问道:“大人,人活百年终是一死,那时候你愿不愿意魂归邙山?”
高翰文被她问得一愣,见她决然肃穆的神态,神情也肃穆起来,郑重答道:“吾从嵇康!”
芸娘:“那我也从嵇康!”說完這句她移坐到琴几前,一指按在角弦上,另一指勾动琴弦,也发出了高翰文刚才弹出的那样一声!
——神往,凄苦,都酷似高翰文弹出的嵇康临刑前那种神韵;其间却另带有一种一往无前绝不回头的鸣响,似更传出了嵇康当时宁死也不与魏国权贵苟同的心境!
高翰文惊了。
——沈一石似也从琴声中听出了什么,脸色一下子青了,从嘴裡迸出两個字:“抓吧。”
早就在候着這一刻了,四個太监倏地弹起,像出巢的蜂,向门口涌去。
“慢着!”沈一石又喝住了他们。
四個太监愣生生地刹住了脚步。
沈一石:“叫他写下凭据就是,不要伤了他。”
为首的胖太监:“晓得。抓去(音:ke)!”
四個太监奔到琴房门口,撞开了琴房的门,涌了出去。
高翰文愕然地看着冲进来的四名太监。
胖太监乜高翰文一眼:“高大人真是多情才子啊!”
瘦太监马上接過来:“不仅多情,而且胆大。竟然勾引杨公公的‘对食’。”
高太监:“這可怎么办?杨公公面前我們可交不了差。”
矮太监:“有一個办法,烦劳高大人写下個字据,证明這事与我等无关。高大人大仁大德,不会让我們为难的。”
“什么杨公公?什么‘对食’?”高翰文這时似乎已经明白自己陷入了一個精心布设的局裡,却仍然难以相信,便不看那四個太监,望向芸娘。
芸娘這时依然坐在琴几前,非常平静,望着高翰文:“杨公公就是织造局的监正,我是伺候他的人。宫裡把我們這样的人叫做‘对食’。”
高翰文的脸立时白了,气得声音也有些颤抖了:“那個沈先生呢,也不是你的叔父吧?”
芸娘:“他是江南织造局最大的丝绸商。就是他花了钱从苏州买了我,送给了杨公公。”
高翰文的胸口像被一個重物砰地狠击了一下,两眼紧紧地盯着芸娘。
芸娘也深深地望着他,那目光毫不掩饰心中還有许多无法言表的诉說。
高翰文:“告诉你背后那些主子,我高某不会写下任何东西!”說着,一转身又站住了:“還有,以后不要再弹《广陵散》,嵇公在天有灵会雷殛了你们!”芸娘颤抖了一下,眼中又闪出了泪花。
高翰文這才大步向门口走去。
“哎!”四個太监站成一排挡住了他。
胖太监:“你走了,我們怎么办?”
“你们是问我?”高翰文鄙夷地望着那几個太监。
胖太监:“是呀。”
高翰文:“那我给你们出個主意。”
四個太监有些意外,碰了一下目光:
“說!”
“說呀!”
高翰文:“拿出刀来,在這裡把我杀了。”
四個太监愣了一下,也就是一瞬间,立刻又都无聊起来:
“他還讹我們?”
“我們好怕。”
“人家是知府嘛,杀人還不是经常的事。”
“好了。”胖太监阻住了他们,对着高翰文,“杀不杀你不是我們的事。杀我們可是杨公公的事!我們四個是杨公公吩咐伺候芸娘的,现在她跑出来偷汉子,杨公公回来我們四個也是個死!高大人,你的命贵,我們的命贱,左右都是死,你要走,就先把我們杀了。”
說到這裡,那個胖太监倏地把衣服扯开了,露出了身前那一堆胖胖的白肉,在高翰文面前跪了下去。
另外三個太监也都把衣服扯开了,敞着上身,一排跪在高翰文面前。
高翰文气得满脸煞白,可被他们堵着又走不了,一时僵在那裡……
天渐渐黑了,海瑞与王用汲還静静地坐在知府衙门内,王用汲有些坐不住了,站起来走到堂口,望着天色。
一個随从进来了,擦然了火绒,点亮了案边的蜡烛。
王用汲又折了回来,问那随从:“劳烦再去问问,高大人下午去了哪裡?”
那随从:“上午是去了织造局作坊,中午過后从织造局作坊出来,便将随去的人都先叫回了,說是织造局有车马送我們家大人回来,因此去了哪裡我們也不知道。要不,二位大人先回馆驿。我們家大人一回,我向他禀告?”
王用汲望向了海瑞。
海瑞望向那随从:“我們就在這裡等。”
那随从:“那小人给二位大人弄点吃的?”
王用汲:“有劳。”
那随从走了出去。
王用汲又望向了海瑞:“刚峰兄,明天上午就要议那個议案了。你說他们对高大人会不会……”
海瑞:“再等等。過了戌时不回,我們便去巡抚衙门。”
正在這时,一個随从打着灯笼引着高翰文进来了。
海瑞和王用汲同时站了起来。
“你下去吧。”高翰文的声音有些嘶哑。
那個随从立刻退了出去。
高翰文却仍然站在那裡。
海瑞望向了他。
王用汲也望向了他。
高翰文立刻感觉到了自己有些失态,强笑了一下:“二位這么晚了還在這裡等我?”
海瑞:“明天便要再议那個议案了。我們等大人示下。”
高翰文把目光移开了,也不坐下,還是站在那裡:“上不愧天,下不愧地。明天就請二位多为淳安和建德的百姓争條活路吧。”
王用汲有些诧异了,望向了海瑞。
海瑞定定地审视着高翰文,两眼闪出了惊疑的光。
改稻为桑的会议又恢复进行了。但一日之隔,一室之间,气氛已大不相同。
郑泌昌依然坐在正中的大案前,满脸的肃穆,眼睛已不似前日那般半睁半闭,目光炯炯,笼罩着整個大堂,向坐在两侧案前的官员一一扫视過去。
何茂才也一改前日那副拧着劲的神态,身子十分放松地斜靠在左排案首的椅子上,一只手搁在案上,几根手指還在轮番轻轻叩着案面。
什么叫官场?一旦为官,出则排场,入则“气场”,此谓之官场。浙江那些与会官员虽不知道隔的這一天内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一個個都已经感受到大堂上的气场变了!今天的议案能通過?
一双双目光都不禁望向仍坐在右排案首的高翰文。
高翰文還是那個高翰文,身子直直地坐在那裡。但稍一细看便能看出,也就一天,他的面容在前日是风尘,在今日却是憔悴。两眼虚望着前上方,也沒有了上任时的神采,淡淡的显出茫然。
海瑞和王用汲也還是分别坐在案末的板凳上。
王用汲目光沉重地望着对面的海瑞。
海瑞的目光却沉沉地望着斜对面案首的高翰文。
“议事吧。”郑泌昌开口了,目光却不再看众人,望向前方的堂外。
那些官员也都坐正了身子,眼观鼻,鼻观心,耳朵却都竖了起来。
郑泌昌:“事非经历不知难。高府台昨天去了织造局,两個知县昨天去了粮市,应该都知道‘以改兼赈’该怎么改怎么赈了。”說到這裡,他对身边的书吏說道:“把议案发下去吧。”
“是。”那個书吏立刻从案上拿起了那一叠议案,先是何茂才,再是高翰文,呈“之”字型,两边走着,将议案每人一份,放在案上。
到了海瑞面前,由于沒有案桌,那书吏便将议案递了過去。
那书吏又走到王用汲面前将议案递了過去。
大堂上一片寂静,只有次第翻页的声音。
都看完了,依然是两页六條二百余字,一字未改!
大堂上更寂静了,一双双会意的目光互相望着,又都望向大堂正中的郑泌昌。
郑泌昌的目光依然望着堂外。
王用汲手裡拿着那份议案,望向了海瑞。
海瑞却不知何时已将那份议案放在了身旁的凳子上,闭上了眼睛。
何茂才的目光一直盯着对面的高翰文,他发现高翰文案前那份议案還是那样摆着,他并沒有揭开首頁去看二页。
何茂才:“高府台,你好像還沒有看完吧?”
所有人的目光都随着這句问话望向了高翰文。
只有海瑞仍然闭着眼睛坐在那裡。
“一字未改,還要看嗎?”高翰文倏地抬起了头,目光裡终于又闪出了那种不堪屈服的神色,望向了何茂才。
“是,一字未改。”何茂才见他依然倔抗,立刻摆出一副谈笑间灰飞烟灭的气势,身子又往后一靠,“高大人是翰林出身,应该知道,做文章讲究‘不着一字,尽得风流’。”說到這裡他有意将“尽得风流”四字加重了语气。
高翰文胸口立刻像被撞了一下,两眼却仍然不屈地望着他。
何茂才:“我现在把這八個字改一下,叫做‘不改一字,两难自解’。”
高翰文一震,两手扶着案沿想站起来,脑子一阵晕眩,终于沒有能站起。
郑泌昌却站了起来,目光徐徐扫向底下的官员:“昨天,本院和高府台就朝廷改稻为桑的国策,還有如何在淳安建德以改兼赈的事宜作了深谈。官仓裡赈灾的粮也就够发放三天了,灾情如火,桑苗也必须在六月赶种下去。我們倘若再议而不决,便上负朝廷,下误百姓!高府台明白了实情,同意了我們這個议案。现在沒有了异议,大家都在议案上签字吧。”
笔墨是早就准备在各人的案上,浙江的官员们纷纷拿起笔,在面前的议案上签字。
高翰文却依然坐在那裡,并沒有去拿案上的笔。
“高府台。”郑泌昌沉沉地望着高翰文。
高翰文似是鼓起了最后一点勇气:“一字未改,我不能签字。”
何茂才又准备站起了,郑泌昌的目光立刻向他扫去,接着依然平静地对着高翰文:“那你就再想想。”說完這句,向堂下喊了一声:“上茶!”
也像是早就准备好了,還是前天上茶那個书办,托着一個装了八個茶碗的茶盘,一溜风走了进来,但走进大堂门便停下了。竟倒着顺序,先在海瑞和王用汲的板凳上放下两碗茶,然后也呈着“之”字型,从下到上在每個官员案桌上放下茶碗。
托盘上只剩下一個茶碗了,那书办走到了高翰文案前,還是带着笑,将茶盘往他面前一举。
高翰文沒有去拿那碗茶,郁郁地說道:“放下吧。”
那书办還是举着茶盘,往他面前一送。
高翰文心情灰恶地望向了他。
那书办眼中却满是真切,眼珠动了一下,示意高翰文看那茶碗。
高翰文的目光不禁向那茶碗望去。
——茶碗下摆着一张写了字的八行纸!
高翰文的脸刷地白了,人却怔怔地坐在那裡,還是沒有去端那茶碗。
那书办不再强他,一手端起了茶碗放到他面前,另一手将茶盘又向他面前移了移。
——茶盘上八行纸上的字赫然现了出来:“我与芸娘之事,和旁人无关。高翰文!”
那书办再不停留,高托着茶盘一溜风走了出去。
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高翰文的身上,只有海瑞依然闭着眼端坐着。
高翰文的右手慢慢抬起了,向笔架上那支笔慢慢移去。尽管费力控制着,那只手依然有些微微颤抖地拿起了笔。
郑泌昌何茂才同时放松了下来,向椅背慢慢靠去。
“府台大人!”王用汲突然站了起来。
高翰文已拿起笔的手又停在那裡。
郑泌昌何茂才的目光立刻向王用汲盯去。
海瑞的眼也睁开了,望向王用汲。
王用汲望着高翰文:“府台大人,卑职有几句话要請大人示下。”
“請說。”就像临渊一步,突然被人拉了一下,高翰文立刻又把笔搁回了笔架上。
王用汲:“刚才中丞大人說,昨天与大人深谈了,赈灾粮只能发三天,桑苗也必须在六月种下去,這些都是实情。可這些实情在前日议事时就都议過。何以同样的实情,這個议案在前日不能施行,今日又能施行?卑职殊为不解。”
“嗵嗵嗵”何茂才立刻在案上敲了几下:“既然是实情,在前日就应该通過,這有什么不解的!”
“請大人容卑职說完。”王用汲向何茂才拱了一下手,转脸深深地望着高翰文,“卑职這次是从昆山调来的。去昆山前,卑职就是在建德任知县,建德的情形卑职知道。建德一县,在籍百姓有二十七万人,入册田亩是四十四万亩。其中有十五万亩是丝绸大户的桑田,二十九万亩是耕农的稻田。每亩一季在丰年可产谷二石五斗,歉年产谷不到两石。所产稻谷摊到每個人丁,全年不足三百斤。脱粒后,每人白米不到二百五十斤。摊到每天,每人不足七两米,老人孩童尚可勉强充饥,壮丁则已远远不够。得亏靠山有水,种些茶叶桑麻,产些桐漆,河裡能捞些鱼虾,卖了才能缴纳赋税,倘有剩余便换些油盐购些粗粮勉强度日。民生之苦,已然苦不堪言。”
何茂才:“你說的這些布政使衙门都有数字。”
王用汲不看何茂才,仍然望着高翰文:“今年建德分洪,有一半百姓的田淹了,约是十四万亩。這些百姓要是把田都卖了,明年便只能租田耕种。倘若還是稻田,按五五交租,则每人每年的稻谷只有一百五十斤,脱粒后,每人每天只有白米三两五钱。倘若改成桑田,田主還不会按五五分租,百姓分得的蚕丝,换成粮食,每天還不定有三两五钱。大人,三两五钱米,你一天够嗎?”
高翰文满眼的痛苦,沉默了好久,答道:“当然不够。”
王用汲:“孟子云:禹思天下有溺者,犹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饥者,犹己饥之也。大人,你手上這支笔系着几十万灾民的性命。己溺己饥,請大人慎之!”
這些话才是真正的“实情”。堂上那些官员平时也不是不知,只是麻木日久,好官我自为之。這时听王用汲细细說出,神情且如此沉痛,便都哑然了。
大堂上又出现了一片沉寂。
郑泌昌知道自己必须最后表态了,站了起来:“王知县刚才說了建德的实情。本院曾任浙江的布政使,管着一省的钱粮,不要說建德,整個浙江每個县的实情我都知道。一县有一县的实情,一省有一省的实情,可我大明两京一十三省现在的实情是国库亏空!蒙古俺答在北边不断进犯,倭寇就在我們浙江還有福建沿海骚乱,朝廷要用兵,通往西洋的海面要绥靖,要募兵,還要造船。這就是朝廷最大的实情。一個小小的知县,拿一個县的小账来算国家的大账,居然還要挟上司不在推行国策的议案上签字!”接着他提高了声调,语转严厉:“朝廷有规制,省裡议事沒有知县与会的资格。来人,叫两個知县下去(音:ke)!”
送茶的那個书办立刻从大堂外走进来了。
王用汲是站着的,那书办顺手抄起了他那條板凳,又走到海瑞面前:“知县老爷,這裡沒您的座了,請起来吧。”
海瑞慢慢站起了,那书办立刻又抄起了他的那條凳,一手一條,一溜风又走了出去。
海瑞和王用汲便都站在那裡。
王用汲和高翰文是斜对面,這时仍然用沉重的目光望着高翰文。
高翰文的目光痛苦地转向郑泌昌:“中丞大人……”
“這裡到底谁說了算!”何茂才厉声打断了高翰文,转望向海瑞和王用汲,“中丞大人叫你们下去,听见沒有?”
海瑞开口了:“但不知叫我們下到哪裡去?”
何茂才:“该到哪裡去就到哪裡去!”
海瑞:“那我們就该去北京,去吏部,去都察院,最后去午门!”
“什么意思?”何茂才瞪着他。
海瑞:“去问问朝廷,叫我們到淳安建德到底是干什么来了。”
何茂才:“你是威胁部院,還是威胁整個浙江的上司衙门?”
海瑞:“一天之隔,朝廷钦任的杭州知府兼浙江赈灾使都已经被你们威胁得话也不敢說了,我一個知县能威胁谁?高府台,昨天一早我們约好一起去看粮市,然后去各作坊了解丝绸行情,结果你被巡抚衙门叫走了。中丞大人刚才說,他跟你作了深谈。可一個下午直到深夜,你的随从到巡抚衙门還有织造局四处打听,都不知你的去向。你能不能告诉卑职,巡抚衙门把你叫到哪裡去了?中丞大人在哪裡跟你作了深谈,作了什么深谈?为什么同样一個议案,沒有任何新的理由,你前日严词拒绝,今日会同意签字?”
“反了!”何茂才一掌拍在案上,“来人!”
一個队官带着两個亲兵立刻进来了。
何茂才:“给我把這個海、海瑞押出去!”
“谁敢!”海瑞的這一声吼,震得整個大堂回声四起。
那個队官和两個亲兵都站住了。
海瑞的目光直视郑泌昌:“大明律例,凡吏部委任的现任官,无有通敌失城贪贿情状,巡抚只有参奏之权,沒有羁押之权!郑中丞,叫你的兵下去!”
整個堂上的人都万万沒有想到,大明朝的官场居然会有這样的亡命之徒!一個個都惊得面面相觑。
郑泌昌尽管已经气得有些发颤,却知道照何茂才這种做法将海瑞羁押就会变成不了之局,因此尽力调匀气息:“好,好……我现在不羁押你。退下去。”
那队官带着两個兵退了出去。
“可本院告诉你!”郑泌昌那份装出来的儒雅這时已经沒有了,两眼也露出了凶光,“不羁押你不是本院沒有羁押之权,凭你咆哮巡抚衙门扰乱国策我现在就可以把你槛送京师。可本院现在要你到淳安去,立刻以改兼赈,施行国策。赈灾粮只有三天了,三天后淳安要是還沒有推行国策,以致饿死了百姓,或者激起了民变,本中丞便請王命旗牌杀你!告诉你,前任杭州知府马宁远,淳安知县常伯熙、建德知县张知良就都是死在王命旗牌之下。”
海瑞的目光转望向了他:“马宁远常伯熙和张知良是死有余辜!這也正是我想說的事情。同样是修河堤,应天的白茆河吴淞江两條河堤去年花了三百万今年固若金汤。浙江新安江一條河堤花了二百五十万,今年却九個县处处决口。中丞,那时你管着藩台衙门,钱都是从你手裡花出去的。新安江的河堤到底是怎么决的?卑职今天无法請教中丞,到时候总有人会来請教中丞。被逼分洪,這才淹了建德淳安,整個浙江从巡抚衙门到藩臬司道,不思抚恤,现在還要把灾情全压在两县的百姓头上。真饿死了百姓,激起了民变,朝廷追究起来,总有案情大白的一天!王命旗牌可以杀我海瑞,可最终也饶不了元凶巨恶!”
郑泌昌的脸白了。
何茂才的脸也白了。
大堂上那些官员一個個大惊失色。
郑泌昌的手颤抖着,抓起惊堂木狠狠地一拍:“海瑞!无端捏造,诬陷上司,你知道大明律是怎么定罪的嗎!”
海瑞:“我一個福建南平的教谕,来浙江也才三天,新安江九县决堤是我捏造的嗎?去年修堤藩库花了二百五十万也是我捏造的嗎?”說到這裡他又转向高翰文:“高府台,這個议案只有六條二百余字,可這二百余字后面的事情,将来倘若写成案卷,只怕要堆积如山!不管你昨天遇到什么事情,毕竟是你一人的事情,有冤情终可昭雪,是過错回头有岸。但這件事上系朝廷的国策,下关几十万百姓的生计,其间波谲云诡,深不见底。你才来三天,倘若這样签了字,一步踏空,便会万劫不复!”
整個大堂真像死一般沉寂。
高翰文的目光接上了海瑞闪闪发亮的目光!
高翰文的眼神中有痛苦,有感动,也有了一些力量。
而大堂上坐着的郑泌昌何茂才還有其他官员一個個脸上都透着肃杀!
一名队官进来了,对着堂上跪下了一條腿:“回大人,淳安县有禀文!”
何茂才倏地站了起来,接過禀文,急急看完,凶险的目光扫向了依然站着的海瑞和王用汲:“拖延!顶撞!這下好了,淳安的刁民跟倭寇串联造反了!海知县,就是你昨天放走的那個齐大柱,带领淳安的刁民串通倭寇,现在被官兵当场擒获了!”
王用汲当场脸就白了。
海瑞站在那裡還是一动沒动,目光仍然紧迎着何茂才的目光,在等待他的下文。
何茂才避开了他的目光,转望向高翰文。
高翰文這时已经脸白如纸。
何茂才望着高翰文:“高府台,淳安建德都归你管,你說怎么办吧!”
高翰文提起了最后一股勇气,也站了起来:“淳安是不是有百姓通倭,当立刻查处。但海知县是前天才来的浙江,這事应该与他无关……”
“通倭的人就是他昨天放走的,還說与他无关!”何茂才又猛拍了一下案面。
高翰文這时心裡什么都明白,但又觉得自己竟是如此的无能为力,一下子感到眼前一黑,立刻闭上了眼。偏在這时,觉着小腹部一阵痉挛绞痛,便咬紧了牙,守住喉头那口气,心裡不断地只有一個念头:“不要倒下,千万不要倒下……”
也就一瞬间,高翰文直挺挺地像一根立着的柴向后倒下了!
這倒是所有人都沒想到的,郑泌昌倏地站起了,所有的官员都倏地站起了。
海瑞和王用汲的目光也惊了。
——高翰文坐的那個地方,赫然只剩下一张空案桌和一把空椅子!
“来人!”郑泌昌也有些失惊了,立刻叫道。
一阵杂沓的脚步,跑进来的是那些兵。
郑泌昌:“谁叫你们上来的?下去,下去!”
那些兵又慌忙退了下去。
郑泌昌对身旁的书吏吩咐道:“叫人,把高府台抬到后堂去,赶快請郎中。”
那书吏连忙对堂外嚷道:“来两個人!”
那個托茶的书办和另一個书办连忙奔了进来。
那书吏招呼两個书办一起,绕到高翰文的案后。
高翰文這时仍在昏厥中,直挺挺地躺在地上。
那书吏:“慢点,平着抬。”
书吏的手从头部抄着高翰文的肩,两個书办一边一個,一手伸到腰背,一手伸到大腿下,三個人把他慢慢抬了起来。
所有的目光都望着,那三個人抬着高翰文慢慢从屏风后进去了。
郑泌昌這时露出了斩伐决断:“什么议案不议案都不說了!海知县,淳安刁民通倭之事是否与你无关以后再說。本院现在命你带领臬司衙门的官兵立刻去淳安,将倭贼就地正法,平息叛乱。然后按省裡的议案以改兼赈!”
王用汲忧急的目光望向了海瑞。
海瑞還是定定地站在那裡。
何茂才对那队官命令道:“带上兵,护着海知县立刻去淳安!”
“是!”那队官对着海瑞,“海知县,請。”
海瑞沒有被他“請”动,仍然望着郑泌昌:“請问中丞,他们跟我去淳安,是我听他们的,還是他们听我的?”
郑泌昌一怔,接着說道:“按省裡的议案办,他们就听你的。”
海瑞:“倘若我按淳安的实情办,他们听不听我的?”
郑泌昌:“什么实情?”
海瑞:“省裡现在說淳安有刁民通倭,究竟是怎样通倭,都有哪些人通倭,這些都必须按实情查处。真有通倭情事,卑职会按《大明律例》严惩不贷。倘若并无通倭情事,中丞是不是也要卑职滥杀无辜?”
郑泌昌:“海瑞,你是不是到现在還要怂恿刁民抵制国策!”
海瑞:“中丞,卑职问的是要不要滥杀无辜!”
郑泌昌也被他逼得拍了桌子:“谁叫你滥杀无辜了?”
海瑞双手一揖:“有中丞這句话,卑职就好秉公办事了。”說着,转对那队官:“你都听到了。整队,跟我去淳安!”說完大步向堂外走去。
那队官反倒愣在那裡,望向何茂才。
何茂才急了:“看着我干什么?该怎么干還怎么干。去!”
“是!”那队官大声应着,這才慌忙转身跟着走了出去。
王用汲忧急地越過那队官的身影望向已经走到中门的海瑞。
郑泌昌立刻又把目光望向了王用汲:“王知县,建德的事该怎么办你现在也应该知道了。立刻去,以改兼赈!”
王用汲立刻向堂上一揖,转身也大步走了出去。
辕门前,海瑞已经上了马。
那队官和几十個兵都上了马。
“起队!”那队官一声喝令,所有的马簇拥着海瑞的马向辕门外,向右边街面的大路驰去。
王用汲深忧的目光裡,海瑞骑在马上的身影依然像一座山,在众多兵骑中忽隐忽现。
马队驰去的方向,夕阳红得像血!
“嚓”的一亮,王用汲的随从点燃了桌上的蜡烛。
王用汲一边坐了下去,揭开墨盒,一边說道:“你立刻去准备,连夜给我把信送到苏州,送给谭纶谭大人。”
那随从:“那谁伺候大人去建德?”
王用汲急了:“我還要谁伺候?快去。”
那随从连忙走了出去。
王用汲摊开了纸,拿起笔疾书起来。
有人敲响了房门。王用汲警觉地问道:“谁?”
他的随从在门外答道:“老爷,巡抚衙门来人了。”
王用汲将正在写着的信夹到案上的一本书裡:“什么事?”
随从门外的声音:“說是老爷去任上的文书忘记拿了,他们特地送来了。”
王用汲将那本书拿到床边,揭开床席,放了进去。這才走到门边,把门打开了。
是那個送茶的书办,笑着走了进来。
王用汲沒有让他坐,只是问道:“文书呢?”
那书办将文书递给了他。
王用汲接過文书:“有劳了,請吧。”
那书办却仍然站在那裡沒动。
王用汲眉头皱了一下,走到床前,从枕边的包袱裡拿出一颗碎银,又转身向那书办走去。
那书办却在這片刻间将门关了。
王用汲再也不掩饰那份厌恶,将碎银一递:“沒有别的差使,贵差請回吧。”
那书办却摇了摇头,不接那银。
王用汲:“你到底還要干什么?”
那书办凑近了他,王用汲下意识地一退。
那书办苦笑了一下,轻声地說道:“我有几句要紧的话,大人一定要记住了。”
王用汲望着他。
那书办又凑近了,低声地說道:“淳安那個倭寇是臬司衙门放出去的!”
王用汲一震,两眼紧紧地盯着那书办。
那书办:“還有,高府台是中了中丞和何大人還有沈老板的美人计。”
王用汲更震撼了:“你为什么告诉我這些?”
那书办深望着王用汲:“大人,我在巡抚衙门当差已经四年了。”
王用汲還是有些不解,仍然紧望着那书办。
那书办轻跺了一下脚:“前任巡抚是谁?”
王用汲有些明白了,但還是不接言。
那书办只好直說了:“前任巡抚是胡部堂,我是胡部堂的人。”
王用汲這才有些信了,深深地点了点头。
那书办:“胡部堂和谭大人现在都在苏州。這两條消息大人得赶快派人报到苏州去。”說完便反身开了门,又回头說了一句:“小人走了。”這才闪了出去。
王用汲目送他在门外消失,略想了想,立刻关上了门,走回床边从席下拿出那两张信纸,又走到桌前,将信纸伸向蜡烛上的火苗。
两张信纸很快燃完了,王用汲将纸灰扔在地上,又坐了下来,重新拿出信笺摆好,拿起笔,从头写了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