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2
坐在卧房正中椅子上的杨金水满面风尘,显然是刚回来,因此身上也依然是沾着尘土的行装,两眼翻着,望着上方,脸冷得像铁。
四個太监站成了横排,费力想控制那不听话的手和脚。可手還是在抖着,脚也還是在抖着。
“都有哪些人知道我回来了?”杨金水的眼望向了门口那随行太监,冷冷地问道。
四個太监一哆嗦。
门口那随行太监连忙进来了:“干爹,咱们是从后门进来的,知道的人也就那两三個。”
杨金水:“打招呼,有谁露出去說我从北京回了,立刻打死。”
随行太监:“是嘞!”答着疾步走了出去。
一番交代,杨金水的眼又翻望向上方。
四個太监又抖了起来。
“好热啊。”杨金水突然轻轻地說了這么一句。
四個太监立刻像听到了观音菩萨說话,立刻拥了過去,放脸盆的放脸盆,放脚盆的放脚盆,抢着给他取帽子,脱鞋。
瘦太监将面巾提着两只角在脸盆裡漾了漾,轻轻一绞,递给了胖太监,胖太监接過那团面巾一抖,摊在掌心,便去给杨金水擦额头。
“脏。”杨金水嘴裡又迸出一個字。
胖太监的手立刻僵在那裡。
脚底下那個正准备捧起杨金水的脚放到脚盆裡的太监,手也僵在那裡。
四双眼睛一碰,立刻急剧琢磨起来,很快都明白了。
胖太监慢慢地将面巾放回脸盆裡,率先从怀裡掏出了那张银票。
另外三個太监都从怀裡掏出了各自的那张银票。
四個人并排跪了下来。
胖太监:“好狗不吃外食。沈老板给的银票儿子们收下都只为作個证据,等着干爹回来。”
“外食是有毒的。”杨金水的眼這时才望向他们,从第一张银票开始扫视過去:“真有钱。一赏就是四千两。”
四個太监立刻顺着话风纷纷表态:
“不就有几個臭钱嗎?就想收买我們?”
“也不想想,他的钱靠谁赚来的。”
“惹恼了干爹,一脚踹了他……”
“吃了。”杨金水不耐烦了。
四個太监的话戛然而止,互相望着。
最小的那個太监最早悟出了這句话:“干、干爹赏我們吃银子呢……”
听清了,那三個太监立刻将各自手裡的银票塞进嘴裡大嚼起来,那個小太监也连忙将银票塞进嘴裡嚼了起来。
明朝的银票本就是用掺了麻做的纸印成的,纸质韧硬,便于流通,嚼起来本已十分费劲,吞下去的时候就更难受了。四個太监一個個吞得眼珠子都鼓了出来。
“干净了?”杨金水问道。
“干净了……”四個人银纸還在喉咙裡,又不得不抢着回答,那個难受自不用說,答起来便不流利。
“真干净了?”杨金水盯着又问道。
四個太监又怔住了,不敢互望,各自转着眼珠子琢磨。
這回是胖太监最早悟出:“回干爹的话,只要還在肚子裡便不干净。”
矮太监立刻接言:“拉、拉出去才干净……”
“总算明白了。”杨金水语气平和了下来,“叫几個人帮帮你们吧。屁股上打一打容易出来。”
“干爹饶命!”四個太监嚎了起来。
“嚎丧!”杨金水怒了。
四個人立刻止了声。
杨金水:“那個高翰文沾了芸娘沒有?”
“老天爷在上!”那胖太监立刻接言,“手都沒挨過。”
杨金水的脸色好看些了:“這個主意谁出的?”
胖太监:“回干爹的话,应该是沈老板和郑大人何大人一起商量的。”
杨金水:“在粮船上挂着织造局的灯笼去买田是谁的主意?”
四個太监一下子愣住了。
杨金水:“說!”
還是那個胖太监:“谁出的主意儿子们确实不知道。不過粮船挂灯笼的时候郑大人何大人都在场。”
瘦太监:“沈老板出行时轿子前打的也是织造局的灯笼。”
杨金水那张脸青了,两眼又翻了上去:“好,好……脏水开始往皇上的脸上泼了……好,好。”
四個太监吓得脸都僵住了。
随行的那個太监在外面打了招呼回来了:“回干爹,都打招呼了。”
杨金水:“這四個人拉到院子裡去,每人赏二十篾片。”四個人像是缓過神来了,却還沒有完全缓過神来,怔怔地跪在那裡,望向杨金水。
随行的那個太监:“够开恩了。還不谢赏?”
四人這才全缓過神来,一起磕头:“谢干爹!谢干爹!”
随行太监又向杨金水求告:“干爹,现在也不能兴师动众,就让他们打鸳鸯板子吧?”
杨金水:“太便宜這几個奴才了。”
這就是同意了,随行太监立刻转向四個太监:“开天恩了,打鸳鸯板子,還不快去?”
“谢干爹!谢大师兄。”四個人又磕了個头,這才爬起来,大赦般退了出去。
那随行太监从赤金脸盆裡绞出面巾,走到杨金水面前,给他轻轻地擦着脸,一边低声說道:“刚听到的,郑泌昌何茂才他们摆平了高翰文,现在又叫裕王举荐的那個淳安知县杀灾民去了。一边杀人,一边打着织造局的牌子买田。”
杨金水睁开了眼,对那随行太监:“拖不得了。你立刻去,拿兵部的勘合,用织造局的公函,通知驿站八百裡加急直接送到宫裡,我有信给老祖宗。”
随行太监:“晓得。”
——篾片打在屁股上十分的脆响,被打的人却沒有发出呼叫声——两條宽宽的春凳,一左一右摆在院内,左边的凳上趴着胖太监,右边的凳上趴着高太监,两個人嘴裡都咬着一根棍子,裤子都褪到了脚踝边,露出了两张白白的屁股。
小太监拿着篾片在左边一下一下拍打着胖太监的屁股。
矮太监拿着篾片在右边一下一下拍打着高太监的屁股。
由于是互相轮着打,胖太监和高太监已经先打了小太监和矮太监,因此小太监和矮太监這时已然是忍着疼强撑着,一只手撑着自己的腰,一只手再打别人,手劲自然也就不强了。
明朝的太监遍布天下,规矩却都是宫裡定下的,责打有九款八式七十二法,最重的是廷杖杖脊,手毒的,几杖下去便取了性命。最轻的是篾片拍臀,犹如父母责打孩童,让你知痛便了。所谓拍,是相对抽而言。一片下去往后一拖曰抽,一片下去及时抬起曰拍。如果是抽,不到半個时辰屁股便淤肿起来,呈乌黑色,半個月都得趴着,還下不了床。如果是拍,半個时辰后屁股虽肿却不淤,最多有些青红,三天便行走正常了。七十二法最留情的责打又数“鸳鸯板”。由于是你打了我,我再打你,鸳打鸯,鸯打鸳,互相留情,便会惜心拿捏手法,雷声大,雨点却小,因此宫中太监便起了這么一個雅名。這也便是四個太监這次受了责還谢恩的缘由。
打得慢,中间空歇時間长,便更不疼些。篾片還在一上一下地拍着,芸娘从外院门中慢慢走過来了。在织造局四年,芸娘也惯经了杨金水打人,但有意让她亲眼看着太监打屁股還是头一回。芸娘知道雷雨终究要来,因此反而十分平静,也不看两边,只慢慢向卧房门走去。
杨金水還坐在椅子上,两脚却已泡在脚盆裡,见芸娘进来便笑。
芸娘站在那裡竟报以平静的一笑。杨金水反而有些意外,笑容便也休了,直望着她。
芸娘這才慢慢蹲了下去,给他洗脚。
“别价。”杨金水的脚像柱子般踏在脚盆裡,“弹琴的手,金贵,千万别弄粗了。”
芸娘便又站了起来,在他身边怔怔地坐下。
杨金水望着她,两只脚轮换地互搓着:“沈一石,高翰文。有钱,又有才,风流雅士。跟他们,沒有丢我的脸。”
芸娘两眼望着地面,怔怔地坐着。
杨金水提起了湿淋淋的脚踏在脚盆的边沿上:“像我這两只脚,踏在脚盆上稳稳的,沒事。可要是踏在两條船上就不稳了,就要掉下去。跟我說实话,這两個人,你愿意跟谁?”
芸娘慢慢抬起了目光,望向杨金水。
杨金水的目光中竟泛出慈蔼:“你和我,假的。再說我在杭州也最多一年了,也不能把你带到宫裡去。伺候我這些年,也该给你個名分了。就做我的女儿吧。”
芸娘微微一震。
杨金水:“来,给干爹把脚擦了。”
芸娘又站起,走了過去,拿過脚帕,给杨金水擦脚。
杨金水:“我问的话你還沒回呢。沈一石和高翰文哪個好?”
芸娘的手又停在那裡,人也停在那裡。
杨金水低头望去,只见脚盆的水面溅起一滴水珠,又溅起一滴水珠。
原来是泪珠从芸娘的腮边滴了下来。
“是不是两個都舍不得?”杨金水的脸色阴沉了。
芸娘還是愣在那裡沒动。
“那我就给你挑吧。”杨金水把擦干了的脚又踏进水裡,站了起来,“跟沈一石是沒有下场的!”
脚一用劲,盆裡的水便漾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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