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2
紧连大殿的那面墙前,显出整面墙一排高大的紫檀木书橱。书橱前兀然徜徉着一個身形高瘦穿着轻绸宽袍束着道髻乌须飘飘五十开外的人。要不是在這裡,谁也看不出他就是大明朝当今的嘉靖皇帝朱厚熜。
自去年十一月搬来,這裡便布置成了他平时炼道修玄的丹房,兼作他览阅奏章起居下旨的住室,非常之处,需有非常之名,为示自省,他将這裡名为“谨身精舍”。“谨身”二字,其实警示的是外面大殿那些人,還有大明朝两京一十三省数万官员。
由于這场大雪,嘉靖帝這时显然已轻松了下来。十五天的斋戒打坐,他依然不见疲惫,慢慢徜徉到贴着“户部”标签的那架书橱前站了下来,抽出一摞账册,却不翻开,仍然微侧着头——原来被抽出账册的那格书橱背面竟是空的,站在這裡比坐在蒲团上更能听清大殿那边所有人的說话。严嵩刚才那段话他听进去了,现在在等着听他下面的话语。
二十年的君臣默契,大殿裡的严嵩甚至知道裡面的嘉靖现在站在哪個方位等听他接下来的话,把握好了节奏,這才又接着說道:“這一個多月来大家都很辛苦,总算把去年各项开支都算清楚了。内阁這几天把票也都拟好了,司礼监批了红,去年的账也就算结了。然后我們再议今年的开支。徐阁老。”說到這裡严嵩望向了他身边的次辅徐阶,“你和肃卿管户部,内阁的票拟在你们那儿,你们說一下,然后呈交吕公公他们批红吧。”
“内阁的票拟是昨天由世蕃兄交给我們户部的。”内阁次辅兼户部尚书徐阶說话也和严嵩一般的慢,只是沒有严嵩那种笼盖四野的气势,他看了严世蕃下首的准内阁阁员兼户部侍郎高拱一眼,“我和肃卿昨夜核对了一個晚上,核完了之后,有些票拟我們签了字,有些票拟我們沒敢签字。”
“什么?”首先立刻作出反应的是严世蕃,“有些票拟你们沒签字?哪些票拟沒签?”
吕芳和司礼监几個太监也有些吃惊,把目光都望向了徐阶。
徐阶仍然慢声答道:“兵部的开支账单我們签了字,吏部和工部的开支账单超支太大,我們沒有敢签字。”
“我們吏部和工部的账单你们户部沒签字?”严世蕃虽有些心理准备,但這番话从一向谨慎顺从的徐阶嘴裡說出来,還是使他惊愕地睁大了双眼。
所有的人都有些吃惊,整個大殿的空气一下凝固了。
谨身精舍裡,嘉靖帝的头也猛地抬起了,两眼望着上方。
一個声音,是周云逸的声音,好像很远,又好像很近,在他耳边响了起来:“内廷开支无度……這是上天示警……上天示警……”
他的目光阴沉地落在了手中那本账册的封面上。
——账册的封面上赫然标着“户部大明嘉靖三十九年总账册”!
大殿裡,徐阶說完了那几句话已习惯地闭上了双眼。严世蕃的目光转而紧盯向高拱,声音虽然压着,但仍然近乎吼叫。“各部的开支内阁拟票的时候你们都在场,现在却签一個部不签一個部,你们户部到底要干什么?”
严世蕃這一声低吼把個本来十分安静的大殿震得回声四起。
高拱不得不說话了,他将面前案几上的一堆账本往前推了推,先是咳了一声,声音不大却也毫不掩饰他的气盛:“小阁老,户部是大明的户部,不是什么‘我們’的户部;吏部工部也是大明的吏部工部,而不是你们的吏部工部。如果你分管的吏部工部所有一切户部都要照办,那干脆户部這個差事都让你兼起来,我們当然也就不用前来议這個事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越发紧张起来,望向了高拱,接着又望向严世蕃。
果然发难了!严世蕃开始也被高拱的话說得一愣,但很快反应了過来,更加激怒:“你们一個是户部尚书,一個是户部侍郎,待在這個位子上称你们户部有什么错?吏部和工部当然不是我严世蕃的衙门,但两部的开支都是内阁拟的票!干不了或是不愿意干可以說,這样子以不签字要挟朝廷,耽误朝廷的大事,你们知道是什么后果!”
“无非是罢官撤职。”高拱今天竟然毫不相让,“昨天看了你送来的票拟,我和徐阁老都已经有了這個念头,户部這個差事我們干不了了,你小阁老认为谁干合适,就让谁来干得了。”
“高肃卿!”严世蕃抬起了手竟欲向條案上拍去。
“严世蕃。”沒等他的手掌拍到條案,严嵩一声轻喝,“這是御前会议。”
精舍裡,嘉靖翻着账册的手又停住了,两眼斜望着书橱那边。
“爹!”外面传来严世蕃带着委屈的声音。
“這裡沒有什么‘爹’,只有我大明的臣子。”接着传来的是严嵩的声音,“御前议事,要让人說话。肃卿,户部为什么不在内阁的票拟上签字,你们有什么难处,都說出来。”
嘉靖继续关注地听着。
“我也提個醒。”接着是吕芳的声音,“议事就议事,不要动不动就扯到什么罢官撤职。谁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這杆秤在皇上的手裡。希望大家心裡明白。”
嘉靖還在听着。
“好。那我就說数字吧。”這是高拱的声音。
嘉靖的目光回到了账册上,翻开了第一页。
大殿裡,高拱也捧起了一本账册。那本账册竟和内室中嘉靖帝拿着的账册一模一样,封面上写着“户部大明嘉靖三十九年总账册”。
高拱翻开了账册:“去年两京一十三省全年的税银共为四千五百三十六万七千两,去年年初各项开支预算为三千九百八十万两。可是,昨天各部报来的账单共耗银五千三百八十万两。收支两抵,去年一年亏空竟达八百四十三万三千两!”
精舍书橱前,嘉靖帝眼睛望着账册,耳朵却在听着外面的声音。
高拱的声音从外间传来:“如果和去年年初的开支预算核对,去年一年的超支则在一千四百万两以上!”
嘉靖帝把手中的账册合上了,轻轻往面前那张紫檀木案几上一扔,然后走到香炉前的蒲团上盘腿坐下,轻轻闭上了双眼。
大殿裡的高拱接着說道:“這些超支裡面,兵部占了三百万两。其余一千一百万两都是工部和吏部的超支。可我們为什么在兵部的账单上签了字?原因是兵部超支的這三百万两,也是让工部用了。一句话,去年超支的一千四百万两,全是工部和吏部的超支!”說到這裡,高拱抽出了一张内阁票拟的账单:“先說记在兵部头上這三百万亏空吧!這三百万兵部并未开支,却拟了票叫我們签字,小阁老,你說這個字叫我們怎么签!”
听到外殿高拱這番话,坐在蒲团上的嘉靖帝长长的眉毛又抖了一下,两眼依然闭着。
大殿裡所有人的目光這时都望向了严世蕃。严世蕃有些气急败坏了:“拟票的时候你们户部两個堂官都在,当时你们都见過這张票拟,那個时候有话不說,现在却把账记在工部头上!老徐,你们到底想干什么?”他不再和高拱正面交锋,转而盯向了徐阶。
徐阶接道:“看過不等于核实過。昨天晚间,我們找兵部一核实,才发现這笔开支有出入。這個事,太岳,”他望向了站在末位最年轻的内阁准阁员张居正,“你来說吧。”
“是。”张居正应声答道,“兵部去年的开支在腊月二十七就核实完毕送交了户部。当时我們的开支完全是按年初的预算,并未超支。但昨天户部通知我去核实票拟,称兵部超支了三百万。我去看了,這三百万是记在兵部造战船三十艘的账上。而且明确记载是造来让戚继光、俞大猷在东南海面同倭寇作战用的。实际我兵部从未见到過一艘战船。”
张居正一口气說完這番话,许多双不知内情的目光开始互相碰撞打量了。
精舍裡,嘉靖帝這时似乎完全入定了,坐在蒲团上一动不动。从嘉靖二十一年壬寅宫变他搬离了紫禁城迁居西苑到今年整整二十年了。二十年来他不再上朝,也不再集体召见甚至是内阁的阁员,每日更多的時間都在练道修玄,美其名曰“无为而治”。有几人知道,他已经悟到了太极政治的真谛——政不由己出,都交给下面的人去办、去争。做对了,他便认可;做错了,责任永远是下面的。万允万当,不如一默。任何一句话,你不說出来便是那句话的主人,你說了出来,便是那句话的奴隶。让内阁說去,让司礼监說去,让他们揣摩着自己的圣意去說。因此,像這样的年度财务会议,自己必须清楚,每一條决定最后還得按照自己的意愿去施行。亏他能想,也不出面,只在隔壁用敲磬声来默认哪一项能够批红,哪一项不能批红——過后即使错了,也是内阁的错,司礼监的错。
這时更是這样,外面争吵得越厉害,他入定得越沉静。让他们吵,听他们吵。
凡這时,嘉靖不显身,纷争陷入僵局,每次代隔壁皇上问话的照例都是吕芳:“這個事怎么說?”他问的這句话显然是接着张居正刚才那個话题,但问话时目光沒有看任何人,而是望向面前案几上的朱墨盒。“這件事你们发不了难!”严世蕃先盯了一眼高拱和张居正,然后面对吕芳,“回司礼监的话,去年确实有三十艘战船,耗资也是三百万,是在浙江和福建两個工场同时建造的。本来這三十艘船当时是为兵部造了以备海上作战用的。后来为修宫中几個大殿运送木料调用了十艘,其余二十艘暂时让宫裡管的市舶司借用了。這件事市舶司应该向宫裡有禀报。”
“有這回事嗎?”吕芳把目光望向了下首的几個司礼监秉笔太监。
這当然是明知故问。几個秉笔太监碰了一下目光。
“是有這么回事。”吕芳下首的陈洪答道,“当时市舶司是为了运送丝绸、茶叶和瓷器出往波斯、印度等地,换来白银,由于船只不够,借用了二十艘船。后来因为海面上倭寇闹大了,也沒有足够的兵船护运,這批货就转道京杭运河运到京裡来了。”
吕芳吁了口气,說道:“這就說清楚了。十艘船是为了修宫裡的大殿运送木料,二十艘船是市舶司为了给朝廷调运货物,账虽然算在兵部头上,钱却還是用在正途。现在宫裡遭火灾的大殿已修好了几处,另几处可以慢慢修。严大人,你们工部把那十艘船還给兵部。市舶司這边我也打個招呼,缺船可以另造,不要占用兵部的战船。三十艘船都還给了兵部,這三百万两的开支记在兵部账上也就名正言顺了。”
所有的人都不吭声了。
高拱手裡拿着那张三百万两的票拟也僵在那裡。
大家都在等着,等隔壁精舍裡的击磬声。磬声一响,這三百万两就可以报销了。
精舍裡,坐在蒲团上的嘉靖仍然闭着眼睛,双手依然搁在膝上捏着法指,又過了好一阵子,他的手终于慢慢抬起了,伸向了铜磬,握住了铜磬中那根磬杵,又犹豫了片刻,终于拿起磬杵向铜磬敲去。
清脆的铜磬声向大殿這边响亮地传来!
“這三百万的票拟户部可以签字了。”吕芳提高声调大声宣布。
首先是严世蕃,长长吐了口气,然后把目光斜瞟了一眼高拱。
所有的人都知道,這個回合高拱他们是输了。
高拱显然心气不平,拿着那张票拟仍僵在那裡。
“签字吧。”徐阶主动从高拱手裡拿過那张票拟,恭恭敬敬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然后递给高拱,在高拱接那张票拟的时候,徐阶的手有意停了一下。
高拱知道這是在提醒自己,因此竭力调匀心态,可签字时手仍有些颤抖,以致“拱”字的最后一点還是点得有些過于粗黑。
吕芳提高了声调大声宣布:“批红!”
站在司礼监這张大案末尾的那個秉笔太监立刻走到高拱案前,拿着那张票拟踅了回来,双手递给吕芳。
吕芳拿起案上的朱笔在票拟上工整地批了“照准”两個朱红大字。
“還有哪几张票拟你们户部沒签字?”吕芳批了红再问這句话时,声音裡已经透出一丝肃冷。
“一笔是应天浙江的修河公款。”高拱丝毫不掩饰他心中的不平,“修应天的白茆河吴淞江工部年初报的是二百万两,這回结账是三百五十万两。修浙江的新安江工部年初报的是一百万两,這回结账是二百万两。超支的亏空共达二百五十万两。”
严世蕃:“江浙是朝廷赋税重地,修河多出的公款,河道衙门详细账目可查,而且河道监管都是宫裡派去的中官,你们不签字,不只是对着我們工部来的吧!”
“還有哪些沒签字?”吕芳不再容高拱回话,接着问道。
高拱:“還有宫裡修殿宇的木料货款。年初工部的预算是三百万两,這次结账高达七百万两。亏空四百万两!”
“我就知道你们算来算去就为算到皇上头上!”严世蕃說這话时已经亮出了手裡那把无形的刀。
果然,精舍裡坐在蒲团上的嘉靖眼睛虽仍闭着,握着磬杵的手却是一紧。
大殿裡,高拱知道不能不奋起反击了:“我說的是工部亏空了四百万两,沒說不该给宫裡修殿宇。小阁老,你要杀人,干脆直接动手就是,用不着這样子欲加之罪!”
“高肃卿!”這回是徐阶严厉地打断了高拱的话,“這是公议,谁也沒给你加罪,皇上更沒给你加罪。户部提出疑问,工部能說清楚就行,何罪之有?小阁老,照例结算的账单和预算的单子不合,户部可以提出,用不着生气。”
徐阶就這些地方厉害,几句话既轻轻地化解了严世蕃的杀气,又不落痕迹地保护了高拱。而這几句话确实不容驳回,严世蕃想不出适当回击的话,只好忍着气望向了严嵩。
严嵩一直就微微闭着眼睛,這时依然毫无表情。严世蕃只好把目光又望向了吕芳。
吕芳竟并沒明裡向着他,而是顺着徐阶的话說道:“徐阁老說得对。严大人就把這笔开支說說吧。”
严世蕃忍着气只好答道:“都知道的事情有什么可說的?年初的开支是說到云贵山裡运木料,一勘察,山高林密,沒有路,大料运不下来,這才改成从南洋海面运来木料。一年的工期,突然增加這么大的难处,工部日夜赶办,大船都翻了几艘,還是抢在年底前将宫裡的几处殿宇修好了。为了皇上,什么样的苦我們都可以受,多花的這些钱,你们为什么总要揪住不放!”
“如果是這样,這几笔开支,户部似乎应该签字。”吕芳替严世蕃定调子了。
所有的目光又望向了徐阶高拱。徐阶沉默着。高拱也沉默着。
精舍裡的嘉靖帝已经不在蒲团上了,而是在那裡来回踱着步,大袖飘飘。他喜歡大殿外的争吵,也喜歡大殿外這样的沉默,阴极而阳动,沉默之后,该打的雷便会打出来,该下的雨也会下下来。
“徐阁老和高大人不好說,我来說几句吧。”打破沉默的竟是站在末位的张居正。
吕芳立刻說道:“可以。”
“我只說兵部。”张居正的嗓音清亮简洁,“去年一年的军费多数用在北边的防务上,由于增加了兵力和开支,俺答的几次进犯都挡住了。据宣府的军报,俺答部今年還将有更大的进犯,兵员要增,而连接西北和东北一带多处的长城今年也必须重修。仅這一项开支就得比去年增加二百万以上。還有是东南沿海的防务,如闽浙两地,去年全靠戚继光、俞大猷两部不足两万的兵力抵御倭寇在陆上的骚乱,可是我們的商船,我們的丝绸茶叶瓷器竟不能出海,光這一项损失一年至少在千万以上。要保证东南海面货船畅通,闽浙和广东募兵今年也势在必行,這一项又得比去年增加开支二百万以上。要是都像去年那样,一年就把户部库存的银子全用光了,今年朝廷就得给百姓加征赋税。来之前听說有些省份已经把赋税征到了嘉靖四十五年!這样下去,户部這個家怎么当?我以为這不是徐阁老和高大人所能承担的事。”
“你的意思叫谁承担?”严世蕃立刻盯住张居正。
“我沒有說叫谁承担。”张居正還是朗朗而言,“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如果還像去年那样不按预算开支,寅吃卯粮,则卯粮吃完以后,真不知道我大明朝還有什么可吃!”
严世蕃立刻顶了過去:“你的意思是去年为江浙修河堤、为皇上修宫室已经把我大明修得山穷水尽了!”
张居正一凛:“我沒有這样說。”
严世蕃咄咄逼人地追问道:“那你刚才话中的意思是什么?”
“那小阁老的意思,是不是今年還要像去年那样亏空!”高拱接言了。
“吕公公,奸臣自己跳出来了!”严世蕃感觉到今天的争议已经要你死我活才能解决了,“高拱是一個!還有张居正!”
雷终于响了,嘉靖回到了蒲团前,却不坐下,而是站在那裡,静静地等着大殿那边的暴雨下来。
生死已悬于一线,高拱這时不但显示出了硬气,也显示出了智慧,居然說道:“‘’字怎么写?是三個‘女’字。我高拱现在還是一個糟糠之妻,小阁老,就在昨天你才娶了第九房姨太太。這個‘’字,恐怕加不到我高拱身上。”
“不要东拉西扯!”严世蕃再也忍不住了,一掌拍在案上,“我看你,還有一些人就是去年腊月二十九周云逸诽谤朝廷的后台!周云逸一個钦天监管天象的官员,在诽谤朝廷时,为什么把朝廷去年的用度說得那么清楚?当时我們就纳闷。现在明白了,就是我們在座的有些人把詳情事先都告诉了他!是谁教唆他的?怎么,敢做不敢认!”
這就是要置人死地了!
高拱沒有接言。张居正沒有接言。
其他的人也都沉默着,就连吕芳,這回也不能代皇上问话說话了,将目光望向大殿东侧纱幔间那條通道,许多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望向了那條通道。大殿裡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時間仿佛在此刻停滞了。
终于,重重纱幔的通道裡传出了声音,是嘉靖吟诗的声音:“练得身形似鹤形……”在通道连接大殿的第二重纱幔间,嘉靖帝大袖飘飘地显身了。
所有的人都立刻静静地跪了下来,沒有即刻山呼万岁,在等着嘉靖将后面的几句诗吟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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