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2
郑泌昌何茂才這才循着赵贞吉的目光看见了坐在左边案首的谭纶,而且穿着按察使的袍服!
两個人的目光顿时黯淡了,愣在那裡。
谭纶已经看出赵贞吉的态度,他是想隐身在這件钦案之后让自己出来扛头,为什么這样一时還不明白,但這個时候如果自己态度不明,好不容易出现的這一次倒严契机就很可能失之一旦!因此他必须說话了,目光刷地刺向郑泌昌:“圣旨上当然不会有让你们带不带刑具的旨意。但你想知道皇上是怎么看你们的,我可以念几句旨意给你们听。”說到這裡他站了起来,神态*地背诵起来:“上谕:‘朕四季常服不過八套,换干洗湿,推衣衣(音:易)之藩王使臣官吏将士,节用用之禄饷军国之需,无时不念国步之艰,民生之难。渠料一蚕一茧一丝一梭皆吞沒于群蠹之口!如此吞丝剥茧者若不一丝一缕从口中吐出,朕欲容之,彼苍者天,其能容乎!’郑泌昌,你不是问皇上要不要你带刑受审嗎?旨意你听到了,对你们這些巨蠹,皇上想宽容你们,苍天也容不得你们。跪下受审!”說到這裡,他抓起惊堂木猛拍了下去。
堂威声立时大作。
久在官场的郑泌昌和何茂才知道,這时自己不跪便立刻会被刑杖击跪,二人咬着牙跪了下来。
越是曾经大权在握后来又身涉重案的人越是明白,到這個时候,必须搬出靠山让审案者有所忌讳才能减轻罪罚。郑泌昌早就想明白了一條,天塌下来都只有搬出织造局搬出宫裡才能顶住,人是跪下来了,神态依然不变:“落在你们手裡,无非一死而已。可各位大人不要忘了,我們的案子皆因织造局而起,杨公公不来,织造局不来,不知你们要我們招什么?我們又有什么可招?”
何茂才這时也又有了底气,大声接道:“案子审到朝廷,杨公公也应该出来帮我們作证。赵中丞,你们如果偏袒,朝野自有公论!”
赵贞吉此时依然冷着脸坐在那裡,并不答话。
谭纶此时心中已对赵贞吉這般态度深为不满,担子自己要担,但绝不能让他就這样置身事外:“中丞,你是主审,钦犯如此顽劣,中丞应该有個态度。”
海瑞和王用汲也把目光直望向赵贞吉。
赵贞吉当然明白谭纶這话的意思,依然不正面答话,把目光又望向了锦衣卫那头:“是否請杨公公出来,跟他们见上一面?”
锦衣卫那头更绝,两眼望着自己的鼻子,竟像沒有听见他的问话。
赵贞吉有些尴尬了,目光又瞟向另外几個锦衣卫。那三個锦衣卫也像石塑一般笔直坐在那裡,眼观鼻,鼻观心,一动不动。
谭纶和海瑞王用汲对视了一下目光,然后一齐望向赵贞吉。
赵贞吉有些羞赧了,猛拍惊堂木:“带杨金水!”
堂上的书吏差役立刻同声吼道:“带杨金水!”
郑泌昌何茂才的耳朵同时“嗡”的一声,脑子裡一瞬间出现了空白,满耳朵嗡嗡声中,隐约听到背后传来了脚步声,像是同时有几個人走了进来。两人慢慢缓過神来,最不愿想象也从来就沒有想到的结果出现了——杨金水也倒了?!
高矮胖瘦四個太监抬着一把椅子把杨金水抬进来了。這时杨金水已经让几個太监按着洗了澡梳了头换了衣,两手被铁铐铐在椅子两边的扶手上,脸色煞白,两眼睁得大大的出神地望着上方。
脚步声停了,接下来是椅子放在地上的声音。郑泌昌何茂才却仍然愣在那裡,不愿回头看了。
三個钦犯,两個跪着,一個坐着,赵贞吉不吭声,谭纶也不吭声,海瑞王用汲当然不宜吭声,四個锦衣卫仍像石头一般坐在那裡,堂上出现了不该出现的沉寂。
“哈,哈哈哈哈……”突然,郑泌昌发出一阵大笑。尴尬的沉寂竟然被他這一阵大笑打破了!
除了杨金水仍然呆呆地虚望着上方,堂上所有的人都被他突然发出的狂笑怔住了,目光全望向了他。
一阵大笑過后,喘息定了,郑泌昌紧盯着赵贞吉:“請问赵中丞,杨公公是不是和我們一起受审?”
赵贞吉這时脸冷得像铁:“将杨金水即刻押送京师!”
堂外几個押送的官兵吼应了一声:“是!”
四個太监又抬着仍然两眼虚望上方的杨金水走了出去。
郑泌昌依然紧盯着赵贞吉:“好!好手段!我們的案子因沈一石而起,沈一石一案因织造局而起,现在你们把织造局撤走了,案子自然就落在我們身上了。”說到這裡他又把目光扫向谭纶海瑞和王用汲:“可你们想沒想過,巡抚衙门布政使衙门和按察使衙门是从来不产丝绸的。赵大人,各位大人,但不知接下来你们问什么,怎么问?那么多丝绸和卖丝绸的钱每年每月往宫裡送,是不是问什么我們就說什么,扯上谁我們就供出谁!”紧接着他又望向了何茂才:“老何,沒有人会救我們了,不为自己为了家人我們也得自救!我說的话你听明白沒有?”
何茂才本是一條硬汉,這时被郑泌昌這一番难得的硬气煽得那股热血一下子冲上了脑门,用从来沒有過的眼神望着郑泌昌:“老郑,同僚几年我他妈的一直看不起你。今天,我他妈的谁也不服,只服你了,心服口服!”說着竟当着众人向郑泌昌磕下头去,而且磕得山响。磕完头他接着转過了身子,抬头望向赵贞吉,望向谭纶海瑞和王用汲,大声嚷道:“问吧!问吧!只要你们敢问我他妈的就什么都敢說!”
“我现在就问你!”海瑞拍案而起,“今年五月初三,新安江九县的闸门你是奉谁的命令扒开的!”
刚才還咆哮的何茂才突然又愣住了。赵贞吉谭纶王用汲還有四個锦衣卫也都被海瑞這突如其来的一问紧张起来。
何茂才望向了郑泌昌,郑泌昌這时依然两眼通红,显是在想着如何抵抗。
海瑞愤慨之极:“几千百姓死于洪水,几十万人无家可归!如此伤天害理,无论是你何茂才郑泌昌還是任何人,都死有余辜!居然還要挟我們敢不敢问?我现在就告诉你们,沈一石贪墨受贿一案,新安江毁堤淹田一案,井上十四郎从臬司衙门大牢放出去一案,這三件案子不管牵涉到哪個衙门,不管牵涉到谁,别人不问,我海瑞也要一问到底!”
“牵涉到宫裡呢?”郑泌昌硬声反问。
海瑞:“尚衣监巾帽局针工局皇上已经下旨彻查!宫裡還有谁牵涉到這些案子,你现在就說。說!”他又猛拍了一下大案。
郑泌昌被他憋住了,知道自己這一套在這個海瑞面前一点用也顶不上,避开了他,咬着牙转望向赵贞吉:“赵中丞,是不是牵涉到任何人我都能說?”
赵贞吉不得不出面阻止了,啪地也拍响了惊堂木:“大奸大恶从来冥顽不灵!”說着他倏地站了起来。
海瑞原就是站着的,谭纶王用汲和四個锦衣卫這时都跟着站了起来。
赵贞吉:“郑泌昌由谭纶谭大人会同北镇抚司两個上差审讯,何茂才由海知县王知县会同北镇抚司两個上差审讯。恭奉圣命,身为主审,我把话說在前头,這两個人如果为了逃避罪责胆敢诬陷朝廷甚至诽谤圣上,《大明律》第一條第二款在,你们知道该怎么做!”說完将惊堂木又重重一拍,接着深望了一眼谭纶,径自走了进去。谭纶:“将钦犯收押待审!”
四個差役立刻奔进来夹起了郑泌昌何茂才拖押了出去。
谭纶望向了海瑞王用汲和四個锦衣卫:“诸位先到提审房稍候,我跟赵中丞商议后再审讯钦犯。”說完他也向后堂走去。
“那個海瑞是個南蛮。谭子理,你怎么也不懂事?”赵贞吉跨进签押房门取下官帽,谭纶還沒跟进来,当值的书吏便连忙进来接那官帽。
“出去!”赵贞吉一声低喝。
那书吏吓得连忙退了出去。
谭纶跟进来了:“我不知中丞這话什么意思。”
赵贞吉:“真不知道什么意思我就教你。”說着坐了下来。
谭纶心中不快也只好坐了下来。
赵贞吉:“谭子理,你是谁的门人?”
谭纶怔了一下:“中丞有话直說。”
赵贞吉:“那我就直說。你谭纶是裕王的门人,我赵贞吉是徐阁老的门生,徐阁老又是裕王的师傅。皇上這一次把你把我還有裕王举荐的两個七品小官都派来审這個案子,圣意为何?”
谭纶听出了他话中的深意,肃然答道:“当然是为了清除奸党!”
“還有呢?”赵贞吉紧接着问。
谭纶想着,却一时找不到答案,只望着赵贞吉。
赵贞吉:“還有就是要看看裕王爷這边的人到底可靠不可靠。”
谭纶有些警悟了:“請說下去。”
赵贞吉:“奸党把持朝政二十多年,扰乱朝纲构陷忠良敛财贪墨,为什么就一直不倒?是因为他们把大事小事都牵着皇上,动他们就势必有伤圣名。刚才你在大堂上背读圣旨能够一字不差,为什么就沒能从旨意中看出皇上的苦衷?皇上为什么一面說他老人家四季常服不過八套,一面又要把杨金水押解进京,還要追查尚衣监巾帽局?這是告诉我們,宫裡的事由宫裡去审。也是相信我們,這個案子交给我們便不会牵涉到他老人家。因为我們是裕王的人,儿子不会說父亲的坏话。”
如此深刻,却被他如此浅显地一语道破,谭纶不由深望着這位泰州学派的大儒,眼中已露出了佩服。
赵贞吉:“我让你领办你還心生怨意!不让你领办,皇上会同意你一個小小的参军连升三级出任浙江按察使?担心我卸担子,我是主审又是巡抚,這個担子我卸得了嗎?退一万步,就算我想卸掉這個担子,你谭纶能担得起!”
一连几问,把個被高拱张居正誉为国士的谭纶问得怔在那裡。
赵贞吉泄去了心头的火气,终于缓和了声调,站起来在谭纶面前慢慢来回走着:“你怎么就不想想。郑泌昌何茂才一门心思要把事情往宫裡扯往皇上身上扯,那個海瑞又不知道轻重,四個锦衣卫就坐在那裡,我們两個都卷了进去,事情搅大了,就沒有退路。這一点你都不能领会?”
谭纶:“你也不给我交底,我又不是你肚子裡的蛔虫,怎么领会。”
“我现在就给你交底。”赵贞吉在他身边的椅子上坐下了,压低了声音,“第一,倒严就不能牵涉皇上,牵涉皇上就倒不了严,還可能牵祸裕王他们。不为你我安危想,为裕王爷徐阁老那些朝中砥柱想,也万万不能有一個字牵涉到皇上。”
谭纶完全认同了他的见解:“第二呢?”
赵贞吉沒有直接回答,而是目光更深了:“子理,你觉得胡汝贞這個人怎么样?”
谭纶又怔了一下,答道:“還算谋国之臣。”
赵贞吉:“就是倒严,也不能一竿子打倒一船人。像胡汝贞這样的人我們就得保。還有一些名义上是依附严党的人,其实都是皇上看重的人,這些人都要保。不保他们,反而是抬高了严党。”
谭纶:“自然该保。”
赵贞吉:“那今年五月毁堤淹田的事就一個字也不能问。那件事是胡部堂结了案报给皇上的,其用意也是不愿扰乱了朝政。這件事如果像那個海瑞那样穷追彻查,就会牵连胡部堂,也会牵到皇上身上。這是第二條。”
這件事的始末谭纶都是亲历者,胡宗宪当时那样处理,他也是赞成的。听赵贞吉這样一說,他由衷地重重点了点头。
“第三條就牵涉到我自己了。”赵贞吉又站了起来,“看了上谕我也是万万沒有想到,皇上竟会让我兼领织造局的差使?国库空虚,北御鞑靼,南抗倭寇,今年都指着卖给西洋的五十万匹丝绸。为了军国大事,我必须以半价收购桑农的生丝。苦一苦百姓,骂名我来担,你们可不能再掣我的肘。”
一條船上的人,如此掏肝掏肺的交底,况所谋者国,不谓不正。谭纶当然不能不接受他的想法:“你說得都对,再难,我們都同舟共济吧。”
赵贞吉的脸舒展了,一只手按在谭纶的肩上:“郑泌昌何茂才都不足论。你该做的是先去劝劝那個海瑞。把道理给他說清楚。他和你有深交,应该会听你的。”
听谭纶把话說完,海瑞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双目微闭,脸上却沒有任何表情。
谭纶见海瑞這般神态,知他在想,便耐着性子坐在那裡静静地等着。
不平静的反倒是王用汲,他明白谭纶所說的确乎关系重大,担心的是海瑞却未必接受。因此他坐不住了,轻轻站起来,拎起桌上那把壶,先给谭纶的茶杯裡续上水,又去给海瑞的茶杯裡续上水,這才给自己的杯子续上水,放下茶壶端起杯子慢慢喝着,目光却始终望着海瑞。
等待毕竟是有限度的。见海瑞始终闭目端坐一言不发,谭纶站起来了:“不用想了。我谭纶奔走于朝野,做的最成功的一件事就是向裕王爷他们推薦了你海刚峰和王润莲。尤其是刚峰兄,你审郑泌昌何茂才的供词得到了皇上這道旨意,已经是有大功于社稷了。救斯民于水火,清君侧于一役,這都是最后一战,听赵中丞的,我們戮力同心吧!”
海瑞终于睁开了眼睛。
王用汲端到嘴边的杯子停了,定定地望着海瑞。
海瑞:“我现在不能說答应你,也不說不答应你。谭大人,上谕派我們来审案,如果還沒有审就定了案,何必還要我們来审,朝廷下一道旨意就行。”
這可是驳不倒的理,谭纶刚才還慷慨激昂,一下子尴尬在那裡。
王用汲不得不說话了:“谭大人說的是为了谋国,刚峰兄說的是如何正道而行。既然都是为了朝廷为了百姓,我們好好审案就是。”
谭纶想了想,望向海瑞:“我還是刚才那句话,你们都是我举荐的人,我既是为国荐贤,也得为友谋身。刚峰兄,你不要让我为难。”
“先审案吧。”海瑞也站了起来,“只要真正为了社稷为了百姓,我知道该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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