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2
“那就让你来当這個浙江巡抚,我跟着你署名同担此责!”赵贞吉再不与他商谈,“我现在当务之急是筹措军饷,還有今年朝廷需要的五十万匹丝绸!這两條办不到,不要說倒严,徐阁老他们在朝裡只怕会先倒!裕王沒有信,徐阁老沒有信,单凭他张居正這两页八行书,我不会置朝局于不顾,跟司礼监和内阁对着干!不用再說了,把钦案人员立刻召集,宣读司礼监内阁廷寄,重审供词。”
谭纶知道已无可再辩:“由谁来重审?”
赵贞吉:“当下的时局我不能牵进去,你也不能牵进去,当然仍由海瑞重审。”
红炬高烧,又是一次夜间的紧急议事。
大堂正中赵贞吉大案前那把椅子却仍然空着,谭纶坐等在左边上首的椅子上,王用汲坐等在左边下首的椅子上,海瑞则坐等在右边下首的椅子上。右边上首的椅子也空着,显然是留给锦衣卫那头的。
赵贞吉這时已换上了大红官服,人却仍待在大堂后的签押房裡,目光慢慢移望向书案上司礼监内阁那两道廷寄和打回的供词,走過去把那两本廷寄和那份供词拿了起来捧在左手,又望向了书案上张居正兵部发来的那道廷寄,轻轻拿起扔在一边,露出了那道廷寄下压着的张居正那两页八行书。
他拈起那封只有两页的八行书,伸到蜡烛前点燃了。待点燃的火将要烧到手指才将已成灰烬的那封书飘扔到砖地上,又踏了一脚,這才捧着司礼监内阁那两本廷寄连同打回的供状走了出去。
赵贞吉捧着廷寄的身影从大堂屏风后面一出现,谭纶等人便都站了起来。
“督促前方军需的事,让诸位久等了。”赵贞吉一边說着一边走到了正中大案前,沒有叫那四個人坐下,自己也沒有坐下,目光望了一眼右边上首那把空椅,转望向谭纶:“锦衣卫的上差呢,为什么沒来?”
谭纶悻悻答道:“說他们并未接到上命,這两道廷寄既然是寄给浙江衙门的,他们就不必来了。”
“我料他们也不会来。”赵贞吉将手裡那份供状啪地撂在案上,举起了手裡的廷寄:“司礼监内阁廷寄!带郑泌昌何茂才上堂!”
由于供出了毁堤淹田的情事,郑泌昌何茂才原来享受革员的待遇也沒有了,這时都戴上了脚镣手铐,十几天未修的须发皆成乱草,十几天未换的那身长衫也脏皱不堪,大热的天身上散发着臭气,押上来时哪裡還有半点曾任封疆的影子。
椅子自然是沒有坐的,赵贞吉也沒有叫他们跪下,只望了一眼押他们的牢役。四個牢役立刻退了下去。
赵贞吉依然站着,谭纶海瑞王用汲三人也都站着,连同站在大堂正中的郑泌昌何茂才,六個人的影子都被四面的烛光投射在大堂的砖地上。
“司礼监内阁嘉靖四十年七月一日八百裡加急廷寄!”赵贞吉翻开了廷寄开始宣读:“顷接浙江八百裡急递所呈郑犯必昌何犯茂才所供罪状,览之不胜惊骇!郑何二犯上攫江南织造局之国帑,下刮浙江百姓之脂膏,唯财是贪,曷知底裡!为逃罪责,竟然肆意攀扯,震撼朝局,是其贪墨之罪尚可按律论定,而其移祸之心虽凌迟难诛!”
读到這裡赵贞吉停下了,目光深深地盯向郑泌昌何茂才。
郑泌昌何茂才一时愣在那裡,似乎明白,似乎又有些不明白,目光更是紧紧地望着赵贞吉。
赵贞吉:“沒听明白嗎?那我就将要紧的几句再读一遍:‘郑何二犯唯财是贪……是其贪墨之罪尚可按律论定,而其移祸之心虽凌迟难诛’!”
這就完全明白了,是要自己翻供!郑泌昌眼睛有些亮了,何茂才则不顾身缠镣铐急不可待地扑通跪了下去:“罪员并无意攀扯,都是海瑞逼的,罪员愿意将原供收回。泌昌兄,你不是一直喊冤嗎,有话现在是该說的时候了!”
郑泌昌想得更明白了,他等的就是這個时刻,只要朝廷有忌讳,不牵涉到毁堤淹田,不牵涉到通倭,正如廷寄所言“贪墨之罪尚可按律论定”,无非抄家,无非徒流,心裡定了站在那裡身子也直了,只是嗓音有些嘶哑:“罪员并未攀扯,供状上凡攀扯之词都是问官海瑞所设,罪员請朝廷明鉴!”
内阁和司礼监的廷寄意在二犯翻供,這尚在意料之中。可主审官赵贞吉接到這样的廷寄也不和陪审诸员商议,便当着两名罪犯公然宣读,致使两名罪犯当堂翻供,這就殊不可解了。大堂上的空气立刻凝固了。
王用汲立刻把目光询望向谭纶,谭纶却眼睑低垂望着地上,王用汲又把关注的目光望向海瑞。海瑞依然望着赵贞吉一动沒动,在等着他将廷寄念完。
赵贞吉的目光又移向廷寄接着读了起来:“浙江巡抚赵贞吉等一干钦命官员,奉旨主审要案,该何等明慎?今竟容郑何二犯移罪攀扯,搅乱朝局,是诚何心?现将原呈供状掷回,着即重审,务将实情七日内呈报朝廷。倘再有不实情词,则问官与犯官同罪!”
這段话一念完,海瑞立刻知道了,赵贞吉已然决定要按司礼监内阁的意思推翻自己原来审出的供词,重审二犯,掩去江南织造局和严世蕃指使毁堤淹田和通倭冤民的重大关节。电光火石间,他想起了谭纶当时给自己写的信,想起了這几個月来自己为倒严所经历的生生死死,一腔孤愤涌了上来,這才把目光望向了谭纶。
谭纶這时当然不会与他目光相接,依然眼睑低垂。
“罪员愿意将实情重新招供!但請中丞大人亲自审讯。”何茂才立刻又嚷了起来。
郑泌昌:“罪员也請中丞大人亲自审讯。”
海瑞的目光倏地又转望向赵贞吉,王用汲的目光也紧望向赵贞吉。
赵贞吉却谁也不看:“桔生淮南则为桔,生于淮北则为枳!前问官所审供词是一种說法,后问官所审供词是另一种說法,這样的供词能够再上报朝廷嗎?原来谁审的供词现在還是谁审。還有七天日期,两天审结,第三天八百裡急递五日内必须送到京师!”說完最后一個字,他拿起海瑞原审的那份供状往大堂的砖地上一掷,接着便离开大案走向屏风一侧。从上堂宣读廷寄交代重审到身影消失在屏风后,赵贞吉在堂上待立前后竟不到一刻时辰。现在大堂上剩下的上司就是谭纶了,海瑞和王用汲都沉默在那裡。
谭纶只好望向二人:“上命如此,那就只能請海知县重审,王知县笔录了。”
“当然由我重审。”海瑞立刻接道,“来人!”
几個牢役奔上来了。
海瑞:“将郑泌昌何茂才押回大牢。”
“是。”四個牢役两個伺候一個,拉起了郑泌昌何茂才半搀半拖地走出了大堂。
谭纶率先离开了座位,亲自走到大堂中央将赵贞吉扔在地上的供词捡了起来,走到海瑞面前,目含歉疚地将供词双手向他递去。
海瑞并无意接受他歉疚的目光,只是伸手去接那份供词。
谭纶紧紧地捏着供词的一端:“朝廷的意思你都知道了,朝局为重,时限紧迫,连夜重审吧。”
“赵中丞给了我两天期限,用不着连夜就审。”海瑞将供词从谭纶手裡抽了過来,“今晚我得回去好好看看,這份供词到底有何不实之处,到底是谁在搅乱朝局。”說完向他一揖,走下堂去。
谭纶面呈忧色,只好转望向王用汲。
王用汲這才有了說话的机会,也不再掩饰自己心中的不满:“朝廷怎么想我不知道,但這裡的事赵中丞和谭大人你们比谁都清楚。现在要将担子全推给海刚峰一人,当时你们就不该举荐他来。”說完向谭纶一揖,也走下堂去。
大堂上只剩下了高烧的红炬照着孤零零的谭纶在那裡出神。少顷,他将袍袖一甩,倏地转身向屏风方向的后堂走去。
两天眨眼就過去了,海瑞竟不仅未见提审郑泌昌何茂才,那晚从巡抚大堂离开后,便不见了身影。
已经是第二天入夜时分了,早坐在审讯房记录案前的王用汲终于看到海瑞捧着案卷进来了,倏地站起:“這两天你去哪裡了?”
海瑞将案卷放向案头,望着王用汲疲倦地一笑:“你在找我?”
王用汲:“赵中丞谭大人都在找你。不說了,就剩今晚的期限了。刚峰兄,赶紧重审案子吧。”
海瑞再望王用汲时,王用汲這才看清他的眼裡網着血丝,神情也已十分肃峻:“我這就重审。原案是我审的,不干赵中丞的事,不干谭大人的事,也不干你王知县的事。两榜科甲,取的原是乡愿。這個案子還是由我這個举人出身的一人来审。王知县請你回避。”
王用汲一怔,当然明白海瑞是不愿牵连自己,同时一种羞辱也涌了上来:“海知县,你未必把我大明进士出身的官员都看得太低了吧。說到原案,也不是你一個人审的,我王用汲的姓名也签在上面。”
海瑞:“原案你只是個记录,记录是书办的事,今晚我用书办记录。請回避吧。”
王用汲干脆坐了下来,揭开砚台的盒盖,开始磨起墨来。
海瑞:“你不回避,今晚我就不审了。”
王用汲仍然低头磨墨:“請便。你不审,我来审。”
海瑞再掩饰不住真情,走到王用汲对面的案边,一把抓住了他磨墨的手,低声道:“王润莲,我家裡還有老母*。你答应我的事竟忘了?”
王用汲抬起了头:“天下還有多少母老子少泣于饥寒!刚峰兄竟忘了?”
這一句将海瑞顶在那裡,慢慢松开了手,叹了一句:“贤者润莲,我不如你。”說完這句走向正面的公案,大声喊道:“带郑泌昌、何茂才!”
在巡抚衙门等了两天的赵贞吉這时等不住了。
“貌似刚直,内藏沽名之心!你谭子理现在该知道那個海瑞是什么人了。”赵贞吉身上已经穿好了官服,从帽筒裡捧起乌纱时双手已经气得微微发抖,“不用等了,此人已经逃回淳安。任他天下人唾骂,這個案子你我都必须今晚亲自去审了。明早连同重审的奏疏附上参奏海瑞的奏疏,革去此人的官职,再行论罪!”
谭纶是早已穿好了大红官服,此时仍坐在靠窗的椅子上:“海瑞应该不是這样的人。還是稍等片刻。”
赵贞吉:“我們等他,朝廷可不等我。来人。”
一個书吏趋了进来,径直弯腰走到赵贞吉身后替他系好官帽后的帽带,又从架子上捧過镶玉的腰带从后面帮他绕過来插好了搭扣。
赵贞吉:“备轿,去臬司衙门大牢!”
谭纶只好站起了。
這时门口又出现了一個书吏,喘着气低头禀道:“禀中丞大人,海知县找到了……”
赵贞吉:“在哪裡?”
那书吏调匀了呼吸:“回中丞大人,正在大牢审讯郑泌昌何茂才。”
赵贞吉一下子怔在那裡。
那個侍候他穿戴的书吏偏不识相,低声问道:“請问中丞,還备不备轿,去不去大牢?”
几天来应付变幻莫测的朝局,赵贞吉一路杀伐决断,這时突然神情尴尬了,那张脸立见阴沉,那個书吏眼看要受迁怒了。
谭纶這时已把目光移望向一旁。
毕竟身为泰州学派的儒臣,一部儒学,首在修身,“不迁怒,不二過”是日修的功课。這时谭纶在旁,赵贞吉心裡立刻有個声音在提醒他此时动气便是迁怒,有此一念引动耻心,淡淡地对那個书吏說道:“不去大牢了。我和谭大人今夜在此处理公务,通告厨房备些饭食。還有,海知县王知县一到立刻引见。”
“是。”那书吏悄悄退了出去。
赵贞吉望向谭纶,刚才那番对海瑞的揣测也须有個交代:“修自身易,修官身难。我对那個海瑞刚才的揣度過于操切了。可此人行事实在太难以常理度之。看起来今夜重审的结果還会让你我为难。无论如何,我坐在這個位子都要能够向朝廷交代,子理兄你必须与我同心。”
“等结果吧。”
谭纶淡然地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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