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2
高翰文忍不住接言了,淡淡地說道:“我身上本就沒有什么东西可套。什么杨公公也好,吕公公也好,加上今天晚上来的陈公公,他们把我高翰文也看得太高了。”
“你本就不高!”芸娘突然有些激动起来,“這几個公公,還有朝廷,从来也就沒有谁把你看得很高。”
高翰文倏地站起了。
芸娘仍然定定地坐在床边:“让我跟着你,不是因为你有多要紧,而是为了看住我。沈一石让我跟了杨公公四年,是为了保住他的家财,保住他的身家性命。现在這些公公让我跟着你,那是因为沈一石死了,杨公公疯了,万一皇上再要追究江南织造局的事必须留下我這個活口。”
高翰文轻蔑地笑了:“让你跟着我进北京的时候,杨金水疯了嗎?真像那個吕公公說的,他的這個干儿子好起来比谁都好?”
“吕公公說得也不全错。”芸娘答道,“杨公公坏的时候是比谁都坏,可也有待人好的时候。”
高翰文:“一個日霍斗金的太监,他会对谁好?”
芸娘:“太监也是人。就因为他欠了太多的债,是债都要還。”
高翰文:“欠谁的债,我高翰文可与他们沒有一文的债务。”
芸娘:“我已经說了,一切都与你无关。杨公公是在還沈一石的债,沈一石是在還我的债。”
高翰文实在也是憋忍的太久了,那晚吕芳来,今夜陈洪来,陈洪一走芸娘便来跟自己說這些,他倒要看看水落下去是块什么样的石头:“照你這样說,杨金水是欠了沈一石的,沈一石又欠了你的。可沈一石是花了二十万两银子将你买来的。我高翰文区区一個翰林院的修撰,不自量力外放了两個月的杭州知府,做十辈子官俸禄加起来也沒有你二十万两银子的身价。二十万两银子买的一個人竟白白地送来伺候我,我实在听不懂你的话。陈公公刚才跟你說了什么我也不想知道,我只是想告诉你,到杭州去的时候我是朝廷的官,与严世蕃并无关联。在杭州做那些事我還是朝廷的官,与任何人都无关联。朝廷要给我安什么罪名,都是我一個人的事。你也不要再费心从我這裡能套出什么。”
“我套你什么了?”芸娘从床边站起了,“从杭州送你到這裡,在這裡又有二十几日了,除了给你做饭洗衣,我问過你一句话嗎?”
高翰文:“要是几句话就能套住我,你们也把我看得太低了。‘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過’。我高翰文原以为此心匪石不可转也,沒想到只因为酷好音律,被你们抓住了致命处。当初一曲《广陵散》套住了我,今晚又唱出了我家乡的小调,你的用心也忒良苦了。”
芸娘眼中转出了泪花,又慢慢坐回床边:“当初叫我弹《广陵散》,我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用意。后来有些察觉,可你自己却浑然不省。你应该记得,在琴房裡我几次叫你走……”
高翰文默住了,似乎想起了当时的情景,可很快又浮出了一丝冷笑:“你本秦淮名妓,這点戏還是做得出来的。譬若今晚,陈公公要来了,你又唱起了我苏南的歌子,你是苏南人嗎?”
芸娘這时被他一层层地咄咄逼问,心已经凉了:“你刚才已经說了,我本秦淮名妓,既是名妓,又在秦淮,能唱几曲应天本地的小调這也奇怪嗎?”
“不奇怪。”高翰文這时已经把自己那一腔化为流水的抱负所经历的挫跌全算在眼前這個女子的身上了,斯文背后撑着的原就是负气,虽然不至于使酒骂座,也不再客气,“他们挑了你,自然是你有這诸般本事。现在這些本事已经不管用了,還想干什么,尽管使出来。你现在不就坐在我的床上嗎?不妨上去睡了。我高翰文坐在這把椅子上陪着你,动一动就算你们赢了!”
芸娘的脸比此时的月還白。她倏地站了起来,吞进了憋在口腔裡的泪水:“放心,我這就会回到厨房裡去。最后几句话,愿不愿听我也要說。沈一石自称懂得《广陵散》,你高大人也自称最懂《广陵散》。在我看来,你们也和当时那三千太学生一样,沒有一個人懂《广陵散》。嵇康从来沒有想過出来做官,更沒想過贪图身外之物,心在物外,身与神游,這才有了《广陵散》。你们沒有稽康的胸怀。”說着径直向门口走去。
不啻当头棒喝,高翰文被她這几句话震在当场。
走到门边,芸娘又站住了,沒有回头:“我明天一早就要走了。那把琴是把难得的古琴,你若喜歡就留下,你要不喜歡就烧了。”說完這句走出了屋门。
“黄公公!哎,黄公公!”监修永陵那总管太监本就是从睡梦裡叫醒的,這时只穿着一件便服长衫,紧追着独自向长长的阶石登去的黄锦,“吕公公来的时候就有旨意,不能离开,也不许见人……”
黄锦步幅更大了,径直向石阶的顶部登去。
那总管太监被两盏灯笼跟着也追着他:“无论如何您老总得把旨意给奴才看看。”
黄锦在石阶上站住了:“我就是从主子万岁爷那儿来,旨意非要写在纸上嗎?”
“那、那……”那总管太监憋住了,终于還是硬着又顶了上来,“那有沒有陈公公的手谕?”
黄锦慢慢望向了他:“他是司礼监秉笔,我也是司礼监秉笔,谁跟你說的,我来還要他的手谕?”
那总管太监把头低向一边:“黄公公既无万岁爷的圣旨,又沒有陈公公的手谕,那奴才不敢领你见吕公公。”
黄锦望着他那副嘴脸心裡的火已经把头发都点着了,毕竟在内宫那座八卦炉中炼到了秉笔太监這個位子,两把刷子還是有的,装出了笑容:“既然這样說,那我就不见吕公公了。你過来。”
那总管太监见顶住了他,当然也不能太为已甚,便也露出了笑脸,走了過去:“黄公公能這般体恤在下……”
“啪”的一掌已经扇在他的脸上!那总管太监毫无防备,被黄锦這一耳刮子扇得在原地打了個转,差点摔倒。
“万岁爷旨意,天亮前务必见到吕公公!再不领咱家去,明天你這奴才就见不到太阳了。领路!”黄锦吼完了這几句,登上了石阶的顶部,顾自向陵宫左边太监们住的那排屋子走去。
真是好說不如恶打,那总管太监被黄锦這一耳刮子终于扇省了,捂着脸追了上去:“黄、黄公公,老、老祖宗不在那边……”
黄锦在石阶的顶部又站住了:“在哪儿?”
那总管太监追上来了,指着陵宫方向:“那边,半個月了,每天都在吉穴洞口,晚上也在那裡打地铺睡。”
黄锦一下愣住了,再开口时声音也有些哑了:“立刻领我去。”
那总管太监再不敢多說什么,领着黄锦直向陵宫方向走去。
月亮白白的,洒进郁郁葱葱的山陵便一片朦胧,两只灯笼的光在這无遮无拦的天地之间有如萤火般微弱,吉壤的穴口便看不真实。
黄锦踮着脚步走了過去,立刻怔在那裡。
一床席子铺在穴口外的砖地上,吕芳面对着洞穴侧身睡在那裡,身上盖着一块粗布单子,头下枕的竟是一块青砖——君即是父,守陵恰如守孝,“枕苫”是应有的孝义!
黄锦眼睛被泪水蒙住了,喉头也被泪水咽住了,一时竟开不了腔。
那总管太监轻声唤道:“老、老祖宗……”
吕芳显然并未睡着,身子依然侧躺在那裡:“說了,我就睡這裡。你们都回屋裡睡去吧。”
那总管太监:“是黄公公来了……”
吕芳的身子微微动了一下,這才慢慢坐起,又慢慢转過身来。
“干爹!”黄锦哭着叫出了這一声,扑通跪了下去,趴在砖地上抽泣起来。
吕芳站了起来,望着黄锦,轻叹了一声,强笑道:“长不大的总是长不大呀。主子叫我回去?”
“是……”黄锦這才跪直了身子,揩着眼泪,“天、天亮前得赶到宫裡……”
吕芳倏地望向那总管太监:“立刻备马!”
那总管太监一片慌乱:“是、是……”
一路疾驰,到了西苑后门下马,小跑着奔到玉熙宫大殿门外已是丑时末了,半個月守陵吕芳本已尘土满面满衫,這几身汗下来更是尘渍如垢,当然不能进殿。
好在当值太监早有准备,他的那套便服已经备在這裡,還有一大盆水一大块面巾也摆在殿外门前。
“快,伺候梳洗!”黄锦低声催道。
一個当值太监连忙给吕芳解了身上的外衫還有内衣,另一個太监绞了面巾连忙给他擦脸擦身。
那個给吕芳解衣的太监又要来替他拔髻上的铜簪,精舍内已经传来“当”的一声磬响!
“不能洗头了,给我穿衣。”吕芳光着上身将两臂伸向身后。
内衣套上了,吕芳自己赶紧系着衣带,黄锦亲自给他把外衫也套上了,吕芳立刻走进殿门,一边走一边又系着外衫的腰带。
黄锦亲自进去把殿门向外拉闭了。
“打坐”一词,释家作如是說,道家也作如是說。关键不在“坐”字,而在一個“打”字上。明明闭目入定,盘腿如山,何名之“打”?打的就是此时心中纷纷纭纭的诸般念头,道称之为魔,释称之为障。
史载:嘉靖几十年炼道修玄,“为求长生,常整日打坐,不卧床第”,殊不知仅此打坐一功,即非常人所能,亦非只为长生。安知诸多国运人事不是从這個“打”字中得来?今夜又是如此,从酉时等到吕芳进来,五個时辰了,他就一直打坐在蒲团上,此时已然脸上颈上冒出了密密的汗珠。
或能悟得個中之理的一個是严嵩,另一個就是吕芳。进来时還和平时一样,见嘉靖闭目坐在蒲团上,默默跪下去磕了個头,虽然看见了地上那片血迹——杨金水磕头留下的那片血迹,心泛微澜,依然淳淳地站起,先去金盆边绞了块帕子,走到坐在蒲团上的嘉靖面前,单腿跪上蒲团的台阶,先从他的后颈开始轻轻擦着,一直到擦完了他的面颊,又走开去放下面巾,从另一個盆裡绞出一块湿布,走到那片血迹前,跪下一條腿,去擦地上那片血迹。
“杨金水是真疯了。”嘉靖轻声說话了。
吕芳一边擦着血迹,一边答道:“都是奴才*得不好,上负圣恩。”
嘉靖:“其实他的差使当得還不错。有些事也不能全怪他。”
吕芳不說话了,低着头在擦着血迹。
嘉靖:“這么多年了,一條狗也养亲了,不成想疯成那样。朕已经叫人把他送去朝天观了,跟蓝神仙他们在一起,鬼魂就不敢再缠着他了。”
吕芳趴在了地上,尽力控制着身子不动,泪水却一滴一滴洒在了砖地上。
嘉靖看着他:“江南织造局闹成這样,宫内尚衣监针工局巾帽局那么多奴才贪了多少银子,只差沒来玉熙宫拆瓦了。這可都是你管的人。朕也只让你去了半個月永陵,你還觉着這么委屈?”
吕芳抬起了头,满脸的泪,哽咽道:“奴才哪有什么委屈……九州万方都在主子一個人的肩上,护着這個,還要护着那個,主子才是最委屈的……”
嘉靖叹了一声:“当家三年狗都嫌哪!宫裡的家朕一直交给你在当,有些事你也是在代朕受過。浙江重审郑泌昌何茂才的供词昨天送进宫了。朕原本不想拆看,踏了一卦,竟得了個乾卦,‘元亨利贞’,上上大吉。供词就在案上,你也去看看吧。”
“是。”吕芳听他如此一說便以为浙江的供词一定是按照司礼监内阁的意思改好了呈上来的,心中一宽,拿衣袖揩了泪,站了起来。
嘉靖从宽大的袍袖裡掏出了自己御用的一副眼镜递了過去,吕芳连忙躬腰双手接了過来,向御案前走去。
走到御案前,发现御案上依序摆着一张张供状,都用玉石镇纸压着,供状上有些字大有些字小,密密麻麻,他将嘉靖那副御用的眼镜先举過头顶虚空拜了一下,這才戴上,向那些供状仔细看去。
一眼便发现原来打回去的那份供状竟赫然摆在首位!吕芳立时愣了,不禁向嘉靖悄然望去。
嘉靖:“看,看了再說。”
吕芳连忙飞快地一路扫看過去,確認那份打回去又呈回来的供状一字未改,目光立刻跳過去看后面的供状。
嘉靖已经从蒲团上下来了,开始独自在精舍裡徘徊起来:“百姓家有一句常說的话,帮忙帮忙越帮越忙。第一次递来的供词你不呈给朕看,瞒着朕跑去找严嵩找徐阶,還捧上一坛四十年的陈酿去劝酒。一個首辅,一個次辅,一個井水,一個河水,這杯酒也是你能劝得的(音:di)!不用忙着跪,接着看完。”
吕芳听得心惊,本来想跪下解释几句,听嘉靖一說,只得又戴上了眼镜,弯腰向后面的证词一行行看去。
嘉靖绕着蒲团那三级坐台,脚踏八卦走了起来:“当时听到你去劝酒,朕就想起了太祖高皇帝宴饮功臣时說的两句话……知道太祖爷当时說的是两句什么话嗎?”
一边耳听雷声隆隆,一边眼观刀笔攒攒,吕芳已然满脸是汗,不看完也已知道是什么內容了。听嘉靖這时突然提起了太祖高皇帝,他便不能再看又不能取下眼镜就此不看,只能侧身站在案边低头接言:“奴才不知道,請主子赐教。”
嘉靖停了脚步:“你不知道,可严嵩和徐阶知道。两個大学士,太祖实录他们不知已经读了多少遍,都烂熟在肚子裡了。端起酒杯的时候,他们早就想起了太祖那两句话。”說到這裡他停下来,然后一字一顿地念出了太祖高皇帝朱元璋当时宴饮功臣的那两句话:“金杯共汝饮,白刃不相饶!”
刚才嘉靖的话還是雷声,這两句太祖的话简直就是霹雳!吕芳慌忙取下眼镜搁在案上,扑通一下在御案的侧边面对嘉靖跪倒了,把头紧紧地趴在砖地上。
嘉靖:“有些家你能替朕当,有些家朕交给了严嵩和徐阶去当,可大明朝最后的家還得朕来当。你去劝酒,他们必然猜想是朕的意思。美酒在前,白刃在后,他们能不想法子对付嗎?”
吕芳连磕了三個头又趴在地上不再答话。
嘉靖:“倭寇在东南闹,鞑靼在北边闹,国库又是空的。现在你打回去的供状不但一字未改送了回来,還添上了郑泌昌何茂才翻供的供词,又添上了对付翻供的另一些供词和证言。毁堤淹田,私放倭寇,贪墨国帑民财,都翻出来了!有辜的无辜的牵涉那么多人,你叫朕這個时候拔出了白刃杀谁是好?”
吕芳只能重重地又磕了個头:“奴才无知,犯了大忌,闯了大祸,甘伏圣诛!”
嘉靖這时已在御案边,信手拈起他画的那张乾卦和写有卦词的御笺轻轻一扔,飘在吕芳面前:“跟朕這么多年了,你也懂得卦爻,参详一下,這個乾卦什么意思。”
吕芳慢慢捧起那张御笺,跪在那裡想了想,答道:“奴才想既是‘元亨利贞’,便含着‘以贞而利’的意思。這是說主子圣明,用了胡汝贞和赵贞吉便无往不利。东南的事有二贞在能够稳住。”
嘉靖:“這层意思谁也能看得出来。可两個乾卦,乾下乾上又作何解?”
吕芳的目光又定定地望向嘉靖画在御笺上的那上三横和下三横,冥想着答道:“這是极阳之象。乾上自然指的是主子,乾下指的什么,奴才便参详不透了。”
嘉靖:“你们要都能参详得透,朕也就枉称了飞元真君。這個乾下指的是海瑞!”
吕芳一愣,睁大了眼望着嘉靖。
嘉靖眼睛望向精舍门外将落的月亮:“一個小小的七品知县,竟有如此霹雳手段,可见是個至阳至刚之人。都說朕那個儿子孱弱敦厚,其实也還知人善任。”
吕芳作恍然状:“主子圣明。”
嘉靖:“這個海瑞是要杀人的,但朕现在還不能杀人。除了郑泌昌何茂才,還有尚衣监针工局巾帽局三個为首的奴才,其他的人,這一次朕一個不杀,一個不抓。這個旨意要立刻传知严嵩和徐阶,叫他们清晨进宫。”
吕芳:“奴才這就去传旨。”
嘉靖:“你不要去,让陈洪他们去。天也快亮了,你收拾一下去司礼监,半個月不在,那裡已经一团乱麻了。”
“内阁的云,宫裡的风”。這是嘉靖时京师官场无不通晓的两句谚谣。做官欲升迁,必须内阁那片云下雨,至于那片云最终能罩在谁的头上還要看宫裡的风把云吹到哪裡,這是一层意思。還有一层意思,再机密的事片刻之间宫裡就会传出风来,此风所到之处,谁观知了风向便能趋利避凶。
半月前吕芳发去守永陵,风吹草偃都倒向了陈洪一边。今夜吕芳被密诏回宫,不到半個时辰這個消息立刻从玉熙宫先吹到了司礼监,东方未白這裡已然是晓风浩荡了。
陈洪恭立在外院门口,石姓孟姓两個秉笔太监恭立在他的两旁,当值的不当值的凡是在司礼监当差的太监都集聚在外院内,黑压压地跪了一地。
很快,两盏灯笼领着,黄锦搀着吕芳来了。
“干爹,您老可回来了!”陈洪一撩袍子跪下了,两個秉笔太监也跟着跪下了。
“老祖宗安好!”满院子黑压压的人头发出這声问好将天都叫亮了。
东边天际隐隐显出了一丝亮色,一院子抬着头的低着头的都隐约可见了。
吕芳還是穿着玉熙宫当差那身便服,站在院门口向裡面望去:“這是干什么?该当差的不去当差,都跪在這裡做什么?快起来,起来。”
陈洪和两個秉笔太监站起了,院子裡那些太监依然跪着。
陈洪:“儿子们孙子们日夜惦记着干爹,听說老祖宗回了,便都一股脑自個儿全来了,儿子们也不好叫他们回去。”說着便搀着吕芳走进院门。
黄锦跟在背后脸上露出了不屑。
慢慢穿過院子裡跪满太监的中间那條石路,吕芳对陈洪說道:“有要紧差使,该当差的留下当差,沒事的叫他们都散了。”
陈洪立刻接言:“老祖宗的话都听到了?当差的留下,其余的散了!”
四大秉笔太监簇拥着吕芳向内院走去。
“是!”他们背后這一声应答有些声高有些声低。
几個今日当值的太监慌忙爬起跟进了内院。
其余跪了一地的太监這才都慢慢站起了,有些人狠狠地向另外一些太监望去,那些太监都低着头不敢看他们。挺胸的先走出了院门,低头的待他们都走了出去,這才蔫蔫地走出了院门。
徐阶就在西苑内阁值房,召他到玉熙宫步行也就一刻时辰,可陈洪领他到這裡的时候已经是卯时了,远远地便望见严嵩的那乘二人抬舆已经摆在殿门外的石阶下。再仔细望去,严嵩本人也還未进殿,由吕芳陪着站在殿门外煦煦地站着,显然是在等他。
徐阶停住了脚步,望向陈洪:“怎么能先召严阁老,让他等我?太失礼了。”
陈洪阴阳地笑着:“首辅自然先召,次辅当然后召,徐阁老這也见怪嗎?”
徐阶知是那日得罪了陈洪,向他淡然一笑:“陈公公說的是。”微微提起袍角加快步速向殿门走去。吕芳见徐阶走近,立刻走下石阶迎了過去。
二人在石阶下目光相碰,徐阶:“圣上的万年吉壤一切都好?”
“一切都好。”吕芳简短答了一句,“严阁老已经等了有些时辰了,快进殿吧。”
徐阶立刻登上石阶:“刚接到召命,阁老恕罪。”
石阶上的严嵩這时竟伸出了那只满是老人斑的手来接徐阶。
徐阶伸出两手登上石阶握住了严嵩伸来的那只手。
严嵩:“這半月让徐阁老操劳了。”
徐阶:“好些票拟都压着呢,阁老再不来我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吕芳见二人這般情形,沧桑一笑,撩袍先进了殿门,高声奏道:“启奏皇上,严阁老徐阁老奉旨到了!”
精舍裡立刻传来“当”的一记铜磬声。
一手牵着,一手搀着,严嵩和徐阶一直保持這個姿态走近了精舍,吕芳微躬着腰站在门外候着二人。
严嵩徐阶走到了精舍的门口,该转身在门外行跪见礼了,可刚一转身,二人便是一惊——嘉靖就站在门槛裡边微笑着看着二人!
徐阶搀着严嵩便要跪下,嘉靖那两幅大袖已经飘了過来,带着一阵风挽住了二人:“不用跪了,都进来吧。”
两人一直牵着的手這时松开了,各自的一只手被嘉靖两只大袖挽着,二人被挽进了殿门。
嘉靖登上蒲团,盘腿坐下。
严嵩也被吕芳搀着在右边的矮墩上坐下了。徐阶则躬身站在左边。
“吕芳。”嘉靖叫道。
吕芳:“奴才在。”
嘉靖:“朝裡也就两個老臣了。搬個墩子来,从今日起,徐阁老来见朕也赐個座。”
吕芳:“是。”答着便去窗前搬另外一個矮墩。
徐阶连忙又跪下了:“臣也才過花甲之年,怎能受圣上如此過礼的恩遇?臣万万不敢当。”
嘉靖:“你受得的(音:di)。坐下吧。”
吕芳已经把矮墩搬到了他的身边,徐阶只好又重重地磕了個头,站起来望着那個矮墩犹自不肯就坐。
嘉靖:“吕芳,你替朕扶徐阁老坐。”
“不敢!”徐阶慌忙侧過身子,艰难地挨着那個矮墩的边沿坐下了。
嘉靖今日满脸慈蔼,望了望徐阶又望了望严嵩,二人同时屁股离座欠了欠身子才又坐下去。
“吕芳。”嘉靖又叫吕芳。
吕芳:“奴才在呢。”
嘉靖撩起了自己那件长袍的下幅摆了摆:“朕這件长袍是哪一年做的?”
吕芳:“奴才沒记错的话应该是嘉靖三十七年六月敬制的,到今天也穿了四個年头了。”
“好记性。”嘉靖夸了一句,随即开始感叹起来,“俗话說‘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可在朕這裡,人也是旧的好,衣也是旧的好。用久了就舍不得。”
一個八十多,一個六十多,二人听了這番温语都感动得立刻又站起,低下了头。
“坐下,坐下。”嘉靖按了按手。
二人又都坐下了。同样的感动,感受却截然不同。在严嵩,這是二十多年的苦劳和曲意逢迎换来的,而且是在化险为夷之际,自然是悲欣庆幸。在徐阶,這既是皇上进一步恩宠自己的信号,可這個恩遇却是以叫他继续和严嵩合作为代价的暗示。裕王的嘱托,高拱张居正代表清流的殷切期望都在自己身上。圣上的恩宠固然是人臣之望,但出了宫就可能备受朝野佞幸之讥。
嘉靖也有厚道处,這时目光再不看二人,如述家常般接着說道:“世人有個通病,都喜新厌旧。殊不知衣服穿旧了贴身,人用旧了贴心。就說你们吧,人老了精力当然不济了,可也不会再有其他的奢望,经历的事多了,事君做事就谨慎,就老成,就不惹乱子。当家就得用老人。当然,那些年壮的不高兴了。他们精力旺盛,整日想着往上走,路又被老的挡着,自然就把我們這些老的看做眼中钉了。有句话怎么說来着,‘老而不死是为贼’,年老的在那些年壮人的眼中都成了贼了。朕也不知道我們這些贼到底偷了他们什么东西。”說到這裡一向喜怒无形的嘉靖自己先笑了。
這些反应数吕芳最快,立刻跟着笑了,而且笑的幅度足以提醒二老赶快跟着笑。
严嵩和徐阶都跟着笑了,两個人的笑裡都充满了各人的沧桑。
“当然,我們這些老的也要识相点。還有句俗话叫做‘不痴不聋不做当家翁’。”嘉靖依然乱石铺阶,“有些事睁只眼闭只眼吧。他们闹腾他们的去,我們做我們该做的事。严阁老。”
严嵩屁股微微离座:“老臣在。”
嘉靖:“今日中元,敬天修醮,朕還等着你的青词呢。写好了嗎?”
严嵩从袍袖裡掏出了早已写好的几页青词双手捧起:“臣确实老了,這篇青词恭撰了三日,昨夜才完稿。就怕难入圣上法眼。”
吕芳已然接過严嵩的青词转身呈给嘉靖。
嘉靖本就不愿在這些臣子面前戴花镜,日光满室,严嵩的字又写得大,這时拿着青词飞快地看了起来。
严嵩低着头。
徐阶也低着头。
只有吕芳在悄悄地望着嘉靖。
嘉靖脸上浮出了笑容:“人老了也有老的好处,文章也更老了。徐阁老。”
徐阶连忙站起:“臣在。”
嘉靖:“你的青词呢?”
“有严阁老珠玉在前,臣真怕瓦砾在后,有误圣上敬天之诚。”徐阶一边答着,慢慢从袍袖裡也掏出了自己的青词双手呈上。
吕芳连忙又接過了他的青词转身呈给嘉靖。
嘉靖一手接過徐阶的青词,一手将严嵩的青词递给吕芳:“朕看徐阁老的青词,让徐阁老也看看严阁老的青词。”
“是。”吕芳接過严嵩那篇青词,转身又递给徐阶。
徐阶双手接過青词,這样的光线,偌大的字体,他用肉眼本看得清楚,却依然从袍袖裡掏出了眼镜,询望向嘉靖。
嘉靖:“戴上吧,坐下看。”
“是。”徐阶這才戴上眼镜,坐下来看严嵩的青词。
精舍一時間十分静穆,徐阶在仔细看严嵩的青词,嘉靖在仔细看徐阶的青词。
很快,两人几乎是同时看完了。
徐阶望向了嘉靖,嘉靖却将徐阶的青词往膝上一放,脸上无任何表情。
严嵩虽微低着头,凭感觉却把嘉靖把徐阶的神态都笼罩在余光中。
吕芳有些紧张了。
嘉靖开口了:“朕先评评严阁老写的青词吧。三個字:好,好,好。徐阁老以为如何?”
徐阶又站起了:“圣上是三個字的评语,臣只怕要說九個字了。”
嘉靖:“說。”
徐阶:“字也好,词也好,意也好。”
严嵩不得不有所谦逊了,欠了欠身子:“圣上過奖,徐阁老也過誉了。”
“好就是好。朕或许有所偏爱,徐阁老可是从不說违心话的人。”說到這裡嘉靖倏地又望向徐阶,這次不称他阁老了,而是直呼其名:“徐阶。”
徐阶本站在那裡,低头应道:“臣在。”
嘉靖:“你的青词中有两句话是怎么想出来的?”
徐阶微微抬起了头,望着嘉靖的下巴:“請问圣上,是哪两句?”
嘉靖拿起了膝上一页青词,朗声念了起来:“离九霄而膺天命,情何以堪?御四海而哀苍生,心为之伤!”
“好!确实好!”严嵩這时的反应竟如此之快,适时站了起来,“老朽不如。”
嘉靖這时欣悦之情已溢于言表:“吕芳,你知道徐阁老這两句好在哪裡嗎?”
吕芳笑答道:“主子這是难为奴才了。奴才读的那点书哪能品评两位大学士的文章?”
听吕芳說出了“两位大学士”的话,嘉靖的目光深望着吕芳,目光裡的深意也只有他们二人明白:“也沒叫你写,你只說好在哪裡。”
吕芳想了想:“奴才以为,徐阁老這两句写出了万岁爷的无奈。”
嘉靖脸一沉:“怎么是无奈?”
吕芳:“主子本是仙班裡的神仙,奉了上天之命降到凡间来做万民之主,谁不愿意做神仙却愿意做凡人?谁不愿意在天上享清福却愿意到凡间来给万民为仆?這岂不是无奈?”
嘉靖大悦:“好奴才!你這几句评语连同严阁老徐阁老的青词可以鼎足而三了!不過三鼎甲也得分出個状元榜眼探花。今天的青词徐阶是状元,严嵩是榜眼,吕芳凑個数当個探花吧。严阁老你觉得朕公正与否?”
严嵩满脸诚恳:“臣心悦诚服。”
這时徐阶已经心潮汹涌了。昨日杨金水沒有被追究任何罪责只送到了朝天观,他就担心浙江一案极有可能不了了之。今晨一上殿自己便受到了破格的礼遇,先是赏了玉熙宫赐座的恩宠,现在又被封为今日的“青词状元”,而严嵩也对自己极其笼络。种种迹象,都是在暗示自己将浙江的大案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如果连郑泌昌何茂才等人都从轻发落,走出這座大殿,不要說无法向裕王交代,千夫所指,自己几十年清誉便要毁于一旦!默念至此,职责所在众望所归他觉得自己无论如何都应该說话了,站了起来:“圣上,臣這两句话還有另外一番解释,要向圣上呈奏。”
嘉靖立刻知道他要說什么了,目光向他闪了一眼:“說来听听。”
徐阶:“圣上上膺天命,数十年恭行俭约为的都是我大明的江山社稷和天下苍生。却有一班辜恩负义的贪吏上侵国帑下掠民财,如浙江贪墨一案者!這些人倘若不严加惩治,实有负圣上肩负之天命爱民之仁德。”說到這裡他跪了下去。
嘉靖刚才還十分愉悦的脸色一下子静穆了,望了望趴跪在地上的徐阶,又斜望向已经站立的严嵩。
严嵩也扶着矮墩跪了下去。
徐阶這显然是在逼自己表态了,嘉靖两眼翻望上去,想了想,开口了,却诵起了《诗经》:“‘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這首国风流传到今也两千多年了。老鼠年年打,年年打不尽。贪官朝朝杀,朝朝有贪官。徐阁老,朕交把快刀给你,你也杀不了许多。可该杀的朕也会杀。吕芳。”
吕芳立刻答道:“奴才在。”
嘉靖:“今天什么日子?”
吕芳:“回主子,今日中元节敬天拜醮的日子。”
嘉靖:“那今天就不谈杀人。立刻设坛,将两位阁老替朕写的青词向上天拜表。取香冠来!”
徐阶好失望,只能重重磕了個头站了起来。
严嵩无表情,也磕了個头扶着矮墩站了起来。
吕芳已经到神坛前去取香冠了。那香冠是用香草香花编织而成,而且在特制的香水裡浸泡后又用特制的檀香熏染,那個香确实是香。
吕芳首先从神坛下的香案上双手捧起那顶最大的香冠走到嘉靖面前双腿跪下高擎上去,嘉靖也双手接過戴在头上。
严嵩徐阶自己走過去了,先都取下了自己的官帽,然后各自从香案上捧起一顶香冠戴在头上。接着是吕芳取下了太监的纱帽,捧起一顶香冠戴在头上。
——堂堂大明朝皇帝的宫殿精舍中君臣四人的头上這时都长满了鲜花香草,俨然屈原《九歌》中的人物。一部中国歷史,三百七十六位皇帝,在宫裡自己戴香冠而且赐大臣戴香冠的,空前绝后,恐怕只有這位嘉靖皇帝了。
嘉靖下了蒲团,徐徐走到醮坛前,在那個带着斜度的拜几上跪了下去。
吕芳跪在神坛前嘉靖的身侧。
神坛前便沒有空地了,严嵩徐阶只好在嘉靖身后蒲团台阶旁两侧的地上跪了下去。
嘉靖拿起了那两份青词,口中念念有词。念完了一张,便将那张青词在烛火上点燃了,放到了拜几前的金盆裡。那页青词本是青藤纸做的,上面写的是朱砂,燃起的火便又青又红,腾起的烟也呈出七彩之光。
嘉靖又念另外一张青词,念完了又点着放到了金盆裡,然后欣赏那青红七彩的光烟。
如是者再,几张青词都拜烧了。嘉靖率先磕下头去。
严嵩徐阶吕芳都跟着磕头。
磕完了头,严嵩徐阶吕芳在等着嘉靖站起,可嘉靖仍然跪在那裡。
“吕芳。”嘉靖跪着突然喊道。
吕芳跪在一侧连忙答道:“奴才在。”
嘉靖:“将浙江那两份奏疏拿来。”
“是。”吕芳爬起了,走到御案前拿起了两份奏疏又跪回到嘉靖身侧,双手呈了上去。
嘉靖跪直了身子,左手举起一份奏疏,右手举起一份奏疏:“這裡有两份奏疏,都是奏报浙江贪墨一案的供词。一份是赵贞吉谭纶署名呈递的,這份朕半月前就看了,你们也都看了。另一份是朕那個儿子举荐的海瑞呈递的,昨夜送到宫裡,朕沒有开封,沒有看。吕芳,将海瑞的急递让严阁老徐阁老看看封口。”
“是。”這回吕芳沒有爬起,膝行着過去接過嘉靖右手那份八百裡急递,先递到严嵩面前。
严嵩慢慢趴了下去:“君父如天,天不看臣焉敢看。”
吕芳固执地将那份急递伸在他面前:“皇上有旨,命你们看看封口,并未叫你们拆封。”
严嵩這才不得不撑着抬起了头:“是。”
吕芳早有准备,已经从袍袖裡掏出了嘉靖常用的那面单面花镜对准了急递封口烤漆处那方封印。
严嵩将眼睛凑了過去,从单面花镜中清晰地看见“淳安知县海瑞”六個凸字,說道:“臣奉旨看了,确未拆封。”
吕芳又膝行一步,趴在台阶上将花镜和急递封口伸到徐阶面前。
徐阶也只得凑過头去,仔细看了:“是。臣奉旨看了,确未拆封。”
吕芳立刻将单面花镜塞进袍袖裡,膝行到嘉靖身侧:“主子,两位阁老都已看了,確認并未拆封。”說完双手将那份急递又呈還嘉靖。
嘉靖:“太上道君真言‘治大国如烹小鲜’。有些事你们做不了主,朕也做不了主,只有上天能够做主。譬若這两份奏疏,一份朕看了你们也看了;一份朕沒看,你们也沒看。看了的那份我們君臣可以做主,沒看的那份就請上天做主吧!”說完便将海瑞那份急递投入了火盆之中!
又有烤漆又有羽毛,這份急递投入火盆立刻冒出一股黑烟!
吕芳连忙拿起拨火的铜钳将那份急递夹起伸到火上,那急递才燃了起来!
嘉靖還挺直地跪在神坛火盆前,左手依然高举着赵贞吉谭纶那份奏疏:“赵贞吉谭纶這份奏疏,一一列举了郑泌昌何茂才贪墨国帑搜刮民财诸般罪名,审问详实,铁证如山。严阁老。”
严嵩立刻趴下头去:“臣在。”
嘉靖:“因该二人都是严世蕃举荐的,你就不要過问了。”
严嵩趴在地上:“臣知罪。”
嘉靖:“用人之道贵在知人。两京一十三省的官员都要靠你们举荐,有实心用事者,如胡宗宪。有顾全大局者,如赵贞吉。這都是好的。像郑泌昌何茂才這等硕鼠竟也荐任封疆,严世蕃的眼睛未必瞎了?”
严嵩不得不落实回话了:“严世蕃无知人之明,臣奏請革去他的吏部堂官之职。”
仅仅是无知人之明?徐阶在等着嘉靖表态。
嘉靖的背影看不出任何表态,少顷却說出了让徐阶更加失望的话:“严世蕃举荐的人未必都是差的。譬若那個高翰文,去了浙江就并未和郑泌昌何茂才同流合污,倒被革职关在诏狱裡。一篙子扫倒一船人,镇抚司那些奴才是如何办差的?”
這便需吕芳回话了:“這是奴才失职,奴才這就命镇抚司放人。是否让他仍回翰林院复职,請主子圣裁。”
嘉靖:“当然官复原职。徐阶。”
徐阶本就趴在那裡,這时应道:“臣在。”
嘉靖:“赵贞吉是你的学生,谭纶是裕王的门人,他们联名的奏疏就交由你票拟批答。不要在内阁拟票,带到裕王府去,把高拱张居正也叫上,郑泌昌何茂才如何拟决,還有胡宗宪戚继光一干有功将士如何褒奖,你们一起拟個條陈呈司礼监批红。以示朕一秉大公。”
這個结果也就是徐阶早就预料的结果,這样的结果虽然未能直接伤到严氏父子的身上,也已经伤到他们的脸上。
“是。”徐阶這一声便答得十分郑重,低着头高举双手等接赵贞吉谭纶那份奏疏。
吕芳已经从嘉靖手中接過那份奏疏,這时递给了徐阶。
该收场了。嘉靖依然挺跪在神坛前:“今日中元,朕要祭天,你们也要回去祭祖。都退下吧。”
徐阶捧着那份奏疏本要站起,却发现吕芳来搀严嵩时,严嵩依然趴在地上,不肯起身:“启奏圣上,臣尚有二事請旨。”
嘉靖這时依然是跪着的,如此良苦用心,调鼐阴阳,再有事也不应這时還奏,背对着他,声调已然露出不悦:“奏。”
严嵩:“眼下大局无非两端,一是充实国库,二是东南剿倭。改稻为桑所用非人,江南织造局今年五十万匹丝绸万难织成,前方军需,各部开支均已告竭。臣奏請鄢懋卿南下巡盐,清厘盐税,充作国用。”
嘉靖脸色稍稍缓和了:“准奏!”
严嵩:“胡宗宪东南抗倭已届决战之局,臣闻报有走私刁民名齐大柱者曾有通倭之嫌,不知何人所派先今潜入军营,就在胡宗宪身边。此人倘若真是倭寇奸细,则遗患巨大。是否請徐阶和兵部一并查处?”
所谓通倭情节在海瑞呈奏的供状证言中已经写得明明白白,现在供状证言都已烧了,严嵩却翻出此事,嘉靖心裡明白,徐阶心裡也明白,他這明显是在找补今日的输局了。
嘉靖眼中立刻掠過一丝精光,沉默少顷忍着答应了他:“准奏。還有嗎?”
严嵩磕了個头:“臣叩辞圣上!”
吕芳這才将他搀了起来。
徐阶這也才跟着又磕了個头站了起来。
嘉靖依然挺跪在神坛前,二人這就只能躬腰后退着出去了。
吕芳搀着严嵩躬腰慢慢向门边退去。
徐阶双手高举奏疏弯着腰跟着慢慢向门边退去。
嘉靖還是挺跪在神坛前,慢慢抬起了头,向那几块牌位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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