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2
這就不得不为自己洗刷了。王牢头立刻抬起了头:“二老爷,你老可是說過海老爷在省裡犯了错,正待罪在家。這话也不是一個两個人听见,怎么反說是小人们挑拨了。”說着望向了差役班头。
差役班头却比他油滑得多:“或许是二老爷听信了误传。”
海瑞不看他,只盯着田有禄:“是不是听信了误传?”
田有禄出汗了:“也、也许是误传……”
海瑞:“既是误传,那就是說我并沒有待罪。省裡的公文现在是不是应该给我看看了?”
田有禄连忙走過去将巡抚衙门那纸公文双手递给海瑞。
海瑞飞快地看了,接着将目光向堂上所有的人扫了一遍,大声說道:“沈一石当时将粮运到淳安跟我說得明明白白,那些粮都是织造局奉了圣命赈济淳安灾民的粮。万民颂圣之声犹在,为何還要追讨皇上赈济灾民的粮?這纸公文于理不当于事不合,不能听从。”說到這裡他竟当着满堂的人将那纸公文一撕两半,接着又撕成碎片向案前扔去
望着纸蝶般飞舞飘落的碎片,所有的人眼睛都睁大了,懵在那裡。
“堂尊。”田有禄终于省過神来,“擅自撕毁巡抚衙门的公文,這個罪我們可担不起。”
海瑞:“有我在,還轮不到你担罪。你的罪,我正要问你。”
田有禄擦了一把汗:“我、我有什么罪?”
“你的父亲接回家奉养了嗎?”海瑞突然话锋一转,紧盯着田有禄。
田有禄哪想到他突然又会问這個事,立时怔在那裡。
海瑞:“我大明朝以孝治天下。身为朝廷命官,虐待老父,忤逆不孝,這就是你的罪。身为淳安正堂,下属犯此忤逆之罪,才是我分所当管。参你的公文我已经想好了,写完后我会立即上呈都察院。你還有何话說?”
田有禄這才真慌了,腿一软跪了下去:“堂尊明鉴。卑职本已将家父接回家裡奉养,无奈家父与儿媳不和,他、他老人家自己又搬出去了……”
海瑞:“与儿媳不和?你干什么的?”
田有禄:“堂尊明鉴。自从堂尊奉命去办钦案,淳安县的事都在卑职一人身上,忙得卑职焦头烂额,家裡的事实在管不過来。”
海瑞一声冷笑:“自己的父亲管不過来,上司的儿子倒去孝敬。”
海瑞的厉害田有禄早就如芒刺在背,自他当這個知县以来,自己也不知已受了多少惊吓,郁闷憋屈自不用說,担惊受怕更是度日如年,好不容易等到他要辞官了,原想终能伸直了腰拼命巴结一把上司,趁這個机会或许能接了淳安正堂。偏是几件事還沒做完,就让他揪住了。现在竟然又追问胡部堂儿子這件事,牵涉到浙直总督也要追查,田有禄心裡也有了气,心想在這件事上决不能服软。
田有禄抬起了头:“堂尊,卑职是县丞,礼敬堂尊是规矩,礼敬胡部堂更是规矩。大明朝各府州县都是這個例子,卑职去接待一下胡部堂的公子,哪就說得上孝敬。堂尊這個话卑职万难接受。”
海瑞:“你是怎么接待的?”
田有禄:“他从我淳安县過,我們是主人,他是客人,自然以主待客之礼接待。”
海瑞:“二百两银子的饭食费,四百两银子的贽敬,是你从自己家裡拿出来的?”
田有禄又懵在那裡。
海瑞:“一毫一厘均是民脂民膏。一家农户全年穿衣吃饭也不過五两银子,你一次出手就送了六百两银子。张书吏,你管钱粮,你替我算算,六百两银子是庄户人家多少户一年的衣食钱?”
那钱粮吏首一直缩站在一边,這时问到了他,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
海瑞盯向了他:“算不過来是嗎?”
那钱粮吏首只好答道:“回堂尊,是一百二十户百姓一年的衣食。”
海瑞:“好個以主待客之礼。一出手就送掉了一百二十户百姓一年的衣食银子,你這個主人当得真是大方。你說我大明朝各府州县都是這個例子,這個例子写在朝廷哪個條文上,你拿来我看。”
田有禄哪裡還有话說,跪在那裡不停地流汗。
海瑞紧盯着田有禄:“我再问你一句,胡部堂的儿子你以前见過嗎?”
田有禄:“回堂尊,以前沒、沒见過。”
“這就是了。”海瑞站了起来,“我和胡部堂见過面,而且有過深谈。胡部堂本人就对搜刮民财耗费官帑以肥私囊深恶痛绝。真是他的儿子,就不会接受你這样的贽敬。接受你的贽敬,就一定不是胡部堂的儿子。拿我的签,带着差役把這個人抓起来,你亲自送到胡部堂那儿去。”說着从签筒裡抽出一支红头签扔在田有禄面前。
田有禄知道自己這是又倒了血霉了,再也顾不得面子当堂磕起头来:“堂、堂尊容禀,州裡给卑职打的招呼,這個人确实是胡公子。再、再說,四百两贽敬的银票现在還在卑职身上,并沒有给他。卑职怎么敢把胡公子押送到部堂大人那儿去。卑职万万不敢接這個差使。”
海瑞:“不接這個差使也可以,你就脱下官服官帽,等着杖四十,流三千裡吧。”
田有禄眼睛睁得好大:“堂尊,卑职犯了什么罪,你要這般置卑职于死地?”
海瑞:“我沒有叫你去死,我也不能置你于死地。我治你是按的《大明律》的條文。为了巴结上司,拿官帑行贿朝廷大臣,置胡部堂以收受贿赂的恶名,其罪一。虐待亲生父亲忤逆不孝,其罪二。《大明律》你那裡也有,翻翻看,犯了這二條,是不是杖四十,流三千裡。”
田有禄知道這是来真的了,立刻說道:“堂尊,念在這几個月卑职侍候的份上,容卑职先把家父接回家奉养,再把胡公子……或许不是胡公子,就是那個人送到胡部堂那裡去……”
海瑞见他惊惶失魄的样子又好气又可怜:“你的父亲我会安排人去接。你现在立刻把驿站那個人送到胡部堂那裡去。”
“卑职就去,卑职這就去。”田有禄都快要哭了,“卑职立刻带人把、把那個人送到胡部堂那儿去。”
海瑞:“去吧。”
田有禄站了起来,满脸的汗水把眼睛糊得都睁不开了,擦了擦眼睛,望向了差役班头:“你带人跟我去。”
那班头這时竟假装沒听见,眼睛望着别处。
海瑞历来深恶痛绝的就是赵班头這样的衙门差人。晚年他曾经用“贪恶欺滑顽”五個字概括這等衙门差人,称之五毒之人。此时见這赵班头兀自這副模样,动了真怒,猛地抓起惊堂木一拍:“跪下!”
赵班头刚才還装模作样,這时竟像弹簧般立刻跪倒了:“老、老爷有何吩咐?”
海瑞:“县丞派你差使,你沒听到?”
“什、什么差使?”赵班头兀自装懵,待看到海瑞刀子般的目光又连忙改口,“听、听到了,押送人。小的這就去。”磕了個头站起,立刻对几個差役:“走吧。”
“不用你去了。”海瑞又喝住了他。
赵班头定在那裡。
海瑞目光炯炯扫向堂上一干公人:“這個姓赵的班头,在街市上以为我待罪在家便视若不见,现在见田县丞有了干系又翻脸不理,可见這個人平时对小民百姓何等凶恶!常言道‘身在公门,手握人命’。要是你们都像他這样,淳安的百姓不知要遭多少罪孽!王牢头。”
王牢头连忙答道:“小人在。”
海瑞:“你不是抱怨牢裡是空的嗎?把這個姓赵的班头关进去,听候处置。”
“是。”王牢头哪敢犹豫,爬起来走到那個赵班头身边,“走吧。”
那赵班头:“大老爷,小的有错也不至坐牢。”
海瑞:“无视上命,凌虐百姓。你不坐牢,大明朝也不用设牢房了。带下去!”
王牢头向跪着的两個牢卒示了個眼色,两個牢卒爬起来,一边一個拉住赵班头的手臂把他扯了起来。
王牢头:“走吧。”
三個人押着那赵班头走了出去。
海瑞望向另外几個差人:“你们跟田县丞去驿站。”
几個差役大声齐应:“是!”
田有禄在前,几個差役在后,慌忙走出了大堂。
钱粮吏首刑名吏首還有剩下的一班差役牢卒都低着头站在堂上。
海瑞:“淳安今年全县被淹,家家百姓颗粒无存,好些人倒塌了房屋還住在窝棚裡,全指着新产的那些生丝度過荒年,這些你们都不知道?居然四处抓人,夺民口中之食,各自互相看看,你们這样做還像個人嗎!”
一干人等头低得更下了。
海瑞:“巡抚衙门追税的公文我已经撕了,請求朝廷免税的公文我也已呈了上去。有人不想让淳安的百姓活,朝廷不会让淳安的百姓死。从今日起,任何人不得向百姓追讨税赋,尤其不许抓人。谁再敢抓人,就到牢裡跟那個赵班头做伴去。都听到了嗎!”
所有的人:“是。”
這一句答得真是有气无力。
上百架织机发出的声音依然是那样轰鸣。還是那個织坊,還是那些织机,還是那些织工,织出来的還是那些上等的丝绸。
這时的赵贞吉身兼着织造局的差使,每日都要抽出時間来這裡促织。最让人难以忍受的是钦案明明结了,锦衣卫那头和另一個锦衣卫仍不回京,也每日在几個织坊裡转悠,這就明显表示出了皇上一直在盯着杭州這五十万匹丝绸。今天又是這样,五個徽商就跟在赵贞吉和那两個锦衣卫的身后,在通道上看着一架架织机上一根根蚕丝织成一片片丝绸,五個人的脸却都比盖死尸的布還难看。
其实赵贞吉何尝想让治下的百姓去死?前方抗倭急需军饷,可沈一石织坊却因生丝日缺日日减产。還有最让赵贞吉头疼,也最让几個徽商揪心的是,丝绸在一架一架织机上织,本钱从徽商身上一两一两往外掏,最后沈一石這片产业属谁,名分却仍然暧昧不明。赵贞吉签的约是卖给了五個徽商,皇上的旨意裡却說這些织坊从来就是江南织造局的。徽商们急着要赵贞吉给個說法,赵贞吉身边日夜跟着皇上派来的人,哪裡能向皇上去讨說法?
“现在每天的织量是多少?”赵贞吉提高着嗓子问。
“眼下每天還能织一百匹。”那個年轻的徽商答道,“過几天只怕要停机了。”
赵贞吉站住了,先向两個锦衣卫望了一眼。两個锦衣卫却像沒有听见,背着手踱着步走向一架织着蝴蝶花纹的织机前,假装在那裡看着。
赵贞吉這才把目光望向几個徽商,放大了声音尽量让两個锦衣卫听见:“为什么停机?”
年老的徽商接言了,也尽量放开了嗓门:“不瞒中丞大人,我們的本钱也有限,实在拿不出钱来买丝了。何况還有這么多人要开工钱。”
赵贞吉回以大声:“半价买丝你们都拿不出本钱?当时为什么签约书?告诉你们,耽误了朝廷的事,胡部堂也保不了你们。”
年老那徽商立刻激动起来:“做生意我們也不要谁保,只讲一個信用二字。赵中丞,你能担保按约书给我們兑现嗎?”
“谁說不按约书兑现了!”赵贞吉脸一沉,又瞟了一眼两個锦衣卫,“织机一天也不能停,今年五十万匹丝绸一匹也不能少。你们谁敢停机,我不抓人,請你们的本家胡部堂派兵抓人。”說着大步向织坊外走去。
五個徽商被撂在那裡,都想吐血了。
两個锦衣卫這才慢悠悠地跟着赵贞吉也向织坊门外走去。一行還沒有走到织坊门口,巡抚衙门一個书吏迎上来了:“禀中丞大人,淳安县丞田有禄来了,在衙门裡急着候见中丞。”
赵贞吉的脸更难看了:“一個县丞也要见我,你们的差使真是当得好呀!”
那书吏连忙躬下腰:“中丞容禀,田有禄是带着胡部堂的公子来的。据說是那個海瑞叫他押送来的。”
赵贞吉這才一怔,不禁又望向了两個锦衣卫。两個锦衣卫這时不避他的目光了,也与他对望了一眼。三個人一同走了出去。
赵贞吉沒有先见胡公子,而是把田有禄叫进来了。
田有禄探头探脑进来后,见赵贞吉站在案边,靠窗的椅子上還坐着镇抚司的两個钦差,更是慌神了,在门边就趴跪了下来,不断地磕着头。
赵贞吉:“海知县已经递了辞呈,我說了淳安的事由你署理,又闹出什么了?”
田有禄头趴着回道:“中丞大人把追讨淳安百姓欠粮的差使交给卑职去干,卑职好不容易派了些人下去收丝,却被海知县都叫回来了。”
赵贞吉:“巡抚衙门的公文沒给他看嗎?”田有禄有意嗫嚅着不答。
赵贞吉转過了身子盯着他:“我问的话你沒听见?”
田有禄這才又吞吞吐吐地回道:“卑、卑职实在不知道怎么跟中丞大人回话……”
赵贞吉:“照实回话。”
田有禄:“海、海知县把巡抚衙门的公文撕了。”
赵贞吉眼睛一下子大了。两個锦衣卫身子也动了一下,都望向趴在那裡的田有禄。
田有禄:“海知县說,织造局那些粮是皇上赈给淳安灾民的赈灾粮,谁要追讨便是玷污圣名。還說淳安今年是重灾县,他已经呈文朝廷請求免去全县的赋税。”
赵贞吉那個气在胸中沸腾翻滚,一时竟說不出话来。两個锦衣卫也都站起了。
锦衣卫那头:“有這等事?”
田有禄:“回钦差大人的话,千真万确,這都是海知县所說所为。”
另一個锦衣卫望着锦衣卫那头:“這個人或许真是脑子有病?”
“什么病!”赵贞吉终于說出话了,声色俱厉,“就是对抗上司对抗朝廷的病!二位在這裡都听到了,我要上疏参他,請二位也向宫裡禀奏。”
锦衣卫那头:“我們自然如实禀奏。”
赵贞吉又望向田有禄:“把胡部堂的公子也扯了进来,這是怎么回事?”
田有禄觉着有了底气,這时更是百般委屈地說道:“州裡给卑职打了個招呼,說胡部堂公子到台州看望父亲,从淳安经過换船。卑职按照惯例,接待了一下,海知县却說卑职奉承上司,還說胡公子是假的,命卑职把他押送给胡部堂。卑职不按他說的做,他就要行文都察院参卑职的罪。中丞大人,卑职在淳安实在干不下去了,請中丞大人开恩,让卑职调、调個地方吧。”說到這裡,他抹开了眼泪。
赵贞吉這個时候突然又沉默了下来,治丝愈棼,步步荆棘,田有禄的话突然提醒了他,头上還有個胡宗宪,送来的這個胡公子不正是一卸仔肩的契机?他的脸平静了,向门外叫了一声:“来人。”
当值的书吏连忙走了进来。
赵贞吉:“送给胡部堂军营的最后一批军需粮草什么时候起运?”
当值书吏:“回中丞,這一次是好几万人的军需,還有十几船今天下午才能到齐。到齐后立刻起运。”
赵贞吉:“剿灭倭寇這是最后一仗,一粒粮一根草也不许短缺。再去催,到齐后三天必须运到。”
当值书吏:“是。小人這就去传令。”
“慢。”赵贞吉望了一眼趴跪在那裡的田有禄,“把他還有海瑞抓的那個人一并带上,送到胡部堂那裡去。”
当值书吏:“是。跟我走吧。”
田有禄還在那裡发懵,半抬着头:“中丞大人……”
赵贞吉:“滚!”
海雨白茫茫一片蔽接苍穹时,天风便收了。海浪惊涛此时都安静地偃伏着,把撼地的吼声让给了连天的雨幕。
中军大帐的帷口巨石般站着齐大柱,在雨幕中手把着剑柄一动不动,大帐的两侧和四周几十個亲兵也在雨幕中巨石般挺立一动不动。
大帐内只有一只小炭炉在吐着青色的火苗,催沸着药罐裡的药汤,白气直冲搁在两根筷子上的药盖,发出微弱的扣动声。
胡宗宪的亲兵队长就守在药罐前,這时揭开了药罐盖,轻轻吹散了笼冒的白气,接着用铁钳夹出了火炉中几块红炭,再将药罐盖搁在两根竹筷上,让小火慢慢煎着药罐中的药汤。再接着,他向中军大案前方向望去。
大案前的躺椅上一床被子拥着胡宗宪半躺半坐在那裡,他的面前是一只矮几,矮几上是一局下到中盘的围棋,围棋的对面笔直地坐着戚继光。
轻轻地,胡宗宪将一枚黑子下在了棋盘上,戚继光望着那枚黑子苦苦地出神想着。
“這颗子不知道该怎么下了吧?”胡宗宪掩了掩半垫着躺椅半盖在身上的棉被,靠躺了下去:“好像我曾经跟你說過围棋的出典,還记得嗎?”
戚继光本捏着一枚棋子望着棋盘在想,听胡宗宪這一问,抬起了头望向他:“是。部堂曾经给属下說過,围棋是古人见了河图洛书,受到启示,想出来的。”
胡宗宪:“那就从河图洛书中想想,這步棋该怎么下。”
戚继光:“部堂這是取笑属下了。河图洛书,是上天出的题意,多少先圣贤哲都不能破解,属下一個军伍中人怎能从天书中找到想法。”
胡宗宪:“只要肯用心找,就能找到。世间万事万物都只有一個理,各人站的位置不同,看法不同而已。譬若看一條河的对岸,站在河的南边,北边就是对岸;站在河的北边,南边就是对岸。记得我曾在王阳明一则手记中见過,他就认为河图洛书不過是三代先人观测天象,对何时降雨,何时天旱的记载,用以驱牛羊而逐水草,顺应天时以利游牧而已。這便是他从河图洛书中看到的理。大战在即,站在行兵布阵的位置,看看帐外這场大雨,再想想河图洛书,然后再想想這步棋该下在哪裡?”
戚继光目光立刻亮了:“据属下十几年与倭寇在沿海作战的阅历,每年這個时令這场大雨后都应该有一两天的大雾,有利于奇兵突袭。”
胡宗宪像是在赞也像是在叹,发出了好长一声:“是呀,难得的战机呀。逐水草而居,应天时而动,這才是最大的理呀!”
戚继光:“那属下是不是应该将這颗棋子放在這裡?”說着啪的一声,将捏在食中二指间的那颗白棋布在了棋盘的一個棋眼上。
胡宗宪慢慢望了一眼戚继光那颗棋子所下的位置,脸上却沒有任何表情,反而把身子全躺了下去,眼睛也慢慢闭上了。
戚继光却仿佛听到了他内心深处有金戈铮鸣,屏住了呼吸只静静地望瞪着他。
几天前严嵩的一封来信還在中军大案上一方镇纸下压着,胡宗宪仿佛听到严嵩那苍老的声音在自己的耳边萦绕:“天下大局,有心腹之患,有肢体之疾。国库空虚,灾荒频仍,君父之宫室未修,百官之俸禄久欠,此朝廷眼下心腹之大患也。倭寇骚扰东南,赖吾弟统貔貅之师连战巨创,已不足为虑,此肢体之疾也。望吾弟体朝廷大局,暂休兵歇战,以解国库不继之难。待鄢懋卿南下巡盐,收有盐税后,朝廷再调拨军款,悉剿倭贼……”
“部堂。”戚继光的轻唤声叫开了胡宗宪的眼皮,“十年苦战,台州八捷,聚歼倭寇应该就在上天降下的這场大雾了。部堂是不是想告诉属下,不可违天!”
胡宗宪這时其实已经病得不轻了,扶着躺椅的扶手倏地坐起,却猛然一阵头晕。
“部堂!”戚继光一步跨了過来,扶住了他,望着也奔了過来的亲兵队长,“汤药。”
那亲兵队长又奔回到火炉边,用一块布包住了药罐的把手,慢慢将汤药滗到药碗裡。
胡宗宪喘息了片刻,望向亲兵队长:“将火炉搬過来。”
“是。”亲兵队长以为他畏寒,急忙走到火炉边,又加了几块木炭,吹起了明火,這才将火炉搬到了他的身边,又回身去端起了那碗汤药轻轻地吹着。
胡宗宪对還扶着他的戚继光說道:“坐回去。”
戚继光慢慢松了手,坐回到对面的凳子上,期待地注望着他。
胡宗宪的左手慢慢伸到了大案上,移开了压着信封的那方镇纸石,拿起了严嵩那封信,也不看,只是怔怔地出了会儿神,突然将信伸向火炉。
那信的一角点燃了,接着火焰慢慢吞噬了下来,直到将信封上“严嵩”两個字也烧成了白灰!
胡宗宪待到信封上的火苗燃到了手指边才将最后一角落入火炉,突然叫道:“戚继光!”
“末将在!”戚继光倏地站起。
胡宗宪:“立刻通令各路援军,雨停雾起,全线出击,一举聚歼倭寇!”
“遵令!”戚继光激动的回令声与帐外的暴雨声天人同应,在雨幕茫茫的苍穹向四际传去!
——明嘉靖四十年,第九次台州大战开始。這一战清剿了为患浙江十年的倭寇残部,东南沿海无数百姓饱经烧杀淫掳的苦难终于熬到了尽头。
庞大的恭迎凯旋的队列,把個偌大的杭运码头站得旌旗猎猎人头攒攒。
赵贞吉站在官员队列的正中,谭纶站在他的身旁,两边是各司衙门的官员還有那两個锦衣卫。
运河上出现了大明将士的船队,所有的目光都望了過去。
“来了。”谭纶在赵贞吉耳边轻呼了一声。
赵贞吉:“鸣炮,奏乐。”
司礼官大声传令:“鸣炮!奏乐!”
几十杆列成两排的铳炮按照先后时序,喷出了一团团连续的火光!
十面大鼓同时擂动,长号齐鸣,唢呐笙笛奏响了《凯旋令》!
船队近了。在官府欢迎凯旋将士的阵列外,江岸上是自发箪食壶浆以迎百战归来将士的百姓,他们发出了一阵阵由衷的欢呼声!
船队靠向了码头,正靠码头的主船停住了。赵贞吉谭纶领着一应官员走下了码头,迎了上去。
偌大的跳板架好了,赵贞吉谭纶的目光紧盯向搭在大船上的跳板,一队亲兵走了出来,在岸边分两列排好。紧接着一個魁梧的身影出现了,是戚继光!
岸上的百姓发出了雷鸣般的呼声!
戚继光领着几员将领快步走過跳板,迎向赵贞吉和谭纶。
“万世之功!万世之功!”赵贞吉向戚继光大声拱手贺道。
“百战之身,万民之福!”谭纶也向戚继光拱手大声贺道。
戚继光侧過了身子,率所有的将领還揖。
戚继光:“上托圣上洪福,胡部堂和诸位大人运筹有方!下赖将士用命,百姓拥戴援助!”
赵贞吉此时的笑容倒還灿烂,眼睛望向大船,嘴上是问戚继光:“部堂大人呢?我們上船迎候吧。”
戚继光严肃了面容:“回赵中丞,胡部堂沒有随大队回来。”
赵贞吉一怔,谭纶也一怔,所有迎候的官员都一怔,望向戚继光。
戚继光:“部堂其实病了有一两月了,仗打完才躺下。叫我转告诸位大人,实在耐不了舟船之苦了,要在台州歇息几天。”
赵贞吉和所有的人都动容了,岸上欢呼不断,這裡却出现了片刻沉默。
“国之干城哪!两位钦差应该将這事直接呈奏皇上。”赵贞吉望向了身边的两個锦衣卫。
锦衣卫那头:“大忠臣!难得!我們今天就上奏!”
赵贞吉又望向谭纶:“子理,想法子找找李太医,請他去一趟台州,给部堂看看。”
谭纶:“我立刻派人去找。”
赵贞吉這才转向戚继光:“给各位将士设了庆功宴,戚将军,請吧。”
一行向码头上走去。
几十杆铳炮又连续响了起来!大鼓长号唢呐箫笛奏起了《将军令》!
赵贞吉的脚,戚继光的脚,谭纶和两個锦衣卫的脚在长长的码头拾级而上。
“戚将军,你军中那個齐大柱在哪裡?”一边走赵贞吉一边突然问戚继光。
“中丞问他干什么?”戚继光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了有些不对。
赵贞吉目光斜望了一眼锦衣卫那头。
一边走,锦衣卫那头一边答道:“牵涉到倭寇头目井上十四郎的事,我們要找他。”
戚继光的脚步停了一下,望了一眼谭纶。
谭纶的目光有些黯淡。
戚继光继续迈开了脚步:“他现在跟着胡部堂。”
赵贞吉和两個锦衣卫对换了一下目光。
一行不再說话,登上了码头。
他们這才知道,此时胡宗宪已经向朝廷递了告病的奏疏,暗中乘了一條官船,逆流而上,已经到了淳安县。回老家绩溪前,他要见海瑞一面。
正门外廊檐下左侧一把竹圈椅上坐着海母,海瑞的小女儿靠在祖母膝前,两眼望着院子好是惊奇!
两只头号大木桶裡装满了井水被两條肌腱隆起的手臂提着轻步疾走,向正屋走来。齐大柱光着上身笑望着恩公的小女儿。见她惊奇的模样,干脆两手往上一提,伸直了手臂两大桶水平与肩齐,走了過来。
“哇!”小女儿发出一声惊叫。
“好力气!”海母搂着孙女也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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