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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1

作者:刘和平
“怎么回事,都巳时了!”见石姓秉笔太监和另外两個秉笔太监带着一群太监疾步走进大堂,陈洪站起来大声责问,等到石姓太监走到面前又低声问道,“是不是另有旨意?”

  大堂内无数的目光都望向了走到门口的石姓秉笔太监。

  “是。”石姓秉笔太监对他十分谦恭也压低了声音回了這個字,接着提高了声调,“有旨意!”便向大堂内走去。

  以徐阶为首,内阁四员立即站起拿起了自己的坐垫,让开了大堂的上首,走到堂中放下坐垫,在坐垫上跪下了。

  坐在两侧的清流官员们反而省事,只是在各自的坐垫上改坐姿为跪姿,很快都就地跪下了。

  陈洪和另外那些太监只得在门外跪下了。

  石姓秉笔太监背负北墙南面而立:“皇上口谕:‘海瑞何许人,无父无君弃国弃家之徒而已。自绝于君父,自绝于朝廷,无庸和他理论。着徐阶陈洪率内阁司礼监会同百官论罪便是。钦此。’”

  叫诸臣写辩疏,忙活了近一個月,又“无庸和他理论”了。然诸臣听到這一次改旨,竟人人麻木如石,沒有任何突然之感,像是船行至桥洞自然要放下桅杆一样。倘若皇上不改旨,或许他们反而惊讶。

  徐阶和陈洪是点了名的,理应率先表态:“臣、奴才领旨!”

  所有跪着的官员:“臣等领旨!”

  陈洪站起了:“搬椅子!”大步走了进去。

  司礼监几個秉笔太监跟着走了进去。

  徐阶等人都站起了,坐在两侧的官员都站起了。

  立刻便有人搬来了八把椅子,在北墙上方呈半圆形摆毕。

  陈洪和司礼监另外三個秉笔太监坐在左边的四把椅子上,徐阶和内阁另外三员坐在右边的四把椅子上。

  徐阶望着跪在坐垫上的堂上其他官员:“各位仍就地請坐吧。”

  那些官员又改跪姿为坐姿,都坐回到各自的坐垫上。

  “皇上怎么說来着?”陈洪望向了石姓秉笔太监,“是论罪,還是定罪?”

  石姓秉笔太监:“是论罪。”

  “那就论吧。”陈洪望向了徐阶,“徐阁老,怎么论,内阁拿主意吧。”

  徐阶举目向满堂的人一一望去。

  陈洪明白,徐阶也明白,当今皇上所用的每一個字其实都暗含深意,必须体会精微。就眼下“论罪”二字而言,若落在一個“罪”字上,就必然要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堂官会审,可今天三法司无一堂官在场,满堂官员皆是文苑理学之臣,可见只能从“论”字上立說了。圣意很明白,海瑞虽然沒有押来,却仍然要让這些官员们驳他,让天下人都知道,群臣认为他有罪!

  徐阶慢慢开口了:“海瑞那道奏疏一月前就分发给了诸位,诸位也都写好了驳他的奏本。大家就照着自己的奏本论吧。”

  可徐阶的话說完了,满堂却仍然像一潭死水,竟沒有一個人开口說话。

  徐阶、李春芳、高拱還有赵贞吉在這样的时候是都不会逼着大家說话的,事关清誉,一言不当,恶名便立刻传遍天下。因此四個人都沉默着。

  這就轮着司礼监說话了,陈洪首先发难:“怎么着,都想抗旨嗎?从左边第一個开始,一個個說话。”

  左边第一個便是李清源,见陈洪的目光盯向了自己,他拿起了膝上的奏本:“陈公公,当初奉旨叫我們写驳斥海瑞的奏本,我們都写了。可海瑞本人未来,我們问的话谁来回答?无人回答,我們怎么论罪?”

  “反问得好!”陈洪盯着他冷笑了一声,又挨個向满堂的官员扫了一眼,“你的意思,你们的意思,海瑞不来,你们便论不了他的罪了?那也好,我来挨個问,你们来答。李清源!”

  李清源:“下官在。”

  陈洪:“海瑞有罪无罪?”

  李清源:“有罪。”

  陈洪:“什么罪?”

  李清源:“不该在奏疏裡用不敬之言詈骂君父。”

  陈洪紧盯着他:“沒了?”

  李清源:“下官已经回答了。”

  陈洪:“我现在问你,他詈骂君父那些话对不对?”

  李清源:“詈骂君父便是不对。”

  陈洪:“绕圈子是不是?我要你回答他骂的那些话,骂的那些事对不对?”

  李清源:“天下无不是的父母,更无不是的君父。”

  满堂的那些文苑清流一個個都露出了赞许的神色,显然大家都对李清源的答词十分认可。

  陈洪恼了:“你们想回答的都是這两句话是嗎?”

  李清源:“回陈公公,這两句话,第一句是圣人說的,第二句是今年正月裕王爷对臣下等說的。陈公公若认为不当,我們收回就是。”

  陈洪反被他问住了,一张脸立刻不是了模样,倏地转望向他下首的石姓秉笔太监:“你们接着问!”

  石姓秉笔太监清了一下嗓子:“既然大家都写了驳海瑞的奏本,我看就把奏本裡的话摘出来,纂成一本,然后由内阁用邸报发至各省,三法司也可以以此定海瑞的罪了。”

  陈洪的眼睛斜成了一條线,望向那石姓秉笔太监。石姓秉笔太监偏笃定如常,陈洪便沒了主意,因不知他這话是自己的主意還是刚才皇上的吩咐。

  徐阶适时拍板了:“我看石公公這是正论。要不然每個人把自己的奏本念一遍,几天也念不完。”

  “那就将各人的奏本都收上来吧。”高拱立刻附和徐阶。

  “慢着。”陈洪知道這些人都在走過场了,担心最后在皇上那裡交不了差的還是自己,“有些人的奏本已经誊呈了一份交到了宫裡,可有些人的奏本還沒看呢。王用汲!”

  他把目光终于盯向了昨天才赶回京师的王用汲。

  坐在左侧第一排末座的王用汲应声了:“下官在。”

  陈洪:“你的奏本好像就沒有呈上来。”

  王用汲:“是。下官的奏本是昨夜赶写的,今早写完的。”

  陈洪:“你的奏本裡是怎么论海瑞的罪的?”

  王用汲拿起了奏本:“回陈公公,并禀报徐阁老,下官的奏本写的是這一次奉旨钦查开化德兴两县因官员贪墨造成矿民暴乱一案的始末。請内阁司礼监转呈皇上。”

  “露出尾巴了不是?”陈洪抓住了把柄,斜了一眼徐阶和高拱,又盯向王用汲,“二月十七群臣上贺表,海瑞上了那道辱骂君父的奏本。今日旨意叫大家上驳斥海瑞的奏本,你却上一道什么清查贪墨的奏疏。两個人配合得好嘛!王用汲,我问你,海瑞上那道奏本是如何跟你商量的?”

  眼看着风波渐平,陈洪偏又要掀起大浪,群臣以及司礼监那几個人都心生腻恶,表面上還不能流露出来,一個個又都沉默在那裡。

  陈洪其实也不是要无风生浪,他实在是将皇上的心思揣摩到了极处。二十多年来皇上深居西苑玄修,将严嵩一党推在前面,就是要找個替身挡杀住那些企图君臣共治的理学群臣,严党一朝倒台,不得不启用徐阶等人,可徐阶等一味息事宁人,吕芳也是两面敷衍,因此每旦群臣和朝廷起了争执,皇上便不得不披坚执锐亲自上阵,深以为苦。看准了這一点,他向皇上多次表现自己愿意做這個替身,以此取代了吕芳。去年腊月二十八群臣上疏他替皇上挡了一阵,皇上果然深自赞许。今年出了海瑞這件惊天动地的事,内阁以及六部九卿甚至满朝之臣竟无一人愤君父之慨,磨到了今日又想大事化小,這個结果报上去,天威雷霆可想而知。法不治众,何况牵涉到裕王,旁人都能一個個滑掉。唯独自己,倘若再不抓出几個人来使出霹雳手段为皇上灭此朝食,這個掌印太监也就当不久了。

  王用汲也一直沉默在那裡。他想過站出来承认海瑞的奏疏中许多言辞是自己的主张,分担他的罪名,可一则自己事先确实沒有跟海瑞商量過上疏,不能欺心;二则自己倘若承认与海瑞同谋,反而会加重了海瑞的罪名,有党和无党,在朝廷论罪截然不同。但他决定要为海瑞說话,他不能让后世不知道海刚峰上疏赴难的赤诚之心。

  王用汲慢慢站起了:“回陈公公,海瑞上這道疏并沒有和我商量過。”

  陈洪:“咱家瞧不起就是你這号人。司礼监接到的呈报,去年七月海瑞调到京师,就你与他频相往来,多次彻夜长谈。等到海瑞要上疏了,你倒是向都察院讨了個差使去南边查案。现在海瑞抓起了,你回来了,当然可以推得干干净净。可又觉着写個奏本来驳斥他实在又說過不去,便弄了個查案的奏本来蒙混過关。王用汲,你也忒小人了吧?”

  王用汲本是個天性的古道热肠,只是平生做人不露锋芒,不能兼治便求独善而已,今日休說为了海瑞责无旁贷义不容辞,就陈洪這番侮辱,他也得奋然而起了,但语气仍然平和:“我做大明的官,无须陈公公看得起看不起。大明朝這么多官员,也不是陈公公說谁是小人谁就是小人。”

  几乎满堂所有的官员,包括司礼监那几個秉笔太监都同时坐直了身子,看不见但能感觉到,每個人都在心裡为他這几句话喝了一声彩。

  陈洪毕竟是陈洪,這时心中羞恼脸上反笑:“那你就回咱家刚才的那些问话,你怎么不是小人?”

  王用汲:“海瑞上那道奏疏,不是我曾经跟他商沒商量,而是他做人做事从来无党无私,不愿跟任何人商量。正因为我和他有伯牙子期之交,他才在上疏之前,极力劝說我向都察院讨了那份差使,去南边查案,今天想来,他也是不愿牵连我而已。就此一点,海瑞不愧有古君子之风,与他相比我愿意承认自己是小人。但并不是陈公公說的那种小人。”

  “你說什么!”陈洪的声音陡地尖利了,“你說海瑞有古君子之风!”

  王用汲:“海瑞做事之敢作敢当,做人之不牵祸别人,古君子不過如此!”

  陈洪:“你们都听到了?”

  多数人把目光望向了地面,内阁四员却不得不对望了一眼,用目光在交流着如何表态。

  陈洪這时也已紧盯着徐阶,要他表态。

  徐阶当然必须表态:“王用汲,五伦之首第一便是君臣,今天论的是海瑞对君父大不敬之罪,你无须說什么朋友之道。”

  陈洪又望向了赵贞吉:“赵大人,這個王用汲当年好像就是你在当浙江巡抚的时候推举過的人,你說說,他刚才的话该怎么论?”

  明朝由司礼监内阁同时领政,司礼监要想不担责任就得将责任推到内阁,可现在内阁四员中,徐阶高拱都是裕王的师傅,陈洪不愿得罪,李春芳从来就是老好人,陈洪找他不上,因此每次都抓住個赵贞吉来顶缸。赵贞吉心裡窝火,也无可奈何,只得答道:“徐阁老刚才說的就是正论。”

  陈洪必须要内阁表态:“怎么是正论?出而为仕,食君之禄,把君臣大义抛在一边,却大谈朋友之道。赵大人是泰州学派的理学名臣,王用汲和海瑞這個朋字在這裡怎么解?”

  赵贞吉被难住了,只得答道:“在朝官员不论君父只论朋友便是朋党。”

  “承认是朋党就好!”陈洪倏地站了起来,“按内阁的意思,先将這個朋党抓了!”

  提刑司和镇抚司那些人就在大堂外,闻声立刻进来了两個人,一边一個扭住了王用汲:“走吧!”

  王用汲被两人一拉站了起来,搁在膝上那個奏本便掉在地上,他强撑着站住,望向徐阶大声說道:“徐阁老,我的奏本裡有参陈公公手下矿业司太监贪墨的情状,請内阁转呈皇上!”

  這句话倒使陈洪有些意外更加恼怒:“押走!”

  两個人扭住王用汲立刻押了出去。

  那份奏本孤零零地摆在地上。

  满堂的目光都望向了徐阶。

  徐阶慢慢站起了,亲自走了過去,拾起了王用汲掉下的那本奏疏,又慢慢走了回去,递给了陈洪:“他办的是钦案,這份奏疏就請司礼监呈交皇上吧。”

  陈洪也沒想到這個时候自己竟被王用汲摆了一道,望着徐阶递過来的奏本,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堂下這时到处都起了一片低语的哗然。

  “肃静!”陈洪吼了一声,接過了徐阶手中的奏本,堂上又安静下来。

  陈洪对着徐阶:“内阁既然說在這裡无*罪,就按你们的意思,将各人奏本裡驳斥海瑞的话摘了出来,交三法司定他的罪。還有這個王用汲,還有宫裡的黄锦,镇抚司的朱七齐大柱,都是朋党,一起论了罪,拟個票报皇上!”說完径直走了出去,司礼监另外三位秉笔太监只好紧跟着他走了出去。

  群臣都被撂在了這裡,好些人目光望向了徐阶,也有好些人目光蔑望向赵贞吉。

  陈洪沒想到在最后被王用汲摆了一道,赵贞吉也沒想到今天自己又這样被陈洪摆了一道。那個尴尬的人已经走了,這個尴尬的人只好红着脸深望着徐阶,希望恩师替自己辩白几句。

  徐阶這时哪有缝隙還能替他解释什么,望了望李春芳和高拱:“会同三法司,按司礼监的意思去办吧。”

  从大殿到通道一直到精舍门口,都排站着好些太监和宫女,一個個紧闭着嘴,侧耳听着精舍裡的太医在报着单方上的药名。

  陈洪這时从殿外大步走进来了,太监宫女不敢发出声响,悄然跪下了。

  陈洪也在通道旁站住了,侧耳听着。

  精舍内传来了太医的声音:“高丽参五钱,党参十钱,白芷五钱,陈皮九钱……”

  “十全大补嗎!”突然嘉靖狂躁的声音打断了太医的奏报单方的声音,“黄锦!”

  陈洪立刻提着袍子疾步走了进去,但见两個太医跪在御床前瑟瑟发抖。

  嘉靖躺在床上,两眼闭着,又叫了一声:“黄锦!”

  陈洪急趋了過去在床前跪下了:“主子,奴才在。”

  嘉靖仍闭着眼:“叫這两個废物滚出去!”

  陈洪立刻示了個眼色,两個太医抖瑟着爬了起来慌忙退了出去。

  嘉靖還是闭着眼:“去找,将李时珍给朕开的单方找出来。”

  陈洪发着懵,轻声问道:“請问主子,什么李时珍?什么单方?”

  嘉靖這才慢慢睁开了眼,在高垫着的枕上侧過了头看清了跪在床前的陈洪,眼中露出了怪怪的失望之色。

  這样的眼神是陈洪最不愿意看到的,立刻颤声說道:“這两個太医主子要是不满意,奴才立刻去另找。”

  嘉靖不看他了,望着床顶在那裡出着神。

  陈洪屏住呼吸直望着他。

  “怎么论的罪?”嘉靖仍望着床顶问道。

  “回主子。”陈洪立刻答道,“百官写了奏本,都不愿再說话。更可气的是那個王用汲,连驳海瑞的奏本都沒有写,反而呈上了個說宫裡矿业司贪墨的奏疏,摆明了是跟主子对着干。奴才已经将那個王用汲也抓了。”

  “内阁徐阶他们是什么個意思?”嘉靖的目光倏地望向了陈洪。

  陈洪:“内阁的意思,将百官驳斥海瑞奏本裡的话都摘集出来交三法司明日定罪。奴才有些担心,那些人会不会为了自己的名声,给海瑞定一個不明不白的罪,玷污了主子的圣名。”

  嘉靖两眼又翻了上去,露出了那副怪怪的眼神:“取纸笔来。”

  “是。”陈洪立刻站起趋到御案边将纸笔砚盒放进一個托盘中,捧着又踅回到床边,先放到床几上,扶着嘉靖坐好了,然后又捧起托盘呈了過去。

  嘉靖靠在床头,拿起了朱笔,想了想,在御笺上先写下了两個字:“好雨”。接着,他的手有些颤抖拉开了這页御笺,又在另一页御笺上写下了两個字:“明月”。搁下了笔:“這裡說的是两個人。送给裕王,叫他召徐阶他们一起看。”

  “奴才立刻就去。”陈洪捧着托盘立刻应道,接着又轻声问嘉靖,“奴才再請问主子,徐阶他们都指哪些人?”

  嘉靖又不看他了,望向了床顶:“要是吕芳在,這句话就不会问。”

  這個时候嘉靖突然提起了吕芳,而且那颗头一直仰着望向床顶一动不动,好像吕芳就趴在龙床那個床顶上!

  陈洪身上立刻像被电麻了一下,回话时居然结巴起来:“奴、奴才愚钝……奴、奴才明白……”到底是愚钝還是明白,這时连陈洪自己也不知道了,将托盘放回御案,捧着那两张御笺梦游般走出了精舍。

  两张御笺摆到了裕王的书案上,由于是密议旨意,陈洪遣走了裕王府当值的太监,自己临时充当起伺候裕王的差使。只见他绞了面巾捧给裕王擦了脸,又拿起了一把扇子站在书案后替坐在那裡的裕王轻轻扇着。裕王竟也默坐在那裡出神地琢磨着嘉靖写的那四個字,一任陈洪在身边悄然伺候。

  自那回裕王性起对陈洪发了一阵雷霆之怒,陈洪跪着向裕王做了一番披肝沥胆的表白,這时裕王已不再像从前那样对他礼敬,其实是已经接受了他的投诚。如同山溪之水,虽然易涨易退,一旦流入河中,便再也回不了山中。裕王作如是想,陈洪当然也明白這個道理。

  不一会,徐阶、高拱、张居正三人也来到了裕王府。

  “臣等见過王爷。”三人同时向裕王行礼。

  裕王也站了起来,侧了侧身子:“师傅们請坐吧。”

  “陈公公。”徐阶三人沒想到陈洪也在這裡,這时掩饰着内心的厌恶,只好都又向他拱了拱手。

  “王爷說了,师傅们都請坐吧。”陈洪一脸的谦笑。一边在心裡揣摩,這三人是否就是皇上說的“徐阶他们”。

  徐阶三人在靠南窗的椅子上坐下了,陈洪却依然站在裕王的身边轻轻地给他扇扇。

  徐阶、高拱、张居正都望向了裕王。

  裕王:“有旨意。”

  三個人立刻又站起了,准备跪下去接旨。

  “不必跪了。”這回是陈洪开口止住了他们,“沒有明旨,是皇上写了几個字给王爷,并叫徐阁老和几位师傅一起参详。一起過来看吧。”

  三人這才看见了有两张御笺摆在裕王面前,便都走了過去。

  每张御笺上都只写着两個字,字便很大,“好雨”、“明月”立刻扑入了众人的眼帘。

  裕王见那三人疑惑的眼神便解释道:“皇上說了,這四個字說的是两個人。”

  三個师傅都是精读文史典籍之人,看了這四個字,听了裕王一句解释,立刻琢磨了起来,一是在想着答案,二是在想着陈洪在此如何說话?便一时都沉默在那裡。

  裕王看出了三個师傅的心思:“师傅们不必担心。陈公公有陈公公的难处,有些事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他心裡有皇上,自然也有我。当着他有什么尽管說就是。”

  三個人有些意外,但看到裕王笃定的眼神,便也信了。

  “我有几句话想先請问陈公公。”徐阶望向了陈洪。

  陈洪:“阁老請问。”

  徐阶:“皇上是什么时候写的這四個字,写的时候還說過什么?”

  陈洪:“两個太医开了单方,皇上不满意,把他们轰走了。接着问了都察院是怎么论海瑞的罪。”

  徐阶高拱碰了一下眼神,先望了一眼裕王,然后都望向了张居正。

  张居正夙有神童之称,聪明颖悟当世无第二人可比,因此徐高都想听他的见解。裕王這时也不禁望向了他:“徐师傅高师傅在内阁主持审海瑞的案子,张师傅是局外人,局外人看得更清楚些。张师傅,依你之见皇上說的是哪两個人?說這两個人是什么意思?”

  张居正還是沒有立刻接言,谦逊地先用目光等着徐阶和高拱叫他說话。

  高拱手一挥:“王爷都說了,旁观者清,你就直言吧。”

  张居正這才又望向了那四個字开口了:“那我就冒昧了。這四個字說的是李时珍和海瑞。”

  所有的人都碰了下目光,又都一齐望着他,等他详解。

  张居正:“‘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好雨’两字指的当是李时珍。因這两句话裡既含着李时珍的时字,李时珍是湖北蕲春人,又含着蕲春的春字。时当春季便是‘好雨’。龙体违和,皇上想召李时珍来請脉,可又不愿明旨召他,下面两句话是‘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便暗含了這层意思。這是叫王爷立刻急召李时珍进京。”

  “解得好!”陈洪立刻想起了自己在精舍时皇上曾经提起過李时珍的名字,由衷地赞了一声,转对裕王說道,“张师傅這一解奴才也想起了。王爷,皇上在精舍时确实提到過李时珍的名字。既然皇上想召李时珍来請脉,又不愿让外边知道,這件事奴才就立刻让镇抚司的人暗中去办,六百裡加急,接李时珍进京。”

  裕王:“那就烦陈公公去办。张师傅接着說。”

  张居正:“既然‘好雨’指的是李时珍,‘明月’說的便是海瑞。‘海上生明月’是祥瑞之象,其间便含着個瑞字。可皇上這时怎么会用這两個字来說海瑞?有些费解。”

  高拱接言了:“大明之月!皇上這应该是有赞许海瑞的意思,是不是暗示我們在论罪的时候網开一面?”

  裕王眼睛慢慢亮了,张居正和陈洪也露出了首肯的神态。

  只徐阶轻轻摇了摇头。

  高拱望着他:“那阁老做何解释?”

  徐阶轻叹了一声:“肃卿所解的這层意思自然也包含在這两個字裡面。但如果我們按照這层意思去办便会误了大事。”

  包括陈洪在内,所有的人都肃穆了。

  徐阶:“我的理解,‘明月’两字另有两层意思。第一层是‘大明无日’!”

  众人都是一惊。

  徐阶:“明者大明也,后面的月字却缺了個日字。皇上這是在责备我們這些群臣心目中都沒有他這個君父。今日沒有叫海瑞到都察院来,皇上已经有了這個意思。”

  裕王第一個黯然了,高拱张居正也黯然了。

  陈洪望向了裕王。

  裕王:“陈公公有话請說就是。”

  陈洪:“那奴才就說了。徐阁老,你老的第二层意思是不是想說‘明月’指的是‘秋后处决’?”

  徐阶只微微点了点头。

  陈洪:“王爷,各位师傅,你们要信得過我,我就把心裡的话說出来。”

  裕王:“正要听公公的意思。”

  陈洪:“明日三法司定罪的时候,一定要判海瑞秋后处决。”

  都不說话,也都不反对,所有人都沉默在那裡。

  陈洪:“大明朝如今是皇上的天下,将来是王爷的天下,奴才把什么都說了吧。皇上为什么叫奴才拿這個来给王爷看,给各位师傅看,就是要看王爷和各位师傅是不是跟皇上一條心。海瑞如此辱骂君父,百官态度暧昧,尤其那個王用汲,连驳海瑞的奏疏都不愿写,皇上当时听了便有明旨,王用汲要和海瑞一同论罪。這时倘若王爷和各位师傅還不能愤君父之慨,那就真是大明无日了。人人都可以說不杀海瑞,唯独王爷一定要杀海瑞。還有那個王用汲也要重判。”

  裕王仍然沉默,高拱张居正也仍然沉默。

  徐阶却朗声說道:“陈公公說得极是!王爷,就把我們拟的這两层意思赶紧让陈公公回宫复旨吧。”

  裕王仍默默地望着徐阶。

  徐阶擅自做主了:“龙体违和,召李时珍刻不容缓,陈公公赶紧回宫复旨吧。”

  陈洪還是望着裕王,等他的意思。

  裕王怔怔地坐在那裡:“那就去复旨吧。”

  “那奴才便走了。”陈洪說着還不忘跪下来向裕王恭恭敬敬磕了個头,這才站起来疾步走了出去。

  “可惜了一個忠臣。又搭上了一個王用汲。”說完這句,裕王便闭上了眼睛。

  徐阶和高拱张居正又对了一下眼神,三人同时显出了一样的默契。

  徐阶望着张居正:“太岳,你有何看法,不妨再跟王爷說說。”

  张居正:“我理解阁老的意思。這個时候给海瑞定罪,杀是不杀,不杀是杀。”

  裕王倏地睁开了眼:“怎么讲?”

  张居正:“适才陈公公在這裡有些话臣等不好讲。其实皇上這四個字裡都含着不杀海瑞的意思,可偏又要看看王爷和我們是什么想法。王爷和我們要是都替海瑞求情,海瑞便必死无疑。王爷和我們若都认为海瑞该死,恩出自上,皇上不准便会不杀海瑞。”

  裕王還是心中忐忑:“何以见得?”

  张居正:“王爷請想想,海瑞重病是李时珍给他诊好的,海瑞上疏前,家眷是李时珍送走的。皇上這时非但沒有任何责怪李时珍的意思,還想請他来诊脉,這便是爱屋及乌之义。‘好雨’二字既說的是李时珍,自然也含有一個海字在内。徐阁老解得好,月字无日,皇上就怕王爷和群臣心中沒有君父,现在王爷和群臣都曰海瑞该杀,這便是月字有了日字。明日三法司尽管将海瑞定为死刑,将王用汲判流刑。呈奏皇上。皇上不批,海瑞便能不死。海瑞不死,王用汲便也能减罪。”

  裕王有些豁然开朗:“徐师傅,是不是這個意思。”

  徐阶:“聪明无過太岳。”

  高拱接言了:“那我們就干脆在這裡给海瑞把罪名定死了,以儿子辱骂父亲的罪名判他绞刑。杀不杀儿子,皆是父亲一句话而已。”

  “這個罪名好,就用這個罪名!”裕王拍板了。

  三法司会审,照例最后由刑部将结果写成罪案呈奏皇上。

  陈洪捧着刑部的罪案从大殿的通道走過来了,进第一道门便看见通道那端一個太监的背影,跪在地上熬药,便不进精舍,问道:“谁开的单方,主子验過了嗎?”

  那人依旧背对着他在那裡熬药,陈洪见那人竟敢不回话,背影又好是眼熟,便欲過去。

  “进来!”嘉靖的声音在精舍裡传来,陈洪不敢再延误,又望了一眼那個熬药太监的背影,只得捧着罪案进了精舍。

  嘉靖今天的气色好了些,已下了床,盘坐在蒲团上。陈洪进了门便笑着叫了一声:“主子,刑部将罪案定了。”說着走了過来,双手向嘉靖呈去。

  嘉靖不接,只是望着那本奏本。

  陈洪翻开了封面:“启奏主子,三法司定的罪名十分明确,那個海瑞以儿子辱骂父亲大不敬的罪名判了绞刑,秋后处决。王用汲目无君父,以朋党罪判杖八十流三千裡,也在秋后发配。”

  嘉靖望向了陈洪:“你是不是觉得他们判得十分公正?”

  陈洪怔了一下:“主子要是觉得他们判得不对,奴才发回去叫他们重判。”

  嘉靖:“是叫他们再判重一些還是判轻一些?”

  陈洪:“雷霆雨露莫非天恩,主子怎么定就叫他们怎么判。”

  嘉靖望着他又阴阴地笑了:“你何不干脆說好人都让你们去做,恶人让朕来做!”

  陈洪扑通一下跪倒了:“奴才,還有群臣都不敢有這個心思。”

  嘉靖:“心思都用到天上海上去了,還說沒有這個心思。朕问你,什么叫做‘好雨知时节’,什么叫做‘海上生明月’?這些话你昨天为什么不向朕陈奏?”

  陈洪的脸色都变了,愣在那裡像块石头。

  嘉靖:“走了個吕芳,来了個人又想学吕芳。陈洪,你這点德行要学吕芳,连影都沒有。吕芳和朕的儿子說了什么做了什么一点都不瞒朕,你却想瞒着朕。你以为吕芳那样做结果被朕赶走了,那是傻。那不叫傻,那叫‘小杖受,大杖走’。吕芳临走了心裡始终明白,不管多少人叫他老祖宗,他永远是個奴才。你以为自己是谁?‘会做媳妇两头瞒’,裕王妃李氏才是我朱家的媳妇呢,她瞒瞒朕倒也罢了。凭你也想做我朱家的媳妇,摸摸你那张剥了壳的鸡蛋脸,够格嗎?”

  陈洪将捧在手裡的罪案放到砖地上,举起手赏了自己一掌,接着又要打。

  “不要做戏了!”嘉靖喝住了他,“真要掌嘴就到司礼监提刑司去掌。”

  “主子!”陈洪恐慌了,“奴才沒有敢欺瞒主子,实在是瞧着主子龙体违和,不忍心让主子再生气……”

  “拿朱笔来。”嘉靖不再听他說下去。

  陈洪脑子裡一片混沌,颤声答道:“是。”不敢爬起来,膝行着到御案前拿起了御笔却不忘在朱盒裡蘸了朱墨,双手擎着又膝行着回到嘉靖面前捧了上去。

  “罪案!”嘉靖接過了御笔。

  陈洪慌忙又捧起地上的罪案用手扶着顶在头上,靠了過去。

  嘉靖提起御笔在罪案上画了一把好大的“×”!接着将御笔扔在地上。

  ——皇上勾决人犯照例是在刑部的呈文上画一個勾,要是赦免人犯则将罪案发回重审,像這样画一把叉,却是从来沒有過。

  陈洪虽沒见着嘉靖的朱批,却知道他是在上面画了一把叉,怔忡不定,麻着胆子颤声问道:“主子,這到底是勾决了還是沒勾决,求主子明示,奴才也好给内阁和刑部传旨。”

  嘉靖:“他们不是会猜嗎?让他们猜去!”

  “是。”陈洪這一声答得如同蚊蝇。

  嘉靖:“你不是也会猜嗎,猜一猜朕会派谁去看大牢,看着那個海瑞和王用汲。”

  陈洪立刻在地上磕了個响头:“奴才知道错了,主子的心比天還大,奴才哪裡猜得着。恳求主子……”

  “猜!”嘉靖喝道。

  陈洪定在那裡,只好做出一副猜的模样,好久才說道:“回奏主子,主子万岁爷是不是叫奴才去看大牢……”

  “再猜。”嘉靖的声音益发阴冷了。

  陈洪额上开始滴汗,脑子在這一会儿已经用到了极致,终于想起了嘉靖刚才那句话“吕芳临走了心裡還明白,自己永远是奴才”,這才明白,嘉靖一定是对自己打压吕芳的人已经引起了雄猜,咬着牙抬头答道:“回主子,镇抚司诏狱原来一直归朱七管,主子的意思是不是把那個朱七和齐大柱都放了。仍然让朱七去管诏狱,让齐大柱去看管海瑞和王用汲。”

  嘉靖的脸色好看些了,声音便也柔和些了:“你不是說朱七齐大柱都和海瑞有勾联嗎?”

  陈洪:“奴才该死。奴才当时也是急了,担心宫裡宫外勾结了不忠主子。几個月下来奴才都问明白了,除了王用汲,沒有人跟海瑞有往来。包括黄锦,不過蠢直了些,当时顶撞了主子,其实也并无吃裡爬外的情事。奴才一并恳請主子,把黄锦也放了,让他依旧来伺候主子。”

  嘉靖這才笑了:“凭你這点道行都降伏不了,朕早不要做這個天子了。借着海瑞的事在宫裡整吕芳的人用自己的人,朕告诉你,吕芳伺候朕四十多年,从来就沒有自己的人。今天你能猜到這一点,就還有药可救。传旨去。”

  陈洪:“是。”满头的汗爬了起来退了出去。

  嘉靖望向陈洪刚才跪的地方,见那一块都湿了,可冷汗這时也从自己额间流了下来,一阵眩晕:“黄锦,拿药来……”

  ——陈洪进殿时瞧见的那個背影果然是黄锦,不知何时已被嘉靖赦了,而且当即叫了回来,仍在玉熙宫当差。

  這时黄锦捧着药从精舍门口进来了,一脸的淤青,走路时一條腿還跛着,看见嘉靖满脸冷汗,急忙瘸拐着奔了過去:“主子!”

  “慢点走。”嘉靖强撑着兀自关注着他,“当心摔着。”

  密召李时珍进京的旨意七天后就到了南京。李时珍要走,海母便不愿意再在高府留住了。何况此时海瑞承诺五月初会来南京的时日已過,也无有平安书信禀明来由,海母毕竟也是心地极明之人,并不向李时珍等人打探,决心带着儿媳回海南老家去。是福是祸,总得将海门的后嗣带回祖宗之地平安产了。

  “太夫人!太夫人!”高翰文宅裡的那個管事在后院进入前院的门口对着海母跪下了,“你老和夫人要這样就走了,小的這只饭碗也就丢了。等一天,最多等两天,小的這就派人請老爷和夫人回来。你老见過老爷夫人再走!”

  海母右手拄着杖,左肩上挎着一個包袱,左手還拿着一把雨伞,被那管事跪挡在那裡。

  海妻肚子已经大了,被那個哑女雨青搀着,左肩上也挎着一個包袱,站在婆母身边。

  最为难的是李时珍,身上也挎着药囊。一個随从挑着一担木箱,站在他的身后。

  作坊前院的踹工染工们都停下了手裡的活计,全都望着他们几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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