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 恩斷怨消
“殺人滅口?”
薛紫妍黛眉微揚,嘴角笑意帶着深深的諷刺意味,她極隨意的倚靠在椅子上,身上的凌厲威勢卻絲毫不減。
“二公子謀劃至此,求得不就是這一日嗎?你求仁得仁,當死而無憾,何必露出懼意來?”
杜昉聽着薛紫妍冷淡的透人心骨的聲音,心裏微微一顫,他雖然想過會死,但是即便是死,也要在親眼目睹風薛二人在他的謀算裏徹底反目之後,而不是在這個清冷的行宮裏默默死去。
他激動的掙了掙綁在自己身上的鐵鏈,恨聲道:“你難道不想知道我到底爲風琚準備了什麼絕路嗎?你那麼放不下的男子,甚至不值得你追問一下嗎?”
薛紫妍把玩着手中盛放着毒藥的藍色瓷瓶,面上笑容隱隱,彷彿手中所握的不是置人於死地的毒藥,而是一件極爲珍貴的物件。
“二公子,你剛纔剛剛讚歎本宮智算天下,難道立刻便忘了?你真以爲本宮不知如何破你的局?”
她擡頭輕輕橫了林崢一眼,淡淡道:“杜公子的供詞在哪兒?”
林崢在薛紫妍審視的目光裏微微低頭,小聲道:“都已呈給陛下了。”
薛紫妍握在瓷瓶中的手一緊,對着顧東道:“既然如此,送杜二公子上路吧。”
薛紫妍此言一出,不只杜昉,連顧南、顧東都大驚失色。他們以爲薛紫妍不過是嚇一嚇杜昉,希望能逼出他的實話來,沒想到她執意找到杜昉,竟不爲逼問,而是直截了當的要取他的性命。
林崢下意識的擡步,擋在顧東身前,高聲勸道:“娘娘,你這是做什麼?杜昉縱然有罪,也當明正典刑,娘娘怎能未經陛下聖裁,便要殺人?”
薛紫妍直視林崢略帶指責的眼神,神情一片寧謐,彷彿她剛剛說出口的並不是一句殺人的指令,而只是極平淡的一句家常。
“你放心,陛下怪罪,有我一力承擔,絕不會讓林將軍受牽連的。”
林崢聽着薛紫妍毫無情感的淡漠話語,端方的臉孔微微紅漲,搖頭道:“臣不怕陛下責怪,只是臣乃是陛下臣子,只聽陛下之令,陛下說過在此人沒有徹底交代完黨羽之前,絕不能讓他死去,所以臣必須保障他的安全。”
薛紫妍在少年將軍灼灼的眼神下,微微失笑,“本宮知道你很忠誠,武功也很高,本宮身邊這兩個高手連起手來都不見得打得過你,可是若是加上本宮呢?你認爲你有多少勝算?”
說完,她素手一揚,自顧南腰間奪過她的佩劍,平舉在身前,淡然的凝視着林崢。
林崢心頭豁然一驚,看着那女子素白掌中的長劍,身子僵直,顫聲道:“娘娘,你這是做什麼?”
“我做什麼?林將軍會不明白?本宮深夜來此,就沒想過空手而歸,今日你若不讓我殺了此人,就是逼着本宮與你動手。你是陛下近臣,當知道本宮身體的真實狀況,所以,本宮問你,你是要守着對你主子的承諾留住杜昉的性命,還是逼着本宮冒死亡之險與你動手!”
林崢聽着薛紫妍冰冷的決絕之語,再不敢執拗,雙膝跪倒在薛紫妍跟前,顫抖着出聲道:“娘娘是陛下摯愛,臣怎敢與娘娘動手?只是娘娘這是爲了什麼,杜昉已經被臣廢了武功,囚禁在此地,再無力爲非作歹,爲什麼娘娘一定要他現在就死?”
“因爲他不死,死的就會是魯王!”
薛紫妍盯着爐中炭火,似被那升起的煙氣嗆到了嗓子,忍不住咳嗽了兩聲,“杜二公子在我與陛下成婚的這不到一年裏屢屢作怪,陛下對此人的痛恨絲毫不下於我,可是他卻能一直忍着沒有殺他,你可知道是爲了什麼?”
“陛下說他還有黨羽沒有交代,此次務必斬草除根,所以還不能殺。”
薛紫妍聽着林崢毫不猶豫的回答,知道他是真的實誠,皇帝說什麼便信什麼,可是作爲皇帝的紅顏知己,日日相伴的枕邊人,薛紫妍可不會相信他這樣的說辭。
她緩緩搖頭,對着林崢一字一句道:“你錯了,陛下之所以還不讓杜昉死,只是因爲他還沒有抓到魯王。一旦他擒住了魯王,眼前這個人便是能讓他名正言順的誅殺魯王的最好工具。”
她清冷的容顏幽浮着奪目的光芒,語聲沉冷而清醒,“魯王謀逆,有他嫡親表兄杜昉的親口證詞,皇帝誅殺一個危害皇權的兄長,天下將沒有任何一個人會有異議。到時魯王身死明滅,不容於皇家宗廟,時間一久,身敗名裂的失敗者終究會被世人忘記,千秋萬歲後再無人會記得大胤曾有一個才幹卓絕的太子,只有文韜武略、一統天下的明君聖主。”
她微微側轉身形,極冷的瞥了一眼杜昉,冷冷道:“杜二公子,綠芙曾說你自杜修身死之後便一直隨身攜帶毒藥,只求可以選擇不落入敵人之手,可是在林崢他們抓捕你的時候,你明明有大把的機會自盡,卻最終沒有選擇死亡,而是被他們生擒,是不是就是想靠這張嘴證死魯王?”
杜昉回視着眼前女子仿若能透察人心的眼眸,尖銳一笑,“娘娘如此聰明外露,絲毫不知藏拙,就不怕遭天妒嗎?”
說完,他仰頭大笑,幾乎將淚水笑出,“不,你已經遭到天妒了,上天給了你這份鬼才,卻不肯給你一副康健的身軀,就是在變相的折磨與懲罰你,你縱有千般智慧,萬般才具,卻是年壽難永,閻王催命之時,風珏身爲人間帝王也留不得你的性命!”
薛紫妍聽着那怨毒的話語,神色不動,“本宮年壽如何,二公子是看不到了。你我恩怨糾纏十數年,也該到了了斷的時刻了。”
她將手心裏的鴆毒交與顧東,冷冷吩咐道:“給他灌下去。”
顧東接過女子素手中的瓷瓶,如握了千鈞重的東西一般沉重,他移步向杜昉走去,步子極緩,每走一步都如踩在針尖上。
他不是蠢人,當然知道薛紫妍在做什麼,她這樣不留餘地的殺了杜昉,全是爲了保住風琚的性命。只要杜昉這個所謂的人證死了,死無對證下,風珏根本不能定風琚的死罪。可是,一旦杜昉以這樣的方式死去,風珏必定會怨怪薛紫妍爲了一箇舊人竟然讓他除去政敵的計劃落空。
顧東身爲男子,當然瞭解男人,風珏雖然愛她寵她,卻不見得能容忍身爲他妻子的薛紫妍這樣算計他。
他掐着杜昉的手微微的抖,眼底有激烈的情緒閃過,卻遲遲沒能在薛紫妍專注的目光下將毒藥灌入杜昉喉中。
薛紫妍自座椅上起身,冷冷道:“顧東,你若下不了手,我親自來。”
杜昉雖被人扼住了咽喉,然目光卻如淬了劇毒一般的盯着薛紫妍,帶着透過的森涼。
他艱難的在顧東的壓制下出聲大喊,“妖女,風珏乃是爲皇之人,你心裏到了現在還對風琚念念不忘,當真一點都不擔心自己的結局嗎?”
顧東聽着杜昉怨毒的語氣,狠了狠心腸,以指力撐開杜昉的嘴,將鴆毒盡數倒進了他的口中。
鴆毒乃天下至毒,不過片刻,杜昉的耳鼻、口中皆有烏黑的血跡涌出,他在毒藥的刺激下劇烈的掙扎,然而卻毫無用處,不過是加了毒藥的作罷了。
他定定的凝視着薛紫妍那張舉世無雙的容顏,臨死之際早已被仇恨矇蔽了的雙眼卻不期然的掠過一張溫暖的圖景。
杏花林中,青衣少年撫琴而坐,玄衣公子在紛揚潔白的杏花中婉轉吹笛,素白衣衫的少女在林中歡快的笑,笑聲清脆如銀鈴。
他恍惚的笑,原來那竟是少年時期的他們。
他張開嘴,吐出大口大口的污血,陰暗的眼眸也因爲血跡而模糊,然而仍是盯着薛紫妍的方向,喘息道:“阿妍妹妹,你我怎會走到這個地步?”
不等薛紫妍回答,他吐出最後一口污血,雙目大睜着嚥了氣。
薛紫妍瞧着那死不瞑目的陰邪公子,那張陰梟狠毒的俊面上因爲傷痕與毒藥的入侵愈的猙獰可怖,再無一絲她記憶中的清明俊美。
臨死之際,他竟然如舊時一般喚了她一聲阿妍妹妹。
薛紫妍聽着那舊日的稱呼,眼底氤氳着水汽,堅硬的心竟有了一絲軟弱,竟忍不住想說一句,“若你還是那個杏花叢中吹笛的風流公子該有多好。”
曾幾何時,她跟在風琚身後,無數次與風琚一起依戀的喚他,“二哥。”
那時的她與他不是仇人,而是同屬於世家的尊貴男女,因爲風琚的關係,時不時的湊在一起,風琚彈琴,他在杏花林中吹笛,款款風流。
那時候的少年公子雖然不喜歡親近外人,可是對她卻格外的好,總是輕輕的揉一揉她細柔的,微笑着喚她一聲,“阿妍妹妹!”
然而世道無情,曾經無猜的少年男女終究在命運的翻雲覆雨手裏反目成仇,再找不回一絲昔日的溫情與暖意。
薛紫妍怔怔的凝視着杜昉怒睜的雙眸,有一瞬間的恍惚,這個人真的死了嗎?死在了她這個舊日故人手中?
她凝視着潔白的掌心,微微苦笑,這一世她的手上到底還要粘上多少舊日故人的血才能徹底了結仇恨,得到她想要的寧靜與平和?
她站起身,輕輕闔上了杜昉圓睜的雙眸,低聲道:“杜二哥,不管你信與不信,我當日雖然怨毒了你父親,但從來沒想過要害你。若不是你爲了心底的野心與怨恨,一次次把琚哥捲到你的破船上來,甚至想要親手害死他,我絕不會取你性命。”
薛紫妍收回手,淒涼一笑,“罷了,人都已經死了,我說這些話還有什麼意義?”
一行清淚,帶着灼人的熱度滾滾落於杜昉猙獰的面容上,卻再也不能給他半分的溫度。
人死已矣,萬恨可消。
她對着仍處於怔愣中的林崢微微啓口,“林將軍,麻煩你爲他收斂遺體吧。”
“薛紫妍,你是不是瘋了?”
門外傳來清冷桀驁的女聲,薛紫妍聽着那熟悉的聲音,神色一白,下意識的裹緊了身上的狐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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