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帝都驚變
天機峯頂茫茫雪白,梅花的暗香隱隱,倏然撲入鼻端,冷冽而清芬,像極了那個飄然遠去的絕世女子。
裴朗立在皇帝身側,聽着他憂傷語調中隱約透露出的不祥寓意,一時寒涼透骨。他艱難的舉起手,略顯無力的落在皇帝的肩膀上,做着無聲的安慰。枉他自詡皇帝知交,此時此刻卻不知以何種言語寬慰好友。
那個絕代風華的女子自人世的風刀霜劍中一路行來,以一身智計助風珏除權臣、滅政敵,凜冽而剛強,強橫之態不輸世間男子,以致於讓他忽略了她的身體,早已被歲月消磨的只剩下支離病骨,時刻都有夭亡之險。
他一直盼望着那個聰穎的女子能夠平安幸福的走過下半生,到了如今才明白這不過是他的奢望罷了。
風珏揉了揉疲憊的眉心,在這空曠之地,收了往日在人前的威嚴與沉斂,絮絮而語:“裴朗,你是不是也覺得朕這次對風琚動殺念,以致逼得阿妍這樣決絕的離開,是朕自己咎由自取?”
裴朗聞言一震,清潤的目光落在皇帝寂然的臉上,想着他這數月不眠不休的尋人,心中愈晦暗苦澀,沉沉道:“魯王雖然性情淡薄平和,並沒有爭奪天下的野心,可惜卻有一個虎狼般的母族,片刻不忘顛覆社稷,偏偏魯王又是個綿軟的性子,難免會因爲心中的私情與牽絆而受制於人。陛下身負天下,所思所慮自然深遠,擔憂將來江山有變纔會下這樣的狠心。在臣心裏,陛下爲天下而謀殺局並沒有錯。只是陛下要殺之人卻是阿妍的故人,她一向重情,到底是讓她爲難了。”
他語氣微頓,仰看着漫天的飛雪,目光裏是深深的悵然。這個在被權臣謀算,性命都難以保全的絕境裏都沒有露出頹敗神色的帝都佳公子,在他視如親妹的女子傷心遠走之後終究露出了難以掩飾的惘然。
裴朗在皇帝的沉默裏繼續道:“情義難兼顧,一面是她的恩人,一面是陛下,阿妍她作出這樣的選擇必定也是百般爲難。生命珍貴,兩難之下,保全魯王性命是她的唯一抉擇,陛下一向深知阿妍,縱然不能與她達成一致,也不該過分苛責於她。”
說至此,裴朗聲音愈苦澀,“臣一直以爲自陛下登基後便會遺忘那些曾經被壓制的歲月,沒想到到底還是不能釋懷。”
風珏聽得老友無奈的語調,忍不住苦笑連連,清雋英秀的面容上倦色愈加明顯,嘆息道:“朕就知道你也會怪朕,怪朕到底不能體諒她。”
裴朗微微抿了抿嘴角,低聲道:“臣並非責備陛下,臣怪的是臣自己。四年前她傳書與臣,要與臣一起共助陛下擊敗杜氏,便深深的擔憂過將來可能會因風琚而與陛下生分,所以執意不肯現身,那時臣還勸她,說有我在,決不會讓她爲難。可是臣到底是失信於她,明知她想保全魯王還是與陛下一起謀算魯王,她這次遠走,想來也有對臣的失望吧。”
風珏聞言眼底交錯涌起深深的痛惜,語音低沉,“事涉風琚,朕到底是失了平和之心。這麼多年,朕雖然自認對阿妍情深一片,可是與風琚比卻總有些心虛。所以纔會動輒生疑,想要徹底毀了這個宿敵吧。”
裴朗心中一驚,眼底閃過一絲疑惑,不解道:“陛下對阿妍用情之深並不遜於魯王,緣何會有此種情緒?”
風珏擡頭仰視蒼穹,隱去眼底的情緒,緩緩道:“十一年前,薛家遭變,阿妍雖因朕與母親的庇護得以保全,但是心結難解,一心想要離開皇宮,查找生父的死因。朕雖然明白她的心願,但卻不願意她涉身江湖。然而風琚明知薛家敗亡的罪魁禍就是他的母族杜家,卻因不忍看阿妍傷心不甘助她尋找驚鴻閣主。你根本不知道當時朕有多麼驚心,皇家之子竟能無私到這個地步,朕當真是自愧弗如。”
裴朗聞言連連搖頭,面上全是不信之色,“這怎麼可能?他明知杜氏乃阿妍仇人,竟還肯助阿妍去顧閣主處學藝?”
“怎麼?你也覺得不可置信吧,可是風琚確實這麼做了。明知放阿妍離去,任她強大,無異於放虎歸山,卻還是義無反顧的助她離宮,這份犧牲精神,朕自知比不過他。異位而處,如果是朕的母族與阿妍隔着血海深仇,朕是絕不會給阿妍這種機會的。”
聽着皇帝頗爲遺憾的聲音,裴朗有些不忍,勸解道:“陛下其實不必如此,魯王對阿妍雖然情深,但陛下也並非無所作爲,當年若不是陛下暗中相助,風琚如何能擺脫杜家的掣肘找到先顧閣主?”
風珏此時已恢復平靜,淡淡道:“風琚不顧母族興衰都要成全阿妍,朕又怎能輸給他?既然離開宮廷是阿妍的心願,朕即便不捨也只能放手。朕縱然心如鐵石,對她的固執與執拗卻總是沒有一點辦法。”
裴朗聽着皇帝淡淡的抱怨,目光忍不住柔和下來,嘴角輕揚,“世間的好女子千千萬,不知有多少溫順乖巧的,可是陛下卻獨獨選了這麼個倔強執拗的人來喜歡,不正是因爲陛下真正喜歡這樣的阿妍嗎?”
風珏聽着好友毫不猶疑的回擊,微微一怔,眉間惆悵之色稍減,“朕只是不想她受苦。若她不是這般要強,從來不肯放過自己,總是懷着求全之心,何至於韶華之齡便一身病骨?於朕而言,朕只盼她後半生能在朕的保護下平安幸福,再不爲任何人與事憂心煩擾。可是阿妍到底是阿妍,聰慧無雙,亦傲氣無雙,朕終究是無法勉強她改變,哪怕是爲了她好。她要堅持的,縱使是朕也不能迫使她改變。”
風珏撐地起身,筆挺的站在雪地中,凝視着看不到邊際的雪域,目光深涼。茫茫雪域,潔白無垢,沒有殺戮,沒有污穢,只有肉眼可見的白,白的讓人可以短暫的忘記自身的不幸。
然而真正的不幸從未遠離過那個女子,縱然她用自己十年的辛苦獲得了報仇的能力,讓當年害她的家族陷入絕地的杜氏付出代價,然而卻要以親手毀掉自己少年知交的未來爲代價,親手將風琚推離儲君之位。當年的風珏不懂,可是在薛紫妍決然離開後,他卻懂得了這些年她因爲風琚失勢沉寂而藏在心底的煎熬與愧疚。
裴朗見皇帝神情恍惚,仍無下山回京的準備,苦口婆心道:“帝都貴家盯着皇后之位的從來都不在少數,只是以前有阿妍在,他們畏懼天機閣勢力纔會刻意壓抑。如今皇后離宮,自知道皇后離宮的消息後,這些家中有適齡嫡女的貴家們蠢蠢欲動已圖謀皇后之位了,陛下既然沒有捨棄阿妍的心,當早早斷了他們的妄念。”
風珏聞言臉色極寒,想起那些別有用心的臣子們,心火難抑,冷聲道:“是嗎?他們竟敢動這個念頭?!”
“皇后在他們自然是不敢的,可是如今皇后離宮,他們自然以爲機會來了。臣與陛下素來親近,那些人便想着從臣這裏套些口風,已經開始在臣這裏探陛下的底呢。”裴朗有些不忿。
“朕的皇后只會是阿妍,敢覬覦後位,當真是癡心妄想!”
裴朗聽着皇帝堅定的語聲,心中一鬆,朗然笑道:“陛下心意堅決,臣也就放心了。不過陛下既然沒有改立皇后的念頭,還是回宮,想辦法打壓一下這些人的覬覦之心,免得人心浮動,影響朝局安順。”
風珏輕輕頷,“後宮與前朝素來關係緊密,朕知道輕重。”
風珏話音剛落,一道暗影飛掠過,對着風珏跪地行禮,“臣冷濤,拜見陛下!”
風珏看着昔日的屬下,暗暗皺眉,問道:“冷統領,你不在父皇身旁護衛,到這天機峯來見朕做什麼?”
“太上皇病重,太后傷心病倒,特命臣來尋陛下,讓陛下回帝都,見太上皇最後一面。”
風珏聞言大驚,“父皇病重?朕離宮之時父皇身子尚還康健,怎會突然病重?”
冷濤聞言連連叩,“是臣無能,沒有保護好太上皇,以致太上皇爲冀王刺傷,如今太上皇傷重難治,只盼能見陛下一面,還請陛下早日還朝。”
饒是風珏見慣驚變,聽到冷濤的回稟也忍不住露出驚駭之色,清雋的臉孔因爲驚痛而慘白一片,瞳孔如被針刺一般進縮,顫聲道:“風珺如何從天牢中逃出來的?”
“冀王謀奪大位不成,在獄中瘋癲,太上皇不忍他受苦,便放他出了天牢,沒曾想他卻不念父恩,下狠手謀害君父。”
冷冽的風在雪域峯頂吹起,捲起漫天落雪,一片茫茫。
風珏在寒風中趔趄了一下,幾乎站不住,裴朗下意識的伸手去扶風珏,只看得到帝王年輕的臉上盡是痛悔。
他爲了不傷母親之心,留了風珺活命,可是沒曾想他卻能作出弒父殺君的瘋狂之事。
年輕的帝王怔怔的凝視着滿目的蒼茫,心中寒涼入骨,仿如天機峯頂終年不化之雪。
世事一場冰雪,何處可得人心之救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