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 絕世之才
帝都郊外,僻遠而幽靜的院落中,梅開似雪。
梅樹下橫着一張軟椅,雪衣女子背靠在軟椅中,身上蓋着厚厚的狐裘,正遙望着遠方怔然出神。因爲懼冷,她整個身子都縮在雪白的狐裘中,一雙眸子因爲消瘦而顯得極大,漆黑的眸子裏流淌着不能言說的孤寂。
良久,她直了直有些僵硬的身子,露出了陷在雪裘中的面孔。病弱而秀絕,蒼白而清麗,愈透出一種出離塵世的絕美,彷彿神仙中人,正是風珏遍尋不見的薛紫妍。
風起花落,潔白的花瓣翩翩落在她的上。她卻渾然不覺,秀麗面容上始終帶着一種遊離於世外的悵惘迷茫。
自她從昏迷中醒來,如今已過了三日。那個剛剛失去了父親的人,亦在她看不到的深宮中爲亡父守了三日的喪。雖然她對那個幾乎將她逼入死地的風連城並無好感,可是他到底是風珏之父,是他最景仰的父親,驟然死去,他一定是傷心極了。
可惜她已經無法再寬慰他。
身後的腳步聲讓她自怔然中回神,她忍不住開始打量這個藏身之所。景緻蕭條,房屋殘舊,唯有這株老梅樹是唯一的點綴。難怪風珏的人找不到這裏,誰能想象名滿天下的薛紫妍會藏身在此?
執法長老瞧着她臉上的打量神色,在她丈外停住腳步,淡淡道:“我知道你不滿意這簡陋的住處,可是如今你還不適宜行動,先委屈些時日吧。”
薛紫妍聞言嘴角扯過一抹苦笑,轉身道:“長老這話可是誤解我了,真以爲我當了幾日的皇后,便再住不慣陋舍了?此處雖簡,卻格外的寧靜,正合我的心意。我只是有些好奇長老怎會找到這麼隱蔽的藏身之地,竟能連明媚與顧東都瞞住?”
執法長老立在她丈外之處,寂然嘆息道:“此處是你師祖無意中現的,當年她中了師兄的算計,便是在此養傷。此地雖然年久失修,可是到底是她住過的地方,自然不願告知閣中人。他們不知道也沒什麼稀奇。也好在他們不知道,讓你在想避開風珏的時候,還有可棲身處。”
說完,他上前兩步,將手中的藥盞遞給薛紫妍,沉聲道:“你想了三天了,可能下定決心散去內力了?如今薛家已經起復,大胤江山也算穩固,你也該放過自己了,還要留着這武功做什麼?”
薛紫妍聞聲擡頭,目光觸及執法長老不再年輕的面容,心中內疚不已。
當日她傷心之下離宮,尚未走出帝都舊疾卻已作,幾乎喪命。執法長老因爲天玄門主死前之言一直憂心她的安危,怕這個老賊的遺策當真對她有所損傷,所以讓門人時刻注意她的行蹤,方能在危急關頭救下她。可是爲了救她,他卻不得不提早出關,重傷未愈下以致內力虧損極重,幾十年未曾變老的俊顏終究是維持不住了。
顧驚鴻的內力若傳於康健之人,勤加練習下遲早可以歸於己身。可惜她身子太弱,這內力於她便太過霸道,損傷身體。當年蕭大夫便勸過她,若想長壽必得散去內力。那時候她大仇未報,決然不肯聽醫者之勸。這次她病差點死去,那老醫者便再一次提出了這個建議,要她早做決斷。
執法長老見她倔強神色,知她還是不肯動搖,只得放柔了聲音勸說,“我看着你長大,自然明白你的心意,知道你需要這強大的武力來完成你的心願,所以即便蕭大夫再怎麼堅持,我也從未強迫過你散去武功。可是如今你大仇已了,武功於你已無大用,何必還要堅持,徒傷自己,更讓關心你的人憂心?”
薛紫妍聞言目光遽然一黯,自執法長老手中接過藥盞,難得的沒有嫌棄藥苦,仰頭將碗中藥汁一飲而盡。
她忍過口中的苦意,微微垂頭,目光落在無力的雙手上,默了良久方道:“我生性要強,討厭依靠別人的維護艱難求生。即便關愛我的人願意傾盡全力的維護我,可是於我而言,唯有自身的強大才能讓我獲得內心的安定。所以,長老你就由我去吧,生死有命,無需強求。若我的心願都能達成,我死而無憾。”
執法長老聞言苦笑出聲,她倒是實誠,直言自己性子強。自她入天機閣起,他便對她極爲關切,怎會不知她的好強?若不是這份好強之心,她一個病弱孤女如何能收服閣中人心,無敵於天下?
他長嘆一聲,蹲下身子與薛紫妍平視,蒼老的聲音裏夾雜着難言的痛惜,“你曾說若無法驕傲的活着,生亦不如死。可是在我這個已近百歲的老人眼裏,即便求死容易求生難,我也希望你們都能勇於求生。”
他瞥了瞥薛紫妍蒼白的臉,頓了頓,吸了口長氣道:“與你那些所謂的驕傲相比,你的性命難道就不珍貴,不值得一提嗎?我已送走了天機閣的兩代弟子,不想再親手送走你了。”
薛紫妍聞言心中豁然一驚,擡起頭,不期然的看清了老者眼中的沉痛。她一時有些無措,慌亂的搓了搓手,急急道:“長老,你別這樣,我聽你的便是。可是,你能不能給我留些時間,不要立刻就散了我的武功?”
執法長老聽到她鬆口,惆悵的面容上總算露出了一抹鬆快的笑意,鳳目微挑,頷道:“你要多長時間?”
薛紫妍下意識的的移開了眼睛,落在地上的梅花瓣上,囁喏道:“兩年。”
“兩年?薛紫妍,你哪來的僥倖,認爲自己還可以帶着這身霸道內力熬過兩年?”執法長老臉色大變,冷哼一聲,“蕭大夫說你若再執拗下去,隨時都可能喪命。這一次算我們來的及時,救下了你,可是你以爲你每次都能這麼幸運嗎?”
薛紫妍對執法長老的怒斥仿若未聞,輕輕拽了拽執法長老的袍袖,細聲道:“長老,這兩年我一定遵醫囑,保證不再消耗心神,你就許我這兩年吧。”
執法長老面有不豫,可是對上她哀哀的目光又再說不出苛責的話來,只得長嘆一聲,“你到底還有什麼心事未了?”
“昨日我趁長老不注意,偷看了南朝密間傳來的密信。”
執法長老聞言鳳眸一眯,冷着臉道:“你到底是放不下風珏啊,即便你氣的要離家他,還是忍不住關心他。病中仍如此憂思,誰還能救你?”
薛紫妍淡淡一笑,“我只是昏睡了太久,想知道些外面的事罷了,並不是爲了他。。”
她說着言不由衷的話,心虛的撫了撫有些抽痛的額頭,盡力平靜的開口:“密信上說南朝公主已經懷孕,而且懷的很有可能是個男胎。南朝宗室必不會希望流着謝氏血脈的孩子出生,可是我想以6昭華的本事,當能保住這個孩子不被陰謀所害。明年秋天這個孩子估摸着便會出生。流着謝氏與長公主血脈的謝家嫡子定會讓南朝宗室權貴惶惶不安,生怕江山基業早晚落入謝氏手中。爲保住自己的權勢,定然會聯起手來對付公主夫婦。”
執法長老想起那名動天下的絕世名將,目光沉沉,不無同情的說道:“謝卓與攝政公主乃是南帝留給6氏的擎天支柱,可惜在這些閥門貴胄心裏,只有一家之富貴,哪裏有社稷天下之憂?禍起蕭牆,無疑是自損國本。謝卓傾世之才,到底是可惜了。”
薛紫妍目光深涼,幽幽道:“羲太祖一代雄主,可惜後世子孫卻太過平庸,能支撐江山者只剩6昭華這麼一個女子。羲太祖本就是以駙馬身份登基爲皇之人,子孫們時刻不忘這段歷史,自然害怕謝卓亦成爲羲太祖第二,篡奪他們6氏江山。爲了自家的富貴權勢,當然要使出全部的手段對付謝卓。6昭華浸淫宮廷鬥爭已久,本來當有極大的勝算。可是她再高明,到底還是個女子,孩子出生,屆時大部分的心神必然會放在幼子身上,對於射向謝卓的暗箭難免會有疏漏。謝卓雖然英才天縱,有名將之名,但應對那些以擅弄陰謀的權貴並無優勢。一旦謝卓爲陰謀所害,南朝江山將再無擎天柱石。英雄雖然相惜,但是面對江山天下之爭,阿珏絕不會有一分手軟,到時無論他再怎樣同情謝卓的遭遇,也不會放過這個滅亡南朝的機會的。”
說到風珏的名字,薛紫妍語氣微緩,滯了片刻方繼續道:“最遲明冬南北便會再有大戰。這一次沒了謝卓,天下將再無人能是他的對手。一統之戰亦不會再有大的阻礙。若大胤將帥不惜代價的強攻,以南朝之弱,用不了一年時間江山一統便能成爲現實。南北歸一是我爹生前最大的心願,他雖然無緣成爲一統南北的統帥,我總要替他看到的,所以我得留着這身武功,還不能過早的成爲無用之人。”
執法長老聽着她極有條理的陳說,心中涌起十分複雜的情緒,驚喜與沉痛在心底此起彼伏。驚喜是因爲她明明已遠離朝局,昏迷數月,一朝清醒竟還能有如此清晰透徹的分析能力,僅根據一條線報便能分析出將來天下局勢的變動。沉痛卻是因爲她明明如此驚才絕豔,卻遭天妒,不能享常人之壽。
她求他允她兩年時間,卻不知道這兩年時間於她已成奢侈。若不是已到生死關頭,他何至於逼着她散去內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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