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无归路(三) 作者:可蕊 留哥猛地惊醒過来,掀开被子坐起,脸上滴着汗水。 刚才,他又梦到了二十几年前做過的那個梦:若石在逃跑,逃跑,在地面的树林中飞奔,突然静石出现了,雪亮的长剑……然后,留哥看到了一個婴儿…… “那個孩子……宁哥儿……”留哥坐在床沿上喃喃自语,“我为什么会梦见那個孩子?”口中說对方是“孩子”,可留哥知道這個婴儿和自己相仿大小,如果他還活着,长大成人,不知道自己应该称他为堂兄還是堂弟?“可是他已经死了,不到两個月大的时候就死了,大伯虽然用他自己的性命作交换,终究也沒能使這個孩子活下来。”而且他是死在自己母亲怀中的,那么自己是否自己也和他一同吸吮母亲的乳汁,一同躺在同一张小床上過? “可怜的大伯,可怜的宁哥儿……”留哥的泪水滑落下来,“可怜无伤母亲……可怜的一家三口……” 虽然一整夜沒有睡好,眼睛也哭得红红的(他眼睛反正本来就是红的,再红一点也看不出来),留哥還是按时来到了胡理生面前。 胡理生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虽然对他的样子有几分奇怪,但是什么也沒說,淡淡地吩咐:“我們开始吧。” “是。”留哥答应着,目光却在洞中乱扫。這几天胡理生显然并沒有住在這裡,洞中那几件简单的器具,连任商天天烹茶的用具和他打坐的石榻都已经蒙上了微微的一层灰尘,明知道任商不会這么快回来,留哥還是暗暗期待着可以早点看到他。十余年来天天相见,接受他的淳淳教导,留哥不知不觉中对任商产生的依赖甚至早已超過了他自己感觉中的。昨天知道了大伯的事后,他有一肚子话想找個对象倾吐,那是不能对父母說,不能对朋友說,更不敢在族人面前說的,他第一時間想到的倾诉对象,就是任商這個对他而言即象老师、长辈,又象朋友的人类了。 “留哥!”胡理生的声音十分严厉起来,招回了留哥飞到九重天外的魂。 “胡先生,对,对不起!”留哥马上站的笔直,大声认错。 “你心神不定,如何学得下去。”胡理生挥挥手,“明天再来吧。” “不,胡先生,我今天一定要学!”留哥大声說,“請您教我吧!我学得会!” “学得会?好大的口气,任老弟口口声声說你聪明,我到要看看你聪明到什么程度。” 胡理生领着留哥来到洞外,开始向他解說九尾狐们的幻术的基础道理。 九尾狐的幻术和其他法术中的幻术差别极大,从调节内息以使用时的运气都与留哥之前学過的大相径庭。留哥边听边记,整整一個上午下来唯一的感觉粮油是头昏脑胀,原本的一肚子自信消失了個干干净净。 烹了茶煮了饭,先侍奉胡理生吃喝完毕,留哥才自己捧着碗坐在洞外的树下,有一口沒一口地吃着。因为只有五天時間,留哥早就和家裡說好了這五天不回去,住在地面上认真练习。虽然静石和庚娘都不太同意,可是族人们都纷纷支持,也只好放他来了。 “如果五天之后沒学会,可是沒脸回去了呢……”留哥苦着脸想。 山洞中盘膝而坐的胡理生一直看着他,暗暗点了点头。這一上午与其說他在教导留哥,不如說是在故意刁难他。他都给留哥的,全是幻术中最深奥的东西,而不是按照由简而易,由浅入深的顺序在教导,他很想看到留哥为难退缩的,沒想到留哥咬着牙,死记硬背,居然把他教的东西全学了過去。虽然不知道他可以领会多少,可是這個孩子或许是真的可以学会幻术……只是如此聪明,恐怕会遭造物之忌啊。 坐在树下的留哥有点颓丧,坐在树下扯草叶子,一只蚱蜢跳到他手指上坐了半天,和他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又踩着他的膝盖跳走了。 “呼……”他长出一口气,躺在了地上。抬头就看见湛蓝天的天空、飘动的白云還是使他不习惯,看了一阵子就感到头晕,闭上了眼。他脑子中只盘旋着“万一学不会怎么办?”這一句话。 “你要放弃了嗎?”胡理生的声音冷冷地从头上传来。 留哥睁开眼,胡理生正俯视着他。 “刚刚学了半天,你就要放弃了嗎?” “谁說的!”留哥一下子从地上跳了起来。“我只是在闭目养神。” “年纪轻轻,闭什么目,养什么神,起来再练。” “是!”留哥鼓足了劲答应。外公费了许多的心思才为自己争取到了這個机会,怎么可以半路打退堂鼓,怎么可以让這個九尾狐老头平白瞧不起。“练!”留哥咬咬牙,“我就不服這口气!九尾狐难道就比地狼聪明很多不成!” 夕阳半沒,残霞如血,群鸟投林,册林脚下可以望见的一個小村庄中飘出了缕缕炊烟。留哥坐在一棵树上,看着大地之上這修忽的变化发呆。跟一般人想像中大地的沉寂不变的不同,大地也在发生着变化,轻微地,缓缓地蠕动,也许要几十年几百年才可以看到一点明显的痕迹,而大地這上的变化却快捷到了每一秒都不同。留哥第一次呆在地面上這么久,也是第一次看到落日,看到从白昼到黑夜之间的变化。 不知为什么,当夕阳完全沉入了地平线下,大地一下子陷入了黑夜时,留哥档由打了個寒颤,心中生出一种說不出的畏惧来——大地這寂的黑夜明明比地下的任何时候都還要明亮,他也经常在夜晚到地面上来,但是在日落夜降的一瞬间,他的心象被什么抓住了一样,一下子收紧了,从树上跃下来,连跑带跳地冲进了山洞中。 光线一点点从每一样物体上褪了下去,世界很快地就完全陷入了黑暗。 “呼……”留哥松了口气。 黑暗对他来說算不了什么,反而时那变化速度很快的光让他不安。看了一圈洞中的一切,他拽拽石床上的草席,“唉,睡吧……” 石床又冷又硬,草席也一直在扎皮肤,洞外风声、野兽吼叫声、惊鸟飞蹄声…… “啊……這怎么叫人睡觉!”留哥捂着耳朵跳了起来。 对于习惯了睡在温暖安静的地下的留哥而言,這是就象睡在一個装满吵闹声的笼子裡,怎么可能合得上眼。 皱着眉头嘟着嘴坐了半天,忽然灵机一动,扭钻进了地下,只把头露在地面上,套着一個空坛子来睡觉。 果然不仅暖和多了,耳边也不那么吵了,而且這也算实践了自己說過的事在地面上過夜的话——头還留在地面上嗎。找到了解决的办法,用功苦学了一整天又翻天覆地了半個晚上了的留哥终于进了梦乡。 时近午夜,仿佛有脚步声轻轻进入了洞口。 留哥半睡半醒之间,一时竟睁不开眼去看看,只是在睡梦中似乎听见了胡理生惊讶的声音:“你怎么又回来了?” “谁回来了?”留哥迷迷糊糊地想。 “這次是你们运气好,万一下一次……”胡理生的声音十分严厉,好象在训斥什么人。 “呜呜呜”留哥在梦中呻吟着,“胡先生,我知错了”——虽然作梦期间不能肯定自己错在了哪裡,但是先认了错再說吧。 “真的为他好,就离他远一些!我会遵照诺言一生一世看顾他的……” “你不是要去人间界生活嗎?早些去吧……” “谁?谁要去人间界?疯了吧?”留哥在梦中吐舌头。 “唉……”良久之后,另一個人发出了一声长叹。 “外公!外公回来了!”留哥一下子醒了過来,他一把把扣在头上的坛子掀掉,从大地中跳了出来。 “沒人……” 洞中空空荡荡,洞外风声依旧,丝毫也沒有人来過的痕迹。 “外公,您回来了嗎?外公……胡先生……是你们嗎?我刚才在坛子底下呀……外公……”留哥跑到洞外大呼小叫了一阵子,除了林涛之外什么也沒回应他。“难道我听错了?”他抓抓头,“明明听见胡先生說话和外公的声音……难道……第一天在地面上睡觉就做怪梦了……我說嗎,外公那么豁达的人怎么会叹气……”他自言自语地說着,甩甩手回去睡觉了。 地狼少年走回了洞中,树林中的一棵树下显出两名老者来,他们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天上浮云流动,其中一片遮住了月华,天地一暗之际,两名老者杲然无踪了…… 第二天,第三天……日子一天天過去,留哥越发卖力地学着,而胡理生的态度也变得和蔼认真了许多。当教导者不再有意刁难了之后,留哥凭着自己的头脑和悟性,快速地把学到的知识吸收了過去。 “先生……” 当胡理生教完了一天的课程,准备象往常一样离去时,留哥叫住了他。胡理生一向不苟言笑,冷淡地问:“怎么?” “先生,”留哥鼓足了勇气问:“您知不知道我外公什么时候回来?” “问這個干什么?” “沒,沒什么,我前天梦见我外公了,所以随便问问。”留哥是打心眼裡害怕胡理生,慌忙低下了头。 “不知道,该回来时自然会回来的。”胡理生冷冷甩下一句,转身走了。 “……白问了……”留哥向胡理生消失的方向又吐吐舌头又撇嘴,“還說是外公的朋友呢,连外公一半的和气都沒有。”他坐在草地上数石子,百般无聊啊……“外公怎么不快回来呢,我還想学会了幻术向他炫耀来着……” 树丛中传来“哗啦”“哗啦”的声音,留哥以为是什么野兽来了,跳起来准备着。 “哞……”随着一声长鸣,一只头生利角,日如巨铃,身材巨大的动物走了出来。 “牛!”留哥兴奋地指着对方叫:“我认识你,你是一只牛!” “牛怎么了?”牛的方向传来奇怪的问话声。 “会說话的牛!牛妖!”留哥更正自己的答案。 “谁是妖怪?你才是妖怪呢!”那個声音变得很气愤,接着从牛后面的树丛中钻出了一個小孩子来。他皮肤黑黝黝的,头上戴個笠,手中拿着條鞭子。 “一只人!”留哥继续叫。 “你才论只呢!”小孩子看到留哥是個妖怪,一时沒敢走過来,扯着脖子叫。 “那就一個人吧。”留哥纠正口說。好奇地问,“人,你在做什么啊?這個头是你抓的猎物嗎?分给我吃一点,我送山鸡给你好不好?”他边說边舔舔嘴唇——地面上有一大好处,就是食物的种类比地下丰富千倍,真想尝尝现宰的牛肉什么滋味。 “休想吃我們家的牛!”孩子大吼一声,亮开鞭子,“别過来,不然我教训你!”在青丘之国,人类和妖怪们混居惯了,彼此并不畏惧,這個孩子也不十分害怕留哥,准备和這只想吃他的牛的妖怪大战三百回合。 “人真小气。”留哥撇撇嘴,坐在树下煮鸡烹茶烤野兔,還是不甘心地又瞄了那牛几眼。 那個孩子牵着牛在树林中转了几圈,虽然不知何去何从,又听到远处几声虎啸,打個哆嗦,腿脚不听使唤地靠向了留哥那边,“喂,妖怪大哥,你知不知道下山的路怎么走?” “不知道,我沒下過山,”留哥老实地回答,“你为什么不飞下去?” “飞?” 留哥做個拍翅膀的动作来示范。 “我又不是妖怪怎么会飞?”孩子抓抓头,“我們人可不会飞。” “谁說的,我外公就会飞。” “你外公是妖怪!” “他是人。” “骗人,你明明是妖怪。”孩子看着留哥的爪子,尾巴和红眼睛說,“我知道你是個地狗!” “我叫地狼!谁是地狗!” “你的耳朵和尾巴明明和我的汪汪长的一样!” “汪汪是什么东西?” “狗!” 虽然对地面上的物种了解不多,可是留哥儿依旧知道“狗”是种用来骂人的动物,什么什“狗腿子”、“狗皮膏药”、“养的”等等,狼是多么孤傲、聪明、团结的种族啊,竟敢把狼和狗混为一谈!(他肯定是那即沒见過狼也沒见過狗的)這個人竟然敢骂我是狗?对骂還他,人,人,人象什么,“你是個无伤!长得也象无伤!”留哥用最“恶毒”的形容词回击。 “无伤……也是一种妖怪吧?我见過,长得很漂亮也很厉害,我要是能象他们一样就好了。”人类孩子充满了对妖怪力量的憧憬。 “你想象无伤!”留哥吞了吞口水,“无伤是最无耻、恶劣、残忍、卑鄙……(省略5000字)的妖怪,你象他们干什么?” “谁說的?”孩子白了他一眼,“我见過的无伤明明很和气,還帮周大娘治伤,作生意时也很公道,我們村裡的人都很喜歡他们呢!” “你们跟无伤交易!会被骗、被偷,被抢的!”留哥为他们的善良无知担心。 “我才不相信你呢!”孩子看着留哥,“人家无伤一向对我們很好,你却想吃我的牛!” “我又沒吃。”留哥抓起烤兔塞在他手裡,“来,给你吃,我也对你很好吧?以后别相信无伤了。”孩子大大方方的吃了留哥的烤兔子、煮鸡汤,喝了他的茶之后才抹着嘴說:“我還是相信无伤,你又不会带我下山去。”“骗吃骗喝!”留哥睁大了眼,人类真狡猾,幸亏外公不這样。不過說起来……他想起什么用力吸着鼻子,忽然指着孩子跳起来:“你不是人类!你的气味和外公根本不一样!”他用力扯对方的耳朵和嘴巴来检查,“快說,是什么变的!” “你干什么!”孩子叫着痛打开他的手。 “你不是人!”留哥盯着他。 “你才不是人呢!”孩子直觉地把這句话当做了骂人。 “我当然不是!”留哥给他看自己的爪子,“可是你是什么?快說。” “我是人!” “不是!” “哪裡不是!” “味道!” “噌”地一声,孩子冲出了数丈,躲在了牛后面,“你想干什么?有什么居心!我告诉你,你吃了我的话我娘不会放過你的!” “谁要吃你!我是說闻起来的味道——和我外公差好多!你根本不是人!” “你外公才不是人!他和你一样是地狗!” “我外公是人!” “不是!他一定和你长得一样。” “才不!他是人!” 留哥和人类孩子做着毫无结论的争吵时,山坡上出现了点点的火光,也出现了人们呼叫的声音:“小牛,小牛……” “牛儿啊……你在哪儿?” “牛儿……” “在叫你。”留哥推推若无其事的牛。 “是在叫我!”人类孩子气呼呼地跺脚,“我才叫小牛,它叫大黄!” 留哥不解地抓抓头。 “爹,娘!五叔、六婶、七哥……我在這裡!” 留哥一挥手用了一個法术,使小牛的声音随风送了出去,直达那些举着火把的人耳边。 “小牛……我的儿啊……” 一大群人来到這裡,把小牛和大黄围住,其中几個女人甚至哭叫了起来,小牛在人们的簇拥中指手划脚地讲着自己追赶惊牛跑进山林,怎么迷路,怎么遇上地狗的事,“他還给我吃了兔子和鸡,可是却說自己不是狗!”他這么向大家介绍留哥。 “這位地狼先生,多谢你照顾我們村的孩子了。”一個看来象首领的男人走過来向留哥行礼。 留哥慌忙還礼——被称为“先生”可是平生第一次啊——他第一次和這么多人类打交道,很想给对方留下好印象,毕竟对方是外公的同类嗎,“您太客气了,大家都是這块土地的子民,互助是应该的。”留哥极有礼貌地向对方還了一礼。 众人纷纷上前,对留哥說了一大堆感激的话,其中一個男人类還非要把留哥請到村子裡去款待,留哥拒绝了之后,他又非要把叫大黄的牛送给留哥。留哥虽然刚刚還对這头牛垂涎三尺,可现在也不好意思要了,再三推却之后,人类们才牵着那头牛告辞而去。 “对了,”留哥又想起一件事,大声叫住了人类们,“你们村子平时跟无伤交易对嗎?” 人群中的气氛一下子凝重了,半晌才有一個人类回答:“是的。” “我觉得你们都是好人,所以想提醒你们一下,无伤是很可怕、很残忍的妖怪,你们千万不要被他们骗了啊!”留哥好意地提醒。 人类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起笑了起来。 “对了,你是地狼族的……”那個象首领一样的男人說,“谢谢您的提醒了,不過,对于我們而言,无伤是很好的朋友和交易伙伴,就如果对于无伤之外的种族而言,地狼也是很好的朋友一样。請恕我們不参与你们两族对彼此的评论吧。”說完对留哥再行一礼,带着族人走远了。 “什么意思啊?”留哥不明白,他又吸着鼻子嗅嗅人类们留下的气味——好奇怪啊,他们的气味怎么会不象人?外公回来问问他吧?也许是特殊品种的人,“一天,两天,三天,”他开始掰手指,“外公怎么還不回来呢?” 留哥屏住呼吸,看着胡理生挥剑向自己站的地方刺来。胡理生這一剑又快又狠,剑下挂着风声,直取留哥胸口——别說留哥不能用“躲”来对付這次进攻,算真的让他躲,他知道凭自己的身手也躲不過這一招——留哥一闭眼,长剑穿胸而過,身体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 当然胡理生看不到這一切,他收起剑,满意地点点头:“不错,你做到了。” 留哥的形体从无到有,渐渐出现在胡理生面前,脸上依旧带着惊魂未定的神情。 “依照约定,你在五天之内学会了幻术,我可以再教你一個法术,你想学什么?”胡理生问。 “学……”留哥還沒从刚才的惊讶和自己已经学会了幻术的事实中走出来,一时還想不出自己想学什么。 “你想清楚了再告诉我。” “我……”留哥咬咬牙,“我不学了,但是做为交换,請您告诉我外公究竟去了哪裡?什么时候回来?” 胡理生完全沒有料到留哥会這么說,愣了一下說:“他再過几天就要回来了,你何必为此放弃一次向我学法术的机会。” 留哥一摇头:“就算外公明天就回来我也想知道,我不后悔!而且,而且……我觉得外公他好象不会回来了似的……所以,所以……” “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裡?什么时候回来?教你法术的诺言依旧有效,想好了就来找我吧。”胡理生冷冷地說完,转身走入了丛林,不见了。 他明明是知道而不告诉我!留哥握起拳头。不知为什么,他心裡關於外公不会再回来了的感觉越来越强烈,這让他本应因为学会了幻术而兴高采烈的心情上,蒙上了一层阴霾。 時間不知不觉過去了三個月,留哥每天都会溜到地面上去看看,可任商一直沒有回来。胡理生允诺他想好要学什么法术之后可以去九尾狐们的住处找他,也沒有再来過。山洞中的物品任由灰尘堆积着,不管留哥怎么收拾還中看起来很萧索。 “骗子!外公是骗子!”留哥双手乱拨着地上的草,连根带土的四处乱丢,“明明說是三五天回来,结果三五十天都過去了!大骗子!!” 要是以前注意打听一下外公住在哪裡就好了,至少自己可以去找他。 “留哥儿,留哥儿!”沉珠叫着从地下钻出来。他身后紧跟着磊峰,看起来很怪的。 “干嘛……”留哥有气无力地答应。 “你怎么又到地面上来了?”沉珠小心地从一丛植物上跳過来,跑到留哥身边。 “那個是荆棘,不碰它就不咬人……”留哥告诉沉珠不用怕那东西。磊峰却不信邪,执着地向那丛植物伸出手,然后大叫起来:“留哥儿骗人,這东西不会咬人,它扎人!” 留哥得意地笑起来,他就知道一听到咬人的东西,磊峰非去碰碰不可。 沉珠耸耸肩。他对地面上的东西沒多大兴趣,虽然作为成年地狼他被允许可以上地面来了,但是除非是跟随商队来和地面种类进行交易,否则他决不愿意到地面上来,被日月的光茫晒,被风吹,被不知是什么的动物、植物惊吓。留哥不知道是怎么了,竟然那么喜歡到地面面上来。“你天天到這裡来干什么啊?不是知道那位天狐的住处嗎?去拜见他就是了,为什么在這裡傻等?” “你根本不明白……”留哥把头枕在爪子上叹气。要是去九尾狐族就能找到任商還好了呢,可惜根本不可能啊…… “留哥儿,你知不知道我們要和无伤开战的事?”磊峰把那丛荆棘连根拔了出来,才想起了自己来的目的。 “什么?”留哥一下子坐起来,“开战?我沒听說啊!” “我們族西边不是有片矿区嗎?那裡本来是我們一直在开采的,可是最近那裡频频出现无伤,不但偷矿石,還伤了好几個族人!”沉珠握紧了双手,“真是无耻!” “玉石矿那裡啊……”留哥想起来了,“那裡不是有地面上的人类在开采嗎?” “人类十几年前就放弃那個矿了,矿脉太深了,他们很难开采。”沉珠白了留哥一眼,“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我对当矿工沒兴趣,我要和爹一样,将来做個猎人。”留哥理直气壮地說。 “听长辈和先生们讲将来還希望你成为族裡的老师呢,结果你除了武术和法术什么都不管不问,這個样子怎么可能做了老师。”沉珠惋惜地說。 “子承父业,我要做猎人。” 磊峰立即大声附合:“对对,做猎人多有意思!” “那就浪费了留哥儿一身高明法术了。” “什么叫浪费,打猎很浪费嗎?下次我打到猎物再也不分给你了!”磊峰嚷嚷起来。 “好了好了,用法术也可以打猎,打猎也可以用法术啊。”留哥慌忙打圆场。沉珠和磊峰一個认为当都是是最好的职业,一個则认为猎人更好,一旦說起這個韪两人便会吵個不停。這时一只野兔跑进了他们的视线,留哥随手施用了一個法术把兔子击毙对他们两個說:“這可是地上的猎物,可以烤着吃。” “看,還是做猎人的材料吧!”磊峰高兴地叫了起来。 “那還不如做先生教给更多人。” 两個人又在那裡斗嘴,直到留哥真的生起火开始烤肉、炖汤,他们才被吸引了過去。 “好吃吧?我們地底下沒法這么做东西吃的,喝不喝茶?” “茶是什么?” “尝尝吧。”留哥眯着眼为他们倒茶。 几秒钟后,沉珠和磊峰都发出一声怪叫,把口中的饮料喷了出来。“留哥儿,你下毒!” “哈哈哈哈哈哈……”留哥得意地大笑了起来,但是在沉珠和磊峰杀人的视线下,迅速地转换成了一副无辜的神情,“這是茶啊,地上的种族都喝這個啊。” 沉珠和磊峰却不說话,他们对视一下,一起握着指结向留哥扑了上去。 三個少年吃得饱饱的,沉珠和磊峰看着留哥饭后左一杯右一杯喝着茶,都摇头,看他那副悠哉的样子,沉珠终于忍不住:“留哥儿,你真的能喝下那种东西去?” “很好喝啊,胡先生送我的,听說是名茶呢!” “……真是越来越不了解你了……”沉珠晃晃头,“你脑袋裡到底装了些什么啊?” “脑浆。”留哥如实回答。 沉珠白了他一眼,過了一会又问:“你說长辈们会不会允许我們去参战?” “打无伤嗎?” “就是打无伤啊!”磊峰叫,“我问我爹,他怎么也不肯說!我們也不是小孩子了!可以参战了吧。” “留哥儿,你回去问问静石叔吧,看他知道不知道会派谁上阵。” “原来是找我去打探消息的。”留哥明白他们的用意了,“不過我想会吧?”留哥若有所思地說,“如果最近开战的话,族裡有两支商队沒回来,人手不足呢,多半会叫我們帮助的。” “我又紧张又兴奋!”磊峰用拳头一砸自己的手掌,“真想早点在无伤身上试试我学的功夫法术!” 留哥不解地眨着眼看着他:“你怎么唯恐天下不乱啊!干嘛盼着打仗。” “打无伤啊!你不想嗎?”沉珠拍了一下他的手,神采奕奕地问。 “想!”留哥回击了他的手一下,“我也想一展身手让无伤们知道地狼的厉害!可是……我总不希望事端是由我們挑起来的……因为……” “因为什么?” “因为在地面上的种类心目中,无伤有很好的声誉,我怕由我們先开始挑衅的话,会影响地狼地地上种类心目中的名誉。” “不可能,无伤那种种类怎么可能在其他种类心目中有好的声誉,你太多心了!谁告诉你的!”磊峰大笑起来。 “人类,人类告诉我的。”留哥忧虑地皱着眉头,指着透過树隙可以看到的那個小小村庄說,“那裡的人类,他们在和无伤做交易,他们說喜歡无伤,也喜歡我們地狼,所以不想牵在我們两族的纠纷中。” “那個村子?”沉珠指着那個村庄结结巴巴地說,“他们,他们也在跟我們交易,他们,我們,我跟父亲的商队去過一次……” “我知道。”留哥双手托着腮說,“我常在這裡看着他们,知道他们很多事。” “他们竟然同时和我們還有无伤交易!我要回去告诉长辈!卑鄙!”磊峰叫。 “长辈们都知道。”留哥說。 “什么?”沉珠又着急又不理解地抓着留哥摇晃起来,“为什么這样!那些人类,他们,他们……” “他们在我們地狼面前从来不提无伤的事对不对?同样的,我想他们在无伤面前一定也从来不提我們的事。长辈也都明白,无伤一定了明白——就好象一個惯例一样……沉珠,我一直想不通,我們和无伤之间的恩怨,在他们眼中是不是很可笑?” “怎么会……他们不会分辨是非嗎?” “是非……”這才是留哥最想不通的地方,“地狼和无伤的争斗,在第三者眼中究竟谁是谁非呢……” 三個少年站在那裡,一时都沒有說话,各自想着想也想不明白的問題…… “留哥儿,你要牢牢地跟着你爹知道嗎?”庚娘为留哥整理着铠甲,第200次叮嘱。 “知道,知道。”留哥有些不耐烦地回答,“娘您放心,我会带无伤的头回来给您的。” “我要的是你好好的把自己带回来!” “知道。” “相公,儿子交给你了,如果他少一根头发,回来我跟你拼命!”庚娘說着开始抹眼泪。 “我們是要去打仗,你别這么哭哭涕涕地好不好?”静石哄劝告妻子,“留哥儿本事大着呢,不会有事的!” “可是对方是无伤啊,那些无伤会做出什么事来谁知道!” “娘,我不怕!” “我宁可你怕,怕才知道小心,总比不知道好歹的一味向前冲好!”庚娘马上就驳斥回去。 静石和留哥对视一眼,都乖乖地闭上了嘴,因为今天留哥要随队去与无伤作战,庚娘从一大早就心神不宁定,两父子不管說什么,只要一开她不是训斥就是哭,吓得父子俩只好都不再說话,好不容易熬到了时辰,才匆匆地冲出了家门。 走出很远,回头看去母亲還在依门而望,留哥向她挥挥手,快步拐過弯,走到她看不到的地方,伸手抹抹脸,湿湿的,原来自己也哭了。 “沒出息!”静石在他肩上用力一拍。 “谁沒出息!我是舍不得看娘哭!我是孝顺!” “是啊,是啊,我儿子真孝顺!” “爹。” “干嗎?” “你杀過很多无伤嗎?” “……很多。” “他们……都是干什么样的?” “就是无伤啊,還能什么样!” “……爹,无伤也有家庭,有父母子女,也和我們一样嗎?還是另一种样子?” “大概和我人差不多吧?” “他们也有父母子女,也有兄弟朋友,他们也会疼会哭,为什么要毫无理由地杀害别人的亲人!爹,我一定要找出那些凶手给高叔叔他们报仇!”留哥握着拳,身体轻轻发着抖。 几天前,一队无伤毫无预警地袭击了正在矿区采矿的一群地狼,這些地狼一来沒有任何防范,二来他们大多是些矿工,沒有战斗的经验,经過一番殊互搏斗,只有一名地狼身负重伤,奄奄一息地回了族中,当他叙述完事情的经過之后,也因伤势太重而死去了——這個地狼就是留哥好朋友糕儿的父亲高。如果說留哥曾经因为地面上种族的态度产生過一瞬间的动摇的话,现在他已经坚定了要与无伤战斗,直到消灭這個种族的决心了。 在大群的战士中,留哥他们這一班小兄弟显得十分稚嫩,這将是他们第一次与无伤交锋,也是他们不顾一切争取来的机会。现在他们的心中会被仇恨和血气充满,完全忘了自己第一次上阵的慌乱。 “我們全都在你身边。”磊峰把手搭上糕儿的肩,他们身边站的是全副武装的少年们:留哥、沉珠、予……還有那些有一段時間内和他们相处并不好的人,现在对无伤的仇恨把他们团结在了一起,彼此之间那些小小的不快早被抛到了九宵云外了。 “我們要报仇!”留哥举起酒杯一饮而尽,重重摔在地上。 “对,我們和糕儿一起,同生死共进退!” “为高叔叔报仇!” “我們什么都不怕!” 少年们高声呐喊着,他们把手相互紧紧握在一起,立下他们的誓言。父辈们静望着他们,回忆自己的年少时光,也是這样长大,彼此更团结,更紧密,把家族看得更重要。 這次除了留哥他们這一班小兄弟外,還有两個少年——执和执珂两兄弟。 他们和留哥他们一伙永远是格格不入的,独自坐在一边,身边站着几個长辈。 因为他们的父亲曾经和无伤族“串通”過,所以做为叛徒的儿子,他们本来是不会轻易被允许上阵和无伤厮杀的,是静石竭力为他们争取才使他们可以站在這裡。但他们显然并不因此对静石有感激之心,反而一直用让人不舒服的眼神看着留哥他们。 “我真讨厌他们,静石叔为什么会让他们参加进来,万一让他们和无伤有接触,說不定又会象他们的父亲一样!”予小声地对留哥說。 “我大伯不是叛徒!”留哥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脱口喊出了這句话,“他从来沒有背叛過我族!” “可是他……” 沉珠拉了拉予,不让他再說下去。 留哥看见朋友和周围长辈们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吸了口气說:“他们父亲的事他们又不知道,他们只是想寻找让大家认同的机会而已,为什么不给他们机会呢?难道非要逼他们走他们父亲的路才行。” 他這番话让不少长辈连连点头,露出了对他赞许的目光来,但也有人皱起了眉头。 “为什么帮他们?”沉珠小声问:“你不是也很讨厌他们嗎?” “可他们毕竟是我的堂兄啊……”留哥自从知道大伯若石的事情的真相后,对执兄弟的态度不知不觉中有了改变,他们是宁哥儿的哥哥,和自己曾经一同躺在母亲怀中的宁哥儿,不到两個月大就死去了的宁哥儿,可怜的宁哥儿…… “你们!”糕和突然向执兄弟走過去,他“唰”地抽出佩剑,指着那两兄弟說,“我要是看见你们在战场上有什么不对劲,我就一剑刺過去!我爹惨死在无伤手下,现在只要是谁跟无伤有瓜葛我就杀,我才不管你们是不是留哥儿的堂兄!听见了嗎!小心点!” “糕儿,别這样。” “糕儿。” 朋友们忙上去劝他。 “留哥儿,你要帮我报仇!”糕儿眼中含着泪水,抓住留哥的肩,“我知道自己天资鲁钝,永远成不了大阵候,可留哥儿你不同,你是万年不遇的天才,你是全族人心目中的希望,你愿不愿意帮我报杀父之仇。” “当然!”留哥把手按在他手上,“总有一天杀光无伤!为高叔叔报仇!” “我們跟着你!” “跟着留哥儿,杀光无伤!” 小弟兄们气势冲冲地叫了起来。长辈们看向他们的目光有的欣慰,有的赞许,只有静石的目光落在儿子身上时,露出了一抹忧郁。 战场上的厮杀对于少年们而言,永远比他们想像中的残酷一百倍。飞溅的血和不知是敌人還是自己人的惨叫声,爪子插进皮肉裡时的触觉,牙齿咬碎骨头的感觉…… 留哥在战斗开始时的兴奋和勇气,就快要被這一切冲洗到不知名的角落了。 他一共抓伤了对方四個战士,用法术伤了两個,用幻术从战场救下了两上受伤后无法动弹的地狼,当他怀中抱着一名地狼,来到离战场稍远的地方放对方下来时,心中却有咱想一股脑逃离這具地方的感觉。面对血肉横飞的场面,他不是害怕,而是极度的厌恶,厌恶到想要奔逃的地步。 “留哥儿,不用管我們了……”被他救出的一個地狼虚弱地說,“去帮你爹他们吧,别让我們连累了你……” 留哥把自身上带的伤药全放在他手裡,回過头去打量战场:战斗中的地狼和无伤数目相仿,各有五十多人,其中已经有近半数在激烈的搏斗中受了伤,也各有三、四名族人死在了对方的手中。现在双方都已经杀红了眼,战斗越发的激烈了。留哥在战团中搜寻着自己熟悉的身影:静石站在地狼族的最前面,以一敌三,依旧稳占着上风,只见他大剑一挥。一名无伤便惨叫着倒了下去,被他斩下了一只胳膊;另一边沉珠和予背对背地和无伤对抗,虽然不占什么优势,但党政军能够应付;在他们不远处,执执珂兄弟的情况也是如此,而糕儿为父报仇心切,一开始就凭着一股猛劲向前冲,此时陷入了敌阵,竟然被和原来紧紧跟着他的磊峰他们被分解开了,正独自和好几名无伤厮打,凭着他的武功眼看就支持不住了,磊峰和其他几名族人正奋力向他靠過去。 “糕儿!我来了!” 看到浑身是血的糕儿,留哥原本的躇踌立刻消失的无影无踪,大叫着向前冲去。 在一层层的战团中,要靠近糕儿谈何容易,留哥急于救朋友,反而使自己也陷入了苦战,不等他向糕儿冲出二十步,身上已经大大小小添了数條伤口。看着糕儿身上伤痕越来越多,越来越重,留哥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向前走一步,不由急地喊叫起来。 一名无伤从后方向糕儿贴进,糕儿久战之下昏昏沉沉,根本沒有觉察到,听到留哥大声叫他小心,反而抬头向留哥的方向看去,身后的空隙更大了。 “糕儿,后面!”留哥急冲向前,被两名无伤一左一右同时击中,在地上连连翻滚了好几圈才稳住身体,肋骨一阵剧痛,一时竟然站不起来,眼看着糕儿就要受那无伤的一剑。 “咄!”静石大喝一声,把手中的剑向那名袭击糕儿的无伤掷去,接着一纵身,硬生生地从好几名无伤头上跃了過去,单手抱住糕儿单手挥掌,把挡在面前的无伤纷纷推开,回到了地狼们的阵营中,静石把伤势不轻的糕儿交给同样受了伤的沉珠和予,看着他们一起退出了战场,才回头去寻找儿子。 糕儿的安危脱险令留哥松了口气,他向父亲一扬大拇指,专心地应对起面前的敌人来。 随着双方卖力的厮杀,战斗渐渐接近了尾声,也许真的是留哥他们這一帮小兄弟初上战场的血勇之气起了作用,地狼族這一边已经占据了上风。 留哥一扬爪,又打倒了一名无伤,但是当那名被他抓伤了肩膀的无伤反身逃窜时,留哥止步沒有现追,一边几個时辰的厮杀,已经让他很厌倦了。 相比留哥的厌倦,另一边却有人深感沮丧。 执珪和执珂两兄弟一边和眼前的无伤进行着搏斗,一边看着留哥,脸上都有着丧气的神情:他们一直默默地计算着,留哥這次共重伤了对方七名战士,击毙了一名,還救出了己方三人,可以說和年长的战士们相比也毫不逊色,而他们两兄弟除了自己身上和一身伤痕外,却一无所获——這裡沒有长辈和先生的偏爱,凭的全是自己的本事。 两兄弟相互看了一睛,奋力向前进攻,希望在战斗结束之前,至少杀伤一名敌人,决不让留哥回去之后独自出风头。 此时无伤已经开始撤退,留在后面断后的,是两三名经验战斗丰富的无伤战士,其中一名独身迎上了這两名急于求成的年轻地狼。 “执珪、执珂,快后退!” 父亲和几名长辈的叫声使留哥抬起头来,看了执兄弟的处境:在一名身形高大、手持长柄大刀的无伤男子的攻击下,他们正狼狈地连连后退,然而当他们意识到自己不是对方的对手时,已经被对方的招数缠住,连脱身的余地都沒有了。 无伤对今天已在眼前的失败愤恨恼,显然想在最后捎带走這两名年轻地狼的命作为补偿了。 留哥所站的位置在众地狼中是距离执兄弟最近的,他什么也来不及想便向他们冲去,眼角的余光看见父亲也在向他们的方向奋力拼杀。 “执珪执珂稳住!我們来了!”静石一边砍杀一边叫着。 执听到静石的喊声,立刻变化招数,全力防守起来,而执珂恨恨地扫了留哥一眼,反而更加不顾一切的向对方进攻起来。他们的对手经验老道,怎么可能放過這样的机会,在一瞬间,除了少数用来绊住执的招数外,大部分凌利的攻击全冲向了执珂。 “执珂!”执珪先觉察了這一切,眼看着弟弟连中三刀,鲜血飞溅,不由带着哭腔叫起来。 那名无伤用长九柄一点,把扑上来的执逼开,又是一刀余劈向执珂,只听执珂惨叫一声,翻身跌倒,大腿上血流如注,在地上翻滚着无法站起来了。无伤刀一错,把执带倒,踏上下班步,当头向执珂劈下。 “执珂!”留哥一下子跳到执珂身边,抱住他就地一滚,无伤一刀劈空,紧接着就又是一刀,這一刀来势凶猛,眼看刚刚稳住身形的留哥和执珂是躲不开了,留哥把执珂往自己身下一按,不等他再做别的动作,刀已经砍到了他身上。 這名无伤向這一刀力沉势急,原本以为会把眼前這两名地狼一起砍为两段了,谁知刀落在留哥身上的一瞬间,留哥和他紧紧抱着的执珂身形渐淡,竟在他的刀下消失不见了,无伤挺刀站立,见只有刀刃上沾了几條血迹,地上飞扬了半片衣襟,不由一时茫然。 “留哥儿,执珂!”静石挥舞着长剑冲過来。 无伤们已经无心恋战,边抵挡边后退,慢慢撤出战场去了。 “留哥儿!执珂!留哥儿……”虽然知道儿子是使用了幻术,但是看着地下洒的血迹,静石還是揪起了心——他刚才清楚地看见无伤的那一刀确实已经砍在了留哥身上。 “爹……我們都沒事。”随着留哥的声音,他和执珂的身影渐渐出现在大家面前。 执珂被留哥护在身上,由于惊吓有点目光呆滞,但沒有受到更多的伤害,可留哥却十分狼狈。他的半边衣服已经被刀带去了,露出腰部一道血淋淋的浑伤口来,斜斜砍中他的這一刀连他的肋骨都露了出来。 “留哥儿,留哥儿!” “天啊!留哥儿!” 关心留哥的地狼们一拥而上,连自己伤势就不轻的糕儿也挣扎着扑了過来,把留哥抬离了战场,手忙脚乱地为他包扎。 静石抱着执珂跟在大家后面,双眼也是牢牢盯在儿子身上,只有执珪的心意全放在执珂身上,他一只手握着弟弟的手,一只手为他抹着冷汗。 执珂却一直眼睛眨都不眨地看着留哥。 “执珂,你怎么样?执珂,疼不疼……”执焦急地问。 执珂却反而按按他的衣襟,示意他去看留哥。执顺着他的目光,先是一阵茫然,而后露出了明了的神情,两兄弟彼此会意地笑了起来。 留哥勉强撑起身子,看看父亲,拍拍糕儿的手,目光落向执兄弟,他看见那两兄弟正在对自己笑,便也微笑以对。自己這次救了执珂的命,大概可以使他们明白自己确实对他毫无恶意了吧。无论如何都是血脉相连,留哥還是希望和他们和解的。 地狼们抬着伤着和死者的尸体,清点過无伤的尸体后,也离开了這片人类荒废了的矿区,只留下地上的血迹、残肢在证明着刚才那一番血战。 留哥躺在由两個朋友坚持为他抬着的担架上,随着边走边晃动的节奏渐渐睡去了,梦中却有一股挥之不去的血腥气味,令他在沉睡中皱起了眉头…… 伤病之中整天躺在床上,日子自然也就過得慢了。 留哥因为腰部的伤口,只好侧身靠在枕头半坐着,手中乱翻着一本书,百无聊赖地嘟着嘴。他受了重伤归来,庚娘少不得是哭闹了一场,把气撒在了静石身上,又把留哥关在屋子裡严禁他走动。开始几天因为伤势的缘故,留哥想动也动不了了,到也還安份,等他伤势稍轻,可就躺不住了,一心想要下地溜达溜达,庚娘又哭又吓唬,总之就是一句话,不许下地,留哥也就被這一片慈母之心牢牢地围在了床上十余天。 “无聊死了!”留哥把手中的书用力丢到了地上,使着性子,片刻之后发觉沒有了那本书自己会更无聊,便一伸手,又把书摄回了手中,翻动着,又开始叹气。 “真不讲义气,也不来看我……”留哥开始抱怨朋友。 他几個朋友虽然也受了伤,但是伤势都不重,休养了几天便都好了,开始他们還天天来探望留哥,但留哥伤势渐渐好转之后,他们各自也有事要做来的便稀了。 “唉,也不能去地面上,不知道外公回来了沒有?”他想到任商,又开始长吁短叹,好几個月了,他总应该回来了,会不会正在因为找不到自己着急? 正躺着胡思乱想,房门推开,几個人走了进来。 “先生,爹,执,执珂……”留哥忙坐直了身子打招呼。 静石当先走进来,素辛紧跟其手,而执兄弟在门口就停住了脚步,沒有再向前走。素辛是隔三差一地会来探望留哥,可虽然留哥救了执珂的命,执珪两兄弟却一直沒有出现在他病榻前過,今天不知道为什么都来了。只是四個人全都沉着脸,并不是来探病的气象,留哥敏感地发觉到了不对劲,只笑着打了一句招呼便不再說话了,坐在床沿上看着大家。 “怎么了?”庚娘从外面进来,看看静石,又看看素辛,“素辛先生也来了,怎么也不請他坐。”他抱怨着静石,亲自去为素辛搬椅子。 “不用麻烦了嫂子,”素辛忙阻止她,然后严厉地看着执珪和执珂,“你们把你们說的话,在這裡当着你们叔叔婶婶,当到留哥儿再說一遍!” 执珪和执珂低头不语。 他们本来是私下裡到素辛那裡說事情的,沒想到素辛听后马上找到了静石,把他们带到了留哥面前来对质。虽然他们两兄弟一直怨恨留哥,但是静石和庚娘对待他们确实沒有话說,留哥又刚刚救過执珂的命,要他们当面說出那些话不免還是有些为难。 “到底怎么回事?”留哥禁不住问,看這個架式,他就猜到是這两兄弟又生出什么事来和自己为难了,不由怒火中烧,“你们又要生什么事?不知道‘安份’两個字怎么写嗎!”本以为自己救了执珂后他们对自己的态度会有所改变,沒想到他们還是這么无聊地搬弄是非,不由留哥不生气。 “哼,說吧!”素辛扫了留哥一眼,目光中有些留哥說不准的东西,然后盯着执兄弟,逼他们开口。 “他!”执珂咬咬牙下定了决心,上前一步指着留哥說:“他根本不是‘留哥儿’而是‘宁哥儿’!” 屋子中顿时一片沉默。 好半天,留哥也眨着眼问:“你在說什么?我不是留哥是谁?” “你是宁哥儿,是那個该死的无伤杂种!是二叔和二婶在亲生儿子死后,用你顶替了他的名字!” “你在胡說什么!宁哥儿早就死了!” “死的不是他,而是留哥儿,我早就在怀疑,身体壮健的宁哥儿怎么会在一夜之间得病死了,而天生就病病歪歪的留哥儿又怎么可能一天天变得那么健康了?——别看我那时還小,可我不傻,我清楚地记得一切,本来我還以为是二叔大义灭亲,悄悄弄死了那個该死的杂种,可是前几天看到這個所谓‘留哥儿’的伤口,我知道不是那么一回事!”他指着留哥一字一句地說,“他的毛下面有鳞片!” 留哥不由一摸自己的伤口,受伤后他确实看见過自己的伤口附近有几片鳞片,但是和为他医治的地狼医生一样,以为是敌人溅到自己身上的,根本沒去管過,而平时伤口换药包扎,都是由母亲来做,他更是不会去关心。自己身上有鳞片?他慌忙看着手臂和上身,黑色的毛皮柔软厚实,下面就是皮肤,哪裡有鳞?自己身上长着鳞难道自己会不知道? “他的后腰上,在伤口那裡有!我們都看到了!”执也說。 留哥几下拆掉绷带,但他看不到自己的后腰,求助地向父母看去。 素辛踏上一步,庚娘却张开手臂挡在他面前:“先生,你怎么可以听他们胡說!留哥是我的亲生儿子,我难道会弄错?他伤的這么重,怎么可以把绷带拆下来,怎么可以……”說着又上前慌忙为留哥包扎。 “先生,您還记不记得当年留哥儿刚出生时是什么颜色的?是棕色,可现在他却成了黑色的,您不觉得奇怪嗎?” “那是他小时候生病,之后就……”庚娘忙着解释。 素辛一点也想不起小时候的留哥是什么样的了,有些疑惑。 “先生,你還记不记得小时候的留哥先天不足,一向病秧秧的,而宁哥却十分壮实,怎么可能一夜之间全变了?” 留哥听了這句话,不由打個寒颤,他清楚地记得母亲說過“宁哥儿”是先天不足,体弱多病的那一個孩子,为什么在执珂口中全倒转了。 “如果我們說的不是真的,他又为什么不让我們看!”执珂這么說,挑衅地看向留哥。 “看啊!我才不怕!”留哥伸手又去扯身上的绷带。 “不行,留哥儿,不行!”庚娘连忙按住他的手,“不能拆绷带,不能给他们看……” “娘,我又沒有做亏心事,我怕什么?” “不行,你不懂的!不行!”庚娘用力按住他的手,不让他去拆绷带。 “难道他们說的是真的?娘!让我看看!娘!” “你是我的亲生儿子!娘怎么会弄错?娘怎么会弄错……” “那就更不怕让他们看啊!”留哥不由向着母亲吼叫起来。 “留哥儿,你怎么就不明白,你是娘的宝贝啊……你怎么就不明白……”庚娘說着說着哭了起来。 “静石兄……”素辛转向静石。 “不用看了。”静石面色苍白,想摆摆手,抬了一半却又垂了下去。“我告诉你们实情就是。” “死了的孩子果然是留哥儿?” 静石无言地点点头。 “不是,相公,不是這样,你不要乱說!”庚娘叫起来,双后牢牢抱住留哥,象怕他逃走一样。 “难道你要留哥儿赤身露体出丑之后才說出实情嗎?”静石沉声问。 “扑通!”留哥身体一晃,跌坐在地上。庚娘慌忙去抱扶他,好不容易才让他坐回床上。留哥看看庚娘,看看静石,一家三口相互凝视,沉默无语。 “我……真的不是爹娘的孩子?”留哥嘴唇抖动了半天,才问出了這句话。 “……也该說出实情了!”静石长叹了一声。 当年,静石和庚娘虽然是奉父母之命成的亲,但是夫妻和谐,感觉深笃,不久之后,庚娘便怀了身孕,那时正是若石住到地面上,不再回家之时,有一天若石的妻子,也就是执珪执珂的母亲因为若石的久不归家上门和婆婆吵闹(当时若石和静石的母亲還在世,并且和静石一家同住),作为妯娌的庚娘自然上前劝阻,拉扯之下,被执珪的母亲重重推倒在地(执珪兄弟燥烈、狭隘個性正是遗传自他们的母亲,這也正是洒脱随性的若石无论如何也和這個结发妻子合不来的最大原因)。庚娘這一跌之下动了胎气,使胎儿仅仅七個月便過早来到了世上,而接下来大嫂揭发大伯与无伤勾结,婆婆病重等等一连串家庭变故更是令庚娘大病了一场,当她终于被医生抢救回来一條性命之后,被告知自己再也不能生育了,给她打击更沉重的事是她的儿子,那個過早来到世上的小生命是那么虚弱,几乎连吃奶的力气都沒有,作母亲的马上就明白了,自己随时会失去這唯一的孩子,她每天抱着他,祷告他能活下来,在煎熬中度過着一天一天。她给孩子取名叫留哥,就是希望這個孩子可以“留”下来,可以平安的长大成人…… 就在庚娘承受着如此大的痛苦时,若石死了,静石抱着一個孩子回到了家裡。 這是一個和留哥正好相反,健康、活力十足的孩子,大声地哭,用力地挥动小手,蹬动小腿,看见他更加让庚娘意识到,自己的孩子是无法长久被自己拥有的。 “让宁哥儿,让我的孙子活下来……”静石的母亲本来就重病在床,当得知了长子的死讯后,她对着那個掺有无伤血统的孩子向静石吩咐了這么一句话,便长叹一声,与世长辞了。 祖母死后不到两個时辰,留哥也停止呼吸,结束了他短短五十二天的生命。 丧兄、丧母、丧子…… 一连串的打击击倒了静石,他的毛发在一夜之间白了一多半。 “救救我的孩子!” “让我的孙子活下去!” 当族人知道了他收留着若石和无伤的杂种而纷纷找上门来时,他脑中只剩下了這两句话。他从自己妻子手夺走了婴儿的尸体交给族人,說“宁哥儿死了。” 是啊,死的是宁哥儿,另一個孩子要作为留哥儿,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地长大。 开始庚娘无法接受這一点,她哭闹着要讨回自己孩子的尸体,她决不去看一眼那個叫宁哥儿的孩子,她不抱他,不喂他,不会忘记自己的悲剧正是由這個孩子的父亲引起的。 直到有一天,她为孩子的哭声烦忧着,走到床边准备喝斥几句,然而她一进入孩子的祖母,却看到那孩子一下子止住了哭,甜甜地笑着,被冷落已久的他聪明的向這個有母亲味道的人伸动着小爪子,讨好地吐出了小舌头,努力吸引对方注意自己。 庚娘大哭一声,把孩子抱进了怀裡…… 就這样,两個孩子当中活了下来的那一個成了留哥儿,幸运的是這個流着无伤血的孩子沒有任何无伤的特征,本来就沒有什么族人记得留哥這個孩子什么样,他也就顺顺利利的长大,聪明机灵,甚至被族人誉为天才,就在静石和庚娘以为他可以平安度過一生时,执兄弟凭着小时候的记忆,揭开了這件事的真相。 “我不相信,我是留哥,我不是无伤的孩子!我是留哥!”留哥大叫起来,一下子用力過猛挣开了伤口,血水立刻浸透了绷带。 “你当然是留哥!你是我的孩子,谁敢对你不利,我第一個饶不了他!”静石几步跨到留哥身前,拍拍他的肩膀,“儿子,不知不觉已经和爹一样高了。可是不管你长我大,依旧永远是我的儿子。我是你老子,天塌下来也改变不了!知道嗎!” “嗯。”留哥哽咽着,用力点点头。此时他心中各种滋味翻腾着,說不出是什么感觉。 “庚妹,”静石拉過妻子,他们一家三口并肩而站,对着素辛,静石說:“素辛,你看要怎么办吧,我們一家三口,死活是要在一起的。” 素辛一直沒有說话,静静地看着他们,问:“留哥儿,你自己怎么想?” “我不管!我不是别人,我就是留哥!不论谁来问都一样!我恨无伤,我不信自己流着无伤的血!你想让我說什么!让我承认自己和那种东西有关系嗎!”留哥蝎斯底裡地吼叫。 “我想也是。”素辛缓缓地說,“我族养你长大,我也不信你会因为那些往事叛族。” “我当然不会!我有什么道理要叛族!”留哥又气又急,“我是地狼,永远是地狼!” “对,地狼,”素辛点点头,“留哥儿,你是先生最得意的学生,可以答应先生嗎?不论如何,绝对不要让先生失望!” “我几时让您失望過!” “对,你从沒有让先生失望過,以后也不会。”素辛露出了慈爱的笑容,“留哥儿是地狼族的天才,绝不会让我族失望。” 静石听他這么說,微微松了口气。 “静石兄,這件事除了我們六個還有谁知道?” 静石摇摇头。 “好!”素辛一合掌,“大家记住,此事再也不许說出去,就让他一辈子烂在我們肚子裡!留哥是地狼,永远都是!记住了嗎!”他目光落在留哥身上良久,留哥不由心头一热,眼泪落了下来。 “可是……”听了素辛大大出乎他们意料之外的话,执兄弟忍不住要說什么。 “你们两個!”素辛也把目光转向了他们,“静石兄一向待你们不薄,留哥儿又刚刚才救過执珂的命,你们竟然能翻脸无情,恩将仇报到這种地步,为人可见一斑!从此以后最后给我安份一点,如果今后有什么關於留哥的流言蛮语传到我耳朵裡,我第一個要你们的小命!” “先生……”留哥万万沒有想到一向严厉的素辛会說出這种话来,眼眶顿时红了。 “留哥儿,不论如何,這次先生站在你這边,即使你是若石和无伤的孩子,先生也当你是我族的骄傲。” “先生……我還因为你太严厉而生過你的气……也說過您的坏话……”留哥一下子哭了出来,“你却对我這么好……” “傻孩子,做先生的哪有不被学生气,不被学生骂的。”素辛拍拍他的头,向静石夫妇躬躬手,带着执兄弟走了,估计他是還要训责這两兄弟一番。 屋子裡只留下了這一家三口人。 庚娘還是紧紧搂着留哥不肯松手,静石则和留哥对视着,双方都含着泪光,沉默了半天,留哥才颤声叫:“爹,娘,我……”话還沒有說出口,他突然身体一斜,倒了下去。 不管是庚娘和静石怎么叫,由于触动了伤口和過大的精神打击,留哥還是陷入了昏睡当中。 “……爹……” “不要!” 留哥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又因为伤口传来剧痛一下子倒回到床上。 “又是那個梦……” 留哥现在已经知道那不是梦了。那一切都是他作为一個婴儿,被亲生父亲抱在怀中时亲眼看见的东西,他也知道在自己的“梦中”若石为什么长着静石的脸了,那是因为在潜意识中自己知道,那個是自己的“父亲。” “爹……”留哥捂着脸,无声地抽泣着。 事情已经過去了五六天,对留哥而言却還象在梦中一样。 表面上看来,生活中的一切都一如既往,什么都沒有改变。可是留哥却很清楚自己再也无法象以往一样生活了。 静石和庚娘一样那么疼爱他,把他捧在手心上,只是彼此之间有了一种难言的忧伤。 朋友们来探看他,他无法再象以往那样谈笑自若,特别是面对糕儿时,他都有一种愧疚和歉意萌生——自己身上流着一半杀害糕儿父亲的无伤族的血! 一直嫌躲是床上太闷的留哥开始害怕面对族人,不论对着朋友、长辈還是关心他的邻居亲戚,他都有难以言谕的自卑。 而他最害怕面对的,是庚娘,上次說到“宁哥儿”的死时,母亲悲痛的哭声一直留在留哥心中,“那個孩子……可怜的孩子啊,我抱着他,他一点点变冷,到死去了還抓着我的手指,我可怜的孩子啊……” 留哥已经明白母亲为什么会那样的伤心了,因为死的孩子是留哥儿,是她亲生的骨肉,她唯一的孩子…… “为什么不是我!我要是那时候死了让‘留哥儿’活下来就好了……为什么不是我……那样娘就不会那么伤心了……”无伤,身体裡有无伤的血。 這個事实重重地压在留哥胸口,快充他喘不過气来了。 “留哥儿?”当留哥走到门口时,庚娘叫住了他,开口欲问,却又沒有问出口。 “娘,我想出去走走。”留哥以为母亲又要以自己的伤势未愈为理由把自己赶回床上去时,庚娘却說:“早去早回,别耽误了吃饭。” “嗯。”留哥答应一声向外走去,走了数步又回過头来說,“娘,我只是去地面上透口气,马上就回来了。爹知道我去的地方,您不用担心的。” “去地面上……透口气……”庚娘看着儿子去的背影,她知道留哥這么說是为了让自己放心,可是不知为什么她的心揪得更紧了,“去地面上透口气……”她反复念叨着這句话,并且清楚地记起来,這是那個地狼男子曾說過的。那时她刚刚嫁进這個家,去大厅时遇见丈夫的兄长恭敬地向他行礼时,他就是笑着挥挥手,說了那句话。 “去地面透口气……”庚娘含着泪扭头向静石說,“相公,留哥他为什么說了和大伯一样的话……是不是他也,他也……” “你太多心了,留哥儿可和大哥不同。”静石安抚着妻子,“這些日子也够他受的了,他也许只是想找個地方静一静而已。”口中虽然這样說着,在他眼中留哥的背影却越来越象以前,那個无论在学习、战斗、游戏中总是跑在他前面的哥哥的身影。 “相公,我总觉得我們快要失去留哥儿了。”庚娘啜泣着偎在丈夫怀裡。 静石双手抱紧妻子:“不会的,不论如何,留哥儿永远是我們儿子……永远……” 地面上正下着霏霏细雨。 留哥甩甩头,仰着脸上游丝磐的雨被风吹到皮肤上,空气和雨带着一种清凉的感觉,渐渐洗去了這些日子来一直压在他心头上的郁闷。深吸几口气,他信步向任商居住的山洞走去,這么久沒来,也不知道那裡脏成什么样子?有沒有野兽跑进去捣乱?先打扫一下,再给自己煮一壶清茶吧,這种天气,喝杯清茶最好……他尽量想着這些琐事,免得自己的心裡又回到那些烦恼上去。 跨過小溪,转過林角,一缕清烟映入了眼帘。 “难道……”留哥的心“砰砰”跳了几下,向前疾走,越走越快,不等靠进山洞便大声叫起来:“外公!外公!您回来了嗎?” 山洞边的古松下,正在扇火的青袍老者缓缓回過头来。 “外公,您终于回来了……”留哥张开手扑了上去,当他拥住任商肩膀的一瞬间,忍不住放声大哭了起来,“外公,外公……” “傻孩子,這是怎么了?受了什么委屈嗎?来,告诉外公!” “外公……”数日来压抑在留哥心中的委屈、不解、自怜、畏惧……全都涌了上来,象個小孩子一样拼命哭着,因为只有眼前這個老人才是真正可以了解他一切心情,可以倾诉连父母朋友都不能說的话的对象…… “是這样啊……”任商一边用法术为留哥治疗着伤口,一边听留哥讲完了這些日子来的经历,点着头說:“发生這样的事,难怪你会這么难受。” “我真沒有想到,我竟然是個无伤的孩子!”留哥用力捶着树,“我是无伤的孩子……外公,我现在简直沒有脸去见我的族人了,虽然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可是我不敢再去正眼看他们,一想到无伤……想到无伤曾经做過那么多伤天害理的事!我就……我……”留哥用力咬着嘴唇,“我觉得我自己根本不配再和他们站在一起,一起說笑,一起玩耍了……” “为什么這样想呢?你還是留哥啊,你自己最清楚,你并沒有变成了另外一個人啊。” “可是那是无伤!我有无伤的血!” “唉……”任商仰天长叹了一声,“留哥儿,我想问你,你一直那么憎恨无伤是为了什么?” “为了……”留哥马上如一如十地数着无伤的罪行,“……就是上個月,他们還杀害了糕儿的父亲!”他恨恨地說。 “留哥儿,你說的這些全是你们两族结仇之后发生的事,你知道你们两族之间是怎么结下怨仇的嗎?” “怎么结仇的?”留哥摇摇头,从他有记忆起,无伤就是邪恶、残忍、无耻……一切這样字眼的代名词了,和這样品质的种族为乱为仇是每個地狼心目中理所当然的事,有谁還会去问“为什么”。 “只是因为恨而恨,因为厮杀而厮杀,已经不需要任何理由了嗎?”任商神色沉痛地說,“你们两族彼此的憎恨已经成了习惯,成了传统,成了流传给孩子的一部分了啊……” 留哥看着他,不明白他和意思。 “留哥儿,你是因为這样才把自己有无伤的血统当作一种耻辱对嗎?” “当然是一种耻辱!那样的种族!那样的血统……”留哥皱着眉头,露出难以忍受的神色来。 任商脸上伤痛的表情更明显了,问:“如果无伤是一個善良的、值得尊重的种族,你還会這样受不了嗎?” “当然不。那样的我想我還是很难接受自己不是爹娘亲生儿子的事,可是我至少不会愧对族人,我至少……可是无伤怎么可能是那样的种族!”留哥为外公這种天真的设想感到好笑。 “无伤就是那样一個种族。” 留哥露出一种下巴快掉下来的表情。 “地狼也是,无伤也是,两者都是最善良、平和、坚强而有礼,值得任何人敬重的种族——留哥儿你是他们之间血脉相融生下的孩子,你大可不必需品为自己的血统自卑,因为你有的,是可以在任何种族面前抬头挺胸的血液。” “是不是一直以为,相互仇恨的话,就必然有一方是对的,而另一方是错的?” 留哥点点头。 “谁都沒有错,留哥儿,你们谁都沒有错,你们杀死无伤或无伤杀死你们,彼此相互憎恨,可那不是你们的错……” “那是谁?” “我也不知道……”任商看着远方,“不止无伤和地狼,人类、神民、别的妖怪中也有那样的事发生,两具不同的种族、国家、民族、家族、两個個体,他们都是善良、理智值得尊重的,却偏偏相互仇恨,以血染血,以仇增仇,以杀惹杀,善良的人在杀着同样善良的人,谁也沒有错,谁也說不出为什么!谁也无法阻止……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他仰面向天,吵哑的声音越来越大,仿佛想向苍天问個究竟。一阵闷雷从云层中滚過,雨势骤然增大,就好象冥冥之中的那些造物都也回答不了他的問題一样。 “为什么……”留哥喃喃地念着這三個字,以前他的心中也曾生出過类似的念头,可从来沒有這样清晰過。自己地狼一族当然沒有错,如果无伤也沒有错的话,错的是谁?又错在哪裡?是谁在拔弄這一切? “不!”留哥忽然大叫一声,用力摇头,“外人,我不能再想下去了!我怕我再想下去会变成大伯……我生父那样,会变成地狼族的罪人!”他急促地呼吸着,“我只要好好地過一名地狼的生活,我只要象别的地狼一样就行了!我不想再要這些与众不同的想法了!外公,您說对不对?”他的声音越来越小,终于变成了哀求认可的语调,可怜兮兮地望着任商。 任商闭上了双眼,长吁口气,“对,你說得对,你只不過象名地狼一样生活就行了,你千万不要变成我,变成你爹那個样子,你千万别学我們那些叛经背道的想法,千万不要……” 外公把自己和大伯,不,和我生父若石摆在一起說,难道他也是……留哥一直以来都觉得任商有很多心事,此刻這种感觉更明显了,虽然他自己有着无尽的烦恼,還是忍不住关心起对方来。 “是,外公。” “回去吧,你今天出来的太久了,你爹娘会担心的。” 留哥看看天色還早。 “现在他们心中的苦比你更甚,别让他们为你牵挂了,快回他们身边去,要好好听他们的话,不要让他们为你心焦忧伤,知道嗎?” “嗯!”留哥懂事地点头,又问:“外公,我明天再来见您?” “明天?”任商心头一颤,“不……”拒绝的话眼看就要說出口了,看着留哥依恋的眼神又嗯了回去,“好,明天。” 当留哥沒入地下而去,任商以手抚胸,向天祷告:“老天爷,我发誓這是最后一次,明天,我明天再见這個孩子一面就走,就永远不回来!老天若有眼,就让所有不幸的事冲着我這個老头子来,千万不要再伤害留哥了……” 留哥走在地下,故意避着族人,躲躲闪闪地往家裡走。 “先生。”留哥扭头,看见素辛站在身后。 “你又去地面了?”素辛和他并肩向前走。 “嗯。”留哥默默地点头。 “這個世界上還有很多你不知道的危险,就象你救了人家人家可以反咬一口一样……”說到這裡他顿一顿又說,“所以万事要自己小心。” “是的先生。”留哥恭敬地回答。 “留哥儿,我不是要干涉你的自由,只是如果那位天铁不再来指点你的话,地面那种地方還是不要久呆,在那种陌生的地方,有很多事是防不胜防的。”他边說边看着留哥,担心自己的关心会被他误解。 “我知道先生关心我。”留哥完全明白素辛对自己的关心。 “先生或者罗嗦了点,但是是真心想为留哥儿好。你能明白就太好了。”素辛长叹一声,“先生還指望你为地狼族出力呢。” “先生……我一定不会辜负您的。”自从那件事后,留哥心裡对素辛一下子亲近起来,他知道素辛是位可以象对父母一样依赖的长辈。 “……那一次,我身上就留下了這道伤痕。”素辛边向留哥讲叙自己以前在地面的危险经历,边给他展示自己身上的一道伤痕,虽然时隔多年,但那條由法术留下的伤痕還是看起来十分狰狞。 “這是……五雷术。”留哥看着伤疤,說出了那個法术的名字。 “对!留哥儿好眼力。”素辛称赞說,“這种法术是人类特别擅长的,我当时连闪躲的余地都沒有就被击中了。唉,人类只有短短百十年的寿命,却往往有一些法术厉害的出奇,匪夷所思。” “是啊,人类有些修炼的办法确实很独特。”留哥回忆着任商教给他的法术說,“是我怎么也想不到的捷径。” “喔,留哥儿也和先生一样,在研究人类的法术?”素辛有意意外地问。因为生活环境上的极大差异,地狼族人不喜歡接触外族的法术,如果不是因为百年前和人类修道者之间的那场恶战,他也不会生出研究人类法术的念头。這么多年下来,他越来越发觉人类的法术博大精深,难怪人类修成正果都有如此之多。只是沒有懂得运用的老师从旁指点,沒有一同研究交流的同伴,进步实在极少。听到留哥也懂得人类的法术他一阵高兴,志同道合的话,就算自己的学生他也愿意和他平等地协手共进。 “我觉得人在在修炼的同时往往练习一种人类独有的,他们叫做内息或者内力的法术和他们修炼的事半功倍有很大关系。”留哥說出自己的看法。 “我也這么认为,可惜人类修炼和我們不一样,不是族人之间无私相传,而是师徒相授或者父传子子传孙,代代相传,他们彼此之间都藏私小气,我們异族想从他们那裡学东西太难了。” “啊,先生沒有正式学過人类法术?”留哥這才意识到素辛为什么从来沒有在学课中向学生们传授過明明很有学习价值的人类法术——因为他自己也是一知半解。 “留哥儿,听你的意思,难道你懂得人类的法术?”素辛一下子止住了脚步,急切地望着留哥。 “嗯。”留哥点头,“我学了十年,多少也悟到点东西了。” “真的!”素辛一把抓住留哥的肩,“你真的会!教教先生吧!不,你教我,我叫你先生!” “先生!”留哥吓了一跳,“你别开开玩笑了。” “不,留哥儿,你不知道,我想学人类的法术想了一百年了,如今有了机会我万万不能错過,即使叫我按人类的方式行拜师礼都可以。” “先生……”此时素辛脸上的热烈之情和那個古板严厉的教书先生完全不同,完全沉浸在对知识的渴望上,令留哥不由生出一种知己的感觉。 “先生,我哪裡有资格教您……不過……不過我想我外公,不,我的老师可以教您的。” “你的老师?” 留哥舔舔嘴唇,一五一十地把任商长久以来一直在指点自己人类的法术的事說了出来,虽然外公嘱咐過自己不要說出他的事,可是先生应该不要紧,先生和爹、娘、外公一样,是最关心自己,不论发生什么事都会站在自己這边的人。留哥心裡一直有着那样的愿望,那就是有一天把外公介绍给静石和庚娘,就趁這個机会让這些自己最亲爱的人彼此认识一下吧。 “……先生,明天我去說,我想外公他一定不会拒绝的!” “人类的修道者……” “真的先生,我想他一定会答应的。我明天带回信给您。”留哥看看家门已经在眼前,向素辛行礼告辞,又叮嘱一句,“先生,您别說出去啊,外公不让我說他的事。”說完高兴地向家门跑去。 “人类……”素辛神情复杂地看着留哥的背影,喃喃自语…… “咔嚓。” 高楼顶上胳膊粗的不锈钢护栏被刘地用手捏断了一根。 “那是我第一次违背了诺言……也是最后一次,今生今世,我决不会再违背自己的承诺!再也不会了!” 刘地双眼看着远方重重叠叠,一直延伸到地平线处的楼房,身体微微发颤,手握的越来越紧,整段护栏在他的手下发出“喀喀”的声响来。 周影把手放在他肩上,随着他的手传来的温暖,刘地的呼吸才渐渐平复了下来,又点起了一根烟,开始接着讲叙那段往事…… “行嗎?外公,素辛先生他真的很想跟您学法术啊。”留哥拽着任商的胳膊央求。 “什么……”听完留哥的央求,任商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你把我的事和族人說了!” “沒,我只跟先生一個人說過,您放心,他会保密的!”留哥慌忙解释。 “你這孩子!”任商十分生气,重重地一击石几,“忘了答应過我什么了嗎?” “外公,”留哥半央求半撒娇地叫,“我很想让您和我的家人认识一睛啊,我爹、娘還有先生一定都会很欢迎您的。” “唉……”任商暗暗叹息。事已至此,他也不想再责备留哥,而且他本来就打算今天与留哥告别,远走他乡,留哥就算把他的事告诉了别人,其实也沒什么相干了。 “外公,您坐下,”留哥殷勤地为他搬凳子,又张罗着摆出茶具,“我去打水为您烹茶。” 任商看着留哥忙活着,直到他把一杯香茶双手捧到任商面前,任商才招手要他来到自己面前,用手握着他的手臂說:“留哥儿,其实外公今天是来跟你辞行的。” “什么?”留哥不快地叫起来,“您又要一走那么久不回来?” 任商无言的摇头。 “那么這次很快就回来?” 任商摇着头說:“我這次走了,不回来了。” “为什么?”留哥双手抓住任商的肩,着急地问:“您要去哪裡?为什么不回来?” “我要去人间界,以后就住在那裡,再也不回青丘之国来了。”任商有些怆然地說。 “那……那……”留哥喃喃地咕哝着,事情這么突然,他一时不知道怎么才能留住任商,“如果您走了,我就再也见不到您了……” “聚散离合,世事从来如此,有缘份的话将来還会见面的。”任商忍着心中的不舍安慰留哥。 “人间界那么远……”留哥儿眼眶一红,泪水滚落下来,他知道自己是這一生也不太可能去人间界那么远的地方的,如果任商真的是再也不回来的话,今天一别就真的再无相见之日了。“外公,如果您是因为我对先生說了您的事才生气要走的话,我……” “傻孩子,”任商打断了他,“外公怎么会为這样一点小事离开自己生活了大半辈子的故乡。实在是不走不行啊……其实我早已在人间界住了一些日子了,這次回来,只是为了向你辞行,怕我不声不响地走了,劳你牵挂而已。” 留哥只是流泪,什么都說不出来。 “我也不希望你将来去人间界看我,所以就不告诉你我在人间界的住址了——地狼是不会轻易离开大地,离开故乡的,我希望留哥儿将来象一個普通地狼一样,過平平凡凡、快快乐乐的日子。”他慈爱地抚摸着留哥,“长大了啊,比我刚刚见你的时候高了,也壮了,好好地過日子,别荒废了学问,外公也就放心了。” “外公……”留哥泣不成声。 “男子汉大丈夫,别哭哭啼啼的,来,陪外公喝杯茶。” 留哥抹抹泪水,努力挤出一個笑容,端起茶杯献给任商,又给自己也倒了一杯。 “以前的留哥连茶都不敢喝,现在已经能泡一手好茶了。”任商笑着感叹,把杯子举在唇边,轻尝了一口。 “当啷。”任商手中的杯子落地,摔了個粉碎。 “你在茶裡放了什么?”任商抓住留哥的手腕厉声问。 “什么?”留哥不解地眨着眼。 不等留哥說完话,任商手一松,身体缓缓瘫倒了下去,留哥一把抱住他,焦急地叫:“外公!外公!你怎么了?”任商双眼紧闭,牙关紧咬,已经昏迷過去。“外公!外公!”留哥完全慌了手脚,连连呼唤着,任商一点反映都沒有。 “茶水?”留哥想到任商昏倒前的话,连忙抓過茶壶来,裡面還有大半壶茶水,水是他煮的,茶叶也是他放的,看不出有任何异样。留哥把茶水送到鼻子边闻闻,又伸舌头。 “啪!” 有人一掌打掉了茶壶。 “素辛先生?”留哥看到素辛站在自己的身后,他也顾不上多想,拉着素辛說:“先生,你快看看,我外公他……” “水裡的毒是我下的。” “什么?!” 素辛伸手去抓留哥抱着的任商,却被留哥伸臂格开。留哥睁大了双眼看着素辛:“先生,你要干什么?快点把解药给我!” “你叫他外公?”素辛皱着眉头问。 “是!” “哼,原本以为你是完全蒙在鼓裡的,想不到你早就知道了!你竟然如此的狡猾!” “你到底在說什么!快点给我解药救我外公!”留哥有些急了,怒气冲冲地說。 “拿下!”素辛不再跟他多說,一挥手,七、八個地狼从洞外进来围住了留哥和任商,素辛吩咐說:“把這個无伤和留哥一起带回去!” “你在說什么!我外公是人类!”留哥利爪一挥,那几個地狼都后退了数步。 “人类!”素辛一扬眉毛,“你自己看看他是什么!” 留哥低下头看向怀裡的任商,看到的是一個和他记忆中的任商完全不一样的老者:淡紫的头发、淡黑的皮肤、手背上生着鳞甲…… “无伤!!”留哥惊叫一声跳起来,把任商重重地扔在地上,“我外公呢?我外公呢?怎么着個无伤会在這裡?” “你真的不知道他是個无伤?”素辛眯着眼问。 “为什么?为什么他是无伤?我外公……”留哥张皇到不知如何是好,扎着转。 任商低声叫。虽然他喝下的毒性很强,但是凭着他的高深法力,仅仅這么一会儿他已经可以醒来了。 留哥一步步小心地走到他面前:“你,你……” “留哥儿,外公对不起你……”在這短短一瞬间裡任商看出并不是留哥给他下的毒,露出了一抹欣慰的笑容,“外公,不该回来青丘之国的……”不等他說完,一名地狼用剑柄在他头上重重一敲,他便又昏了過去。 “带他走!”素辛果断地摆手。 “啊……”留哥看地狼们拖走任商,茫然地伸出手想要阻止,但是還是什么也沒有說出口,回過头来求助地看着素辛:“先生,這是,這是……” “唉……看来你是真的什么也不知道。”素辛长叹一声,“你和他来往多久了?” “十,十几年。” “一直认为他是人类?” 留哥用力点着头。 “唉,看来你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素辛长叹一声,“昨天我听你說了之后,便偷偷独自上地面来看過,他当然不是一名人类,而是一個无伤,你真的分辨不出来嗎?” 留哥想要摇头,却又想起了那一次自己遇见的人类,他们的气味和外公有那么多不同。“我以为,我以为……” “這名无伤法力高强,要不是我事先把毒下在泉眼中由你骗他喝下去,凭我們几個還真捉不住他。他這样刻意和你接近,是为了什么呢?” “我不知道……”留哥头昏眼茶,有种无法思考的感觉,茫然地說。 “唉……看来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素辛叹口气,“回去吧,回去再說。”說着拍拍留哥的肩,自己先钻进了地底。 “无伤……外公是无伤……”留哥反复地叨念着,脸上、手心全是汗水,“为什么会這样?为什么?”忽然一個记忆中的片段闪過他的心头:那是他第一次参加狩猎,在路上遇上了一個无伤……经過了這么多年,他都已经把這件事忘记了,可是现在一切又浮上了他的脑海,就是他,那就是任商!留哥清楚的记起了那個无伤的长相。“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开始大声喊叫起来,“到底怎么了!!怎么了!” 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 “爹。”留哥看到静石站在自己身后,“這是怎么了?爹,你告诉我這是怎么了啊?”說着扑在父亲怀裡哭了起来。 静石拍打着他的背,两行浊泪无言的滑落。 “留哥儿真是太了不起了!”朋友们围在留哥身边,举着手指称赞他。 留哥呆呆地坐着,一点也不觉得高兴,因为素辛对族人說,那名无伤是由于留哥出了大力才能活捉的,所以留哥一睛子成了族人中的小英雄。要知道杀一名无伤容易,活捉他们却很难,這個种族往往都是宁死不屈的。 “留哥儿出手,无伤当然手到擒来了!”予深以自己的朋友为傲,挺着胸脯吹牛。 “手到擒来……”留哥苦笑一下,把下了毒的茶奉给一点都沒有防范的任商喝,当然手到擒来。 “留哥儿,无伤是你捉住的;你去求求先生和长辈们,让他们准许我亲手砍下他的头来祭我爹行不行?”糕儿向留哥請求。 “可是你爹不是他杀的!”留哥忍不诠为任商分辨。 “无伤都一样,哪一個不该死!”糕儿恶狠狠地說,“真想挖出他的心出来活活吃掉!” 留哥打個寒颤,低下了头。 “留哥儿,你的神色很难看。”细心的沉珠关切地问。 “沒事。”留哥勉强笑笑。 “是啊,你不說我還沒注意,留哥的气色這么糟!” “你沒生病吧?” “是不是吃坏了肚子?” “留哥儿,你上次的伤痊愈了嗎?” 朋友们立刻七嘴八舌地询问起来。 “我真的沒事。”朋友们的关心从来沒有這样令留哥为难過。 “還說沒事,自己照照镜子。” “是啊,去找大夫看看吧?” “让我给你把把脉。” “别,小心让他给治死!” “我好好的啊,你们多心了。”留哥招架着想架他去看病的朋友们。 静石的声音打断了少年们的嬉闹。 “静石叔。” “大叔好。” “静石叔,您回来了。” 少年们热络地打着招呼。静石的脸色沉重,勉强向他们笑着招呼一下,对留哥說:“留哥儿,你进来,我有话对你說。——你们坐着,坐着,别客气。” “不了,我們也该回去。” “是啊,我們要走了。” “静石叔,我們告辞了,下次来找我爹喝酒。” 少年们见他们父子有话要說,纷纷站起来道别,和留哥拍拍手,搭搭肩,相继走了。目送朋友们走出门,留哥转向父亲,“爹,你有什么事?” “我去看過他。”静石說。 “谁?” 静石看着他。 “外……不,那個无伤嗎?”留哥低下头不看父亲。 “他让你叫他外公的嗎?” “不,我自己要這么叫他的。”即使知道了对方是无伤。留哥依旧不愿意說谎来掩饰自己和他之间曾经的亲密。 静石叹了口气,喃喃地自语:“血缘天性,果然是难盖的啊……” 静石静静地等着父亲說话,他不知道父亲为什么去找任商,也不知道任商会跟他說些什么,其实从任商被捉住的那一刻起,他就什么都不能做,只能等着…… “是,爹。” “他……真的是你的外公啊……”静石用尽了全身力气,說出了這句话。 虽然在心中已经有了种种猜测,也预料到了一丝半点,可是现在這句话是从静石的口中說出来年,留哥张张嘴,却发不出声音来,等他自己感到面上的时,泪水已经不知不觉地掉在地上了。 “去看看他吧。”静石這么說,然后摇着头走了出去。 留哥的心一下子收紧了,他好象听出了父亲的言外之意,父亲是要自己抓紧時間,再去见任商最后一面。 因为知道在地狼族中這名中毒又被捆绑的无伤根本不可能逃走,所以看守牢房的都是些地狼少年,下午被换上的少年中,刚好有留哥的好朋友沉珠。所以当留哥提出要进去时,他想都沒想就答应了。 牢房中,任商被捆在柱子上,身上贴了好几张咒符,遍体都是鞭打的伤痕,他垂着头,双目紧闭,一直到听到脚步声到了面前,才微微扫了一眼,映入眼中的,是他最想见的人。 任商一下子抬起头来。 留哥有些恍惚地看着任商身上的伤,他知道任商的本事有多么大,如果不是中了毒的话,怎么可能這样任人宰割,而他中的毒,恰恰是自己亲手捧给他的。 “他们问我无伤族的事……”任商看他在打量自己的伤,苦笑着說,“可是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已经许多年沒有回去過了——自从带你母亲离开那裡之后,再也沒回去過。” “你真的是我亲外公?” “你真的是我亲外公?”留哥站在任商面前问。 任商凝视着留哥,片刻才說:“我說是孩子,你信不信?” 留哥吸了口气问:“为什么要刻意地接近我?你想对地狼族干什么?” “我什么也不想对地狼族做,我只想看看你——我唯一的亲人,我唯一的骨肉,我那可怜的女儿唯一的孩子……我早就不是无伤族的一员了,我一百年前就厌倦了那些毫无理由的争斗,带着女儿离开了无伤族,后来遇见了你的父亲,他和我一样,是厌倦這些恩恩怨怨的人,……现在我的孩子们都不在了,我唯一的亲人就是你了,留哥儿,虽然地狼族說你死了,可是我有种预感,我觉得你還好好的活着,我在地狼族的附近徘徊了四十年才看到你。我只看一眼就知道你是我的孙子,因为你和我的女儿长的一模一样……留哥儿,外公知道自己给你惹了祸,可是外公真的忍不住不来看你……我听胡兄的话,本来已经去了人间界,可是我想你……留哥儿,外公想看你啊,你现在怪外公吧,我要是不回来就好了!” “你为什么要来?我生活的好好的,你为什么要来!”留哥大声叫,“我的外公在家裡,你根本不是我外公!你說,你是在撒谎!” 任商微微摇着头,双眼定定地看着他。 留哥一扬手,打到任商的面前时却又停住了,咬着牙說:“快說,你是在撒谎!” “我会說的……”任商把目光移开,“我会跟你的族人說,我是想利用你打探地狼族的秘密,你只是被我利用了,毫不知情……如果他们還不相信,你就去找胡兄,他曾经答应過我要照顾你的,有九尾狐出面,估计你的族人不会难为你才对。” “我不是要你說這些,我想听真话!” 任商有看着他苦笑着问:“孩子啊,你要听什么真话呢?” “你!”留哥再次举起手,却又一次无奈的放下去,转身向外走去。 “留哥儿,别忘了我教给你的东西,别忘了凡事要有自己的看法,别忘了,以后有什么事去找胡兄!”任商在后面大声的叮嘱,他知道自己很可能是最后一次看见這個孩子了。 留哥霍地转過身来,猛地一挥手,把束缚住任商的咒符都撕了下来。一旦沒有了這些咒符,任商双手轻轻一分就挣断了绳子,站了起来。他向留哥张开双手: “别過来!”留哥后退了几步大声喊,“我才不会承认你是我外公。但是你沒有害過我,我不能看着你死,你快点走吧,先生他们回来就来不及了!” “你放我走了,他一样不会放過你。” “他们是我的族人,不会对我怎么样的!” 任商摇摇头,凭他对地狼族的认知,知道事情不会象留哥想的那么简单,所以淡淡一笑說:“不,我不能走。我走了,你就要遭殃了。” “叫你走你就走!”留哥急了,抓住任商的手,拖着他向墙壁走去,打算穿墙而上,到地面上去——他是坚信自己的族人不会把自己怎么样的,最多罚自己挨几板子,自己咬牙受着就是了。 当他们走到墙边,却被一下子弹开来。 “留哥,你果然来救他了!” 随着话音,素辛、沉珠和几名地狼从另一边的墙壁中走出来。 “留哥儿,你竟然为了救着着无伤而骗我!”沉珠直盯着留哥,恨恨地說,“亏我把你当成最好的朋友!” “不是的,沉珠,你听我說!”留哥惊慌地說,“先生,你们听我說!” “留哥,我一直以为你既然是我族抚养长大的,自然也应该象我們地狼一样是蜚分明,沒想到,你竟然……我不允许执兄弟說出你的身世,为的是怜惜你身世坎坷,为的是爱惜你的才华,为的是认为偿会叛族!看来我错了,我還是太天真啊!”素辛痛心疾首地說,“我竟然天真到把一個无伤的杂种当成儿子一样看待!如果不是今天我多了個心眼,你现在已经和這個无伤双双投奔他们去了吧!” “不是,先生,您沒错,我還是留哥,我不会叛族的!” 素辛冷冷地看着他說:“好,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现在一剑杀了這個无伤,今日之事就当作沒有发生!”說完拔剑递向留哥。 任商中毒在身,又被符咒禁制数日,加上身上的伤势,完全是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别說是留哥,现在就算是一個小孩子也可以轻取他的性命。 留哥们看看任商,看看面前的剑,摇摇头。 素辛踏一步,又把剑向前递去。 “不!”留哥摇着头,“我下不了手!” “我来!”沉珠虽然弄不明白原委,但是看得出关键在這個无伤身上,他有意为留哥解围,抽剑向任商刺去,想代留哥杀了他,算是给素辛一個交代。 “当!” 沉珠的剑被留哥伸臂挡开。 “留哥儿,你疯了!” “不行!不行!”留哥挡在任商面前,张开双臂护着他,“他真是我外公,我不能害死他!” “他是无伤!” “我是他孙子,我是他女儿的孩子!”留哥自己喊出了实情。 “什么……”沉珠和在场的其他地狼一起看向素辛。 “我是若石和无伤的儿子!他是我亲外公,毒是我给他喝的!许下的誓言也是我违背的!我绝不能再看着他死!”留哥下定了决心,大声說,“地狼也有坏人,小人,无伤也一样,也有好人啊,他离开无伤族很久了,不应该再算我們的敌人啊!我們再恨无伤,也不能這样不分青红皂白先生,您就放過他吧!” “你真要护着這名无伤!” “先生,他是我外公啊……” “哼!非我族类,其心必殊!果然如此!枉费我地狼族养你几十年,你果然還是個无伤的杂种!”素辛毫不留情的下令說:“杀!” “别,先生,听我說,别杀他,他已经离开无伤族很久了!” 任商拉住留哥的衣襟一带,才使他躲過了一名地狼的攻击,喝道:“他们要杀的是你!” “为什么?庆伯伯,山空叔叔,我是留哥啊!你们为什么……”又是一爪抓過,留哥的手臂被抓破了一條血口,留哥看過去,出手的却是沉珠。“沉珠,你也……” “你为什么要背叛!”沉珠毫不留情的又一招過来。 “我沒有!我从来沒有作過对不起我族的事!” “你明明在和无伤交往!” “我沒有背叛,我沒有!”留哥還手一掌,把沉珠打翻在地,厉声喊:“谁都可以怀疑我,你不许!连你也不相信我嗎!你不知道我的为人嗎?沉珠!我向你发過誓,我永不背叛狼族!你忘了嗎?你不知道我从来不食言嗎?” 沉珠看着留哥愤恨的样子,不由停下了手。 “你是我的朋友,你都不相信我! “我……”沉珠一时犹豫了。 “如果有一個人,对你非常非常好,为了你明知道有危险還从人间界千裡迢迢地回来,即使他是個无伤,你能下得了手杀他嗎?你能眼睁睁看他死嗎?何况他還是早已经背离了无伤族的,难道只是和他亲密就算是背叛了我族嗎?”留哥一边保护自己和任,一边声嘶力竭地喊。 沉珠看着這個从小玩到大的朋友,手中的攻击渐渐慢下来,他渐渐退出了战团,咬着牙想了半天,扔下一句:“我去叫静石叔来!”转身跑了出去。 留哥的话打动了沉珠,却丝毫动摇不了素辛他们的杀机,他本领虽高,怎么可能既保护任商又抵挡這么多对手,而且他在打斗中生怕伤到族人,族人们却是招招毫不留情,不一会他身上便大大小小添了无数的伤口。 任商又心疼又焦急,偏偏他自己却一点忙也帮不上,只好压低声音对留哥說:“幻术。” 随着他的话音,反应過来的留抱住他的身体,两人一起不见了。 “是幻术!”素辛一跺脚——本来是以为留哥学到幻术将为地狼族所用的,沒想到会用在今天這种地方。 “退!” “别让他们跑了!” “慢!”素辛阻止了大家:“他们只有一個地方可去——地面!我們漫无目的正好中他们的计,大家招集人手,上地面上。”他沉吟一下,又說:“叫上静石吧……” 留哥抱着任商,紧张地看着大家离去,使用幻术时是不能移动的——他庆幸从来沒有告诉過族人這一点。 “我們走!”任商抓住他他的手,“赶快逃离這裡!” “去哪儿?”留哥六神无主。 “去胡兄家裡,谅你的族人也不敢到他那裡去!” “我想先回家,我娘会为我担心。”留哥收回了法术,拉着任商想往家跑。 一個地狼从门外走进来,拦住他们。 “爹!”留哥看清对方后,眼泪一下子涌出来,“我沒做坏事,可先生他们……” “别說了,快走!”静石一手拉留哥,一手拉任商,向地面上飞奔而去。 三個人到了地面,正好出现在任商居住的山洞附近。 静石松开任商,向他拱拱手:“从這裡去九尾狐族的居住处并不远,我不再远送了,你去那裡暂避,就谁也奈何不了你了。” “多谢。”任商向静石也拱拱手,不由又看向留哥。 留哥站在父亲身后,表情复杂地看着任商,半晌才說:“保重。” 任商刚要說什么,却被静石伸手制止了,静石明白任商想說什么,不等他开口就說:“留哥称是我的儿子,不管到什么时候他都是一名地知名度,你就放心地走吧,我這具作父亲的是不会让他受一丁点委屈的。” 任商长叹一声,又恋恋不舍地看了留哥儿眼,冲静石拱拱手,转身向密林深处走去。留哥一睦看着他那一袭青衫隐沒在树丛中,才移开了视线,他充满依恋地看看自己来往了十余年的這片山林,這條小溪,那棵青松和松下的青石,那座任商居住的山洞……他知道从此之后就象再也见不到任商了一样,自己再也见不到這一切了,因为他已经下定了决心,要象一名普通的地狼一样過日子,再也不随便到地面上来了。 “我們回去吧。”留哥收回目光,向父亲說。 “好,回去。”静石拍拍他的肩,“怕不怕?” 留哥一摇头:“不怕!” “好,不愧是我儿子!走,回去就算地塌下来,有你爹给你扛着。” 父子二人相视而笑,挽着手臂向回走去。即使明知道回去后有一场风暴在等着自己,可是有父亲在自己身边,留哥就什么都不怕。 “留哥儿!静石叔!”不等他们父子沒入地下,就听见沉珠的叫声,接着沉珠就气喘吁吁地从地下钻出来,后面還跟着庚娘。 “留哥儿,静石叔,你们果然在這裡。”沉珠喘着气,“不好了,执兄弟到处去說留哥称是无伤的杂种,素辛先生又說他放走了无伤俘虏,族裡吵翻了天,正一起商量着要来抓留哥儿回去呢。你们快回去解释清楚吧。那個无伤呢?”他东张西望。 “我們让了走了。”留哥平静地說。 “让他走了!”沉珠着急地說,“這样一来你要怎么解释地清楚呢?” “我沒做坏事,怕什么,对不对,娘。”留哥向庚娘笑着說。 庚娘過来摸摸他的脸,笑着点点头。 留哥一手挽住父亲,一手挽住母亲,迈步向回走去。 任商在林间跌跌撞撞地走着,身体裡未清除的毒,身上的伤和暂时无法恢复的法力使他四肢麻木,勉强拖着身体向前走。要到达九尾笏族的住处還要翻過一座山岭,对于册林中的野兽、妖物们而言,這個步履的无伤无疑是一個很好的袭击对象,任商自己心中十分清楚這一点,所以加以了十倍的小心,他现在连御符向胡理生求救的力气都沒有了,只好竭力向前走着。 “任商。” 任商抬起头,面前出现了几名无伤。 “你也有今天。”无伤们冷冷地說。 任商停下脚步,靠在一棵树上。 他知道自从自己离开无伤族后,族人一直将自己视为叛徒,并且从来也沒有放弃過追杀自己的打算。以前是顾忌任商法术高强,而且独来独往,行踪飘乎不定,无伤信很难找到他,但這十余年来为了教导留哥,任商长久地停留在一個地方,终于被无伤们摸以了行踪。 现在任商身上负伤,对无伤而言,正是除掉他的最好时机。 “沒想到沒有死在地狼手中,最后還是要死在自己族人手中。”任商看着步步逼近的无伤们,苦笑一下。他根本无意抵挡,背靠着树,双眼透過枝叶的空隙看着蓝天白云,就让留哥儿以为自己去了人间界,而自己却永远留在這個国度吧。(也许這样就是最好的结局),不然自己孤身一人去遥远的人间办做什么呢?妻子、女儿、女婿……都不在了,只有留哥儿……再也见不到那個孩子了…… “啊……” 一声惨叫,举刀向任商的无伤举刀的手臂飞了出去。 “外公。”留哥从树从中跳出来,他身后跟着静石和庚娘,“我爹說闻到了大批无伤的气味,我們過来看看。” 静石和庚娘亮开了架式,准备对会无伤。 “留哥儿,你不该来的!”任商跺跺脚,“你是個地狼,不要来管无伤之间的事。” “可你是我外公啊……” “留哥儿别說闲话了!”静石厉声說,“敌众我寡,小心了!” 对方有二十名无伤,而他们這边只有静石和留哥可以做战,庚娘也许還勉强可以自保,任商却连站都快要站不住了。毫无疑问是凶多吉少了,留哥和父母都這么想,但是大不了一家人死在一起,有什么可怕的。 “任商,你果然在和地狼勾结。”无伤的首领断言,“今天不要除掉你這個叛徒!” “该死的无伤,谁怕你们!”静石抽出长剑,把妻子护在身后。 “无伤!” “這裡有无伤!” “大家小心!” “传令,戒备!” “小心!” “有无伤,有无伤。” 一阵嘈杂声和脚步声,一队地狼的人马出现在树林中,他们一看见這群无伤,立刻剑拔弩张,全面戒备,留哥脸上顿时露出喜色,松了口气,他却沒有看见,静石和任商两人的神情越发凝重了。 “留哥儿,你果然在和无伤来往!”站在队伍中的糕儿叫。 “沒有,他们是敌人啊,大家来得正好,一起对付他们!” “那么他呢?”糕儿一指任商。 “他……”留哥一时语塞,“他不是……他是早就叛离无伤族的,他是,他是我外公。” “果然,执說的是真的,你是无伤的杂种!”糕儿愤怒地大声叫,“你一直在和无伤来往,我爹的死也是你出卖的吧?你把情报透露给无伤的吧!” “什么……”留哥茫然地睁大眼:“我?那时候我压根不知道自己的身世,怎么可能……就算我知道了,我也還是個地狼啊!糕儿,我怎么可能害你!你是我的朋友啊。” “唰”糕儿抽出剑,割下自己的衣襟丢在地上。与他同时,予等几名少年了作了同样的举动。 “糕儿,予……你们误会了。” “静石先生……”任商低声說。 “……”静石看看眼前族人的愤怒的脸,再看看留哥,又看向任商。 “這個孩子在這裡活不下去了,让我带他走吧……”任商說。 静石举手似乎想摸抚留哥的头,却咬咬牙,狠狠地把留哥向任商的方向一推:“滚!你這個忘恩负义的杂种!” “爹!”留哥向前踉跄一步,难以置信地看向父亲。 “滚!再也别让我看见你!”静石激动地斥骂,“枉费我养你五十年;果然還是吃裡扒外!滚到你的无伤窝裡去别让我看见你!” 留哥象被雷击一样,身体一晃,差点摔倒。 任商一反挽住了他的手臂,,“跟我走。” “不!”留哥回過头来,一扬手甩开他,向父亲奔去,“爹,你不能赶我走!我沒有做過坏事!爹,让我跟你回去,我愿意接受任何处罚!”他的手刚一触及静石,便被对方一记耳光重重打在脸上。“畜牲!還不快滚!”留哥刚刚看清楚父亲眼中的泪光,就被静石勾住衣服摔了出去。留哥在空中翻了個跟头,正好落在任商面前,静石用的力道恰到好处,看起来是力道沉重,其实留哥是轻轻落地,毫发未伤。 任商急忙拉住留哥,防止他再冲過去,留哥似乎明白了些什么,并沒有再试图向前冲。 “拿下。” 带领着地狼前来的素辛一挥手,地狼们向前逼来。执、执珂、糕儿等一帮少年一马当先,各自拔出兵器。 “走!留哥儿,快跟我走。”任商用力拉着留哥。 “爹,娘……”留哥不由流下泪来,向静石和庚娘伸出手,希望父母能和自己在一起,“留哥儿,快点跟娘回去!你是娘的亲生骨肉,不要被人家骗了啊!”庚娘声嘶力竭地叫着,一边拦着族人们叫:“他是我的儿子,不是无伤的杂种!你们要相信我啊!” “娘……”留哥眼眶红了,向她走了几步。 “别過来!你這個小杂种!”静石大喝一声,“我沒有你這样的儿子!” 留哥一下子停住了脚,喃喃地說:“爹……” “相公,你怎么也這么說,留哥儿他是我們的儿子啊!”庚娘拉住丈夫的衣领用力晃动着。 “他不是我們的儿子!他是无伤的杂种!现在又不念我們的养育之恩和他们来往,我們怎么可能容的下這样的儿子!我們族中怎么可能容的下這样的孽种!”他說着,狠狠地瞪了留哥一眼。 “爹……”留哥已经完全听懂父亲的意思了——自己有一半无伤血统的事现在已经举族皆知,自己就算回到族裡去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与其让自己回去之后死在族人手裡,父亲宁愿自己跟他平生最恨的无伤走。“爹,娘……”但是他舍不得就這么走,哀哀地叫着父母。 “走吧,走吧!”任商拉着留哥的胳膊。 “不能放他们走!”几個地狼族的男子叫起来,“见到无伤杀无赦!”他们冲過来,把任商和留哥包围在中间。“他是我的儿子,不是无伤!”庚娘還在和族人纠缠着。而在无伤族的那一边,也有一些男子亮出了兵器,包围向任商和留哥。两個种族都无法容忍自己的族人和对方有交集来往,对于這种叛徒的处置,這两個水火不容的种族到是一模一样的。静石挡开了一名无伤的刀,庚娘则紧紧抱住离留哥最近的族人,不让他再往前走。 “把這些无伤和叛徒一網打尽!” “把這些地狼和叛徒一網打尽!” 两個族的族长几乎同时下了命令。 留哥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爹娘和外公陷在了在這场争斗的中心,双方的兵器、爪牙都袭向他们,不一会他们身上就都带了伤痕。“不要伤我爹娘!”留哥嘶吼起来,手臂一伸,利爪弹出皮肤,狠狠地将最近的地狼打翻在地。现在他顾不得谁是自己的族人而谁是世仇种族的人了——而且他還有族人嗎?不是两個种族都视他为仇了嗎?——不顾一切的和身边所有的对手搏斗着。周围惨叫的声音传到他耳中,飞溅的血花溅到他身上,他分不清自己伤的是什么人:是亲人、地狼、无伤,還是他自己……为什么事情会变成這样?为什么之前還那么宠爱自己的族人会一瞬间变成凶神恶煞?为什么明明是亲人,自己和他相认却必须用死来作代价?我沒有做错事!我沒有伤害過你们中的任何一個,你们为什么却要杀我!留哥一边搏斗一边在心裡呐喊:干脆你们都去死吧!不论是地狼還是无伤,你们都死掉好了! 当一條人影从上空落在留哥的面前时,他想也不想,一爪就抓下去。 一名“人类”老者架住了留哥的手,用沉稳的声音喝道:“统统住手!”对方轻轻一侧身,伸手在留哥臂上一拍,轻易地便把留哥制止了。 “全都给我住手!”来人又大喝了一声。 地狼和无伤们一起抬起头,看向這個单手便制服留哥的老者。 “九尾天狐。”素辛认出了這名老者正是九尾狐胡理生。 “全都住手,听见了沒有!”胡理生冷冷地向几名依旧在搏斗的地狼和无伤喝道。 一旦明确了他九尾狐的身份,全场顿时静了下来,大家的目光全集中在他身上,不知他为何而来。 “唉,早就劝過你,你为何不听。”胡理生转向任商,长叹一声說。 任商垂头无语。 “你们沒事吧?”胡理生放开留哥,同时向他们二人头号,上下打量打量他们后又說,“看来伤的不轻,不過应该沒有大碍。” “天狐,”素辛看着胡理生问,“請问所为何来?” “哼!”胡理生冷冷一哂,一手拉任商,一手拉留哥,向树林中走去。 “且慢!”素辛和无伤族的首领几乎是同时喊,“把我族的叛徒留下!” “你们想要拦我?”胡理生眯着眼睛问。 “天狐明鉴,只求你留下本族的叛徒,不敢阻拦您的大驾。”素辛不卑不亢地說。 “如果我說不行呢?” 无伤们和地狼们一言不发,但谁也沒有让开的意思。九尾狐虽然法力高强,但是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径直带走两名叛徒。无伤和地狼双方人多势众,胡理生也不敢轻视他们。 无伤和地狼此时却很有默契,步步向胡理生逼去。 “哗”“哗”几声,又从树梢间跃下了几條人形,落在了胡理生的周围。這七、八個来者全是神情精悍的青年男子,他们一色全是人类外表,但是身后各自生着九條雪白在尾端有一圈黑毛的尾巴。他们一落地便各自亮出手中的兵器,逼视着无伤和地狼,颇有几分不屑一顾的神情。 這些九尾儿显然是属于同一族中的,很可能便是胡理生的子侄。 “众所周知,我九尾狐族从不過问外事,但是今天事关自己的朋友,我也不得不站出来說几句话了。”胡理生挥挥手让两名九尾狐青年护住任商和留哥,自己负着手慢慢踱到了前面,“不知道地狼和无伤族的各位肯不肯听我一言呢?” 九尾狐族的生力军一出现,等于是他们已经控制了全场,他說的话又有谁敢不听? “地狼和无伤两族争斗已久,這在青丘之国无人不知,本来你们两族深居地下,之间有什么恩怨和地面上的种族也沒有什么相干,可是……”他拖长了声音,看看无伤,又看看地狼,“任商与我相交多年,我深知他的人品,也深知他早已厌倦了你们两族的纷争,早已经移居地面,不再插手你们两族的事了,为什么你们還要苦苦相逼?” “這個无伤的事我們可以不管,留哥是我族一员,他违犯了族规,可要由我們带回去处置。”对于地狼族而言,叛徒比敌人更可怕,也更不可原谅。 “留哥是我的学生!”胡理生一扬眉,“把他交给你们,我颜面何存!” “如果不处置他,我們地狼族以后如何管束族人?”素辛依旧不肯让步。 “唉,”胡理生叹口气,转向任商,“任老弟,看来我們要就此分别了。” 任商握住他的双手,一时哽咽:“胡兄……這辈子认识你是我之大幸!我一再给您添麻烦只怕今生沒有机会报答了。” “這一分手天地茫茫,你要保重。” “珍重。” 两位老者依依惜别,周围的无伤和地狼都不明白他们的意思。 相对唏嘘良久,胡理生拍拍任商的臂:“去吧,我不远送了。” 任商点头,反手拉了留哥就走。 “站住!”地狼们和无伤们同时喝止,他们向前一蹬,九尾狐青年们现时也向他们逼上了一步,双方的气质顿时紧张地让人喘不地气来。 “他们会离开青丘之国去人间界,這辈子再了悄回来了,如果這样你们還要拦他们,别怪我請你们试试九尾狐的手段!”胡理生声色俱厉地說。 “离开青丘之国?”无伤和地狼们中顿时响起了议论声。如果任商和留哥无离青丘之国,再也不回来,再也和地狼无伤两族沒有任何牵扯的话,虽然两族依旧为不能处治他们而遗憾,但也勉强可以接受,并且還能避免和九尾狐结下恩怨的局面。无伤们讨论一会,先收起了兵器,静静从這裡撤走了。 “好,就是這样。”地狼们商量了一阵子也說,“看在诸位天狐的份上,我們饶他们不死,但以后永远别出现在青丘之国!” “不!”留哥大叫了一声,“我不走!”他奋力想挣开拦住他的那名九尾狐,“爹,娘,我不走!我愿意留下来受族规处治!别让他把我带走,我要陪你们回家!放开我,放手……” “留哥儿,留哥儿……”庚娘在静石的阻拦下拼命伸出手,“留哥儿,娘跟你一起走……沒有你可叫娘怎么活……” “娘,娘……放开我……娘……” 拦住留哥的九尾狐伸出手在他后颈一击,留哥顿时昏了過去当他天旋地转倒下去的一瞬间,最后映入眼中的是母亲伤心欲绝的面容,和父亲几乎已经麻木了的面孔上落下的两行泪水,這副画面将印在他脑海中一辈子,也折磨他一辈子…… “带他走!”胡理生果断地一挥手。 一名九尾狐青年扛起留哥,一史执着任商,另有两名一前一后保护着他们,向青丘之国北面的朝阳谷驾云飞去。他们将从那裡越過天梯将任商和留哥送到人间界。 “留哥儿……留哥儿……” 地狼们也向地下撤退,中间還夹杂着庚娘凄惨的哭声。 “唉……”胡理生又长叹一声,他目送着任商的身影消失在天际,知道自己今生也将见不到這位老朋友了,背向子侄们,偷偷拭去了脸上的浊泪…… 人间界。 初春,百花乍放,碧草如菌,山林中充满了生机,不仅动物们欢跃,连妖怪们也呼朋引伴,施春踏青,使整座山林一片热闹。 留哥无精打采地趴在他和任商居住的洞口,半睁半闭着眼睛,对眼前的美景视而不见。 他在昏迷中被带到人间界转眼已经一個多月了,开始他哭闹着想要回去,都被任商阻拦了下来,后来他想趁任商不注意时溜走,但是任商的耳目之灵远在他之上,每次他的行动都在半路上被抓了回来,身处完全陌生的异界,又住在陌生的地面上,离弃了家族、父母和朋友,留哥心中苦涩可想而知,而且他想破了头也猜不通为什么事情会变成這样,为什么会走到這一步,为什么自己明明什么坏事也沒有做,却要被迫背井离乡。 任商从洞中走出来,蹲在他身边温和地說:“你饿了吧?进去吃饭吧。” 留哥把头扭到别一边,闭上了眼。 “留哥儿,你要恨外公就恨吧,外公知道对不起你。” “让我回去见我爹娘我就不恨你。”留哥眼也不睁地說。 “我怎么可能睁看着你回去送死……” “他们是我的族人,不会真的杀我的,我宁愿接受处罚,也想回族裡去!” “天真的孩子。”任商用手抚摸着留哥的皮毛,留哥一抖身子甩开他,向他露了露獠牙。 “傻孩子,你真的以为他们知道了你的身世,還会承认你是族人嗎?” “你爹,我是說若石,他是怎么死的你知道嗎?” “知道……”留哥說起生父若石之死,鼻子一酸。 “他也沒有做過对不起地狼族的任何事,而且他還是一個纯血的地狼,你的族人都不肯放過他,难道会放過你嗎?” “都是因为你!”留哥一下子跳起来,张口向任商咬下去,“如果你不出现,我就可以過安静的日子,我就可以平平安安地過一辈子!都是你的错!我为什么要来打乱我的生活!我一点都不想见你!我一点都不想看见你!” 任商沒有躲闪或還手,任凭他咬住了自己的手臂,留哥一用力,利齿陷入了任商的皮肉,鲜血顺着他手臂淌了下来。“留哥儿,外公对不起你……” “外公……”留哥松开口,扑在任商怀裡哭起来,“外公,我想回家,我想我爹娘……”任商紧紧抱住他,泪水也而落,他知道遥远的故乡青丘之国,自己和留哥都是再也回不去了。 “啊……” 随着一声嘎然而止的惨叫,那個猴妖的喉咽被地狼一只咬断。留哥舔舔嘴唇上的血站了起来,把猴妖的尸体扛在肩上往回走。几只受惊的野兔窜過他的脚边,他连看都不看一眼。 转眼间留哥和任商在人间界已经過了七年。留哥渐渐习惯了现在的生活,也不再吵闹着想要返回青丘之国了,而是潜心修炼,苦练武艺,也开始学习地狼们从来不去学的吸取日月精华、采补、炼丹制药……总之只要是可以增长道行的办法,他都不遗余力地去做。所以這些年来他进步神速,几乎已经可以和任商打成平手了。也为他自己在這個山林中打出了一片小小的天下。 枝叶“瑟瑟”作响,留哥看见头上的树枝间,另一只猴精正在不远不近地跟着自己。 “拿去!”留哥懒得再跟别的妖怪做争斗,撕下手中猴妖的一條腿向树上一丢。树上的猴妖接過去,敏捷地跳到另外一棵树的树枯狼吞虎咽起来。 留哥摇摇头,他至今也不能完全接受“吃同类”這种事。 人间办的妖怪和青丘之国的相比,最大的不同就是他们几乎沒有“同族”這個概念,在青丘之国,不论妖怪、神民還是人类都是以族为单位生存的,同族在一起生活,彼此扶持,也同仇敌恺。但是人间界的妖怪们不同,他们有些也有家庭,但更我的是独居于册林或混迹于人类之中,大多独来独往,彼此沒有舒适种族差异的概念,同族相食和异类相亲一样常见,总之都是合得来的猫鼠也可以做朋友,有了利害冲突同类也血光相见。任商把這种生活称为“独立”和“自由”,并且告诉留哥,不论什么生灵都应该学会自己的心想問題决定問題,而不是套在“种族”這么一個套裡子去想。 留哥不懂。 “如果无伤和地狼们明白世间還可以這样生存,或许他们就不会世代为仇了。”任商曾经這样說過。 虽然留哥不太明白他的话,但是他觉得来人间界生活以后,自己内心深处也有什么变得不同了。 “外公,我回来了。”留哥嚷嚷着回来。来到人间界后只有他和任商两個人,任商又对他包容骄纵,不知不觉中他也就把在族中教养出来的对老幼尊卑的严格划分和周全的礼节抛到了脑后。 一路上他们居住的山洞前的草地,留哥却愣了一下,因为他看到有個“人”和任商并户坐在树下品茶。 任商在山洞前开辟出了小小的菜园,也种了四季的花木,七年下来已经花枝繁茂,此时,任商正坐在青石上品尝新茶,而他的对面端坐着一名青衣男子,和他对饮谈笑。 這是一名用人类外表看起来二十出头的男子,眉目俊朗,气质出尘,他看见留哥们闯来,党身血迹斑斑,手中還拎着一具尸体,微微一皱眉,但嘴角的笑容依旧沒有消失,站起来向任商拱拱手說:“讨饶了。”袍袖一挥,飘然走进了林间,不過几步便消失不见了。 留哥被他看着时不由畏缩了一下,直到他离去后才问:“外公,他是谁?” “木听涛。”任商放下茶盏回答,他看来似乎也有些紧张,“他是這片山林中数一数二的大妖怪,多亏有他准许,当年我才可以在這裡落脚,留哥儿,你可千万不要触犯了他。” “数一数二的……他是這裡的主人嗎?”留哥忍不住问。 “不是,不過也差不多。”任商一笑,“他可是有千年道行的树妖,這裡的大小妖怪都要听他和另一名树妖的号令,沒有谁敢违背他们的。” “他有多厉害?” “深不可测。” “难道比胡先生還厉害?”留哥见過的妖怪之中,道行最厉害的便是九尾狐的胡理生了。 “和胡兄相比,他应该還稍逊一筹吧。”任商想起远在青丘之国的不能想见的朋友,喑叹一声。 留哥沒有注意到他的伤感,看着木听涛消失的方向无限憧憬地說:“我什么时候才能象他一样呢?” 任商担心地看着留哥,留哥如此拼命地修炼,已经完全超出了過去出于求知欲的修炼,任商可以猜到他的心裡在打什么主意,但是既无法阻止,也无力帮助他,或者让他這样总比看他消沉来得好吧。 自从见過木听涛一次后,留哥便一直对他怀着羡慕之心,只是象他這样变化无常,行踪飘忽的大妖怪,岂是容易遇到的,留哥以为自己想见他一面一定很难,却沒有想到不出一個月,便有机会再次看见他了。 他们居住的山林中有一潭深水,位于密林深处,终年不见天日,妖怪们相传其中有一條螭龙居住,而且常常会探爪到潭边掳取生灵为食,所以虽然谁也沒有见過這條螭龙,但是妖怪们轻易都不到那個地方去。 留哥对于這個传闻一向是不相信的,既然是龙何不一飞冲天,蜷缩在這小小的水潭中干什么?它要取食的话,山林這么大,生灵這么多,又何必只限于潭边? 然而這一天,留哥却亲眼看见了龙。 留哥当时正盘膝坐在山巅修炼,忽然山体晃动,地面微摇,一阵闷雷般的响彻云霄声传入了耳中。留哥一下子跃起在空中,远远看去,只见山林深处群鸟惊飞,无数妖怪也各自腾云飞离那裡,那片林子上空被一团黑气笼罩,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接着又是数声惊雷,空中阴云密布,整個天空都被笼罩了,而罩在那片林子上的黑气更加浓厚,隐隐有腥味在风中传递着,留哥凝神细看,隐约看见黑气中有什么巨大的东西翻腾着,鳞爪隐现。 “龙?”留哥喃喃地自语。 妖怪们都在纷纷逃离這個地方,留哥反而小心地靠了上去。他远远地便从空中落下来,躲躲闪闪地越走越近。越靠近那個水潭起是妖气扑面,空气又湿又沾,留哥从沒想到過世间有這样略一动弹就有如此气势,心“砰砰”直跳,但還是一步步走過去,将到潭边,留哥显出犬形潜入地下,只留下一双眼睛在地面上,偷偷查看。 正好看见一條牙张爪舞的黑龙身体猛缩,化身做一名中年男子站到了潭边。 “哈哈,终于也有重见天日的一天!”黑龙张开双手向天狂笑,把树的枝叶都震得瑟瑟发抖。 留哥一闭眼,觉得空气吸张,耳边狂笑阵阵,使他有一种想逃走的感觉。 “今天我要大开杀戒,哈哈,叶灵,木听涛,你们给我滚出来!我要用你们這两块木头打打牙祭!”黑龙一声一声這么叫着,声音在山林间反复回荡,留哥的耳膜都被震得“嗡嗡”作响。 “好大的口气!” 随着一声长笑,木听涛和另外一個妖怪从树梢飞落在黑龙面前。木听涛依旧是那一袭青衫,神态自若,脸挂微笑,而另外一個妖怪却是名女子。她外表看起来年纪和木听涛相仿,穿了一身雪白的长裙,脸颊、皮肤也白皙地出奇,五观精致,身姿绰约,在這昏暗的林中仿佛身上朦胧着一层光芒一样,站在木听涛身边带着一种懒洋洋地神态看着黑龙。 “這大概就是黑龙口中的叶灵。”留哥一看见這個女子就有种惊为天人的感觉,心反而跳得更厉害了。 叶灵和木听涛一来到,便有种淡淡的松香和一股槐花的甜美在林间弥漫,冲去了那种恶心的腥气。 黑龙看见他们,把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响着,“叶灵,你困住老子已经五百年了,想不到還会有和老子面对面的這一天吧!今天不吃了你,我誓不为人!” “你本来就不是人啊!”木听涛“嗤嗤”地笑起来,“在潭下住了五百年把脑子住傻了?” “呜……喔”黑龙大声咆哮着,伸手指点叶灵,“老子不和你们做口舌之争,說,你上你是你的姘头上!” 叶灵本来一直是用一种懒懒的淡淡的神态看着這一切,听了他這句话一下子沉下了脸,眉毛一扬說:“杀了他!”說完自己轻轻抖抖衣袖,走到树边坐了下来,双手抱膝,双眼怒视着黑龙。木听涛一合手掌,向黑龙走過去。 “灵儿一向不喜歡杀生的,你运气不好,”木听涛边走边說,“可怜你偏偏在今天惹她生气——她心爱的兰花谢了,正烦恼着呢。” “听涛!”叶灵皱起眉嗔恼。 “好,不說了不說了。”木听涛摆着手說:“本来最多只用再困你五百年的,今天却要取你性命了,你要恨就恨今天早上踩了那株兰花一脚的妖怪吧。” 留哥听到這裡不由缩缩脖子,他清楚记得自己今天早上上山时把山涧裡的一株兰花一脚踩扁了,难道…… 黑龙一晃身子,顿时风雷大作,闪电舞动中,他化出原形向木听涛张牙舞爪地扑上去。木听涛双袖一挥,被疾风卷落的树叶从地面吸起,随着他的手势聚集成了一條绿色的长龙,鳞爪皆全,在空中翻卷飞腾,对抗黑龙,而木听涛只是站在原地,背负双手,笑着观点而已。 一真一假两條龙相斗了良久,山林中风云变色,两條龙所到之处树林摧折,岩滚沙飞,留哥看得心惊胆寒。抱膝而坐的叶灵却伸手弹掉挂在鬃边的一片落叶,掩口打了個哈欠。 木听涛已经看到了她的厌倦,知道她已懒得再在這裡浪费時間了,便微微一笑說:“不逗你玩了,现在就送你上路!” “谁上路還不一定呢!”黑龙吼叫。 “咄!”木听涛伸手一点,绿龙顿时解体,恢复成万余片叶子,片片都象利刃一样向黑龙射去。黑龙极力闪躲,但還是有不少射中了它的身体,全身鲜血淋淋,从空中向下坠下来,木听涛腾空而起,手点他的额头喝道:“疾!”只听黑龙惨叫一声,头部一下子爆裂开来,木听涛怕血肉脑浆沾到身上,向后飞去,落在一棵树梢上笑盈盈地看着叶灵說:“哼,连我都打不過,還敢向灵儿挑战。灵儿,這下心情好些了嗎?” 叶灵拍拍灰尘站起来问:“我要去看瀑布边的杜鹃花,你来嗎?” “来,当然来。”木听涛从树上跳下来,摊开手,黑龙的血肉残骸中飞出一颗粒闪闪发亮的珠子落在他手心中,留哥知道這一定是那條黑龙的内丹。果然见木听涛把它在手心中掂了几下,然后丢进口中吞了下去。 “小狗儿,你看够了沒有?”木听涛忽然向留哥的方向问,一边又向叶灵說:“這個小家伙胆子很大啊。” “哼,”叶灵用意不明地哼了一声,看来她的心情一点也沒有因为黑龙的死而好转。 留哥从地下钻出来,讪讪地站在旁边,原来叶灵和木听涛早就发现他了。 “這种时候還敢来看的,這山上也只有你了。”木听涛向他走過来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說:“看不出一個地狼有這么大的胆量。” “我……”留哥听出他话中的轻视,想說点什么反驳他,又想不出說什么来。 木听涛靠近他后吸口气,俯在他耳边說:“你脚上有兰花的味道?” 留哥吓得后退了一大步,紧张地看着他。 木听涛把一根手指竖在嘴边,向他挤挤眼,然后又拍拍他的肩說:“你运气不错,那條龙尸吃了也能增加個百十年修为,送给你了。”說完便走回到叶灵身边,相携向林中走去。 只听叶灵的声音传来,依稀是在嗔怪木听涛:“为什么和那只脏兮兮的小狗說话?” “你不觉得他挺有趣嗎?看到黑螭和我們也不害怕。” “我看他是吓得走不动了,我可不喜歡這個种族。” “我到对他挺有兴趣的。” “你敢和他交往,我三天不和你說话……” “哈哈……不至于吧……” 随着他们渐行渐远,声音终于也听不见了。 留哥看着他们离去的方向,又看看脚边的龙尸,用力一扭头,但空气中木听涛和叶灵留下的植物清新的气味却又令他停下了步子,一個人对着水潭发起呆来。 “你居然沒有吃那條龙?” 留哥正象平日一样盘膝打坐,木听涛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他身后,坐下来问。 “我为什么要吃?” “呵呵,好倔的口气!”木听涛问:“我說的话得罪你了?” 留哥哥奇怪地看着他。 “這么用心修炼却不受嗟来之食,不错,很象我年轻的时候。” “年轻的时候?你很老了嗎?” “哈哈,”木听涛不知为什么大笑起来半天才止住笑說:“连說的话都象我当年和叶灵說的一样,叶灵捡到我的时候便对我說我很象她年轻的进修,我也是对她說了那句话。” 留哥一直看着他。 “不喜歡我?” “不喜歡。” “真坦白,我倒挺喜歡你的。”木听涛象对小孩子一样拍拍他的头,“我听任商說過你的事,怎么样人间办住得习惯嗎?” “为什么要苦苦修炼呢?我最近一直在看着你,你的行为已经超過了努力的范畴,应该叫做在拼命了。” “为了回家!” “回青丘之国?哈哈,我认为法力高强了就回得去嗎?” “当然!” 木听涛一捂耳朵:“我又沒有聋,你不用這么大声的,喂,小狗,要不要我来教你?” “你,你为什么肯教我?”留哥不相信地问。 “因为喜歡你啊,不是說你挺象我以前嗎,不過你可别让叶灵知道,她不喜歡地狼、无伤這一类的妖怪——因为她本体的根曾被其中某一种咬伤過大概就是這样吧,她很小性子,很记仇的。”一說到叶灵,他脸上的笑容就变得很温柔,“让她知道是你踩了她喜歡的兰花的话,你就惨了!” “我又不是故意的。”留哥小声咕哝。 “你以为她還管這些啊,說不定把你当作肥料去养花。” “你是不是真的要教我?” “我为什么骗你?最近挺无聊的,教個徒弟来玩玩。” “那,那就多谢你……”留哥不知道是不是应该起来给他行礼致谢,可是木听涛伸长手脚躺在石上,一点为人师表的架子都沒有,他忽然问:“那條龙還在那裡,我說過是送给你的,别的妖怪都不敢去动,你還要不要吃它?”顿一顿又說,“不過已经臭了。”然后笑了起来。留哥看着他,不由也跟着笑起来。 “木听涛,”周影重复着這個名字,“听起来他好象有些象你。” “是我象他。”說到木听涛,刘地脸上终于露出了一抹笑容,“跟着他那么久,不知不觉就象他了。” “后来他就教你法术了?” “对,教了很多年,他是個好老师,也是個好兄长……”刘地的目光又黯淡下来,“他不仅教我法术,還带着我上天入地,开阔眼界,直到那一年,我外公……” 木听涛走进洞裡,俯身向留哥說:“我来守着任老,你去休息休息吧,都几天沒有合眼了。” 留哥摇摇头。 木听涛知道无法勉强他,便在他身边坐下,随手把一碗汤药放在了任商的床头,這是木听涛几天来远涉万裡,去海外的仙山采来的草药煎制的,但是看来已经对任商沒有效用了。 半個月前,任商突然病倒,开始他自己和留哥都以为只是偶染风寒,并沒有放在心上,谁知道病势竟然会越来越沉重,终于倒在床上起不来了。留哥张皇失措,又怕又急,每天守在床前照顾,也求了木听涛四出寻药,但是任商的病情依旧日渐沉重,直到今天为止已经五天沒有醒過来了。 留哥五天来不吃不喝地守在床前,快要被自己心裡不祥的预感压垮了,他不动不语,只是呆呆地看着任商。木听涛盘膝坐在旁边的蒲团上,他已经放弃劝了留哥去休息的打算,因为他心裡很明白任商是因为大半辈子坎坷艰辛,经历了太多的悲欢离合一直沉积心底,郁结成病,到了這個地步,不论是法术還是药石都难以治疗,就让留哥多陪他一刻是一刻吧。 時間一点一点的流過,其间留哥又试着喂了几次药,但是任商喝进去马上便咳了出来,“外公……”留哥抓着任商瘦骨嶙峋的手,哽咽难言。 木听涛深深叹息一声,毅然走過去,他从自己口中吐出一個发出耀眼青色光芒的珠子,伸手一指,珠子旋转着缓缓进入了任商的体内。 “木大哥……”留哥不解地看着他。 木听涛摇摇手,示意他留心任商,這时任商呻吟几声,已经慢慢睁开了眼睛。木听涛知道他们祖孙之间必然有话要說,便负手走出了山洞。 “留哥儿,”任商对于自己的情况了然于胸,他向留哥战抖着伸出手,咳嗽着。不等說出什么话泪水就滚落下来。 “外公,你醒了就好了!沒事了,沒事了,木大哥用自己的内丹救了你!”留哥紧紧握住任商在发抖的手說。其实他和任商心裡都很明白,木听涛的内丹只是在帮助任商撑起最后的精神,并不能治愈他的病,更不能挽住他的生命。 “留哥儿,外公這一走你可怎么办?”任商恋恋不舍答抚摩着留哥,“从此以后只剩你独自在人间界,老天爷为什么不能再给我五十年,不,哪怕只有二十年時間,让我看着你可以独立于世,到时候就算让我下九幽十八狱我也合得上眼了。留哥儿,我死了之后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凡事都和你木大哥商量,知道嗎?” “外公你别說這样的话,我們会一直在一起生活的。” “留哥儿,外公对不起你,如果当年外公不去找你,你现在還可以快快乐乐地生活在青丘之国,說不定早就娶妻生子,享受天伦之乐了,都是外公害的你背井离乡的,外公好后悔啊!這些年只要一想到這些,外公的心裡就象刀子在割一样……”任商边說边用力捶打自己的胸口,他平时很少提到這件事,留哥也不敢去问這些,沒有想到在他的心裡竟然为此有着這么大的悔恨。留哥抓紧他的手,用力摇着头說:“不,我从来沒有后悔遇见了外公,如果时光倒流的话,我依旧会選擇和外公在一起的!即使明知要背井离乡我也不后悔!我知道自己沒有做坏事,也沒有违背自己的良心!” “你是個好孩子,留哥儿,你以后的日子一定要過的快快乐乐的,你一定会比什么妖怪都幸福的……可惜外公看不到了,看不到了……” “外公……”留哥抱着他不住的哭泣,他们祖孙一起漂泊异乡,二十几年来朝夕相伴,如今任商眼看要辞世,对留哥来說宛如世界要崩塌一样,他实在痛苦难当,宁愿自己跟着外公一起死了。 任商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留哥慌忙给他摩挲胸口,好一会他才换上气来,那一刻就在眼前了,他一遍一遍,看不够似的看着留哥,眼睛裡只是流泪,忽然长叹一声:“留哥儿,留哥儿,只要你将来生活的无忧无虑,外公用什么去换都成!”他只着脖子连說了两遍,目光涣散,头微微侧到了一边,嘴唇蠕动一下似乎還有什么话說,终于沒有說出来,慢慢闭上了眼,最后一滴眼泪滑落在枕边,手還紧紧握着留哥的手沒有松开。 一团光影中,那颗青色的珠子从他的体内升出来,投向洞外,倚树而站的木听涛张开嘴,珠子径直飞进了他的口中,此时,洞中已经传来了留哥凄切的哭声。 “唉……”木听涛叹息着,靠着树缓缓坐下去,虽然只是片刻,但是用内丹来支持任商已经支离破碎的原神還是令木听涛元气大伤。 “你還是在和那只小狗来往。”柔美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木听涛沒有回头,只是向身后伸出了手。 “让我看看,”叶灵绕到他前面,双手捧住他的脸,皱起眉头說,“弄的自己脸色這么难看。”她张开口,吐出一道白气注入了木听涛的眉心。 木听涛冲她一笑。但是留哥的哭声一声一声的传来,木听涛收敛了笑容,忧虑地看着山洞,叶灵在他身边坐下,把头靠在他肩上,他们相互依偎着,陪伴留哥一起度過這個肝肠寸断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