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眠》作者:[蘇] 阿·別里亞耶夫

作者:[美] J·J·特倫布利 詹姆斯·E·湯
韓志潔譯

  一、卡爾鬆先生推薦自己的計劃

  “您看怎麼樣?”卡爾鬆先生講完自己的方案之後問道。

  煤炭企業家吉貝爾特沒有回答。他的情緒壞極了。卡爾鬆先生到來之前,總經理剛剛向他報告過煤礦的情況,礦上的事槽透了,出口又有困難。國際市場上蘇聯石油不僅排擠亞洲的,而且也排擠歐洲的競爭者。銀行拒絕貸款。政十府認爲對於煤炭大企業今後不能繼續予以資助。工人在鬧工潮,提出無理要求,不能滿足他們,他們便用淹沒礦井來進行威脅。總該找個出路了。

  正在此刻,命運象開人的玩笑一般,送來那麼一位卡爾鬆和他那份瘋子才能接受的方案。

  吉貝爾特皺着他那焦黃的眉十毛十,用長長的黃牙齒咬着散發着香味的菸捲。颳得淨光的臉上凝結着冷漠的表情,他沉默着。

  然而卡爾鬆並不會因爲對方沉默而感到沮喪。他不是那種類型的人。卡爾鬆沒有固定的職業,也沒人知道他的出身。他身材不高,鼻子短小,剪得短短的黑髮象刺蝟似的立着,動作靈敏,說起話來,有十愛十爾蘭人的口音。他用銳利的目光不斷刺着吉貝爾特無神的疲倦的眼睛,並堅持他那令人不安的想法。“您看怎麼樣?”他重複地問。“鬼才知道這是什麼東四,什麼凍人肉……”吉貝爾特終於冷淡地回答說,並且嫌惡地把煙丟到一邊。

  “對不起!對不起!”卡爾鬆象被彈簧彈起,機靈地跳起來說,“您肯定是沒有理解我的意思囉?……”

  “我承認,我也沒有去理解它的願望。這簡直是愚蠢,是發狂。”

  “這並不是枉想,也不愚蠢,而是偉大的發明,有本領的人可以用它來賺得百萬的金錢!如果您懷疑,那麼請允許我把這一發明的經過告訴您。”

  卡爾鬆就象背誦課文似地背了起來:

  “休眠是俄國一位學者巴赫門捷耶夫偶然發現的。在研究昆蟲體十溫十時,這位學者發現在逐漸降低昆蟲體十溫十時,體十溫十逐步下降,降到攝氏零下9.3度後,馬上又升到零度,然後又繼續降下去,直到和它周圍環境的十溫十度相同,大約是零下22度。此時昆蟲處於特殊的狀態,既不是睡,也不是死:生命的過程全部停止,就在這種凍僵的狀態中它可以無限期地躺着。但只要小心地把十溫十度提高,昆蟲便若無其事地重新復十活。試驗過昆蟲之後,巴赫門捷耶夫又試驗了魚類。比如他曾凍過鯽魚,巴赫門捷耶夫把這種凍僵的狀態,稱爲休眠狀態。休眠的魚在兩個月之後經過加十溫十,又若無其事地在水中游十動。

  “學者逝世,中斷了這樁有趣的試驗,後來就被人們遺忘了。常有這樣的情況,俄國人發明之後,外國人便坐享其成。諾您回憶一下雅波羅科夫,回憶一下無線電報發明者波波夫,再回憶一下齊奧爾科夫斯基……這次也是一樣。德國的什坦因烏茲把巴赫門捷耶夫的這一發明應用在實際生活中:運輸並儲存活魚。您是知道的,他賺了上百萬的利潤!”

  吉貝爾特逐漸感到有興趣,開始比較認真地聽卡爾鬆的講述。

  “感謝您的報告。”他說,“我自己也不斷喫到遠海運來的活魚。至於怎樣凍那些魚,我卻沒打聽過。怎麼個凍法不都是一樣嗎?只要魚是絕對新鮮就行。您說什坦因烏茲作這個買賣賺了上百萬嗎?”

  “何止百萬千萬!他現在是德國最大的富翁之一!”

  吉貝爾特沉思不語。停了一會,他說:“人家凍的是魚啊,而您提出的計劃是:凍人!這怎麼可能呢?”

  “完全可能!現在已經可能了!巴赫門捷耶夫曾給所謂的冷血動物如旱獺、刺蝟、蝙蝠等進行過休眠試驗。至於十溫十血動物,他就沒來得及進行試驗,然而俄國征服睡眠的著名學者萬格爾發明出一種改變血液成分的辦法,使十溫十血動物的血和冷血動物的血相似。這樣他就很順利地‘凍上’一隻猴子,以後又使它復十活了。”

  “但它不是人啊?”

  “哪有什麼區別呢?”

  吉貝爾特不滿意地把頭一甩,而卡爾鬆卻笑了。

  “我只是從物理和生理角度說的。猴子血液的成分和人類的完全相同,絕對相同,這是非凡的,但也是完全可以實現的前景:把大批人凍起來,哦……哦,我指的是失業者。誰還不知道煤炭企業正在發生危機,再說又何止煤炭企業呢?遺憾的是,定期的經濟危機伴隨着失業成爲我們資本主義社會的一大災難。共產十十黨十十人常因此進行煽動,說什麼資本主義社會的內在矛盾將造成它自身的崩潰。讓他們慢着爲資本主義唱葬歌吧!資本主義會找到出路的,而出路之一就是我提出來的這個辦法!

  “危機剛一到來,我們就把失業者凍起來,放在特製的冰窖裏。危機一過去,需要勞動力時,我們就給他們加十溫十,請他們下礦井榦活。”

  卡爾鬆充滿了靈感,象個演說家滔十滔十不十絕地講。

  “哈,哈,哈!”吉貝爾特忍不住了,“您真會開玩笑啊!……先生。”

  “我姓卡爾鬆。其實我講的是很嚴肅的事。”卡爾鬆似乎受了委屈。

  這個人引起了吉貝爾特的興趣。

  “是啊,”煤炭企業家笑着繼續說,“日子有時不好過啊,有時甚至想把自己凍起來,等着好時光!那麼您那個瘋狂的方案要突多少錢呢?要蓋專用的建築物,保持一定的十溫十度!”

  卡爾鬆舉起一個指頭,然後把它貼在他那刺蝟般的頭髮旁邊,說:“這裏全想好了!我的計劃很簡單!您作爲一個煤礦主應該清楚,地層中每七十英尺的深度,地十溫十便增加一度。您同樣應該知道,極圈外格陵蘭地區,在古穆博裏達冰川發現有極其豐富的煤層。只要煤炭市場一恢復,您就可以開始在那裏開採。您將會有不同深度和不同十溫十度的礦井。一年四季中那裏的十溫十度也不會發生變化。只要稍加改造,這些礦井就可以爲我們的目的服務。我不準備給您增添麻煩去詳談這些細節,但在您需要時,我可以提出詳細的技術計劃和預算。”

  “真是個有趣的人。”吉貝爾特想,並向他提出了問題:“請問,您是作什麼的;工程師,科學家,教授?”

  “我是個買空賣空的計劃家!科學家和教授們善於蹲在試驗室裏孵化美妙的蛋,但是他們想不到把它打破作成美味可口的煎蛋!應該學會從非物質的想象中,得到物質的英鎊!”

  吉貝爾特笑了笑,想了想,然後把煙盒送給了和他談話的對方。

  “勝利了。”卡爾鬆用桌上的電打火器吸着煙的同時,高興地想。

  但吉貝爾特還是沒有投降。他說:“就算這一切都行得通,但必然會有一系列的阻力。首先就是,我們能得到政十府的批准嗎?”

  “如果我們能夠證明休眠對人類完全無害,政十府爲什麼會不批准呢?咱們的政十府完全會理解到它的社會意義。”

  “不錯,是這樣,”吉貝爾特想到政十府保守十十黨十十中大多數人那和煤炭企業的利害有關。

  “其實,最主要的問題在於工人會不會同意?他們會不會同意在失業期間暫時死亡?”

  “會同意的!苦難會迫使他們同意!”卡爾鬆滿有信心地說。“許多人被十逼十得投河、上吊,而這不過是臨時休息!當然得作好宣傳工作。首先得找幾名勇敢的人同意去休眠。而這最初的幾個人,應當得到一大筆錢以資鼓勵。等他們‘復十活’之後,應該利用他們當廣告招牌。同時在前一個階段對他們的家屬還得進行一些資助。當然少不得還要堵一堵那些工人運動領袖人物的嘴。以後呢,您會看到,一切都會非常順利。失業者會全家被‘凍起來’。社會上的一大危害——失業,也就被消滅了。您不再有壓力了。您的前途將無可限量!百萬,千萬的金元將流入您的保險櫃和不燃十燒的保險箱!決定吧!只要您說個‘是’,我明天就把所有的計劃和預算捧在您的面前。”

  理智清楚地告訴吉貝爾特,這個幻想的計劃純粹是冒險。但是,不可避免的總崩潰使人產生恐怖,從而最冒險的事也敢去較量一下,吉貝爾特現在的經濟狀況正是這樣。而這個卡爾鬆所描述的前景卻又那麼誘人!這位企業家、大投機商意識到自己竟抓住“凍人肉”這一不現實的稻草來自救,因此深感羞愧。

  “您的方案太不一般了。我考慮考慮再答覆您!……”

  “考慮考慮吧!”卡爾鬆表示完全同意,從沙發上站起來。“我不再打攪您了。”他滿意地微笑着走了出去。

  當他走到金融中心區十騷十亂的大街時,高興地喊道,“咬鉤了!”

  二、奇怪的顧客

  “卡爾鬆,您使得我破產了!”吉貝爾特帶着不滿的神色說,“我花了鉅款來裝備地下冷凍室。出廣告,寫宣言也花了許多錢。報紙也進行了宣傳,咱們對第一批人還許諾了高酬的獎金,但一個多月來竟沒有一個人肯第一個作休眠的公開試驗。卡爾鬆,工人的生活顯然並不像社會主義者所叫囂的那麼困難!再說,既然休眠並不是什麼可怕的東西,卡爾鬆,您爲何不自己作第一個試驗呢?”

  “我嗎2”

  “是咧,就是您[”

  “我本人嗎2”·R爾鬆又問一句,就搔了接他那針刺般的頭髮。“我情願2是啊[真的[我完全同意J但是這整個事業怎麼辦呢?它也將和我一同睡去2這不行,別人睡時,總要有人更十精十神些1我是個計劃者2如果沒有我這樣的人,整個世界都會處於體眠狀態2”

  輕輕的敲門聲使得他們停止了拌嘴。

  一個極瘦的、胖子上統着十毛十圍巾的人走進事務歷來。內強烈的燈光照在這個人的眼鏡片上,好象兩盞汽車燈。咳嗽了一陣,把報紙遞過來:

  “我是爲這廣告上的事來的。你們好!請允許自我介紹一下,我叫艾杜阿爾德·列斯里,天文學家。”

  卡爾鬆象球一般滾到來訪者身邊:

  “歡迎,歡迎!請坐!您願意接受試驗嗎?我們的條件您清楚嗎?我們將付給您一筆款,而且一旦……嗯……您家用的生活將有保障。不過,當然不會發生那樣的事!……”

  “不需要!咳……咳……我不需要獎金。我的名字似乎就能證明我這人並不缺錢。”列斯里皺了皺眉,“我有另外的原因……咳……咳……可恨的咳嗽……”

  “是爲科學的目的嗎?”

  “是的,是科學目的,但並不是你們所想的那種。我已經對你們講過,我是天文學家。我有一部有價值的關於獅子星座十一月流星羣的著作……”

  列斯里捂着胸口又咳嗽起來。咳嗽一陣之後,他輕鬆些,便激動地講起來:“一七九九年古姻鮑利夫曾在南美觀察這一星羣。他卓越地描寫了這一奧妙的現象。在那以後於一八三三年或一八六六年獅子星座的流星就曾接近過地球。再隔三十三或三十四年,也就是在一八九九年我們曾期待它們再次到來。但這時它們突然發生了不幸……是的,是不幸!它們靠近了木星,木星的吸引力使得它們脫離了正常的軌道,現在它們在距離地球二百萬公里的軌道上運轉,因此我們幾乎看不見它們……”

  他停了停,還要咳嗽。

  卡爾鬆早已表現出不耐煩,忙着插空說道:“請問,可敬的教授,獅子星座流星羣和木星與我們的事業有什麼關係呢?”

  列斯里把長脖子一伸,用教訓的口吻說:“年輕人,請您耐心地聽着!”他示威似的在椅子上轉過去,面對着吉貝爾特說:“現在我在進行復雜的計算,這就不詳細說了。這些計算關係着獅子星座的情況。我可敬的同行札烏爾要駁倒我計算的準確十性十……”

  吉貝爾特和卡爾鬆十交十換了個眼色,來人是不是個躁狂患者?

  列斯里看到了他們的目光,又把脖子伸了伸,圓眼鏡向着天花扳,似乎要把自己的思想十交十給上帝,他最後說:“我有病……患的是末期肺結核症。”

  “可敬的教授,您可是找錯了門啊!”卡爾鬆說。

  “沒找錯!請您聽完。我有病,很快就要死亡。而我們能看到獅子星座的日期,只能是在一九三三年。我不會活到這一天。然而只有進行再次的觀察之後,才能證明我的計算是正確的。因此,我來請你們讓我馬上休眠,於一九二三年讓我復十活,然後再休眠,於一九六五年再復十活,再一次於一九九八年復十活,最後一次於二○二一年復十活。明白了嗎?”列斯里說完把自己圓圓的鏡片對準兩人停住了。

  “完全明白了!”吉貝爾特回答說。“但是,可敬的教授,到那時,您那位學術上的對手可能早已離開了人間,您向誰證明您是正確的呢!”

  “我們天文學家生存在永恆的世界中!”列斯里自豪地說。

  “達太有意思了,”卡爾鬆說。“我看休眠對於天文學家來說,是個極好的東西。比如您爲了要驗證您的數據,可以在太十陽十熄滅的時候復十活。但我們不是天文學家。較近的未來使我們更感興趣。現在我們需要做一次試驗來證明休眠是完全無害的,對生命毫無危險。因此我們的條件是,這次休眠的時間不超過一個月。第二個條件是,休眠手術和復十活過程要公開進行。”

  “這我同意。但一個月對我來說可太短了!”他很遺憾地開始把圍巾纏在長脖子上。

  “等等,”吉貝爾特對他說,“咱們可以這樣辦:一個月之後我們使您‘甦醒’,然後再按您指定的日期進行休眠不好嗎?

  “好極了!”列斯里高興地說,“我已經準備好了!”

  “您應該寫志願書,說明您自願進行休眠,一且發生不十良後果不追究我們的責任。這不過是個手續,然而……”

  “同意,我完全同意!來,我們握手吧!需要我來的時候,就通知我好啦!”

  列斯里興高采烈地走出了事務所。

  “怎麼樣?咬鈞了吧?”列斯里走後,卡爾鬆拍了拍吉貝爾特的肩膀,說出他最順口的一句話。

  這狎暱的動作使得吉貝爾特皺了皺眉。

  “不完全符合我們的要求。如果是來個工人嘛,回到礦上還可以作作宣傳。”

  “工人也會來的!正象這位天文學家說的那樣,應該有耐心,年輕的朋友!”

  “可以進來嗎?”一個十毛十蓬蓬的頭探進事務所的門裏。

  “請進!”

  一位身着黃色方格西裝的青年走了進來。來人手拿着寬沿帽作出在舞臺上行禮的姿勢之後,自我介紹說:“梅列,法國詩人。”

  他沒等對方答話,便拉着長聲朗誦起來:

  “我已厭倦於期待,

  也不願繼續追求,

  喜怒哀樂已使我煩膩,

  其如去享受虛無。

  進入永遠的夢鄉,

  拋卻人間的幻想,

  走向長眠美妙的世界,

  六神百感全遺忘。

  把我凍結起來吧!

  我已經準備好了。

  讓那熱情的眼淚

  復十活我冰冷的十十屍十十體吧!

  “錢什麼時候給,是現在,還是甦醒之後?”

  “以後給!”

  “不幹!鬼才曉得你們是否會讓我復十活。付給我一桶酒的錢,讓我陶醉這最後的一次,然後你們就爲所欲爲吧!”

  這位十毛十蓬蓬的詩人使得吉貝爾特很感興趣。

  “我可以預支您五英鎊。這夠您用嗎?”

  詩人的眼睛裏閃出飢餓的光。五英鎊!真正的五英鎊!這位靠四行詩和八行詩活着的人突然要得到五英鎊!

  “當然!既然把靈魂賣給了魔鬼,那就情願用血來簽名!”

  詩人走後,卡爾鬆馬上攻擊起吉貝爾特來:“您在抱怨我用錢太多,自己卻把錢白白十浪十費掉。您幹嘛要預支他錢?您沒看出這是個什麼人物嗎?我就拿五英鎊和您打賭,他不會再回來了!”

  “打賭就打賭!咱們看看!今天倒是很運氣!看一下,又有誰來了!”

  一位服裝講究的青年走了進來。

  “我姓列斯里!”

  “又一位列斯里!難道所有的列斯里都熱衷於休眠嗎?”卡爾鬆叫了一聲。列斯里笑了笑。“我沒弄錯。這就是說我的伯伯已經來過。我叫亞瑟·列斯里。我的伯伯、天文學教授艾社阿爾德通知我一個非常可悲的消息,說他要進行休眠試驗……”

  “我還以爲您自己要進行這有趣的試驗呢!您考慮一下吧,這能協您成爲倫敦最時髦的一位青年!”卡爾鬆又甩出了魚鉤。

  但是這條魚卻不肯咬鉤。

  “我可沒必要用這種古怪的行爲來揚名。”青年稍帶高傲地故作謙遜地說。

  “那麼您是爲自己的伯伯擔心嗎?完全沒有必要!他的生命不會有一點危險!”

  “真的嗎?”亞瑟·列斯里認真地問。

  “完全可以放心!”

  “沒有任何危險!”青年小聲重複了一句,而卡爾鬆似乎聽到他更小聲地補充了一句:“太遺憾了。”“您不能說服我伯伯不進行這種試驗嗎?要知道,他有結核病,他那樣虛弱,未必適合作這種試驗。您們的聲譽有一敗塗地的危險。”

  “我們對成功完全有信心,所以沒有任何危險。”

  “您聽着!如果您們拒絕我伯伯做這次試驗的對象,我會付給你們一大筆錢!”

  “我們是不受賄的,”吉貝爾特參與了他們的談話,“然而如果您把理由講清楚,也許我們會同情您。”

  “理由?哦……哦……它的實質太難出口了……”

  “我們是可以保密的!”

  “儘管這使人很不愉快,我還是應該坦率……是這樣,我的伯伯很有錢,非常有錢。而我……則是他唯一的財產繼承人。伯伯患的是不治之症。醫生們說,他已經不會活多久。很可能幾個月之後,這筆財產就歸我所有。我有個未婚妻,現在自然迫切需要財產。正在這時,他偶然看到了你們的廣告,便決定去休眠,睡上百八十年,併爲了要看看什麼流星,而指定甦醒的日期!請你們想想我的處境。要知道,在我伯伯休眠期間,法院是不會把財產判給我的!”

  “當然不能!”

  “這就是了!那麼繼承權就完蛋了!這財產只有我的十代子孫才能得到!”

  “我們可以把您和您的伯伯同時‘凍起來’。您可以象木乃伊一樣,躺在那裏,直到財產歸您所有爲止。”

  “謝謝您吧!這樣,說不定要躺到天塌地陷的那一天。您麼樣,您們拒絕給我伯伯作這次試驗嗎?”

  “我們自己宣佈過,要找志願者,現在沒有理由拒絕他啊!”

  “這是您最後的答覆嗎?”

  “是最後的答覆!”

  “這對你們會更糟!”亞瑟·列斯里把門一摔,走出事務所。

  三、不肯罷休的侄子

  人類休眠的第一次試驗決定在倫敦專門租用的大廳裏當衆公開進行。巨大醒目的廣告把觀衆引進白色的大廳裏。雖然廳里人山人海,但裏面的十溫十度仍保持在零度以下。爲了不給觀衆留下不愉快的印象,往體內注射特殊藥物使血液近於冷血成分的手術是在專門的手術室內進行的。手術室只有被休眠者的親人或朋友纔可以入內。

  艾杜阿爾德·列斯里作爲天文學家和往常一樣非常準時,他一分也不差地於正午十二點整來到指定地點。

  卡爾鬆一見這位天文學家便驚呆了——他瘦得不成樣子。每當教授嘆口氣時,脖子上的喉結便痙孿地十抽十搐,咳嗽時,手帕上有斑斑的血跡。

  “這可有些不好,”卡爾鬆一邊扶着天文學家走向專用的房間,一邊想。

  滿面愁容彷彿爲親人送葬的侄子緊跟在天文學家後面。

  觀衆貪婪地注視着這位天文學家。新聞記者的照像機不斷咔咔地響。

  列斯里走進手術室後,門關上了。觀衆開始觀看設在大廳中間高高的休眠臺,人羣中不知是誰把它稱作“斷頭臺”。

  “斷頭臺”很象兩個巨型的雙層玻璃魚缸。這是雙層的玻璃箱。小箱是裝人用的,它的外層箱中有降十溫十設備。

  其中一個“斷頭臺”是給列斯里準備的;另一個是梅列的,這富有詩意的青年遲到了。

  醫生們在手術室裏檢查列斯里的脈搏和心臟,進行準備工作,卡爾鬆一連幾次跑出去看梅列爲何還不到來。

  當他第三次跑回手術室,大聲對吉貝爾特喊到:“怎麼樣!我說的對吧,梅列竟沒有來!”

  吉貝爾特聳了聳肩。

  正在此刻,手術室的門大敞開了,詩人出現在門口。從詩人的面孔和衣服上都能看出他昨夜過得很不好。他兩眼醉意朦朧,臉上凝着癡呆的微笑,走路好象腳下無根,這都說明昨天晚上的酒勁至今還沒散去。

  卡爾鬆氣呼十呼地對梅列嚷道:“喂,這可太不象話了!您喝醉了!”

  梅列東搖西晃地笑着說:“我們法國有個風俗十習十慣,對於判處死刑的人,要滿足他最後的要求,請他喫最美味的酒和菜,所以人們既然要死,那就拼命狂飲。你們想把我凍僵,這是半死不活。因此我喝酒時,也就留有餘地,一半清醒,一半醉……”

  這話被外科醫生的喊聲所打斷:“等一等!把新溶液拿來!把它倒在新的消過康的杯子裏!”

  卡爾鬆回過頭來。艾杜阿爾德·列斯里半光着身十體坐在白色椅子上,用塌陷的胸膛艱難地呼吸着。外科醫生用鑷子夾十住已切開的血管。

  “您看到嗎?”外科醫生很激動地對高舉着裝有化學溶液玻璃缸子的護十士說,“溶液是渾的!換一份溶液來!它應該是完全清澈透明的!”

  有人把盛着新溶液的缸子十交十給了護十士。

  “您覺得怎麼樣?”

  “還好,”天文學家說,“謝謝您。”

  繼列斯里之後,梅列也作了注射手術。

  他倆穿着布制的輕便寬大的服裝走進大廳。

  激動的人羣靜了下來。列斯里和梅列登着小梯走上“斷頭臺”,躺在爲他們準備好了的玻璃棺材裏。

  梅列躺在白色的十牀十單上之後,突然又用沙啞的聲音朗誦起古羅馬詩人恩尼烏斯寫給斯採比恩的墓誌銘來:

  “這裏埋葬着的人

  享有最高的榮譽,

  無論是國人或遊客

  都向他表示無限敬意!”

  接着他就象醉漢一般疲倦地酣睡起來。

  艾杜阿爾德·列斯里象死人一樣,躺在那裏。他的臉變得尖尖的,呼吸短促,宛如短促的嘆息。

  外科醫生看着體十溫十計,開始降低玻璃箱內的十溫十度。

  隨着十溫十度的下降,拉列的鼾聲逐漸停止。列斯里還在微微地呼吸。杭列的手動了一兩下便靜止了。列斯里的眼睛沒有閉緊。終於兩人停止了呼吸,列斯里的眼睛蒙上了一層霧。這時玫璃蓋蓋在“棺材”上,箱子裏不再進入空氣。

  “攝氏二十一度,休眠開始!”

  十分寂靜的大廳裏傳出了外科醫生的聲音。

  觀衆慢慢地走出大廳。

  吉貝爾特,卡爾鬆,以及外科醫生一同來到了事務所。外科醫生馬上坐下來進行某種化學試驗。

  吉貝爾特皺起眉頭,說:“這些事畢竟令人非常不愉快。我原來提出只讓觀衆看看甦醒的過程,這建議還是對的,別人看了這種葬禮,就不會同意進行休眠了。幸虧這個十浪十蕩的傢伙梅列在這個葬禮的悲劇中還出了點滑稽的洋相。”

  “您的話也對,也不對,吉貝爾特。”卡爾鬆說,“調子確實是低沉的。但觀衆應當自始至終都看得清清楚楚,否則他們不會相信!在我們的‘死人’旁邊有監督值班員。無論是白天或是夜晚,觀衆都可以來參觀。如果說在葬禮上我們是輸了一着,那麼在復十活時,我們就會贏得更多!我所關心的是另外一件事:輸液的手術既複雜,又令人不愉快。如果大批人要進行休眠,那就很不方便。有人寫信告訴我說,萬格爾教授發明出一種氣體藥物,給人嗅了之後,就能改變血質。”

  “鬼東西!我一看就懷疑了!”外科醫生拿着一個裝有液體的試管突然說。

  “怎麼回事,醫生?”

  “問題是咱們的全部試驗和列斯里教授的生命差點沒完蛋。你們可記得,當我要給教授輸液時,這液體變渾了的這件事嗎?這種現象是不應該有的。我是在消毒極嚴密的條件下親自配製的這液體。因此我要確定它發渾的原因。”

  “您的檢查結果怎樣呢?”吉貝爾特問。

  “裏面有氫氰酸。”

  “劇毒!”

  “是劇毒的一種。能使人即刻死亡,而且無法搶救。”

  “怎麼進到那裏去的呢?”

  “問題正在於此!”

  “這是亞瑟·列斯里乾的。天文學家的侄子沒死心。吉貝爾特,您還記得他的懇求和威脅嗎?真是個壞蛋!您可注意到他裝得那悲痛的樣子嗎?”

  “他怎麼會有機會幹出這件事來呢?他似乎並沒走近手術檯前……”

  “是啊,”外科醫生深思地說。“會不會有別人蔘與了這件事。也許是護十士?……”

  “這事應該報警!要知道,這是犯罪!”吉貝爾特激動地喊着說。

  “絕不能報警!”卡爾鬆反對說,“這對我們很不利,特別是不能讓工人知道,因爲工人是我們的主要對象。再說警察又能怎麼樣呢?我們能指控誰呢?就說亞瑟·列斯里有嫌疑?咱們有什麼證據來證明他犯罪呢?”

  “也許您說得對,”吉貝爾特若有所思地說,“但無論如何,我們得十分警惕。”

  四、死者復十活

  過了一個月。在臨近“死者復十活”日的幾天內,人們都很激動。大家在爭辯休眠者究竟能否復十活。

  復十活日的前夕,外科醫生在吉貝爾特和卡爾鬆的陪同下檢查了列斯里和梅列的身十體。他們象兩具十十屍十十體,沒有呼吸,冰冷地躺在那裏。外科醫生用他那醫務小錘敲了敲詩人的脣,空蕩蕩的大廳裏傳出小錘敲木頭的聲音。體內散發出來的十溫十度使得睫十毛十上長了一層霜。

  在檢查天文學家的身十體時,醫生敏銳的眼睛發現他光着的手上有個小小的皮下鼓包。在小包的頂上有個象針眼般的小孔,孔上則是凍結的一滴液體。

  醫生不滿意地搖了搖頭。他用手術刀把凍結的小冰塊取下來,拿到手術室,作了化驗。卡爾鬆和吉貝爾特認真觀看醫生的工作。

  “怎麼樣?”

  “還是那東西!又是那氫氰酸!儘管響們非常小心,但是這位亞瑟·列斯里還是把致命的劇毒注射在他那可敬十愛十的伯伯身上了!”

  古貝爾特和卡爾鬆可着了慌。

  “全完了!”吉貝爾持絕望地說。“艾杜阿爾德再不能復十活了。這回咱們的事業毫無措望地一敗塗地了!”

  卡爾鬆氣得發狂。

  “把他送十交十法院,這個壞蛋!現在我也看出對這個殺人犯要法律制裁,哪怕咱們受點損失也得這麼辦!”

  外科醫生用手支着頭在想什麼。

  “等一等,也可能事情並不那麼嚴重!”他終於說。“請不要忘記,注射藥時,這人的身十體已經完全凍結成了冰,生命的過程已經完全停止。藥物不能被吸人十體內。在血液不循環的情況下,藥物不能進入血管裏。如果當時藥物是十溫十暖的,那麼它只能被注入皮下,因爲皮被十溫十暖之後有了些韌十性十。但它不能滲得很深。根據鍼口處的那個小冰點就可以斷定惡徒沒能把大量的毒藥注入體內。”

  “但是隻要一滴不就可以致命嗎?”

  “完全對。但是我們完全可以把這一滴連同一小塊肉一起切除出去。”

  “您認爲毒藥在人十體內呆過二、三週以後,人還能活嗎?”

  “爲什麼不能?只要切得深一點,使毒藥一點也不留在體內就能行!身十體完全不可加十溫十,這是危險的。手術要在冰凍的狀態下進行。”

  醫生拿了手術器材來到“十十屍十十體”旁邊,用小鑿和錘往下切削那個小鼓包,就象雕塑家雕刻玉石的塑像一般。皮和肌肉象冰渣一樣,落在箱子底上。很快手上就形成了一個小十洞。

  “呶!看來差不多了!”

  把冰渣認真地清掃幹靜,小傷口抹上了碘酒,碘酒也立刻凍結成了冰。

  街上開始有了行人。觀衆在房門前已經排列成隊,等着入場。門開了,大廳裏擠滿了人。

  正午十二點。箱子上的玻璃蓋被揭下來,醫生看着十溫十度計慢慢地在升高十溫十度。

  “零下十八……零下十度……零下五度……零度!零上一度,二度……三度!……”

  “停。”

  梅列睫十毛十上的霜化開了,象兩顆晶瑩的淚珠淌在眼窩內。

  梅列第一個動了一動。大廳裏的緊張氣氛達到了頂點。整個大廳鴉雀無聲,這時梅列突然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人們緊張的情緒立刻緩和下來,大廳裏象裝滿了嗡嗡叫的蜜蜂。

  梅列起來,坐在自己的玻璃箱內,打了個呵欠,用睏倦的眼神看了看觀衆。

  “早晨好啊!”羣衆中不知是誰向他開着玩笑說。

  “謝謝您,很好!但我困得要命!”他的頭隨之向前點了一點。

  觀衆中傳來了笑聲。

  “睡了一個月還沒睡足!”

  “看他,是喝醉了!”傳來幾個人的議論聲。

  “在開始休眠時,梅列先生是喝醉酒的。”醫生高聲解釋說。休眠停止了他體內的一切生理過程。現在甦醒之後,梅列的酒勁自然還沒有散去。而且他在休眠前可能沒睡覺,所以甦醒後,仍然很困。休眠不是睡眠,它是生命和睡眠之間的一種東西。”

  “血!血!”傳來婦女恐飾的喊聲。

  外科醫生向四周看了看。觀衆的視線集中在列斯里的身十體上。他那白大褂的袖子上顯出一個血點。

  “安靜!”外科醫生喊了一聲。“這完全沒什麼可怕的。在列斯里教授休眠期間我們給他作了一個和休眠完全無關的小小手術。當血液變暖,便恢復了血液循環,因此傷口出了點血。就是這麼回事。我們現在就包紮。”

  醫生扯開列斯里的袖子,把手包紮好。在包紮時,列斯里也恢復了知覺。

  “您覺得怎麼樣?”

  “謝謝您,很好。我感到呼吸好象輕鬆點。”

  列斯里呼吸時確實比以前好了,胸膛已經不再那樣痙孿。

  “大家看到了吧。”醫生對觀衆說。“休眠是成功的。現在兩位休眠者要由醫務專家進行全面的體檢。”

  觀衆吵吵嚷嚷地開始往外走,而梅列和列斯里則走進了手術室。

  五、營利的買賣

  經醫生們詳細的身十體檢查之後,發現休眠對於艾杜阿爾德·列斯里具有意外的效果。由於體十溫十降低,列斯里肺中的結核桿菌全部被殺死。因此艾杜阿爾德·列斯里的肺結核病完全被治癒。

  誠然,當巴赫門捷耶夫在進行試驗時,他就已經在理論上預言了這種可能。但現在已經成爲不容置辯的事實,成功地解決了消滅對人類極可怕的結核菌的問題。

  卡爾鬆沒有弄錯:艾杜阿爾德·列斯里和梅列成爲倫敦和整個世界上最時髦的人物。

  天文學家雖然現在身十體完全健康,但他仍不十習十慣記者訪問他,給他拍照,請他作報告等十騷十擾。他堅決要求使他重新休眠到一九二三年。

  “爲了科學我必須再次休眠。”他說。

  他的願望實現了。他被送到格陵蘭。他第一個進入很深的凍結大批人用的、被稱爲“寬賽爾瓦托裏烏姆”的集體保存所。

  而梅列對這種聲譽卻自得其樂,他不僅出面作報告,而且還寫了一首長詩《在斯迪克司①彼岸》。他在詩中說,他的靈魂如何離開了被凍結的軀體,飛到蔚藍色的太空,在土星的光環中飄蕩。到過遙遠的星球,那裏長着淡紫色的大花,並唱着永遠幸福的歌。它飄蕩在第四種計量法的宇宙中,那裏的一切物體是以寬、長、深來計量的。

  【①斯迪克司:希臘神話中的冥河。】

  “地球上沒有適當的語言,”梅列寫道,並十胡十亂地解釋說,什麼第四種計量法的世界裏沒有“時間”,沒有“內、外”的概念,所有的物體都互相滲透,但還保留其原形。他講了些在通向宇宙外銀河上的奇遇。

  他的長詩當然不值一駁。因爲在休眠狀態中他連作夢都不可能,結成冰塊的大腦是完全停止活動的。但是羣衆尋求刺激,傾向於神祕的東西,因此對這幻想出來的圖畫十分感興趣。竟有人也想通過休限享受在“無際的天空中飛翔”的滋味。他們當然象凍肉一樣是毫無感覺的,但”甦醒”之後,也跟着梅列同樣扯謊。

  休眠給吉貝爾特帶來了鉅額利潤。除了尋求刺激的人之外,還有來自各地治療結核病的人。格陵蘭的“療養院”買賣興隆。患者甦醒後,病體痊癒。過不久又有了新主顧。

  英國政十府認爲對於“不可救藥”的罪犯進行休眠要比判處死刑或無期徒刑更經濟,並且更“人道”一些。

  休眠還利用在對牲畜的運輸方面。以前從澳大利亞運來的凍肉失去它原有的美味,現在運來凍畜。運輸過程中不需要飼養,到達英國之後,使牲畜甦醒過來再殺,便可喫到味美價廉的新鮮肉。

  卡爾鬆得意地十搓十着手。他在休眠事業中獲得了很多的利潤。

  “怎麼樣?”他洋洋得意地問吉貝爾特,“這回您可理解到買空賣空的意義了吧?您的錢,我的規劃使您得到千百萬元的收入。要不是我,您在您那煤礦事業上早就破產了!”

  “煤礦現在也使得我賠本,”吉貝爾特說,“銷路不好,工人不好說話,政十府不予資助。是啊,卡爾鬆,生活是複雜的東西!您是很優秀的空計劃設計者,但現實和我們原來的願望相違背。我們原是想凍結那些失業的工人和他們的家屬,而現在我們的冰庫成了療養所和監獄!”

  “要有耐心!工人也會來的!現在您已經有許多活動資金。如果工人願意休眠,您應該許諾他們,保障其家屬的生活。請您相信,他們是會上鉤的!當他們十習十慣於休眠之後,您還可以降價嘛!最後爲了不至餓死,他們會主動要求全家進行休眠!他們會來的!困難會迫使他們來!請您相信我的話吧!”

  他們果然來了……

  六、在格陵蘭永凍區

  透骨的冷風橫掃着生物。加的夫煤礦的年輕礦工低垂着頭,拖着沉重的腳步向着光禿禿的果園內的小房走去。

  本哲明·甄鬆在門口停了停,深深地嘆了口氣,輕輕地拉開了門。

  他的妻子菲列捷莉卡在大壁爐旁洗餐具。兩歲的兒子薩穆耶裏已經睡熟。

  菲列捷莉卡用疑問的目光看了看丈夫。

  甄鬆衣服也沒脫,就坐在椅子上喃喃地說:“沒找到……”

  食盤從菲列捷莉卡手中溜下來,落在木盆裏,發出清脆的聲音。她驚恐地看看小兒子,但他沒被驚醒。

  “罷工委員會再也沒有錢,商店不再賒脹……”

  菲列捷莉卡不再洗餐具,擦了擦手,默默地坐在桌旁,眼睛望着牆,不願讓她的丈夫看出她的不安。

  甄鬆從薄大衣衣袋中取出折皺了的一份報紙,放在妻子的面前。

  菲列捷莉卡揮着擋住視線的熱淚,讀着大字標題的廣告:

  “凡是同意體眠到春天的工人,其家屬每星期可享受五英鎊的獎勵待遇……”

  後面是對休眠的說明。

  菲列捷莉卡已經聽說過這件事。吉貝爾特的人早已在工人當令進行過宣傳工作。

  “你不能這樣作!”她堅決說,“我們不是畜牲,讓他們給凍起來!”

  “城裏的老爺們還同意休眠呢!”

  “他們是喫肥了燒的!他們算什麼榜樣!”

  “你聽着,菲列捷莉卡,其實這並不可怕,也不可恥。這對我一點危險都沒有。這樣我可以不破壞罷工,也不侵犯任何人的利益。”

  “那麼我的利益呢?你自己的利益呢?要知道這相當於死亡,儘管是暫時的!我們應當用鬥爭來奪得生活的權利,而不是,而不是變成凍肉躺在那裏,等待老爺們大發慈悲,再讓我們復十活!”

  她非常激動,聲調很高。

  小薩穆耶裏披驚醒,哭起來,要東西喫。菲列捷莉卡把他抱起來哄着。甄鬆憂傷地看着孩子淡黃色頭髮的小腦袋。這些日子孩子的小十臉變得那麼蒼白!菲列捷莉卞也是那樣……

  孩子睡着後,菲列捷莉卡坐在桌旁兩手捂着臉,再也控制不住的眼淚泉水般地流下來。

  甄鬆用他粗糙的手撫十摸十着妻子同他小兒子一樣柔軟蓬鬆的頭髮,並象安慰小孩那樣十溫十和地說:“我是爲你們而擔心!你應當明白,明天薩穆耶裏就可以喝到大杯熱牛十奶十,喫到白麪包,你也可以喫到牛肉,土豆,十奶十油和咖啡……別離是痛苦的,但這是暫時的,僅僅到春天!春天果樹一開花,我們就可以十十團十十聚了。我會看到你們健康,活潑,快樂,就象咱們花園裏的蘋果花一樣……”

  菲列捷莉卡又十抽十泣幾聲,就不再哭了。

  “該睡了,甄……”

  他們再沒談論這些事。但甄鬆知道她被說服了。

  第二天,他和妻子孩子告別之後,乘上客機到格陵蘭去了。

  大西洋灰綠色的雲幕被北極的景物所代替。荒漠的冰川上此起彼伏地凸現着一些冰峯……當飛機接近地面飛行時,便能看到這渺無人煙地區的主人——白熊。它們看到飛機便恐怖地兩條腿立起,好象在求饒,然後又箭似地飛快地逃走。

  甄鬆不由自主地微笑着,羨慕它們嚴酷但又自十由的生活。

  遠處隱隱約約地出現了一些建築物和機場。

  “到了!”

  以後的事進行得非常快。

  甄鬆被請到“寬賽爾瓦托裏烏姆”事務所,記下了他的姓名,住址,發給他一個牌子,象手鐲那樣戴在腕上。

  然後他被送到地下室。升降器飛速地穿過層層礦井,降落下去,十溫十度逐漸上升。上幾層都是零下若干度,下面竟達到零上十度。

  升降梯停下來,甄鬆走進非常亮的房間裏。

  室中間有個小臺,臺四角有四條相當粗的銅纜通向天棚寬大的洞裏。臺中間有一張矮十牀十,上面鋪着白十牀十單。

  甄鬆換上一件白大褂,躺在十牀十上。他臉上戴上一個面具,開始吸進某種氣體。

  “可以了!”他聽到醫生說。

  這時或者十牀十的手術檯開始上升。他越來越感到寒冷。後來冷得受不住。他想喊,從這個手術檯上跳下來,但四肢已經僵硬,不聽使喚……他的神智已經開始昏迷。霎時他又感到遍體十溫十暖而舒適。實際這是一種錯覺,所有被凍死的人部產生這種錯覺,人在被凍僵之前,全身反而感到十溫十暖。在這一剎那,甄鬆的思想迅速地活動着,實際這不是思想,而是清晰的形象。他看見他的蘋果園在燦爛的十陽十光下盛開着潔白的花,他的小兒子薩穆耶裏沿着淡黃色的小路向他迎面跑來,菲列捷莉卡蓬鬆着捲曲的淺色頭髮,滿面春風,笑盈盈地跟在後面……

  一切都模糊了,他完全失去了知覺。

  經過某一瞬間,他恢復了知覺,睜開了眼睛。一個青年彎着腰坐在他的身邊。

  “您覺得怎樣,甄鬆?”青年微笑着問他。

  “謝謝您的關懷,身上稍感虛弱,其它都很好。”甄鬆說着向四周看看。他躺在雪白的充滿十陽十光的房間裏。

  “請喝一杯果酒和雞湯,之後我們就上路!”

  育年又笑了笑,說:“我不是醫生。我的名字叫克魯克斯,我們認識一下吧。”於是他伸出了手。“您的休眠很成功,不過關於這事我們以後再談吧。飛機在等着我們!”

  甄鬆驚喜地感到休眠竟過得這樣快,他穿好衣服便同克魯克斯升到上面去了。

  “菲列捷莉卡肯定哭了一整夜。”由於很快就能和妻子見面,他幸福地微笑了。

  在地道的通口處停着一架巨型飛機。夜深人靜,冰雪連天,北極光不時在變換着它那十溫十柔的光彩。

  甄鬆穿着皮大衣,十分滿意地呼吸着清新寒冷的空氣。

  “我把您送到家!”克魯克斯扶着甄鬆登上舷梯,對他說。

  飛機飛上天空。

  甄鬆眼前重新出現了來時他所經由的地點,沿途不時看到些冰山,還有那些不久前所羨慕的白熊。前面就是波濤翻滾、蒼茫的大西洋。又過了一會,灰藍色的迷霧中可以看見海平線上出現了英國的海岸。

  加的夫……煤礦……舒適的小住房。濃密的綠蔭深處隱約地閃現出他那白白的小房。甄鬆的心激動地跳着。一會他既能見到菲列捷莉卡,抱起小兒子薩穆耶裏並把他舉過頭頂。

  “再舉舉,再舉舉。”孩子肯定會象往常一樣地說。

  飛機轉了個彎,降落在甄鬆家附近的一片草地上。

  七、歸來

  甄鬆大步走下飛機。天氣很暖和,他脫十下皮大衣向房子走去,克魯克斯緊緊隨在後面。

  這是初秋時節一個晴朗的傍晚。晚霞照射在果園中低垂着的紅紅的大蘋果上。

  “怎麼回事呢,”甄鬆驚異地說,“難道我一直睡到了秋天?”

  他跑到圍牆旁邊,看見了妻子和小兒子。小薩穆耶裏坐在花叢中大笑着把蘋果扔給母親。他沒看見妻子的面孔,蘋果樹枝遮擋着她。

  “薩穆耶裏!菲列捷莉卡!”甄鬆幸福地高喊着跨過了矮籬笆牆,越過花壇奔向妻子和小孩。

  然而小孩在看見甄鬆時不但沒迎面撲來,反而哭了,驚恐地撲向母親懷中。

  甄鬆收住腳步,意外地發現自己弄錯了。小孩雖然長得很像薩穆耶裏,但卻不是他。

  年輕的女人從樹後走過來,她和菲列捷莉卡的年齡相仿,臉龐也那樣排紅,但頭髮的顏色稍深一些。這哪裏是菲列捷莉卡!

  他怎麼會認錯人呢!這肯定是女鄰人或是菲列捷莉卡的女友。

  甄鬆緩步走到女人面前鞠了一躬。年輕女人好奇地看着他。

  “請原諒,我可能把您的小兒子嚇着了,”他細看這小孩,不知他爲什麼竟很象小薩穆耶裏。“菲列捷莉卡在家嗎?”

  “哪個菲列捷莉卡?”女人問。

  “菲列捷莉卡·甄鬆,我的妻子啊!”

  “您是不是把門牌號弄錯了?”女人說,“這裏並沒有這樣一個人……”

  “怎麼可能呢!我自己的家怎麼會把門牌號弄錯?”

  “您的家?……”

  “不然是誰的呢?”這個糊塗女人使得甄鬆不滿意了。

  門口出現了一位三十三歲的青年,他是聽到談話聲走出來的。

  “怎麼回事,耶連?”青年吸着短菸斗,沒有走下臺階,問道。

  “是這麼回事,”甄鬆回答年輕人說,“趁我不在家,這裏可能發生了什麼變化……我的家被外人佔了……”

  “您的家?……”站在臺階上的青年譏諷地說。

  “是啊,正是我的家!”甄鬆指指小房說。

  “您到底是什麼人啊?”青年問。

  “我是本哲明·甄鬆!”

  “本哲明·甄鬆!”青年反問了一句,就哈哈大笑起來。“你聽到嗎?耶蓮。”他對着女人說,“又來了一位房主人本哲明·甄鬆!”他指了指甄鬆,接着說道:“這很有趣。還帶來了一位證人呢!請允許我說明一下,這樣的玩笑很不中用。我就生在這所房子裏,三十三年來一直就叫本哲明·甄鬆。”

  “請允許我進到屋裏,向您說明一些您所不瞭解的情況,您就會相信我說的不是假話了。”

  克魯克斯說話很誠懇,青年想了一想,便請他和甄鬆一向進了屋。

  甄鬆激動地走進自己離開不久的家。他十習十慣地認爲會在壁爐旁看到菲列捷莉卡和在地板上玩耍着的小薩穆耶裏。但他失望了……

  甄鬆貪婪地環視了一下這所房子,他在這裏度過了多少幸福和痛苦的歲月啊!

  所有的傢俱都變了樣,他都沒見過。只是在壁爐上面還掛着伊麗莎白十代的畫盤,這是甄鬆家的傳家十寶。

  壁爐旁邊的軟椅上坐着一位年邁的老頭,天氣雖然很暖,但他的兩十腿還用十毛十毯包着。老頭用不友好的目光看了看客人。

  “父親,”青年對老頭說,“這兩個人當中有一位自稱是本哲明·甄鬆,是這房子的主人。您要不要再認一個兒子?”

  “本哲明·甄鬆,”老頭看着克魯克斯喃喃地說,“我父親曾叫這個名字……但他犧牲在格陵蘭那個可憎的、凍結人的冰川裏了……”

  “請允許我把情況介紹一下,”克魯克斯說,“首先我要說明,甄鬆不是我,而是他。我叫克魯克斯,是歷史學家。”

  於是他面對着老頭講述出下列的情況:

  “如果我沒弄錯,您那時只有兩歲。您的父親本哲明·甄鬆爲了使您和您的母親不至於餓死,竟上了煤炭企業家吉貝爾特的當,同意把自己凍起來。繼甄鬆之後,又有許多受盡苦難的工人爲了妻兒老小的十溫十飽,同意去休眠。格陵蘭西北海岸上那所空空的‘寬賽爾瓦托裏烏姆’很快就裝滿了被凍起來的工人。但是卡爾鬆和吉貝爾特的主意打錯了。

  “讓工人休眠的措施並沒挽救英國資本的危機。恰恰相反,階級矛盾更尖銳化了。‘把活人凍起來’的事實激起了進步工人的憤怒,他們反對在‘寬賽爾瓦托裏烏姆’凍結失業土人,並把這事作爲宣傳鼓動的材料,掀起了革命的十浪十潮。武裝的工人隊伍,奪取了飛機,飛向格陵蘭去復十活那些長眠的階級兄弟,要讓他們醒來站到並肩鬥爭的隊伍當中。

  “這時卡爾鬆和吉貝爾特害怕這一暴動,便用無線電報命令他們的人把格陵蘭的‘寬賽爾瓦托裏烏姆’炸燬,並企圖把這一罪行掩蓋起來,就說是發生了天災。

  “電報被工人截獲,卡爾鬆和吉貝爾特受到了應得的懲罰。然而無線電報比任何飛機都跑得快,當飛機到達目的地時,人們眼前只是冒着黑煙的大陷坑,建築物的殘骸,以及四分五裂、迸得到處都是的凍人肉……經過挖掘發現幾具完整的十十屍十十體,但是由於升十溫十過快,也可能是由於窒息,他們終於也沒有甦醒過來。當時由於貯存室的圖紙已經丟失,挖掘工作遇到許多困難。只好在這慘案的現場建起一個紀念碑。從此過了七十三年……”

  甄鬆不由自主地驚叫了一聲。

  “不久前我搬出檔案庫的材料來研究我國的革命史。在一個庫裏我發現了吉貝爾特向某部寫的申請報告。他請求批准他建築凍結失業工人的‘寬賽爾瓦托裏烏姆’。吉貝爾特詳盡地、富有表達力地描述了‘採用這種辦法可以解決失業問題和隨之而來的工潮。’這份申請書上有部長的親筆批示:‘讓他們安靜地睡眠,當然比製造暴亂要好得多。批准……’

  “更有趣的是,在他申請書的後面附有礦井分佈圖。這張圖上有一個礦井距離大片礦井很遠,這一點引起了我的注意。不瞭解建築師出於什麼目的築成這一回廓。於是我想到一個問題:這個礦井可能沒被破壞,而且可能有被凍起來的人十體。我把這情況馬上向政十府作了彙報。我們組織起專門的考察十十團十十,到現場進行挖掘。最初,工作很不順利,幾個星期之後,我們終於找到了通往礦井的門。這個門幾乎是完整無損的,我們就進入了內部。

  “悲慘可怕的景象呈現在我們的眼前。長廊兩側設有三層壁龕,裏面放着十十屍十十體。看樣子,在爆炸時熱空氣也衝進這裏,在門口躺着的休眠者當時就犧牲了。長廊中間的十溫十度是慢慢上升的,因此有幾名工人甦醒過來,但他們由於窒息、飢餓和寒冷也犧牲在這裏。他們四肢十抽十搐和變了形的面孔都證明他們死前遭受了痛苦的折磨。長廊的拐角處有封閉着的門。裏面是寒冷的恆十溫十。在這裏我們只找到三具人十體,其餘的壁龕是空的。我們全力以赴、小心備至地給他們加十溫十,使他們復十活。我們的目的達到了。第一個復十活的是艾杜阿爾德·列斯里,想當年整個科學界曾爲他犧牲而哀悼過。第二個復十活的是詩人梅列,第三個便是本哲明·甄鬆,我就用飛機把他送到這裏……如果我說的話不足爲憑,我可以提出不容反駁的證據來。我的話完了!”

  大家默默地聽着,對這敘述感到十分驚愕。

  甄鬆深深地嘆了口氣說:“這就是說,我沉睡了七十三年?您爲什麼當時沒告訴我?”他帶有埋怨情緒地問克魯克斯。

  “親十愛十的,您剛剛甦醒,我擔心您會受刺激過深。”

  “七十三年!……”甄鬆深思地說,“現在是什麼年代呢?”

  “是一九九八年八月。”

  “那時我二十五歲。這樣說來,我已經是九十八歲……”

  “但在生理上您還是二十五歲,因爲當您休眠時,您的整個生命過程完全被中止。”克魯克斯說。

  “那麼菲列捷莉卡,我的菲列捷莉卡呢!……”甄鬆痛心地喊道。

  “嗯,她早已離開了人世!”克魯克斯說。

  “我的母親在三十年前就已經故去了。”老頭用沙啞的聲音說。

  “這可真有意思!”青年嘆息一聲。他回過頭來向着甄鬆說:“這樣說來,您是我的爺爺了!您比我還年輕,但還有個七十多歲的兒子!……”

  甄鬆覺得自己有點十精十神錯亂。他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腦門。

  “是啊……小兒子!薩穆耶裏!我的小薩穆耶裏竟是這個老頭!菲列捷莉卡沒有了……您……(他看着和他同名的人)是我的孫子……那位婦女和小孩呢?……”

  “是我的妻子和兒子。”

  “您的兒子……也就是我的曾孫了!他現在恰好象我丟下的小薩穆耶裏那麼大!”

  甄鬆的思想不肯承認這個衰弱的老頭就是他的兒子……老頭同樣很難承認這位年輕的,血氣方剛的、二十五歲的青年是他的父親……

  他們坐在那裏很難爲情地對視着,都默默不語……

  八、阿格斯菲爾①

  自從甄鬆甦醒之後已過了約兩個月。

  【①阿格斯菲爾:古猶太傳說中註定永遠流十浪十的人。】

  九月份一次颳風的冷天,他和他的曾孫格奧爾吉在院子裏玩耍。

  小孩坐在自動小飛機內,甄鬆調好自動駕駛裝置,小飛機便載着小孩在距地面三米的高度環繞院子飛行,孩子在裏面歡呼。繞過幾周之後,小飛機便在指定的地方降落。

  甄鬆生活的時代沒有這種玩具,因此在很長時間內他龍有些不太十習十慣,總擔心機器發生故障,怕小孩摔着。但小飛機一點十毛十病都沒出,飛行得很準確。

  “過去把小孩放在自行車上,也覺得是危險的。”甄鬆一邊看着小孩坐飛機,一邊想。

  大風突然把小飛機吹到一勞,自動十操十縱器使得小飛機恢復了平衡,但它被吹到一旁,小飛機飛到蘋果樹上卡在枝椏中。

  小孩嚇哭了。甄鬆驚恐地急忙爬到樹上伸手抱曾孫格奧爾吉。

  “我對您已經說過多少次,不要在果園裏玩飛機嘛!”甄鬆驟然聽到兒子薩穆耶裏的聲音。

  老頭站在臺階上氣呼十呼地舉着拳頭。

  “玩飛機可以去十操十場,你們偏不聽,非得在果園中飛不可!說也不聽!這些小子簡直沒辦法!等你們把我的果樹弄壞了,我纔不饒你們呢!……”

  老頭的自私使得甄鬆很氣惱。老頭薩穆耶裏最十愛十喫烤蘋果,因此他更關心的是樹,而不是孩子的安全。

  “你行了,不要忘乎所以!”甄鬆對着老頭兒子喊道,“這個果園還是你沒出世時,我親手栽的呢!以後對別人喊叫還行,別忘了我是你的父親!”

  “父親又怎麼樣?”老頭嘟囔着說,“命運賞給我那麼個小父親!你給我當孫子還差不多!大人說話就得聽!”老頭用教訓的口吻說。

  “應該聽長輩的話!”甄鬆把小孩抱下來放在地上,惱怒地說。“再說,我已經九十八歲,比你年長得多呢!”

  格奧爾吉跑回家找十媽十十媽十去了。老頭站在門口,嘴裏在咕嚕着什麼,生氣地一揮手也進屋去了。

  甄鬆把小飛機送到園中堆放鍬鎬的亭子裏,無力地坐在長凳上。

  他感到自己非常孤獨。

  他和這年老的兒子怎麼也不融洽。二十五歲的父親和七十五歲的兒子,年齡上的這一矛盾使得他倆之間出現了一道鴻溝。甄鬆盡最大努力想把兩歲的兒子和這衰弱的老頭的形象連在一起,但都是枉然。

  和他感情最融洽的是曾孫格奧爾吉。天真永遠是可十愛十的。新時代的十精十神在覈於的身上還沒有反映。象格奧爾吉年齡的人也和幾十年前同齡的孩子一樣喜歡十陽十光,十溫十存的微笑,同樣喜歡紅十潤的蘋果。而且他的小十臉長得也很象他的兒子,孩提時代的薩穆耶裏……格奧爾吉的母親耶蓮也使甄鬆想起菲列捷莉卡,因此他常常把憂傷和十溫十情的眼神停留在她的身上。但是當耶蓮注視他時,她的眼睛裏只有憐憫、恐懼和好奇,好象他是從墳墓裏走出來的人。

  而她的丈夫,也就是甄鬆的孫子,雖然和他同名,但和這個新時代所有其他的人一樣,是很冷漠的。

  表面的一切並沒有多大的變化。

  倫敦向四面八方伸展出許多英里,出現了成千上萬的摩天大樓。

  飛機幾乎成爲唯一的十交十通工具。

  城市裏的活動公路代替了當年的大馬車。市區比以前更肅靜,更清潔。大小工廠不再冒出濃十黑的煙塵,人們已經用新的方法生產動力。

  但是在社會上,人與人之間的關係發生了極大的變化。

  工人在社會上已經不是下層階級,無論在服裝、文化或生活十習十慣上都和上層社會的人沒有區別。

  骯髒的重體力勞動幾乎都被機器所代替。

  身十體健康,衣着整潔,十精十神愉快而又自十由的工人,幾乎是掌握社會命脈的唯一階級。他們全都受過教育。這些人雖然都很歡迎他,但他總覺得不太自然。

  現在的人們很少在地面上活動,經常是乘着小型飛機到處遊逛。他們的興趣、要求以及娛樂,和過去的人都不相同。

  甚至他們那摻雜着許多新名詞的簡練的語言使得甄鬆都不太理解。

  他們談的是新的社會組織,機關,新的事物,新的體育形式……

  每走一步,每談到一句話,他都得向一問:“這是什麼意思?”

  他需要奪回失去的七十三年時間,他覺得自己力所難及。困難不僅在知識面的問題上,而主要的是他所受的教育不同,他很難一下子接受人類在四分之三世紀內所積累的一切東西。他只能成爲一個旁觀者和被別人所觀察的人。這也使他很不舒服。他經常發現別人的目光裏蘊藏着對他的好奇。他好象是一具復十活了的木乃伊,是歷史考古學家挖掘出來的有趣珍品。他和整個社會之間產生了距離很大的時間上的鴻溝。

  “阿格斯菲爾!……”他想起少年時談過的神話故事。“阿格斯菲爾受到上帝懲罰,讓他永遠活着併到處流十浪十,被世人所唾棄……幸而沒懲罰我長生!我能死,而且願意死!全世界也沒有和我同一時代的人,除了幾名被死神忘懷的老頭……但他們也難理解我,因爲他們一直活着,而我的生活中則有一段空白!誰也不能理解我!……”

  他突然意外地想起了一個問題:“在格陵蘭和我同時復十活的那兩個人呢?”

  他激動地站起來,迫不及待地想見到那兩位素不相識,現在又好象唯一親近的人。他們是和菲列捷莉卡、小薩穆耶裏同一個時代的人……相互之間有着某種聯繫……怎樣才能找到他們呢?找克魯克斯!……他肯定知道他們的下落!

  克魯克斯和甄鬆不斷往來,把他作爲研究國內革命史的活資料來源。

  甄鬆急忙跑到克魯克斯那裏,向他提出請求,非常激動地請對方答覆,就好像他要見的是他的妻子和孩子。

  克魯克所有些猶豫。

  “現在是九月末……而一九九八年十一月份……是啊,艾杜阿爾德·列斯里此時應該在布魯克夫斯基天文臺,通過望遠鏡尋找他那又要消失的獅子星座。布魯克夫斯基天文臺的折射望遠鏡是世界一流的。列斯里肯定在那裏。詩人梅列肯定也在他那兒……前不久他曾寫信結我說,要到列斯里教授那去。”克魯克斯微笑着補充說,“你們這些‘小老頭’互相有一種特殊的感情。”

  甄鬆告別之後乘客運飛船向列寧格勒方向飛去。

  他想象不到這次的會面將給他帶來什麼樣的幸福,但他覺得這是他生活中唯一可盼望的樂趣。

  九、在星空的下面

  甄鬆顫十抖着的手推開了布魯科夫斯基天文臺大廳的門。圓形的大廳裏暗無燈光。當他的眼睛稍稍適應了黑暗時,看到大廳中間擺着一臺很象遠程高射炮的巨型望遠鏡。炮口對着拱形棚頂的一道開口。高筒安裝在有五百多梯級的大座架上。而登上觀望臺的十操十級也足有三米來高。

  他聽到臺上人說:“……長橢圓形變成拋物線的形狀,是星體特殊運動作用造成的,是彗星和小行星向着太十陽十方向運動的結果。這裏影響最大的是木星,它的吸引力是太十陽十的千分之一。”

  甄鬆在空曠的大廳裏聽到這聲音之後,對這不能理解的話有些膽怯。他到這兒來幹什麼呢?對列斯里教授說些什麼呢?這些橢圓形、拋物線和現代人講的現代語言同樣使他不可理解。但既然來了,就不好退出去,他咳嗽了一聲。

  “誰?”

  “我可以見見列斯里教授嗎?”

  鐵梯上傳來急速的腳步聲。“我就是。找我有事嗎?”

  “我是本哲明·甄鬆,就是……就是和您一起在格陵蘭休眠的……我很想和您談談……”甄鬆前言不搭後誦地說明自己的來意,說到自己的孤獨,他在這新的不可理解的社會裏感到惘然若失,他甚至想到要死……

  這些話如果說給那些現代人,他們可能無法理解,而列斯里教授本身也有過這種感受,因此很容易理解他的心情。

  “不要難過,甄鬆。落後於時代的不僅是您一個人。我和我的朋友梅列有同樣的感覺。我來給你們介紹一下……”

  甄鬆按着老傳統握了握梅列的手。現代人採取了古羅馬人的問候方式,把手往上舉一下,這種方法既美觀又衛生。

  “您也是個工人嗎?”雖然對方並不象個工人,但甄鬆還是這樣問。

  “不是的。我是詩人。”

  “您爲什麼要休眠呢?”

  “出於好奇……其實也是生活所迫……”

  “您也象我一樣休眠了那麼長的時間嗎?”

  “不,稍短一些。第一次我休眠了約兩個月,甦醒後,過一段時間我再次決定休眠,是爲了保持青春!”梅列笑了。

  從前社會地位、文化程度完全不同的三個人,由於是同一個時代並經歷了同樣的命運使得他們格外親近。甄鬆驚喜地發現他們談得很投機,每人都有許多話要講給對方。

  “是啊,我的朋友,不但是你落後於時代。我也弄錯了許多數據!我去休眠的目的是希望在幾十年之後有可能看看天體的一些現象。我想解決當時十分難解的謎。結果怎麼樣?現在這些課題早巳被人解決了。科學有了極大的發展,解決了許多過去我們根本不敢想象的問題!”列斯里說道,“我落後了……落後了許多。”他停了停,難過地嘆了口氣。“但我覺得比您還是幸福的!那裏,”他指了指圓屋頂,“計算時間是以百萬年爲單位的。你我的百年又算得了什麼?……甄鬆,您從來沒通過望遠鏡觀看過天體嗎?”

  “我哪顧得了這些!”甄鬆揮了一下手。

  “看看咱們永恆的衛星月球吧!”列斯里便把甄鬆帶到望遠鏡前。

  甄鬆向望遠鏡裏看着,不由自主地驚叫了一聲。

  列斯里笑了,並得意地解釋說:“是啊,咱們那個時代沒有這樣強度的望遠鏡!……”

  甄鬆看到的月球好象距離他只有幾公里。巨大的環形山口高高地聳立,冷落的荒漠上顯示着又黑又深的裂隙……

  刺目的強光和暗暗的黑影使月球的面貌呈現出非凡的畫面。看上去,好象一伸手便能抓過來月球上的石頭。

  “甄鬆,您看到的月亮和千年前完全一樣。月球上沒有發生任何變化……七十三年對永恆的世界來說短暫得不如瞬間。既然命運使得我們脫離了現實,我們就爲永恆的世界生存吧!咱們去休眠,每隔一百年醒來一次看看天上地下都有了哪些變化。再過二三百年之後,有可能看到其它星球上的動物和植物或是人……一千年之後我們會看到遙遠時代的奧祕。我們會看到和我們完全不相似的入,就象我們和猴子有區別一樣……

  “很有可能,甄鬆,地球上的人類到那時會把我們看成是低級動物,對於我們之間存在的血緣關係感到難爲情,甚至拒絕承認這種血緣關係……儘管如此……我們不是小器量的人。但是我們能看到的東西是正常渡過自己一生的普通人幻想也想不到的……爲了這一點,難道不值得活下去嗎!甄鬆!

  “我和梅列已要求再次去休眠,您願意和我們一起去嗎?”

  “還去?”甄鬆驚異地叫了一聲。但經過長時間的沉默之後,他低下頭悶聲悶氣地說:“反正都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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