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療汽車恐怖症的良藥》作者:[蘇] 格·麥利尼科夫
“大夫,是這麼回事,最近我怕起汽車來了。”
十精十神病醫生放下手中的病歷卡,直起身十子,摘下眼鏡,看了看來訪的患者。那位五十七八歲的男子,彎腰拱背地坐在椅子邊上,雙手捂着枯瘦的膝蓋,好象聖身縮作一十十團十十,樣子疲憊不堪。看來,他穿着一身舊衣服坐在這麼明淨的房間裏,顯得很不自在;他彷彿是坐在奇怪的考場上,雖然此時監考人還不瞭解他,而他又能夠猜到很多題,但他的問答卻力求簡短乾脆,惟恐使坐在對面的人覺得他病入膏肓,無法醫治。
“對不起……您說什麼?”
“跟近我怕起汽車來了……”
一輛“伏爾加”牌出租汽車,從停在路邊的冷藏車後猛然拐出來,迎面撞上拖着推土機的“馬茲”①。“馬茲”的左前輪頂在“伏爾加”司機篷的門上,一下就把它撞癟了。“馬茲”的司機頓時失去知覺,兩輛咬在一起的汽車翻到路旁的水溝裏,整點沒撞上冷藏車。推土機跟“馬茲”脫了鉤,倒在一旁。
【①“馬茲”(МАЭ):明斯克汽車廠的簡稱,也作該廠汽車的商標用。——譯註】
一瞬間……原來走車的地方又象幾秒鐘以前一樣暢通無阻了,但是路已經不是原來那樣,連空氣、路旁落滿灰塵的青草以及整個空間也都不是原來的面目了,一切都變了樣,變得警覺,緊張,含有敵意了……
十精十神病醫生掏出手帕,開始擦起眼鏡片來。
“所有的人都有點怕汽車……畏懼是人十體器官的一種自衛十性十的反射。”他知道自己是在重複教科書上的話,但是仙總得說上幾句話,免得在他考慮這位患者不太尋常的主訴時,僵在那裏的時間太久。“假如人喪失了畏懼感,確切些說,喪失了自衛的本能,那麼人類早就不存在了。”
患者焦燥地把乾癟的手指弄得噼啪地響。
“這我全都明白,大夫,不過,您要知道……我的病根本就不象您說的那樣……”
“您是說,您的畏懼威超過了標準?”
患者擡起頭來,第一次直視着對方的眼睛。
“標準?……我連停着的汽車……甚至出了故障的汽車都怕!還談得上什麼標準!”
第一個趕到出事地點的,是冷藏車上的司機,然後,離大路二百米遠的養雞場也跑來幾個人。不知是誰趕緊跑去打電話,但是急救車恐怕沒有人需要了……“伏爾加”牌出租汽車上的司機叫車門和車座夾死了;一個身穿灰衣服的男人,不知怎麼倒在拖車的車輪下,兩個婦女和一個十來歲的男孩樣子慘不忍睹……
“是啊,大夫,只要一看見汽車、拖拉機、甚至摩托車,不管什麼樣的,我就莫名其妙地感到恐懼……”
“請繼續說下去。”
“恐懼的原因我說不清……比如,我不伯壓死,可就是感到恐懼……真正的恐懼……”
醫生仍在機械地擦着眼鏡。
“我說,大夫,”患者問道,“您能治汽車恐怖症嗎?”
急救車和警察局的“伏爾加”幾乎同時趕到現場,冷藏車的兩側停了長長的兩排汽車。司機、乘客和養雞場的工人都走了過來,默默地圍成一個圈子,人羣中心有兩個尉官正在測量和拍照,急救車上的工作人員在驗十十屍十十。
“您說什麼?汽車恐怖症?……”十精十神病醫生的眉十毛十一下擡到了眼鏡框的上邊,前額上立刻迭起了深深的皺紋。
“大概你們不叫達個名字吧?”
“恐怖症,”醫生重複了一下便頓住了。擺脫不掉某種心理,無緣無故感到恐懼、擔心是有的……有幽閉恐怖症,有天象恐怖症,還有幾種恐怖症,可是汽車恐怖症……“沒有。說老實話,這汽車恐怖症我從來沒聽說過。不過,您放心好了,我們會弄清您這種恐怖症的。”
這位十精十神病專家雖然向別人承認了自己不懂得汽車恐怖可他一點也不後悔,以爲他根據經驗知道,在多數情況下,坦率反而使他更易接近十精十神病患者。
接着,“馬茲”所屬單位的總工程師乘坐“列圖契卡”趕來,隨後又開來一輛五噸的吊車和一輛帶氣焊的自卸卡車。於是把出租汽車截斷了,把死者的十十屍十十體安放一旁,用帆布蓋上。在面貌全非的出租汽車旁亂七八糟地丟十了一地東西,鞋子尤多,給人的印象是,似乎大家是在出事之前把被子鞋掉的。“馬茲”的司機,頭上纏着繃帶,坐在地上,身十子靠在推土機的剷刀上,木呆呆的,臉上毫無表情……
“讓我們從頭說起吧,”醫生提議說,“爲了簡便起見,我來提問題,您來回答。”
這回患者有點十精十神了。
“好吧,大夫。”
“那麼,”醫生又把眼鏡摘下來,把剛剛看完的病歷卡放在一邊,“您的病是什麼時候得的?”
“大概是一個半月以前。”
“是突然得的呢,還是逐漸得的?”
“是突然得的,大夫,有一天一覺醒來就突然得了這個病。”
“您就叫我尤里·尼古拉耶維奇吧。”
“好。”
“請您說說,一個半月以前您醒來時有什麼威覺?”
患者病歷上寫着:基裏洛夫·波里斯·伊萬諾維奇,五十六歲,其管理局的會計。他靠着椅子背,兩眼茫然地看着屋角,開始講述起病情來。
“那一天我從惡夢中驚醒。夢中我眼瞧着一輛預製板運輸車軋死一個騎自行車的人。我立刻睜開眼睛,可是惡夢好象有慣十性十似地仍在繼續。我雖然已從十牀十上起來,但是仍然能清清楚楚地看見運輸車急剎車,大驚失色的司機跳出車篷,人們從四周跑攏來,把年輕人從後輪底下拖出來。當時我非常清醒,完全不象作夢……從此我就得了病。”
“從那時起您就和平汽車了?”
“是的。不過我當時還不知道,而是在聽到隆隆聲之後(駛來幾輛滿載石油工人的大汽車),感到害怕,我才明白過來。載滿人的汽車在笨重地爬坡,可是看來卻不象汽車,而象飛得很低的轟炸機。隆隆聲越來越近,越來越響,突然我好象墮入萬丈深淵,頭部被幾米高的水柱壓住,越來越沉。等汽車駛到屋前時,我覺得整個世界全都是隆隆聲了。時間再長一點,我就受不住了。我還以爲得了腦溢血呢……等汽車過去之後,我才覺得輕鬆些。然而事後,我也沒想到這種感覺與過車隊有關。我以爲原因在自己身上,由隆隆聲引起的那種無名恐懼只不過是夢幻而已……但假如真是這樣的話……
“上班的時間到了。我匆匆洗了臉,穿上衣服,做好早飯(我是單身),喫完以後就往汽車站走去。平時上班我是步行的,但那回我想早點去,好在上班前處理些事情。大概在六點午鐘左右,車站上有二十來個人。不一會兒來了一輛公共汽車,我突然感到不安起來。車離得越近,我越感到不安,逐漸地由不安變爲恐懼。當汽車在車站旁剎住時,我感到異常恐怖。從那時起我才明白,我是怕汽車。
“我很難說明白我到底是怎樣一種感覺:好象是全身十抽十搐,覺得汽車是一種可怕的怪物……同時我又覺得這些都很荒唐,與汽車沒有關係,而是我自己得了病,汽車不過是個觸媒或者誘因,我見了之後就會使體內某個原來靜止的機制開動起來。
“公共汽車關上門,開走了,我在那裏又站了兩三分鐘,象驚呆了一樣。這次經歷對我影響很大,使我一時喪失了邏輯思維能力。我已經忘記自己爲什麼站在那裏,想上哪裏去。我腦子裏話語嘈雜,人影散亂,而在混亂之中只有一個念頭:‘這是什麼?……什麼?……我怎麼了?’
“第二輛汽車駛來了,但我沒等它開到跟前,就強迫自己趕緊離開車站,向我們管理局的方向走去;當汽車從我身邊駛過時,我猶如受到巨十浪十襲擊一樣,感到驚魂不定。
“從這一天開始,我的生活變成了一場惡夢。我不敢再坐公共汽車了,我躲避車輛擁擠的街道,每天上下班時都繞道走,不再經過汽車加油站。我每天都受着十精十神上的折磨,但是由於我的十性十格……簡單說吧,由於我十愛十面子,這件事我沒向任何人說過,也沒向誰請教過。可是老這樣下去也不行啊,現在該如實說出來了……前天領導通知我,要我一個月以後替他去托拉斯做年中彙報。我這纔到您這兒來,因爲無論如何我一十夜也走不了一百四十公里的路程。”
“您來對了。”十精十神病醫生在本子上作完記錄,便站起身來。
“還沒說完。”基裏洛夫連忙說,好象害怕醫生不等他把話說完就走似的。
“您接着說吧,我不過是要打開窗戶。”
基裏洛夫等醫生打開窗戶,重新坐在桌旁,又接着說下去:“各種汽車對我的作用大小不同,我把這個繪成了一個半徑圖。小轎車對我產生影響是在二十米以內,卡車是在五十米左右,大轎車和重型車輛在七十至一百米之間。
“有幾次我曾努力克服這種恐懼感。上班時我不繞道走,而是徑直朝加油站走去。在離車隊尾部五十米的地方,我開始覺得胸部箍得慌,離汽車越近,箍得越緊,呼吸越困難,腦袋裏嗡嗡叫。到三十米處,我覺得象迎着強風走一樣。周圍的一切都變得模糊不清,失去輪廓,我自己則象喝醉酒似的,不過那醉意不是興奮的,而是憂鬱的,如同眼看落下來的炸彈即將爆炸,等待大禍臨頭似的。不知我的心是怎樣忍受過來了。當我走到離最後一輛車只有十來米時,我已經是半昏迷狀態了。我勉強忍住,沒有叫喊,立刻拐了彎。經過這次體驗之後,我的腦袋一整天都疼得要裂似的。”
人們把十十屍十十體放到自卸卡車上,送往太平間;又用吊車把推土機放正。跟總工程師一起來的機修工檢查了“馬茲”,用汽焊把撞癟的左側擋泥板卸下來,然後把車開到平坦的地方,又給推土機拌上鉤。吊車又把出租汽車吊到汽車隊派來的平板拖車上,拉走了。機修工又把“馬茲”開到車行道上。總工程師帶着焊工和焊機返回管理局去。“馬茲”上的司機被警察局的“伏爾加”轎車帶去進行詢問。所有這些行動都象歐幾里德定理一樣,是一個接一個互相聯繫着的。
出租汽車和“馬茲”的路線在空間相十交十於一點,然後又分開,把羣體分成過去和將來兩個階段,但是這對那些躺在自卸卡車上的人來說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
“以後我就總因恐懼而苦惱,”基裏洛夫接着說。“無論在夢中還是醒着,我都彷彿看見車禍。就說現在吧,在我跟您談這些事的時候,說得確切些,從我走進您的房間之後,我的思想就分成兩半了。一半在這間屋子裏,另一半在郊外某處,就是‘馬茲’和‘伏爾加’牌出租汽車相撞的地方。‘伏爾加’上的人全死了。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車禍的全部經過,看見樹上的白嘴鴨被汽車撞擊聲驚得亂飛,還看見有人用汽焊把‘伏爾加’的車門切下來,以便往外拖死十十屍十十。”
基裏洛夫沉默了。醫生下意識地用手十搓十弄着圓珠筆。這是一種奇怪的、非常奇怪的十精十神失常症。他工作三十年來第一次遇到這種病例。一般的恐怖症都是具體的,病人只怕某種特定的東西;有的怕毒死;有的怕離開家時沒鎖門,沒關好煤氣;有的怕自己得上不治之症。但是,象基裏洛夫這樣的病人他從來沒有碰見過。當然,也有人怕橫過馬路,怕叫公共汽車或電車軋死,但他們大都知道自己害怕的原因。而這個病人的恐懼卻是無緣無故的,確切些說,原因當然有,但是他自己說不出來。就是害怕,至於到底怕什麼——不清楚。何況那些幻覺……
“毫無疑問,我們是能夠治好您的恐怖症和幻覺的,”醫生沉吟良久之後說,“我給您開個診斷書,寫明什麼時候到那兒去治:先要作些常規檢查,然後再作預防治療。我敢說,只需三四個療程,您的恐怖症就無影無蹤了……”
二
基裏洛夫從十精十神病專家那兒出來時,心裏覺得很輕鬆,這是所有生十性十靦腆、優柔寡斷的人被迫去作不太愉快的事時所感到的那種心情。他自己都沒想到他會這樣坦白,而且直到現在都不能肯定促使他坦白的原因是什麼:是醫生那種好象同友人談心的提問方式呢,還是這位慈眉善目、兩眼近視的中年醫生的儀表?
但他畢竟沒有完全坦白,他沒把那件連自己都不敢去想的事告訴醫生。真的,他的幻覺與現實之間的聯繫又是怎麼回事呢?他在幻夢中看見一個騎“爪哇”牌摩托車的人撞上自動平土機,翌晨便聽到人們談論昨夜某某基地附近果真發生了這樣的事。“爪哇”和自動平土機也與夢中所見相符……不過,現在騎摩托車的人有半數都是騎“爪哇”牌,而全州的自動平土機又不此“爪哇”少……
那麼第二個車禍也是巧合嗎?還有什麼……?汽車庫裏的馬達從滑輪上脫落下來,砸碎一個鉗工的手指頭。這是他在幻覺中見到的,此事情果真發生了,而且就發生在他們管理局裏。由此又該得出什麼結論呢?他倒很希望他的幻覺和恐懼是外部原因造成的,而不是他自己十精十神失常引起的。這能有什麼聯繫呢?……莫非是傳心術?遭遇車禍者身上發射的電波能被基裏洛夫接收?……這自然是無稽之談。還是趕快去接受催眠療法,讓一切恢復常態吧;當然,十精十神病專家並沒這麼說,但不說也明白。
基裏洛夫在管理局大門口碰見了總工程師。誰知總工程師沒有理睬他的問候,而是匆匆跑上臺階,直奔汽車庫。他的面部表情使基裏洛夫很喫驚,但他還不能立即確定是怎麼回事。他好象要對總工程師說點什麼……不,不是說,而且回想起……回想起什麼呢?……他曾看過十精十神病醫生……這與總工程師有什麼關係?……不,有點關係,但是有什麼關係呢?
基裏洛夫一邊蹙眉苦思,一邊走進會計室。他進屋時,誰也沒看他一眼,好象大家從昨晚起就一動不動、一聲不響地坐在那裏似的。年輕的女定額員滿面淚痕,卻不去擦兩眼下面漫漶濺的污跡。
當基裏洛夫聽說這裏出了事的時候,他下意識地感到當着衆人的面不便細問,於是就走到隔壁瑪利亞·亞歷山大洛夫娜——一個代理後勤兼財務收支的虛胖的女人——的辦公室。
“瑪利亞·亞力山大洛夫娜,我們這兒出什麼事了?”他問道。
“您問的是哪方面的。”瑪利亞·亞歷山大洛夫娜驚訝地我道,大概過一會兒纔想起來,基裏洛夫從早晨就沒有在機關。“您是剛來吧?什麼也沒聽說?!……可怕!可怕!!”
瑪利亞一邊說着“可怕”,一邊閉上兩眼,向前呶着嘴,一個勁兒地搖頭。
“您簡直不能想象有多可怕!”她把聲音壓低了說,“您知道米亞斯尼科夫吧,就是汽車庫裏那個新來的小夥子,不久前剛復員的?您一定認識他,他正追求我們的女定額員奧利亞呢。誰知剛纔打來電話……說今天要把第二工段的人調到新工地去,於是他就用‘馬茲’拖着平土機……”
“推土機?”基裏洛夫下意識地糾正她的話,同時感到脊背一陣冰涼。
“天哪,那有什麼區別!”瑪利亞因爲話被打斷,很不高興地舉起兩手一拍,但基裏洛夫不再聽下去了。他已經知道瑪利亞要告訴他的是什麼事了,他這才明白在門口遇見總工程師時要回想的事是什麼。
在十精十十種病醫生診室裏的時候,他曾看見總工程師站在撞壞的“伏爾加”旁,還看見了機修工。現在沒有什麼可懷疑的了。只是當時把十精十力集中在另一件事上,無意中瞥見那幕車禍而已……現在全都想起來了……
“您不聽了?”他耳邊響起瑪利亞的聲苦。
“是呀,是呀……不幸的事。”他喃喃自語地走地向會計室。
他在自己桌旁坐下來,開始翻閱統計表、發貨單和其他單據,可是心根本不在工作上,當別人送來保證書讓他簽字時,他半晌都看不明白。
他好象在跟誰不出聲地爭論着,最後強的那一面(通常被靦腆和優柔寡斷掩蓋着的那然一面)逐漸佔了上風……
呶,現在怎麼樣?還是巧合嗎?這次巧合的地方未免太多了吧?別再玩貓捉老鼠的遊戲了。你今天看見車禍了嗎?看見了……那個騎摩托車的人呢?看見了……車庫的事件呢?你還嫌不夠?……你這是什麼意思?……意思是“巧合論”可以休矣……但根據概率論來看……嗄,拉倒吧!又要談你那些幾百萬年纔有可能在打字機上偶然打出《戰爭與和平》的猴子啦……倒是也可能,不過……不過,那只是理論,生活中永遠也不可能實現。生活本身要簡單得多,現實中任何一個可能發生的事件,或然率都不會超出某個平均值的範圍,而你現在的經歷,偏離這個平均值很多了,因此絕對不會是偶然的巧合……顯然,你的幻覺同現實中發生的事件有着某種聯繫,是那些事件的反映……
基裏洛夫在屋子裏再也坐不住了。於是他踱了出來。
在長長的野葡萄藤的蔭翳下集聚着第二班機務人員。半小時以後就要出車。基裏洛夫在長凳一頭兒的空位上坐下來。他感到十精十疲力竭,大口喘着氣。太十陽十已經升得很高,但在茂密的樹十陰十下仍可感到昨夜的涼意。一隻棟鳥在附近啼囀。一切都預示着今天是一個和煦的豔十陽十天。
叢裏洛夫如在夢中一樣聽到了談論的片斷——內容倒是養雞場附近發生的車禍——他根本沒仔細聽,他對一切都冷漠了,現在他好象剛做完繁重的工作,累得不想動地方,也不想思考問題……
他沒能立刻悟出他這種心理狀態與車庫裏開出的三輛汽車有何關係。他的意識機械地反映出的事實是:從大門裏開出來的第一輛車是“列圖契卡”,接着是自動吊車和自卸卡車。若不是他多看了一會兒自卸卡車並且瞥見車上裝的是什麼,他也許不會注意這三輛車的。
經常有這樣的事:一件乍看起來並不重要的小事,卻能使你突然看清整個事物的全貌。基裏洛夫認出了用繩子拴在車尾的汽焊機。
“喂,”他勉強抑制着激動的心情,問一個坐在旁邊的機務人員,“他們上哪兒去?”
“也上那兒去。”那人簡短地回答說。
“這麼說,他們還沒到那兒去過呢?!”基裏洛夫驚叫起來。
人家都詫異地望了望他,不明白他爲何這樣發問,又爲何這樣激動。
“既然電話剛打來半小時,他們怎麼可能到過那裏呢?”一個人反問。
基裏洛夫站起身來,走向院子最遠的一個角落,那裏的木板垛後邊生着枝椏縱橫的丁香樹,從舊倉庫的板牆裏飛散出乾草屑和乾貝灰。這裏沒有人妨礙他聚十精十會神地思考問題。
到底是怎麼回事?……他幾乎無可奈何地承認了:他的幻覺在某種程度上反映了實際發生的事,而且兩者之間沒有明顯不符之處。也許這種現象還是能夠解釋的。可是繼而一想又覺得這完全站不住腳……
總工程師、機修工和汽焊工還沒有到那裏哪!他們剛剛出發。而他坐在十精十神病醫生診室裏時卻已看見他們在車禍現場了……他怎麼能夠——就算是想象吧——看到尚未發生的,即將發生的事呢?
他是九點二十分到達十精十神病醫生那裏的,那時就“看見”車禍了。現在是十一點二十分……如果減去打電話前的二十分鐘以及從電話鈴響到車禍發生之間的那十來分鐘(電話往哪兒打”,只有“馬茲”的司機知道),那就是十點四十分,即實際發生撞車事件的時間……前後相差八十來分鐘。
這麼說,他離開醫生的時候,車禍還沒發生哪?!
不對,準是把什麼弄錯了,搞混了。他可以相信最離奇的巧合,可以相信有一種恐懼波,能在一定距離內由一個人傳給另一個人——無論什麼看法,只要不違反健全的理智,他都可以接受。但是,若說結果先於原因,他腦中先出現事件的反映,然後才發生那個事件本身……那不可能。這種例外在相對論中也不能成立——相對論最離奇,但邏輯十性十最強……
基裏洛夫回憶起他少年時代喜十愛十的相對論來,心情平靜了一些;他決心慢慢地把這個怪現象搞明白,從而解決那個使他得出這一意外發現的矛盾。於是他又從總工程師出門的時刻開始計算起時間來,但這一次卻怎麼也搞不清了。起初他不明白什麼地方弄錯了,後來他忽然明白什麼地方也沒錯,只是不能照他那樣計算。他在醫生那裏呆了二十至二十五分鐘,不會更多,就在這段時間內他既“看見了”車禍的發生,又看見了此後直到把“伏爾加”裝上車的整個過程。也就是說,整個事件至少持續了一個半到兩個小時,絕不是二十五分鐘。這樣說來,事件在他幻覺中所佔據的時間象電十影裏一樣,是壓縮了的,因此計算應該從最高點開始,也就是從“伏爾加”撞上“馬茲”的時刻算起。還有一個細節能夠證明這種計算是正確的,即幻覺本身的清晰度不是始終一樣的。這一點基裏洛夫早就注意到了,越接近車禍發生的時刻,消晰度越高,然後就逐漸減弱,變得模糊起來,直到最後消失。
基裏洛夫又走定到野葡萄架下,仔細去聽人們的談話,並且小心翼翼地跟每個人覈對細節:米亞斯尼科夫什麼時候離開車庫的,推土機往哪裏運,走的是什麼路線。回到會計室之後,基裏洛夫又弄清楚了,養雞場的電話是在他到來之前十分鐘打的。這樣,爲了準確計算而需要的數據他幾乎全弄到了,於是他就立刻在一張空白髮貨單的背面演算起來。
“遲延的附間”——這是他自己對幻覺中的事件與現實事件的間隔的叫法——依舊是八十分鐘。
三
過了三年。基裏洛夫仍舊在那個會計室工作,仍舊坐在那張辦公桌旁,象五年前、十年前、十六年前一樣。還能往哪裏去,而且何必走呢?生命已經過去五分之四,對此他一點也不懷疑,而剩下的十年,頂多是十二年,再改變這種平靜的生活也沒有意義了。
許多人的十精十神都未老先衰,但自己往往意識不到。光十陰十似流水,轉瞬就是幾十年,自己卻老大無成,連怎樣擺脫平庸無聊生活的羈絆都不清楚。人家能夠獨自駕着一葉輕舟橫渡大洋,能夠發現新的元素,有的人著書立說,有的人馴服海豚,可是你只知道每天上班、喫飯、睡覺……前途黯淡無光。
然而,並非一切都不可挽回,只要你能鞭策自己從頭開始,一刻也不延誤,今天就開始,現在就開始,但是……該上班去了,你還沒做好早飯,還沒燙好襯衫,而今天是月底最後一天,照例要緊張一番,晚上可別忘了十交十十奶十瓶,買一包刮臉刀片……於是他那發憤的念頭便埋沉在這些生活瑣事之中了。接着又是單調乏味的生活,日復一日,連每年發生的那些稍有特點的小事也漸漸淡忘了。有這種十性十格的人一到五十五——六十歲就不再抱任何幻想,而是打算無可奈阿地終其天年了……
基裏洛夫就是這種人,但他與多數人不同之處在於,他不認爲自己半生蹉跎是因爲客觀條件不巧或者自己坐失良機。他就是這樣碌碌無爲地度過了半生;即或上蒼讓他重新開始生活,他的新生活也未必會有什麼兩樣。
不過,也許他的生活會不同的吧?說不定在新的生活中,當他手裏拿着用報紙裹十着的冰糕下班回來時,迎面向他跑來的不是鄰居的孩子,而是他自己的孩子呢。可能的……是的,他現在很希望發生這樣的變化。難道這還不夠嗎?人到晚年總不免有些淒涼之感,而在單身公寓裏度過孤寂的晚年更加難過……
那麼,基裏洛夫的汽車恐怖症怎麼樣了呢?好象他根本沒得過這種病似的。有一天,基裏洛夫一覺醒來,忽然感到如獲新生。身上經常感到的那股緊張勁消失了,頭腦清醒了,世界又象多年前一樣變得明朗、清新了,但在他走出家門之前,他還沒明白主要的變化是什麼。變化來得突然——他還按照往常的十習十慣貼着牆走——他剛走了一半路,就明白自己現在沒有恐怖的感覺了。
兩星期之後,他決定坐一站汽車。什麼事也沒發生。本來他十分緊張,與其說是擔心在擠滿人的車上舊病復發,不如說是怕人家看出他的惶恐不安來。誰知一切都很順利。
如今,事隔很久,他都不大相信這些是真的了;要不是他能時而在街上碰見尤里·尼古拉耶維奇,就是那位住在附近的十精十神病專家,基裏洛夫大概會以爲往事只是一場遙遠的夢境了。他面帶笑容地回想起,有一天他竟想到警察局去報告。爲什麼?爲了防止車禍。要知道,有八十分鐘的的時間由他掌握。可笑嗎?當時可不覺得可笑,假若不是他生十性十靦腆,而且擔心一進警察局就被人家直接送進十精十神病院的話,那麼他就真去報告了。
至於“遲延的時間”,也可能根本就不是遲延。多半是病的伴隨症狀,是一種自我暗示,由於心理緊張,而把它當成現實了。可能,當基裏洛夫在醫生家中時什麼也沒“看見”,而是後來,知道車禍以後,他失常的十精十神顛倒了事情的順序,結果他就以爲自己能在出事之前預知車禍了。
有了這樣解釋之後,基裏洛夫就很少去回想汽車恐怖症的事了;他那一向單調的生活,依舊過得平靜乏味。
這天夜晚與往常的夏季夜晚一樣,沒有什麼不同,只是比六月中旬的一般夜晚熱一些;那些在本星期五上班時和下班後都看見過基裏洛夫的人,都不記得他那一天說過什麼意味深長、預示不祥的話,也沒夫追憶他那一天的行爲有什麼異常的惡兆,因爲實際上並沒有惡兆,就算有人告訴他說,這是他一生中最後一個夜晚,那他也不會把這句話當真的。
那天下班以後,基裏洛夫順路走進副食店去買了些東西,又到街心公園旁的報亭買了一份新出版的《科學與生活》,然後便沿着他二十年來走慣的老路回家了。
經常在院子裏的人,剛從幼兒園領回孫子的院內清掃工也好,住在樓上的女鄰居也好,都看見了他,眼瞧着他走進大門,從信箱裏取出報紙,然後打開自己的房門。
九點鐘的時候,廚房裏亮了燈,但不久就滅了;接着隔壁房間的燈亮了,一直着到十一點半——這是幾個青少年說的,當時他們正在他窗前不遠處,坐在兩張並起的長凳上彈吉他。
—輛大轎車的司機砰地一聲關上車門,手裏提着水桶,向河邊走去。一艘擺渡剛剛在河對面靠岸,水手拉動錨鏈碰擊鐵柱的聲音、擺渡口的汽車發動的聲音,都清晰可聞。
這輛大轎車遲到了十來分鐘,只好等下—班擺渡,反正晚半個小時把孩子送到夏令營,也沒什麼了不起。司機想起大人們把睡眼惺忪的孩子送到工廠院子中來的情景,想起孩子們活動開以後,便跟在他身後跑來跑去,看着他掛好“孩子們,當心!”的牌子,並用腳踏着軟十綿綿的慢坡,想起這些時他微笑了。
汽車一開出工廠,孩子們頓時活躍起來,大聲嚷着,擠到玻璃跟前張望,但在到達擺渡碼頭以前,許多人都顛得昏昏沉沉,有的甚至睡着了。車裏安靜下來,只有護送他們的阿姨還在小聲地同一個大孩子說話。
汽車駛到渡口前圓木鋪砌的斜坡路,停在攔路杆外時,誰都沒下車,司機決定給散熱器加點水。
他彎下十身去,把鐵桶浸到十溫十暖的碧水裏。於是平靜的水面上泛起一圈一圈的波紋。司機打滿了水,直起身十子,站了幾秒鐘,望着被水沖走的油漬漸漸散開來。眼瞧着那褐中透黑的油點變爲一層薄膜,幻成彩燈似的顏色。
司機向岸上一望……手中的鐵桶大刻就掉在河裏……大轎車象是躊躇不決似地朝着碼頭的攔路杆慢慢滑十動……司機大喊一聲,就沿着陡峭的斜坡向上爬,不過曉露未乾,斜坡很滑。汽車一頂在攔路杆上,杆子馬上就彎了。司機閃過一個念頭:杆子頂得住……但忽然前燈的玻璃碎了,接着咔嚓一聲木杆斷了……汽車輪子在傾斜的路面上滾十動得快起來……這時護送的阿姨驚叫起來了……司機爬上了河岸的邊緣……孩子們聽到阿姨的喊叫十聲,嚇得也叫了起來……葡萄架下站着的人也開始叫喊,但是已經毫無辦法了。汽車猛然向前一衝,前輪越過碼頭,底部掛住碼頭的邊緣,發出刺耳的尖聲,車子一下翻了個身,掉進河裏。
基裏洛夫在黑暗中驚醒.一時鬧不清自己在什麼地方,發生了什麼事,孩子們的哭喊聲仍在耳邊縈迴。他碰翻了椅子和桌上的水瓶,好不容易找到了開關。電燈亮了……被子掉在地板上,桌布溼十淋十淋的,椅子底朝上倒在那裏……汽車恐怖症?又犯了……又是幻覺?!
基裏洛夫來到廚房——這裏比臥室亮些,不知爲什麼點燃了煤氣,但又立即關上,把嘴對着水籠頭,喝了許多十溫十吞吞的水,然後走到窗前……東方的藍天藕合着寒意。大概還不到四點鐘……他看了一下表。
四點二十分
這麼說,又是汽車恐怖症?
延遲……八十分鐘。
這與孩子有什麼關係?!他們有什麼過錯?!
絕望、難過以及事情的荒誕無稽使他感到震驚。
八十分鐘!
時間在流逝!
車禍是可能發生的!如果不設法把車攔住的話……
四點二十一分
基裏洛夫衝到走廊裏來。上哪兒去,去幹什麼?……要趕緊跑到最近的電話亭去打電話。往哪兒打?往擺渡碼頭……可是那裏沒有電話。那就打到警察局,當然是警察局……
四點二十二分
基裏洛夫穿上外套,跑出家門。彈簧鎖咔地一下鎖上了。匆忙中他沒有關閉屋子裏的燈,大概它要亮到晚上,直到鄰居的小孩子讓大人馱着,從院子裏鑽進小窗戶,開開門的時候……
四點二十七分到最近的自動電話亭得走兩條街。
四點三十二分自動電話亭開着哪。基裏洛夫從衣袋裏掏出所有的零錢,在幽暗的燈光下尋找二戈比的硬幣,但沒有找到。忽然他想起往警察局打電話不用投硬幣,但撥完0後撥什麼號碼,他卻不知道。於是他就先試撥了01。
“消防隊。”
“警察局的電話怎麼打?”基裏洛夫問道。
“02。”
他撥了02。
四點三十三分
“我是值班員基列耶夫中尉。”聽筒裏傳來無十精十打採的聲音。
基裏洛夫一口氣地說:“中尉同志,快!……擺渡碼頭!……孩子們!”
“請您慢一點,小聲點。”基列耶夫用要求的口氣說。
基裏洛夫喘了一口氣。
“擺渡碼頭……一汽車孩子……掉到河裏了”他斷斷續續地說。
聽電話的人立刻從桌旁跳了起來:“什麼時候?!”
基裏洛夫不如該怎樣回答纔好。
“這是什麼時候發生的事?!”中尉喊道,“您怎麼不說話?!快說呀!”
“您要知道……”基裏洛夫不知所措了。
“您在哪兒打電話?!請問您姓什麼?”
“我叫基裏洛夫……現在百貨店旁的自動電話亭裏……”
“您到碼頭去過了?”
“沒有。”
“誰通知您的?……快點說呀!這件事您是從哪兒知道的?”
基裏洛夫知道不能再拖延了。
“中尉同志,請您正確理解我的意思……事關許多孩子的十性十命……時間不多,只剩一個來小時了……如果您馬上驅車去救,還來得及……”
“您在十胡十扯什麼?”基列耶夫打斷了他的話。
“應該防止……”
“防止什麼?!”
“要知道……汽車還沒落下水……”
“還沒落下水?!那您爲什麼要愚弄人呢?!”
“可是汽車會掉下去的,如果您……”
聽筒裏傳來中尉深深的嘆息聲。
“我說,你這位大叔……”他一字一頓地、氣咻咻地說,“去醒醒盹吧!要是你再打電話,可要自找苦喫。”
於是電話斷了。
四點三十六分
基裏洛夫垂頭喪氣地走出了電話亭。“多愚蠢,多笨。”他嘴裏嘟囔着,心裏卻完全理解,任何一個頭腦清醒的人,處在這個中尉的地位,都會這樣做的。“但是,總該有人懂得並且去幫忙啊!至少這一次應該違背常人的理智,把他的話聽完!可是誰肯這樣做呢?……”
四點三十七分
還剩下不到一小時了,而他還站在電話亭旁,不知怎麼辦纔好。他痛恨自己軟弱無能,人們又過於理智,他簡直要急瘋了。再過一會兒他會急得喊叫起來的。誰知這時從百貨店後面拐過一輛運牛十奶十的汽車來,恐怖波登時向基裏洛夫猛襲過來,使他一下子貼在圍牆的鐵柵欄上。汽車在離他十來米遠處駛了過去,偏巧司機沒發現有人倚在圍牆上,失去知覺……
四點四十六分
基裏洛夫一醒過來就打定了主意。要分秒必爭地跑到碼頭去,現在還來得及,其他辦法是沒有的。路程有多遠?十八至二十公里?遠不遠?要是坐公共汽車,自然不算遠;如果跑步而且要趕在時間前面,那就遠得很。還有不到一個小時,何況你已經五十九歲了。
五點零七分
他跑到城郊道口時,有一個婦女從崗亭裏探出頭來,衝他喊了一次,但他沒聽清喊的是什麼,就跑了過去。
在柏油路上跑還比較容易,但當一輛汽車從前面的擺渡碼頭迎面駛來時,基裏洛夫便不得不離開馬路,沿着樹林一帶跑了。兩腳踏得枯枝敗葉沙沙作響,田鼠驚得吱吱叫着四下奔逃。
跑完三公里後,他已喘不過氣來,只好走;但稍許喘十息後,又跑了起來。
他跑呀,跑,直到後來眼前發黑,胸中惡心,難受得要嘔吐;於是他減慢速度,開始閉着眼睛向前走,張着嘴喘十息,後來兩腳逐漸不聽使喚,打起絆來。
五點十五分
他覺悟得太晚了,原來剛纔超過他的大轎車,就是他要去救的那一輛。當他的遠視眼認清汽車後窗牌子上的字時,他真是悔恨十交十加,甚至哭了起來。其實,在他打電話時,在寂靜無人的馬路上奔跑時,甚至跑過城郊道口的崗亭時,那輛大轎車還停在院中沒出發呢,睡眼惺忪的孩子們剛剛在冰冷的人造革座位上坐好一——這一點他怎麼會沒想到呢?
五點二十五分
他沒再看錶,怕看了之後反而覺得來不及。但是他已經十精十疲力竭。上衣溼十透了,帽子在跑進樹林時丟十了,溼十漉十漉的頭髮遮住了他的眼睛,但這些他全都不放在心上。他越過乾涸的水渠之後,摔倒在水稻田埂上,心裏明白自己爬不起來了。
五點二十九分
基裏洛夫清醒過來,看了一下表。現在一切都無濟於事了。再跑耶沒有意義。只剩十來分鐘了,可是他才跑了一半路……
五點三十分
既然這個世界如此不公平,那就讓它受祖咒吧。既然人生來這樣脆弱,不能挽回這種不公平的事,那就讓人世受詛咒吧!在這樣的世界上活着實在不值得。
五點三十一分
路口那面駛來一輛自卸卡車,空空的車身顛得直響。基裏洛夫連忙爬起來,趔趔趄趄地越過田埂,直到路邊。
自卸卡車離他越來越近。
如果這時有人問他想幹什麼,恐怕他是回答不出來的。他的身十體已經不由思想支配,而象是聽憑本能的擺十布,獨立地機械地行動了;他的十精十神緊張到了極點,只集中在一個念頭上:站穩,別摔倒。大概,那些手持一束手十捅十彈去炸坦克的人就常常有這樣感覺……
五點三十四分
基裏洛夫連手都無力舉起,是司機主動把車停在這孤寂的身影旁邊的。
“大叔,上車吧!”他一面開車門,一面喊道。
這位已過中年的人,穿着汗水溼十透的衣服,面色蒼白,頭髮篷鬆,一大清早就站在離市區幾公里的空落落的大路上,着實讓人奇怪。
“您怎麼了?”司機打量了基裏洛夫一下,驚奇地問道。
這時好象什麼東西猝然中斷了。基裏洛夫感到能夠活動,能夠說話了,全身從恐怖和麻痹狀態中解放出來。
“上車呀!”司機又重複了一遍。
基裏洛夫喫力地走過來,抓住車門的把手。恐怖感消失了,只是感到異常疲乏。
五點三十五分
司機打着了火。
“您到哪兒去?”
基裏洛夫好象昏厥之後逐漸甦醒過來。
“到擺渡碼頭……可能的話……請您務必快些。”
“那兒出什麼事了?”
“請您務必……快些。”
司機便不再細問,他感到這個人向渡口跑確實是有非常重要的事情。
五點四十二分擺渡口。一長串汽車停在那裏。右邊楊樹下有個遮十陽十。一條舊船底朝上地擺在岸上,上面的露水象鏡子一樣反光。
自卸卡車一在車隊尾部停下,基裏洛夫馬上跳下車來,也沒向司機道謝,就從車隊旁跑了過去。他立刻看出,時間還來得及。
那輛大轎車停在碼頭的斜坡上,排在第一個。擺渡船在對岸。
基裏洛夫跑到司機篷門前一看,裏邊空無一人。他忙跑到車廂的玻璃窗前。
“司機呢?”
睡眼惺忪的孩子們郴驚奇地端詳他。
“司機到哪裏去了?!”他喊了起來,但登時想起司機到河邊去了。
基裏洛夫不離汽車,朝河邊喊道:“司機!”
司機正彎下十身去,把鐵桶浸到十溫十暖的碧水裏。
“司機!!”
四點四十四分
恰在這時出了事……當然,事後可以搞清,爲什麼閘皮鬆了,手閘也失靈了……汽車微微震動了一下,就慢慢地向基裏洛夫滑過來,
“司機!!!”
汽車司機直起身來,向岸上一望……手中的鐵桶立刻就掉在河裏……汽車象躊躇不決似地朝着碼頭的攔路杆慢慢地活動……車前有個人推着散熱器片一步一步地往回退。司機大叫一聲,就沿着曉露未乾的陡峭斜坡向上爬去……
“快來人哪!!!”基裏洛夫向所有能聽到他聲音的人呼救了。
基裏洛夫及時地低下了頭,散熱器頂在攔路杆上,前燈的玻璃碎了。攔路杆彎了。
這時護送孩子的阿姨喊了起來。
遮十陽十下的人全跑過來了。
要用東西墊住車輪。
人們剛跑到半路,司機已經爬到了斜堤頂上。
要墊個東西!!
木杆咔嚓一聲折了,但汽車卻停在原地未動……誰也沒注意是怎麼回事,最先跑到汽車跟前的人什麼也沒發現。後來,有一個人把不知從何處找來的杆子往車輪下墊時,這才發現他……
他到底也沒有找到可墊的東西。
人們很快把孩子領下車,叫阿姨把他們帶到遮十陽十下。大家一起把汽車推上坡,把那個人從前輪下邊拖出來。他還活着……
當人們把他安放在“莫斯科人”小轎車的後座上時,他還活着;當汽車沿着他半小時前跑過的道路向市內疾馳時,他也活着;當醫院裏千方百計搶救他時,他還活了兩個小時……
他默默地死去了,沒有掙扎,好象入睡一樣。
死亡是醫治百病的靈丹妙藥。但是世界上顯然還有比任何疾病和恐懼都厲害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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