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五十六章 傳

作者:草莓番茄醬
每一次動物園打開,都會裹挾奇奇怪怪的記憶。

  “要喫就喫完!”季微涼一皺眉,把魚肉塞進了凌瑾晞手裏。

  左未央看得直搖頭,對龍琴低聲道,“你說季微涼這樣的真的算女人麼?她年紀也不小了,怎麼一點兒也不開竅。”

  “她是開竅得太早了。”

  “那她是不喜歡這個小子?”左未央點點頭,立刻會意。

  “不喜歡也算不上吧,大概根本沒把他當男人看。”龍琴又爲季微涼弄了一塊魚肉,等着她回來喫。

  “你們在說什麼?”季微涼理所當然地接過龍琴準備好的魚肉,香滑幼嫩帶着淡淡的甜,“哇,這魚是真的好好喫!”

  “嗯,喜歡就多喫點。”龍琴爲季微涼縷了一下頭髮。

  “好!”季微涼眯着眼笑,一邊喫魚,一邊和他們說着各種奇奇怪怪的見聞。

  凌瑾晞喫光了碗裏的魚,然後閉上眼繼續修煉。

  直到天泛魚白,季微涼纔開始犯困,龍琴提着她率先飛回萬福雲船。

  左未央也叫醒了睡着的凌瑾晞。

  “你們都是這樣的麼?”凌瑾晞揉揉眼,對於他們的友誼感到很意外。

  “我們都是對事不對人,事情說完了,該怎麼相處就怎麼相處。”左未央伸了個懶腰。

  “所以,即使失去城主之位,你也不生氣?”凌瑾晞不太理解這種友誼,好像無關任何利益,卻又處處牽扯。

  “城主之位本來就是她給我的,一開始就說好了,我只是暫時代任。”左未央滿不在意地扭扭腰,“走了,回去了。”

  等回到萬福雲船,季微涼卻不在虞城駐紮的清風苑。

  “可能是龍琴把她帶回自己的住處了吧。”左未央並不在意。

  “我去接她。”

  “沒必要吧。”左未央覺得凌瑾晞有點小題大做了。

  凌瑾晞卻只是行禮後離開。

  晨霧籠罩的小徑,龍琴的封禁帶着暗金般的色澤。

  凌瑾晞面無表情,擡手輕輕觸及,一道道波紋漾開,等到第六道波紋散開,他舉步走入流風苑。

  “你果然不簡單。”龍琴浮在空中,看着不請自來的凌瑾晞。

  “抱歉,雖然打擾,但是我必須帶微微回去。”凌瑾晞很禮貌。

  “我不會讓你帶她走的。”

  一片幽光出現在龍琴的指尖,那是他的五絃琴。

  凌瑾晞卻沒有動作,只是擡頭看着龍琴。

  嗡——

  絃動琴響,暗金的靈力漾開晨霧,凌瑾晞頓覺得心口震顫。

  “這是季微涼最近教的,五行五音,共振五臟,殺人於無形。”龍琴輕輕勾起嘴角,他不過十歲孩子的身形,此刻看上去卻十分危險。

  凌瑾晞沒有說話,他只是捂着心口向前走去。

  一道道琴音中,他找到了季微涼所在的房間。

  房門打開,季微涼抱着枕頭睡得很香,被凌瑾晞打擾後,她這才睜開眼,不悅地把頭埋進被子裏。

  嗡——

  又一聲絃動。

  季微涼瞬間夢醒,爬起身捂住凌瑾晞的雙耳,大聲喊道,“龍琴,你在做什麼!”

  屋外,龍琴看着手中的五絃琴面露不悅。

  “季微涼,你是不是沒有好好教我?”

  “你有病吧你,大清早彈奪魂心音,你想殺人麼?”季微涼氣得不行,一邊說着,一邊就要蹦下牀,卻被凌瑾晞一頭栽進她的牀鋪,頓時火氣更甚,對龍琴也更加不客氣。

  “我……”凌瑾晞拉住季微涼的手腕,“神力……”

  “嗐,我忘記了,你放心恢復神力,我在!”

  手一揮,沒有靈力,關不上門。

  季微涼扒拉開凌瑾晞的手,自己下牀去關房門,順便給了龍琴一個眼神警告。

  躺在牀上,凌瑾晞很快睡着,季微涼握着他的手,直到確定那神諾靈域亮起,終於忍不住犯困。

  兩個人握着手,一個睡在牀上,一個半臥牀下,都睡得天昏地暗。

  幽藍的神力如同星沙,隨着他們的呼吸明暗呼應。

  門外,一縷星光撲向幾次試圖打開房門的龍琴,沒有任何遲疑,龍琴切斷了那一寸血肉。

  “神諾靈域?!”

  龍琴退後,那種毒得入骨入魂的東西,哪怕是他都不得不忌憚。

  “什麼是神諾靈域啊。”禹白夢奉命來接代城主,此刻正在龍琴身後不遠處。

  “哼,你們能活着走出花影居,也該慶幸他不想殺你們。”龍琴的血滴落,浮靈枯骨火隨之燃燒。

  “怎麼說?”禹白夢不解。

  “那是世界上最噁心,最惡毒的東西。”龍琴心有餘悸。

  禹白夢不明白,低賤的山神之子,有什麼值得龍琴在意的。

  “呵,開始了。”龍琴握住自己受傷的手指。

  “什麼開始了?”禹白夢不懂,她突然就被放了出來,然後突然有了新的代城主,她需要護衛那個凌瑾晞,所以她來了這裏。

  在虞城,命令是絕對的,她可以任性,但是契印不允許她違背城主金令。

  “萬仞山的神諾不是虞城可以招惹的,整個越州都不該有萬仞山神諾。”

  “殺了他?”

  “愚蠢!”一巴掌落在禹白夢臉上。

  禹白夢捂着臉退後了幾步,面對着高貴如龍琴這般的修者,她甚至沒有資格生氣,只能躬身告罪,“禹氏白夢無知,惹怒尊上,還請尊上恕罪。”

  “不要打擾他,他不是要去西洲麼,就讓他安安靜靜地去西洲吧。”龍琴閉了閉眼,鼻翼微微動了動,那是他在壓抑自己的怒氣。

  萬仞山的神諾,甚至連神諾靈域都已成型。

  天地間,有那麼多的山神之子,但是起源只有萬仞山。

  無始無終,無生無滅。

  一出生就將一切獻給了萬仞山神,一無所有的萬仞山神子,擁有最純粹的星力。

  據說每隔千年,萬仞山的神子便會離開萬仞山,肆意而爲,直到死去。

  “千年之期未至,那就是自己逃出萬仞山的了。”龍琴心中越發不安,這樣的東西怎麼會爲季微涼許下神諾,甚至靈域已然如此強大。

  也只有如越龍淵這樣長久的家族才明白,萬仞山的神諾意味着什麼。

  “告訴她,我先離開了,讓她自己務必小心,絕對不要激怒那個山神之子。”

  “……是。”

  隨着話音落下,一聲龍吟,龍琴消失無蹤。

  這段記憶模糊,另一斷記憶又出現。

  很快濾水器過濾出一小罐乾淨的水,左瑤瑤不敢浪費,燒開的水放入洗淨的竹蟲,然後快速撈出。

  “去買一隻雞。”左瑤瑤對身旁的侍女吩咐道。

  “是。”侍女很快離開。

  左瑤瑤把竹筍投入燙過竹蟲的水中,她並不是不講究,而是緋地容不得人講究。

  天黑之前,左瑤瑤做好了飯菜,油炸竹蟲,竹筍炒肉,還有一隻烤雞,送到了磨骨躲藏的地方。

  也許是不安,磨骨從來不在牀上睡覺,她總是喜歡挖地洞,然後躲在裏面。

  “這裏倒是好。”打量着磨骨剛剛找到的溶洞,左瑤瑤爲那個躲在角落裏的孩子送上親自做的飯菜。

  “我不喫!”磨骨還在生氣,聲音還帶着哭腔。

  “這可是我特意給你做的。”左瑤瑤慢慢坐到磨骨身邊,“你不喫,我會很難過的。”

  “那你還對我兇!”磨骨嗚地哭了起來,聲音在溶洞中迴盪,恐怖又淒厲。

  “我沒有對你兇。”

  “嗚嗚嗚,那怪我咯?”

  “磨骨,我知道你不理解,但是人在這個世上是有責任的,你也說了,你是緋地唯一的神,那你怎麼可以不在意緋地的存亡呢?”左瑤瑤耐心地爲磨骨解釋。

  “你不懂,沒有關係,你可以慢慢學,你是神,你有漫長的生命,去理解一切。”左瑤瑤摸了摸磨骨的頭,“可是我是人,我遲早會死的,我不能一直照顧你。”

  “不行!我不要你死。”磨骨撲進左瑤瑤懷裏,拱來拱去,就像一頭小野豬,“我會殺上神庭,他們一定有方法讓你變成神的!”

  “那我們不說這個,你乖乖喫飯,等你喫完飯,我再去處理政務。”左瑤瑤對磨骨永遠很耐心。

  “有什麼事會比親近我這個神明更重要的,難道是你覺得我不夠強麼?”磨骨不撒手,越想越委屈,不由得又哭了起來。

  “我要打理好緋地。”左瑤瑤說出了心中所想,“我要竭盡全力,讓緋地富裕安寧。”

  “爲什麼?緋地難道比我重要嗎?你明明是先遇見我的,爲什麼要在意緋地?這地方又窮又破,難道會比我重要嗎?”磨骨還是不懂,祂只想一直一直黏着照顧祂的人。

  “因爲,緋地會是我們的家,我要把家照理好。”左瑤瑤目光融融,“而且,你不想知道我的世界是什麼樣麼?我也很想家,在緋地,我能按自己的心意改變緋地,你會幫我的,不是嗎?”

  “當然!我是神,我在緋地是無所不能的!”磨骨覺得自己又行了。

  “那你乖乖喫飯,喫完飯就好好休息,不然你怎麼有力氣幫我?”哄好了磨骨,左瑤瑤才能安心做其他事。

  改變緋地,不會是一朝一夕,左瑤瑤也並不打算利用磨骨,她會靠自己,讓這裏慢慢富裕起來,讓磨骨有一個永遠的歸處。

  當晚,篝火明亮,其中一口大鍋滾着熱湯,翻涌濃香。

  一旁還有許多木枝,串着奚老捕殺的竹鼠。

  此地的土著戰戰兢兢被拉了出來。

  篝火旁,新來的領主正牽着一個小孩等着衆人。

  “奚老,讓他們喫吧。”左瑤瑤握緊那孩子的手,不讓她亂跑。

  “是。”奚管事領命。

  很快一個個骨瘦如柴的村民都拿到了一碗熱騰騰的肉湯,他們恐懼着,傳說中聖都來的領主,有食人的惡習,這碗裏的真的是野獸的肉嗎?

  “你這樣做,怎麼可能有用?”變成小孩的磨骨對此嗤之以鼻。

  “我相信人心。”

  “那我就讓你看看人心!”磨骨微微昂起頭,祂矮小的身體爆發恐怖地威壓,如同蠻荒中甦醒的惡獸,微微睜開了嗜血的眼,古老的聲音帶着沙礫一般的質感,卻又彷彿山林中的風鳴鳥叫。

  瞬間,不安的人羣驚恐地跪下,甚至有好幾個打翻了湯碗。

  “磨骨,”左瑤瑤亦是驚詫,“你在幹什麼?”

  “沒什麼,只是讓他們喝湯。”磨骨眼神淡漠,祂是緋地的神,祂就是緋地的規則,這些活在緋地的東西,順從就能存在,忤逆必然滅亡。

  作爲一個不管事的神,緋地有太多太多的棄族,那些人或許不懂磨骨的語言,但是這裏是緋地深處,能活下來的,都是緋地屬族,都是祂的屬族。

  “神巫,您終於回到了緋地。”一個少年激動地爬到磨骨腳下,“沒有您,緋地一片寂暗,您的迴歸,是緋地最大的幸事。”

  磨骨淡淡看了那小子一眼,嫌棄地退了半步,“喝湯,不喝的死。”

  “是!”少年端起滾燙的湯。

  幸好左瑤瑤一直盯着,立馬就制止了少年,“這麼燙的湯,不能喝太急,會燙傷的!”

  在左瑤瑤靠近那少年之前,無形的力量已經控制了少年。

  “聽她的。”磨骨皺眉,祂討厭人羣,愚蠢又弱小,骯髒又軟弱。

  左瑤瑤看着呆滯的瘦弱少年,無奈地捧起少年的雙手,低頭吹了吹熱湯,然後自己試了試,這才鬆開手,示意少年慢慢喝。

  少年終於恢復了對自己身體的控制,呆呆地喝下了一口濃湯。

  眼看巫祝喝了一口濃湯,其它族人這纔跟着動作。

  而磨骨已沒有耐心,嗅着一旁烤得焦黃的竹鼠香氣,祂索性自己取了一隻,大大咧咧的坐在篝火旁大快朵頤。

  所有的一切對祂來說都沒有意義,就像家門口的一窩螞蟻,在磨骨眼裏,這些傢伙都一樣,即使不一樣,那又如何?

  哪一個人能記得自己見過的每一隻螞蟻,哪個人會在意對螞蟻禮儀。

  “喫慢一點。”左瑤瑤操心得像個老婆子,立時上去爲磨骨擦嘴。

  在左瑤瑤的照顧下,很快磨骨就喫完了一整隻竹鼠,一旁的巫族和左家的護衛卻只敢端着濃湯看着。

  終於,磨骨喫飽喝足,轉身走向火堆。

  “磨骨!”左瑤瑤又是一驚。

  一旁的奚老這次及時拉住了左瑤瑤,對她搖搖頭,“主上,那是緋地之神該做的。”

  赤紅的火焰中,幼小的孩子似乎感覺不到疼痛,就這樣不緊不慢的走過燒得通紅的炭火。

  左瑤瑤捂住嘴,不讓自己的恐懼驚擾磨骨,直到那孩子頭也不回地走過火堆,她才急急追了過去。

  而她的身後爆出一陣癲狂一般地歡呼,巫族們一改之前的沉默惶恐,他們怪叫着手舞足蹈,目光狂熱而熾烈,那少年更是一下跳了起來。

  並非形容,而是他真的跳了起來,古拙詭異的舞蹈,伴着搖曳跳躍的火光,無數怪叫的巫族,那場景之弔詭,讓守在一旁左家的護衛都脊背發寒。

  這樣近乎癲狂的歡慶,這樣近乎恐怖的信仰,因爲純粹,所以越發震撼。

  溶洞中,左瑤瑤低頭細細檢查磨骨的雙腳,“你真的沒有受傷?”

  “沒有吧。”磨骨眯着眼,祂喫飽了,現在有些犯困。

  “以後不許這樣了,太危險了。”左瑤瑤拍了拍磨骨的腳心,“你走進火堆的時候差點嚇死我,看你每走一步我都忍不住心疼,你以後不許這樣了,不然你再走一次我得少半條命。”

  “我走一次,你就能收服一羣聽話的奴隸,不好嗎?”磨骨無所謂。

  “不好!”左瑤瑤認真地看着磨骨,“我需要的不是你的信徒,而是緋地的臣民。”

  “那隨你。”磨骨打了個哈欠,“我困了,我太久沒有好好睡一覺了……”

  話還未說完,磨骨就閉上了眼。

  如同融化了一般,磨骨趴在緋地的土地上閉上了眼睛,緋地的土地如同活物,涌動着很快將磨骨包裹,隆起一個小小的土包。

  ‘我入睡後,會留給你一個分身,它沒有任何能力,你遇見危險就殺了它,我就會醒來。’

  土堆上一顆嫩芽迅速成長,彈指之間便開花結果,然後徹底腐敗凋零。

  左瑤瑤心裏又是憋屈又是擔心,憋屈的是,磨骨從頭到尾都沒有好好地和自己交代一句,擔心的是磨骨在沉睡中會不會有什麼危險。

  “臭小孩,要睡就睡,就不能換一個安全一點的地方麼?”左瑤瑤眉頭緊鎖,上前戳了戳那個分身。

  “磨骨?”

  小孩不吭聲,眨眨眼撲進左瑤瑤懷裏。

  “你不會說話?”

  小孩啊了一聲。

  “那你就叫蘑菇吧。”左瑤瑤抱起那孩子,以鼻尖蹭了蹭蘑菇的臉頰。

  土腥混着草木的氣息,蘑菇身上的味道說不上多好聞,但是左瑤瑤卻忍不住的爲之心軟。

  “別害怕,我會保護你的,就讓磨骨安心的修養,沒有人可以打擾磨骨。”左瑤瑤微微眯了眯眼。

  對左瑤瑤來說,這個世界上最大的貧窮,不是沒有錢,而是不被愛,不被需要,不被認可。

  若不是磨骨,或許她會留在聖都,做一個行屍走肉一般的怪異貴女。

  可是,那只是如果。

  就像現在,左瑤瑤想的也是獨善其身,可是如今磨骨沉睡,那麼左瑤瑤就要考慮,如何在這段時間保護好磨骨。

  “你想要做什麼,我都不會一味地勸阻,我不知道你到底經歷了什麼,我也不知道你做的事會有什麼後果,但是,我在,我會一直在。”

  這些奇奇怪怪的記憶無始無終,無頭無尾,它們似乎完整又那麼殘破。

  然而在這個名爲動物園的界中,它們一直在流淌。

  虞城中,凌輕坐在上位看着衆人爭吵。

  神宮的人,聖都的人,凌家的人,亂糟糟吵成一片,一旁左家人和虞城官員還躍躍欲試。

  他們中的主力是神宮和聖都,爭吵也只是爲了讓自己的人得到緋地的權位,而凌輕已經看他們吵了數日了。

  “緋地最多可以有多少官職?”終於凌輕開口問道。

  “緋地最多的時候有官員及其屬官三十九人。”緋地的明弗旨一直留意着主位,見機立刻上前答道。

  “我是說最多可以有多少。”凌輕依舊戴着面具,普普通通的木製面具,看上去有些老舊,卻無人敢因此小看他。

  “這,並沒有什麼規定。”明弗旨如實回答。

  “嗯,那緋地可以擁有多少軍隊。”

  “最多的時候,有三千。”

  “奴隸呢?”

  “……”

  “說。”

  “緋地之人皆爲緋地之主的奴隸。”

  “嗯。”凌輕點點頭,“現在緋地就你們幾個官員?”

  看着眼前只有四人的緋地官員,凌輕有些無奈。

  “現在緋地加上我等和屬官共十一人。”明弗旨諂笑着,只是那諂媚的笑容中透着說不出的苦澀。

  “挺好。”凌輕大手一揮,“你們現在就回去收拾東西,今天就走吧。”

  “走?”緋地的官員愣了。

  “愛去哪兒去哪兒,反正離開虞城就好。”凌輕說得隨意,卻讓所有人都傻了眼。

  “凌家護衛,護送各位官員出去吧。”凌輕在面具後低笑,神宮之人一聽那笑聲,立時不再說話。

  可聖都的女官卻依舊不服,上前詰問,“凌君,你爲何要把本地官員全部送走。”

  “那留下?聖都比神宮少十一個官位,你可答應。”凌輕說話慢條斯理,一副不緊不慢的模樣。

  “凌君,虞城官員之事還請再議。”女官不卑不亢,她容貌秀美,骨架修長,是個不折不扣的美人,可惜,美色對神宮的人來說一文不值。

  “和誰議?”凌輕看向一旁的左家人,“你怎麼說?”

  “凌君決定就好。”帶着椎帽的女子淡淡應聲。

  “嗯,所以蘭息女官還有什麼意見?”

  “瑤姬爲緋地之主,當爲緋地考量,沒有熟悉緋地的官員,只怕會有諸多不便。”蘭息微微皺眉,繼續勸說。

  聖都的陛下也沒想到,瑤姬出發,凌家幾乎從不出門的長子會自願同行,一時間,竟讓聖都陷入被動。

  “那蘭息女官說說,你覺得應當如何?日日爭吵不休,至今沒有一個結論,要不,你來當這緋地之主,我和瑤姬也能躲個清靜。”

  “緋地官員不能隨意送走!必須請緋地之主請示陛下,得到陛下應允。”蘭息女官堅持,她微微昂起頭,精緻清雅的臉直面木製的面具,眼神沉靜而堅定,竟然有一種奪人心魄的美。

  “真是個美人。”凌輕輕嘆着轉向一旁的左家人,“我有些喜歡蘭息女官呢。”

  椎帽中的人沉靜如初,只是一語不發的坐在一旁。

  “這樣,蘭息女官去請示聖都,我約莫得先做些其它的了。”

  此事已定,凌輕起身,徑自離開。

  椎帽女子亦跟在凌輕身後離開。

  長長的迴廊外飄着細雨,凌輕擡手接住落檐的雨滴,恍若自語,“你說,左瑤瑤會介意我納妾麼?”

  “不會。”椎帽女聲音低啞。

  “唉,竟然不介意,真可惜。”凌輕搖頭,面具下的喜怒無人能窺探。

  “主人說了,她身體不適,凌君想做什麼,隨意就好。”椎帽女便是左瑤瑤身邊唯一的女管事,知幽。

  “也好。”凌輕點點頭,“我們都得清靜,你告訴左瑤瑤,該她的,我一點不會少。”

  “凌君多慮了,該主人的,本來就是主人的,怎麼會少。”椎帽下知幽冷了眼眸,左家也好,左瑤瑤也好,不需要凌君任何東西。

  地位也好,封土也罷,一切都是左瑤瑤該得的,不需要這人來給。

  “嗯,你說得對。”面具下凌輕笑意愈濃,“這批虞城的官員帶去給左瑤瑤吧,她應該用的上。”

  “聖都和神宮的人會答應麼?”知幽不相信凌輕。

  “左家,凌家,神宮,聖都,虞城,五方人馬,虞城的人留在這裏只會歸服聖都,把他們送走,他們就只能聽命左瑤瑤。

  神宮本就是我的人,都是人生地不熟,聖都女官亦拿我無可奈何。”凌輕毫不在意地說出自己的底牌,對於左家人,他並沒有太大指望,也不會刻意打壓,只要左家人不添亂就夠了。

  知幽指尖一顫,她沒想到凌輕會如此直接,“凌君放心,左家人從不多事。”

  “那就好,讓左瑤瑤好好修養,有我在,聖都和神宮的人,都不能打擾她。”凌輕收回手,落在他手心的雨水不知何時已經被化爲冰塊。

  隨手丟下那片薄冰,凌輕的手沒有沾染半點水漬。

  “凌君的話,我必會轉達。”知幽躬身握拳退走。

  凌輕只是笑笑,昂頭看向落雨的沉沉天幕,笑道,“都是棄子,何必呢?”

  知幽腳步一頓,沒有回頭,只是垂着頭匆匆回了房間。

  房中江亦河正在查閱卷宗,凌家願意主動將城主府的卷宗都交給左家,這是江亦河意料之外的,但是送上門的便宜,不佔白不佔。

  “江亦河。”知幽猛地推開房門,怒視着江亦河。

  “怎麼了?”江亦河擡眼看了知幽一眼,那眉眼仿若墨筆勾畫,濃郁又澄澈,奈何這樣一雙眉眼主人,聲音卻清冷至極,彷彿結冰的河水。

  “我!”知幽咬住脣,深深呼吸,壓抑自己的怒火,“凌輕不簡單,他要把虞城的官員送到主人私地。”

  “呵,這凌輕可真是好人。”江亦河繼續翻看手中的卷宗,“你還有什麼要說的?”

  “江亦河,凌輕不僅是凌家人,還是神宮的神官,他還想收服聖都的女官。”知幽大步上前,奪走江亦河手中的卷宗,“你想好要怎麼辦了嗎?”

  “左瑤瑤都不在這裏,你要我怎麼辦?”江亦河蹙眉,不滿知幽的粗蠻。

  “果然,指望不了你。”知幽丟掉奪來的卷宗,“我會自己處理,你別干擾我。”

  “你怎麼處理?”江亦河依舊沉靜,他眼中似乎根本看不看知幽,即使他正在與知幽說話。

  “與你無關。”知幽轉身,“做好你該做的事,否則我弄死你!”

  啪——

  知幽轉身的瞬間,一把長刀敲向知幽的左肩。

  知幽不閃不避,硬受了那麼一下,反倒是她身後的江亦河眼皮一跳。

  那江家護衛怒視知幽,“江家貴勳,豈容你一個賤婢放肆!”

  淡淡看了那護衛一眼,知幽語帶戲謔,“何不拔刀?”

  知幽身後,江亦河瞪着那護衛緩緩搖了搖頭。

  乘着那護衛走神的片刻,知幽擡手握住肩上的刀鞘,她行動如風,不過一轉身,已然連刀帶鞘奪入手中。

  知幽面對着江亦河舉起那把刀,“這裏不是聖都,你的人,太弱了。”舉手揮刀,刀鞘砸在實木案几上,留下數道裂紋。

  江亦河目光灼灼,一直看着知幽,直到她離開。

  “主人,屬下無能!”江亦河的護衛抖着被知幽奪刀時扭傷的手臂跪倒在地。

  “真是騙子。”江亦河的聲音軟了不少,不緊不慢地走過護衛身邊,“她在聖都,果然是裝作打不過你。”

  “主人……”

  “退下吧,下次我與她說話,你們都在外面候着吧。”江亦河緩步走出書房,濛濛細雨中,他撐起一紙油桐傘,慢慢走向細雨深處。

  知幽是什麼人?

  是賤奴,小時候就被人扒光衣服當街售賣。

  那時江亦河也在街頭,看着那個被扒光衣服依舊像瘋狗一樣的女孩,他突然很想馴服她。

  可是有人比江亦河更快,那個人就是左瑤瑤,左家的長女,灰撲撲的月色披在那個瘋狗一樣的女奴身上。

  “放了她!”左瑤瑤抱着那個傷痕累累的小女奴,不顧那傢伙滿身的傷痕和污穢。

  “十金。”奴隸主眯着眼站在一旁,獅子大開口。

  左瑤瑤祈求地看向身旁的左家人,卻只得到冷漠的勸諫,“左家之女,如此行事是傷了尊榮,請主上歸家。”

  “我一定要!左家給不給錢!”彼時的左瑤瑤尖叫着推開上來抓她的左家人,那樣的醜態,讓江亦河皺着眉躲到了長輩身後。

  “救不了她,我就殺了她!”左瑤瑤的袖箭射倒了奴隸販子,也震懾了左家人。

  “好,那請主上歸家去取金來。”左家的管事卻依舊不爲所動,對於左瑤瑤的瘋名,聖都早已無人不知,左家怎麼可能不對其嚴加管教。

  “不。”左瑤瑤顫抖着抱緊那個衣不蔽體的小女奴,“我自己能得到十金。”

  “那請主上儘快,誤了神修,只怕神宮會降罪。”左家管事冷眼看着左瑤瑤,篤定她身上掏不出十金,名爲左家長女,實際上……

  “你過來。”左瑤瑤叫過那個奴隸販子,“我願意簽下奴契,自賣自身,到時候我給你購買奴隸的錢,了結這樁交易。”

  “這……”作爲神眷者,左家長女,即使左瑤瑤是個出了名的瘋子,她依舊是聖都的貴族,果然,這個左家長女就是個瘋子。

  就在奴隸販子猶豫的時候,左瑤瑤已經自己寫好了奴契,遞給了奴隸販子,“去吧,你拿去神宮。”

  “主上!”左家管事擋在奴隸販子面前。

  “這是我神眷者的金印,我已落印,十日之後,就在此地交易。”作爲左家的女兒,左瑤瑤被左家管束,但是作爲神眷者,左瑤瑤並不受左家制約。

  一旁圍觀的江亦河瞪大了眼,出身貴族的神眷者自賣自身,還是真是有意思。

  十日之內,無數人衝向奴隸市場,想要買下進過神塔的左家大小姐,瘋子又如何,她是貴族,是神眷者,把她買回來關起來不就好了嗎?

  只要讓她生下足夠多的子嗣,總會有正常的。

  破爛的奴隸市場建起了高臺,蜂擁而至的人羣被告知要收費入場。

  腿上捱了一箭的奴隸販子靠在一塊木板上,“十金入場。”

  “十金?!十金都夠買一個女奴了!”一個漢子大吼,他倒是沒有指望買下貴族神眷者,但是這樣的大事,貴族神眷者自賣自身,多少年才能見一次,誰不想來湊熱鬧啊。

  大漢一開口,人羣紛紛附和,他們大多也是來看熱鬧的。

  “那可是貴女,是三次得神傳授的神眷者,你見過嗎?”奴隸販子大聲嗤笑衆人,“如此貴人,豈是你們可以隨便見到的?十金開個眼,你們若是覺得虧,趕緊散開,別擋了其他人。”

  奴隸販子話音剛落,一羣人立時急急衝上去砸錢,頓時,還在遲疑的大漢也被裹挾其中,迷迷糊糊地交了十金。

  入了柵欄,大漢頭還是暈的,還來不及心疼自己辛辛苦苦一年多賺來的錢財,就見一排長桌開始上菜,更有一衆壯碩的奴隸喊着號子,推動一個巨大的怪獸。

  大漢先是一驚,然後便見那怪獸舉起巨掌,踏於鼎上,濃烈的香氣頓時鋪天蓋地。

  “好香!”不可抑制的,大漢第一個走向巨獸腳下的大鼎。

  一個綵衣舞姬旋轉着飛到大漢身旁,“第一個勇士,當享美酒。”

  綵衣舞姬雙手掬了一捧鼎中酒液,送到大漢面前。

  大漢一愣,在舞姬的笑中神魂顛倒,傻傻低頭,飲下美酒。

  “好酒。”大漢不由自主地開口讚道。

  咚咚咚——

  沉沉鼓聲,宛如心跳。

  妖媚的綵衣舞姬已然站在巨獸之上,雲彩一般的紗衣飛舞。

  咚咚——

  柵欄外無數人急急將錢砸給奴隸販子,瘋了一樣的往裏闖。

  咚咚鼓聲中,舞姬縱情起舞。

  咚咚咚!

  隨着最後的鼓點,巨獸頭上的花球炸裂,無數花瓣爆出香風,舞姬亦隨之消失。

  聞所未聞,見所未見,整個聖都都爲之瘋狂,下一個柵欄卻攔住了瘋狂的人羣。

  “百金,方得入。”一個清瘦的中年男人帶着執戟護衛擋住了人羣。

  衆人正是激越,眼看就要不可控制,卻見護衛身後是成羣的美人,嫋嫋娜娜行過轅門。

  “是那個跳舞的仙女!”一個乾瘦少年喊了出來,引發人羣的又一次騷動。

  這次的美人都端着各色食器,各種香味,引得轅門外衆人饞蟲亂跳。

  “第一席,長空。”一位青衣侍女,神色莊重溫雅,領着衆侍女立在其中。

  “不過千金,這裏可是聖都,誰家給不起一樣。”一個貴族少年擲下千金,率先入了轅門。

  有人開頭,自然就有無數人效仿。

  很快,轅門內皆是歌舞佳餚,各色新奇的菜品被接連送上。

  江亦河也在其中,不同於其他人的意亂情迷,江亦河掛着乖巧的笑,安安靜靜地坐在角落。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江亦河從不會讓自己陷於危境,那些看他乖巧漂亮,想要靠近的,都會被他的護衛打斷腳丟出去。

  眼見如此,許多大家子亦如此操作,入得轅門的人本就不多,很快就變得更少了。

  看着花錢找打的人被丟出去,彼時才十一歲的江亦河笑得越發乖巧可人。

  一宴三席,長空爲飛禽個,莾森爲走獸,碧遊爲水族,其中穿插各種遊戲,讓那些聖都貴族頗爲受用。

  而帳幕中,左瑤瑤平靜地像沒有任何感情。

  “求主人收留。”奴隸販子趴在左瑤瑤腳下顫抖,今日如此多的貴族在這裏被打,他若是沒有靠山,只怕一族都活不下去了。

  “何必呢。”左瑤瑤目光呆滯,就在剛剛左家又來了,而她依舊不想見。

  “……”奴隸販子不敢開口。

  “你並沒有過錯。”左瑤瑤輕嘆,垂眸看向那奴隸販子,“你我都是可憐人,你爲難過我,爲了求生,我現在亦在爲難你,也是爲了求生。”

  “主人,老奴願付出一切,永遠追隨主人。”

  左瑤瑤苦笑,“你本自由,該承擔代價的是我,我會幫你,也會等着你背叛我。”

  說完,左瑤瑤便讓那奴隸販子離開了。

  這世上有萬萬千千的人,可是如左瑤瑤一般的人,能理解左瑤瑤的人,萬中無一。

  夜幕降臨,夜風帶着某種張力,讓帳外的人心若發狂。

  終於帳幔掀開,左瑤瑤站在其中,比起舞女,她不夠美豔,比起侍女她不夠端雅,她只是普普通通的站在其中,平凡得讓人索然無味。

  “萬金,入內。”這次守着帳門的,是一個矮小的孩子,那孩子嘴角緊抿,眼神銳利,就像一頭猛虎餓狼,等着擇人而噬。

  “你是什麼……”那人還未說完話,一股巨大的力量就將之狠狠丟出轅門。

  “給錢,進去。”那孩子十指悠然蠕動,“不給,滾蛋!”

  左瑤瑤平靜地行禮,她身後放着三個大木匣。

  這是最後的拍賣,意思很簡單,能從其中選中她,那便能買回左瑤瑤。

  帳幔落下,數個人影往來,最終歸於平靜。

  當時的聖都熱鬧非凡,到最後,甚至連王庭都參與其中。

  那時年幼的江亦河眼睜睜看着各家瘋了一樣的對三個木箱子出價,只因爲其中一個就有左家長女。

  最後的結果卻是,左家買下了左瑤瑤,後來,連那個奴隸主也自願成爲了左瑤瑤的奴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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