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陕北
她们出发的那一天,张维扬并沒有到火车站送周晓白。
部队有纪律,士兵是不允许谈恋爱的。
像周晓白這样出身比较好,长得又漂亮的新兵,肯定是众人瞩目的焦点,而女兵必然会更加注意這些事情。
张维扬担心自己去了车站会被有心人注意到,他不想因为两個人的恋情影响到周晓白的未来前途。
之后,张维扬和李奎勇到学校的”赴陕北插队落户报名处”报了名,過程相当顺利,简单地填写了一张表就完事了。
插队不像征兵,也用不着资格审核之类的手续。
出发的那天,永定门火车站裡人头攒动,锣鼓喧天。
一條红色的横幅标语被人悬挂在月台的上方。
车站的喇叭裡传来时下最流行的红歌,歌声激昂向上,催人奋进。
插队的学生们每個人的胸前都戴上了一朵大红花,颇有点后世送新兵入伍的样子。
等学生们登车之后,送行的家长们挤在列车的窗口前向自己的孩子含泪告别,想要多看自己的孩子一眼。
這一别不知道何时才能再见。
车站裡响起了一阵铃声,列车就要发车了,送行的人群中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声。
列车上的学生们也哭着跟送行的亲友们挥手告别。
在场的众人都陷入了离别的悲痛之中。张维扬的父母也不例外,李母身体又闹病了,因此沒来送行。
终于列车徐徐地向前滑动,他们這些年轻人就此踏上了未知的征途。
這個时期的火车速度非常慢,每小时也就能行驶二三十公裡,从北京前往SX省会西安這一千多公裡的路程,硬是花了三天两夜才抵达西安這座千年古都。
随后是坐上一辆大卡车,将他们這一批人送到插队村所在的榆林地区,然后继续换乘其他交通工具。
這么一路折腾下来,等他们到达要插队的白店村的时候,距他们从北京出发已经過去五天了。
入陕之后一路行来,众人看到的常常是风沙漫天的景象,搭配上冬天的肃杀气氛,显得格外的荒凉。
1969年的关中地区,早已经不是秦汉时期沃野千裡的天府之国。
根据五十年代的国家普查资料显示,SX省的水土流失面积为13.75万平方公裡,占全省土地面积的67%,這也基本就是SX省歷史上的水土流失之最。
新中国成立以来,西北地区采取了护林、育林、营林等多种水土保持措施治理黄土高原的水土流失,情况才略有好转。
但是在去白店村的路上,张维扬等人并沒有感受到水土流失好转的迹象。
反而是被大风吹了個劈头盖脸,一行十個知青的身上都落了一层厚厚的黄土。
当然這也与白店村的周边自然环境有关。
白店村地处绥德县和靖边县两地的中间,无定河和大理河的一條支流在此交汇。
北边就是面积达4.22万平方公裡的毛乌素沙漠,中国的四大沙地之一。
在经過一代又一代共和国治沙人的努力后,2022年的时候這片沙漠已经即将消失,可以說是人民力量的体现。
不過当時間回到1969年,毛乌素沙漠依然是榆林地区的心头大患。榆林市郊的半公裡以外就是寸草不生的流沙,可见此时的毛乌素沙漠对榆林地区的危害之大。
张维扬他们這组插队的学生一共三男七女,分别来自北京地区不同的学校,彼此之间互不相识。十個人中,只有张维扬和李奎勇是搭伴来的。
坐在白店村派来接他们的驴车上,一众学生们都陷入了沉默,显然這一路走来的所见环境和预想中的差距有些大,肉眼可见的艰苦生活环境让大部分人都有些接受不了。
张维扬、李奎勇和其中的一個女生是例外,在别人因为落差太大而沮丧不已的时候,张维扬正在饶有兴致地观察着四周的环境。
白店村距离靖边县城還有几十裡地,属于是偏远地区中的偏远地区。
土路两旁的田地十分贫瘠,让张维扬更加深刻地认识到什么叫穷乡僻壤。至少在這裡的水土恢复到汉唐时期的状态之前,想要靠第一产业来发家致富的希望是基本为零了。
抬头四望,只见四野一片苍茫,呼啸而来的西北风犹如刀剑一般,直接侵入人的肌骨之间。
远处就能看见沟壑纵横的黄土高原一角,千山万壑犹如凝固的波涛。看到這样的景色,张维扬已经在脑海中思考如何构图,准备有時間用钢笔将這些景象都手绘下来,同他的信一起寄到周晓白的手中。
此来陕北,张维扬除了一些必要的换洗衣物、生活用品之外,還带了几本西北地区的史书、杂记,一支钢笔、一瓶墨水以及一些白纸。
在陕北的這段時間裡,這些东西可能会有大用。
李奎勇则是比较心大,上车以后就累得睡着了。
从北京出发之前,李母就嘱咐自己儿子說话做事一定要慎重,不要动不动就用拳头解决問題。還要多听张维扬的意见,两個人共同进退。
李奎勇自己也深以为然,反正自己的脑子也沒有张维扬好使,還不如少操点心,多卖点力气。
至于那個表现得比较淡定的女生,面容俊秀,体态苗條,双目流转间顾盼生辉,俨然是一個应该生活在江南水乡的风流人物,应该就是钟跃民在陕北的老相好秦岭。
她在观察了一下车上的众人之后,也阖上眼睛在那裡闭目眼神。
车到半路,张维扬和赶车的王老汉有一搭沒一搭的聊了起来。
王老汉看起来有七十岁了,不過陕北的风沙大,风吹日晒催人老,也许实际年龄還会更小一些。一身标准的陕北农民打扮,头上扎着已经变色的白手巾,身上穿着一件光板山羊皮袄。
“王大爷,咱们眼跟前的這條河叫什么名字啊?”
王老汉有些拘谨地答道:“额们管這條河叫红柳河,东边的绥德县管它叫无定河。”
還在沮丧之中的那個男生猛地一抬头:“无定河?‘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裡人’。這裡就是唐诗說的那條无定河?我艹,我說怎么這一路上怎么越走越荒凉?闹了半天這地方在古代就是充军发配之地。我這一下子被发配到這儿来了,不会真的成了无定河边骨吧。”
张维扬回過头来,笑着打趣道:“哥们,我看你的身子骨挺结实的,活他個七八十岁不成問題,想要成为无定河边骨還是挺有难度的。你還是努努力,争取成为某位女生的春闺梦裡人吧。”
“這個……”男生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车上最漂亮的秦岭,显然是有所意动。
不過看這哥们一副书呆子的模样,大概率是不会得到秦岭的垂青。
当问起了村裡种植的主要作物、粮食收成等具体农业生产的問題时,王老汉明显健谈了不少。
“额们這裡主要是种洋芋和小米,還有一点地裡种的红稻黍。收成不太好,年景好的时候,洋芋每亩能打不到两千斤,小米每亩也就二三百斤,倒是差不多還够家裡嚼用;年景差的时候,额们不是等县裡的救济,就是去县裡讨饭了。”
洋芋就是马铃薯,红稻黍指的是高粱,加上产小米的粟,這几样算是陕北這边比较常见的粮食作物。
就是這個亩产量比起华北地区要低了一些,不過以這裡的水土條件也算是正常产量。
在大规模工业化生产的化肥沒有进入市场以前,這裡的老百姓也只有靠天吃饭這條路了。
张维扬在心裡记了一笔,倒是可以把沼气池在這边做個普及,既能生产能源,也能沤肥,算是眼下操作性比较强的办法了。
白店村的村支书名叫白守业,年近五十岁的他脸上的皱纹已经是纵横交错,看起来還挺憨厚的,不過一双小眼睛闪着狡黠的光芒,显然也不是個好相与的。
开社员大会的时候,白守业一上来就跟這组人還有村民卖苦,大讲什么人多地少啊!粮食不够吃啊!
反正讲话的中心意思就一個字——穷。
最后白守业還总结了一下,用他的话說:“白店村這裡一贯是精穷,既沒钱来是也沒粮。知青办给学生们拨了八百斤粮,這也就够他们吃三個月。等于是今年村裡又添了十张嘴,大家的粮食怕是更不够用了。到了青黄不接的时候,還得出去讨饭。到时候就让识文断字的学生娃娃带着大家,看看能不能多讨到一点。”
李奎勇小声地问道:“咱们的口粮不是由知青办提供嗎?怎么我听白支书的意思,咱们到时候可能還得和村裡借粮?”
张维扬也小声答道:“按道理是由知青办提供,不過要经過村裡的這道手。我打听了一下,咱们十個人应该是先给半年的,一共一千六百斤。好家伙,他這是一下子就扣了一半啊!”
李奎勇一听急了,“他凭什么扣咱们的口粮!”
“這就叫山高皇帝远,而且全村老少六七百人,咱们十個人還能翻了天不成。你先别急,我先找他說道說道。”
十個人只分了两口破窑洞,其中一口窑洞的顶部還裂开了一道缝隙,门窗破烂不堪,根本挡不住凛冽的寒风。
抵达白店村的第一個晚上,大部分学生的情绪都不大好,主要是村裡的條件实在是太差了,知青办发下来的口粮又不够吃,几個只会读书的学生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应对现在的情况。
一看大家的精神状态,张维扬觉得這样下去不行,于是组织一组十個人一起开個会,商量一下今后该怎么办。
十個人都盘腿坐在女生窑洞的土炕上,谁也不吭声。
张维扬拍了拍手,开口說道:“各位同学,今后咱们可就在一個锅裡抡勺子的伙伴啦,先认识一下吧。我叫张维扬,這位是李奎勇,我們都是宣武学校的。”
秦岭大大方方地自我介绍道:“我叫秦岭,翠微路中学的。老家是关中地区的。”
“我叫李莉,人大附中的。”
“我叫刘文慧,海淀中学的。”
“我叫孙秀芳,北安河中学的。”
“我叫顾晓霞,石油附中的。”
“我叫周卫红,西城中学的。首钢附中的。”
“我叫赵晓娟,首钢附中的。”
“我叫冯文俊,铁二中的。”最后一個介绍的就是十人组裡另外的一個男生。
自我介绍完了之后,十個人互相握了握手。
“尽管咱们之前素不相识,但是来一個地方插队那就是缘分,以后互帮互助是免不了的。不過眼下有個問題首先要解决了,咱们现在手裡也就八百斤粮,得计划着吃才行,大家有什么想法可以提一提。”
“不瞒诸位說,我连饭都不会做。這种事情,我是一点主意也拿不出来。”冯文俊十分坦诚地說道。
几個女生也摇了摇头,一看就是从小听惯了父母的主意。
秦岭直接问道:“既然大家都沒有主意,张维扬你說說你的想法吧。”
张维扬道:“我估计咱们歇上两天,村裡就该给咱们安排生产任务了,接受劳动教育嘛!所以后面两天,咱们先熟悉一下情况,看看這边做饭到底是怎么弄的,看看有什么不能解决的問題沒有。如果大家都沒問題的话,那就等下达生产任务以后,大家搭伙吃饭,十個人轮班做。就算不会做的,也得慢慢学,咱们在這边很可能要待好几年,做好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的准备吧。”
其他人一听觉得還算公平,就纷纷赞同了张维扬的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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