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撒谎不打草稿
他如今還觉得有些不敢置信,一向神通广大、智计无双的姐夫平南伯,居然真的死了?而且,传闻中死得還不太光彩,连丧事都不能大操大办。宫中的皇后,东宫的太子,還有住在隔壁的承恩侯,全都对此冷漠以对。
他母亲从前对女婿何等看重?如今却要他再三劝說,方才放他夫妻二人過来吊唁帮衬,還不许他把一双儿女也带過来,這也太势利了些。可他沒办法,只能听从母命了,再啰嗦下去,恐怕母亲会直接否决了女儿程宝钏与外甥曹文衡的婚事,那就真的要跟大姐撕破脸了。
程礼低声提醒妻子:“一会儿你见了大姐,记得多劝劝她,别太伤心了。還有,母亲那些话,你别透露给大姐知道,免得她误会。”
程王氏低着头,柔顺地回答:“夫君放心,我理会得。”
程礼满意地点点头,迈脚朝灵堂的方向走去。他不知道,自己转過身后,程王氏便抬头望向平南伯府的牌匾,眼中露出一丝快意。
她很快就露出哀容,款款跟在丈夫身后,走向了灵堂。
上香祭拜的仪式過后,程礼带着妻子去见长姐。
平南伯夫人程氏在灵堂上待了半晌,却发现沒几個亲友上门,丈夫灵前冷冷清清地。儿子受了伤,不好见人,外甥女谢映慧留在他院子裡照顾伤者,曹氏被她赶回了后宅,只有女儿文凤与庶女文燕陪她守在灵堂上。程氏忽然觉得一阵心灰,再也不想待在堂中忍受那种冷清了,索性回了正院。
程礼夫妻過来的时候,她還木然坐在窗前,什么话都不想說,也沒心情跟弟弟弟媳见礼。
程礼一向尊敬這個长姐,又怎会在乎這点小事?他连忙上前安慰程氏:“大姐沒事吧?我們在家裡听說消息的时候,真真吓了一跳,還以为是别人骗我們的。打发人出去打听了半天,才知道姐夫确实是出了事。怎会发生這样的事?皇后娘娘与承恩侯为何……要這样做?”
程氏默默流着泪,摇了摇头。這叫她怎么說?平南伯做的许多隐秘之事,都不可对外人言。即使程礼是她同胞亲弟,不是外人,到底還有弟媳程王氏在呢。更何况,弟弟程礼的性子,也不适合知道這些隐秘,告诉他又有什么意义呢?
程礼见长姐不說话,连忙又道:“大姐到底有什么顾虑?难道连我這個亲弟弟都不能告诉了?你放心,无论发生什么事,我們程家都会站在你身后,不让任何人欺负你的!”
程礼一时冲动大包大揽,程王氏却扯了扯他的袖子,用程氏可以听见的声量“小声”道:“夫君,别說了,要是让夫人知道你对大姐說了這些话,定会生气的……”
程礼连忙回头给妻子使眼色:“快闭嘴!”程王氏一脸委屈地收回了手,低下头去。
然而程氏已经看见、听见了。她有些不敢置信地看向弟弟,沙哑着声音问:“弟妹這是什么意思?母亲都說什么了?!”
程礼慌忙辩解說:“沒……沒說什么呀,母亲就是……担心大姐你如今的境况,让我過来看看……”
程王氏又十分明显地做出“欲言又止”的表情,让程氏很轻易地得出结论:她弟弟是在說谎。
程氏再一次遭到了严重的打击:“为什么……连母亲都要抛弃我了么?她可是我的亲娘!”
程礼手忙脚乱地安抚她:“不不不,大姐你误会了。母亲真的沒有那個意思。她只是担心姐夫惹出了祸事,怕会连累到你和外甥们罢了……”
“還担心我会连累了宁国侯府吧?!”程氏冷笑道,“当初我們平南伯府风光时,她可沒少劝我多为娘家谋好处,說程家好了,我在曹家的地位才会更稳固。如今我夫婿才被害死,她就翻脸不认人。她真是我的亲娘么?!”
程氏真的要炸了:“皇后、承恩侯不把我們伯爷当兄弟,四房、五房、六房纵容儿子把我儿子打成重伤,如今连我的娘家亲人,也要弃我于不顾!這個世间還有沒有天理了?!我們夫妻费尽心血,都是为了谁呀?!你们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么?!你们就不怕天打雷劈?!真以为我是好欺负的是不是?真把我惹急了,你们也别想好過!大不了一拍两散,大家一起死算了!”
她猛然甩袖,将身前桌面上的所有茶具,都扫落在地,碎了一地。
程礼手足无措地站在那裡,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他所认识的长姐,一向是端庄稳重的,几时有過這等如同泼妇一般的言行?他很想說些保证的话,安抚长姐的怒气,然而母亲有言在先,他又沒胆子自作主张,一時間,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程王氏這时长叹了一声,上前柔声道:“大姐别着急。婆婆是为了儿孙着想,才一时犯了糊涂。可夫君還是一心敬重你這位长姐的,否则,就不会不顾婆婆反对,坚持要過来吊唁姐夫了。你再生气,也别冲夫君发火呀。他可是真心向着你的好弟弟!”
程氏這时候才知道,原来母亲還過分到拦着不许弟弟弟媳過府吊唁,是弟弟坚持才得以成行的。她一時間不知道该感到悲哀還是庆幸了。庆幸的是,弟弟還知道关心她;悲哀的是,只有弟弟关心她而已,其他人等,包括她的亲生母亲在内,都已经将她视作了弃子。
程氏失魂落魄地跌坐在绣墩上,潸然泪下。
程礼见长姐终于安静下来了,暗暗松了口气。可是想到妻子方才向长姐透露了实情,他又有些不满了。他冲妻子使了個眼色,想让她把话圆一圆。
程王氏继续柔声劝說程氏:“大姐,我知道你如今定然很生气,可是你再生气,也不能冲动。真的与族人、娘家一拍两散,又能有什么好处?逝者已矣,你還要为活着的人着想呀!姐夫死得是惨,可是……难道你今后就不過日子了?难道外甥就不袭爵了?還是外甥女不必嫁人?把所有人都得罪了,你母子三人今后要怎么办呀?”程氏全身一震,转头看向她:“你這话是什么意思?”
程王氏叹了口气,幽幽地道:“大姐,如今伯爷沒了,老夫人中风了,平南伯府失了圣眷,皇后娘娘与承恩侯,也都……你若再与娘家人反目,谁還能做你的依靠?沒有依靠,你觉得外甥能顺利袭爵么?总不能叫他做一辈子的平南伯世子吧?沒有爵位,家裡的产业怎么办?万一這個爵位落在别人头上,你们孤儿寡母的,又要如何容身?”
她轻抚程氏的背,缓声道:“這种时候,你就是心裡再恨,也要忍下這口气,不能使性子,說翻脸就翻脸。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烧。想想你的儿女,为了他们,你便是忍辱负重又如何?便是受尽折辱又如何?只要他们能有出头的一日,你受再多的委屈,也值得了!”
程氏顿时泪如泉涌,怎么也停不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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