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自己伤害自己,這叫“造作伤”!(第一更)
所有吏胥都赶忙放下手中的活计,郑重地迎接這位最高长官的大驾,有人甚至紧张地吞咽了一下口水。
這位五十六岁的权知开封府确实极有威严,须发微白,精神矍铄,双目炯炯有神,明明是状元出身,并无多少文翰之气,龙行虎步的姿态,反倒像一個威风凛凛的将军。
于是乎,当這样一位高官走入,视线直直地刺了過来,那种充满压迫性的眼神和语气,让刘从广浑身不自在,干笑着站起身“陈大府怕不是听错了,本官绝无要挟之意,是盼着开封府衙作主呢……”
這话在刘从广看来已经足够服软,但陈尧咨大手一摆,毫不客气地道“老夫還沒聋呢!自扇面门,以污士子,街头闲汉耍横讨债的法子都用上了,刘崇班,你当這裡是什么地方?”
跟着后面进来的吕安道暗叹一口气,实际上陈尧咨虽然恰好到了刑房外,但并沒有看到刘从广自扇嘴巴的一幕,是他方才迅速地将刘从广的表现告知。
以对方的脾性,息事宁人看来是奢望了,可這位性情刚烈的大府,一出口直接火上浇油,只怕会愈发刺激对方……
果不其然,刘从广虽然被陈尧咨威风凛凛的气势震慑住了,可一听到這话,也脸色剧变“我自己打自己?這话谁信?明明是此人殴打朝廷命官,我的脸都肿了,你们却毫不理会,反倒对他礼遇有加,陈大府,开封府衙不能這般包庇士子吧!”
陈尧咨嗤笑“阁下是不顾身份,一味胡搅蛮缠了?”
刘从广打過自己后,就已经下不了台,现在甭管对方怎么說,都必须嘴硬到底“我正是顾着身份呢,我要入宫求见太后,给她看看,我脸被打得這么肿!”
陈尧咨眼神裡的轻蔑完全不加掩饰“外戚入宫,需遵礼制,等你向入内内侍省报备,排到日子,脸上的红肿早就退了,恐怕到时候刘崇班要重新再打一次,才好在圣人面前哭泣……”
跟身居高位的文臣斗嘴,一百個刘从广都不是对手,气得浑身发抖,颠来倒去就剩下一句话“我要入宫见太后!我要入宫见太后!!”
陈尧咨已经不想理会,摆了摆手,对着衙役道“带他出去!”
這就是要把人丢出去了。
正如地方上的进士官员,敢杀不遵法纪的皇城司人员,权知开封府的陈尧咨,也是完全敢将一個胡搅蛮缠的外戚丢出去的,哪怕這個人喊当今的太后为姑母!
刘从广這次算是深刻体会到,为何父亲刘美活着的时候,再三叮嘱他不要招惹那些文人士大夫了,這些人是真的半点面子都不留!
如果给他一個重来一回的机会,刘从广会肯定会赖在郭承庆的府邸上不走,反正那也是個外戚,身边還都是武人勋贵,他们哪敢這么对自己,何苦来這开封府衙自取其辱……
但现在来都来了,最后的尊严和恐惧交杂在一起,让他的无赖劲彻底发作,往地上一倒“本官不走!本官不走!谁敢碰我!谁敢碰我!!”
眼见他都要打滚了,确实沒有衙役敢過去强行拉人。
外戚再不济,那也要看对的是谁,平民百姓和普通官吏哪敢难为這位太后的子侄,至不济這還是一位有资格面圣的内殿崇班呢!
吕安道抿了抿嘴,大感棘手,他最担心的就是闹到這般不可收拾的地步,结果担心什么来什么。
就连陈尧咨看着這份丑态,双手捏了捏,都不禁皱起眉头。
說实话,换成别的权知开封府,并不会如此处理這件事。
毕竟到了陈尧咨的地位,被一個草包在自家的府衙闹开,传出去自己也是颜面无光。
但這位性情如此,早年吃過大亏,也毫无更改之意。
他宁愿让人看笑话,也不愿在這等庸人面前,转圜哪怕一丁点的余地!
正在這僵持之际,一道清润的声音突然传了過来“依学生所见,自扇其面,属于造作伤,是有迹可循的。”
刑房内的众人都看了過去,就见几乎被忽略的狄进走了過来,对陈尧咨行礼“学生狄进,字仕林,拜见陈直阁!”
“不畏权贵,风骨高洁,好!”
换做旁人避之不及的事情,這位却主动出面,再加上先入为主的印象,陈尧咨微微一笑,先对此番行为定了性,然后再抚了抚须,有些好奇地问道“你刚刚說‘造作伤’?莫非這故意损伤自己,污蔑他人的行为,還有一类统称?”
矫揉最初出于《周易》,不過宋代還沒有矫揉造作的用法,所幸通過字意也能窥得一二,陈尧咨乃科举状元,自是一点即透。
狄进也省却了解释“正是如此!在下将故意对自身造成创伤,或授意他人在自己身上造成损伤,统称为‘造作伤’,這类伤势是为了诬告他人、掩盖失职、逃避罪责,往往难以防范,急需警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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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尧咨不由地点头“然也!街头闲汉逞凶弄狠,往往以伤害自己为荣,却不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大好男儿用這般卑劣手段,着实可耻……”
毫无疑问,刘从广在他的口中,就与那可耻的街头闲汉无异。
陈尧咨又接着道“亦有不少罪案,是贼人自伤,妄图逃避罪责,那又如何分辨正常的伤势和這类造作伤呢?”
狄进道“我在并州时,与办案经验丰富的差役有過交谈,总结归纳后,将‘造作伤’的特点归纳为以下三点——”
“一是损伤部位多为手掌能够轻易达到,且易于伤害的地方,比如這位刘崇班自扇其面,却不会把手反過去痛击后背;”
“二是伤害程度相对较轻,比如這位刘崇班自扇其面,却不会用利刃伤害自己,而即便性情狠辣之辈,敢用利刃造成创伤,也多见切伤或擦划伤,不会出现砍伤与刺伤,因为那样的伤害太過危险,血流不止,刺穿内脏,是真的会危及生命的,当然也不排除那种自以为是,最终失手杀死自己的案例;”
“三是自我伤害的角度与力道,与别人创伤是有很大不同的,行凶难以伪造出完美的痕迹,比如刺伤时衣着的破损,部位大小,划伤走向,与身体上的损伤往往难以吻合,又比如這位刘崇班红肿的部位,很明显他的手掌要比旁人小一些,掌印对比可以发现……”
“够了!!”
话還未說完,一声尖叫,打断了狄进的话语。
刘从广从地上爬了起来,气得脸色通红。
怎的……
羞辱我下跪還不够,现在直接把我当成案例了?
你们這些读书人,欺人太甚!欺人太甚啊!!
陈尧咨和吕安道的神色却郑重起来,仔细聆听,刑房的其他书吏也赶忙记下。
這些都是积年老吏,又处于京师之地,自然见過不少案子,其中真有不少是自己伤害自己,籍此污蔑别人的,事后他们也隐有察觉,可当时总是沒办法证明对方的真伪。
现在狄进的寥寥数语,就如同拨开云雾,虽然并不是說有這几句话,真就可以准确地判断造作伤,這在后世的伤情鉴定裡面都是比较困难的一环,但也给予了极为新奇的启发。
“狄梁公有后啊!怪不得你能屡破奇案,名满并州!”
陈尧咨打量着狄进,从单纯的赏识,更多了几分认可,然后转向刘从广“刘崇班,伱還要再执迷不悟下去么?”
刘从广已经开始揉脸了,他還真的怕对方通過什么掌印什么造作伤,真的证明這巴掌是自己打的,那就彻底完了,现在边揉边嘴硬“胡言!胡言!明明是你打了本官,還用了那般大的力气!”
狄进道“刘崇班之意,是我刚刚奋起全力,扇了你两巴掌?”
刘从广打自己就挺用力,此时自然一口咬定“当然,你刚刚奋起全身力气,那模样是要打死我的,分明是有杀官之心!”
陈尧咨脸色沉下“刘从广,看来你是真要进大牢裡,清醒清醒了!”
虽然這种事一做,那性质就又不同,但陈尧咨现在厌恶对方到了极点,還真准备让府衙大牢多一位特殊的囚徒。
“既然刘崇班說我是全力以赴,起了杀心,那倒是更好驗證了……”
狄进并不逞一时之快,不慌不忙地来到旁边的桌案上,取了一块长條状木板,来到刑房门前,在众人视线所及之内,左手握住木板下端,右手运起平日裡挥舞三十六斤铜锏练武的力气,猛地扇了出去。
呼!
在呼啸的劲风声中,木板干脆了当地断成两截,上半段嗖的一下飞了出去,砰的一声坠地,下半段则纹丝不动,被左手牢牢握住。
陈尧咨目光一亮,出声赞道“好武艺!”
刘从广则目瞪口呆,颤抖着声音“你……你……”
“不好意思,打坏了~”
狄进将下半截木板放回旁边的桌案上,对着书吏颔首致歉,以温文尔雅的士子模样宣布“這才是我全力扇人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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