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我以为未来的一個月裡,我会沉浸在痛苦的想象中,想象着远方那座繁华的城市裡,我最爱的人是如何与另一個女人喜接连理,我也会因为這种痛苦的想象而夜不能寐,寝食难安。
但是,让我寝食难安的远非此事,就在我和林启正道别后的那個夜晚,接到家乡的电话,母亲突发大面积脑梗阻,住进了医院。
我們三姐弟连夜兼程赶到医院时,母亲已经送进了特护病房,医生看见我的第一句话就是:“你是家属嗎?来,签收病危通知书。”
我颤抖着手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之后的十多天裡,我长驻在医院裡,除了几個小时必须的睡眠,剩下的時間裡,我就守在母亲的身边,昼夜服待,她已无法发声,无法进食,意志也几乎完全丧失,更严重的是,由于肾衰竭,她身体内无法正常代谢,任何药物对她都是新的伤害。我曾想過让她去省城的大医院,可是,以她的身体,如何熬得過几個小时的颠簸。
邹月和邹天更是毫无主张,经常无助地问我:“姐,怎么办?”
我沒有办法回答他们,只是满心懊悔,也许,我把母亲接到身边,积极地寻医治疗,也许,就不会像现在這样,无望地看着她,慢慢地萎缩,慢慢地向死亡走去。
林启正的电话還是每日必至,我努力掩饰着,不让他知道我的状况。沒有必要吧,在他新婚燕尔的时候,告诉他這样不快的消息。
高展旗经常会千裡迢迢地赶来探望,努力說些打趣的话让我笑笑。有一天午后,邹月邹天都被打发回去休息,他陪我坐在病床前,手舞足蹈地与谈起他新认识的一個女朋友,我忽然疲惫地說:“老高,别說话了,让我在你肩上靠一靠。”
他顿时安静下来,努力地挺直脊背,我将头轻轻地靠上去,闭目养神。
许久,我开腔:“老高,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是說真的。”
“我做你的朋友做太久了,待遇可不可提高一点?”
“不可以。在我這裡,朋友是最高待遇。”
“那個待遇比较低的人知道這件事嗎?”
我明白他指林启正,摇摇头說:“不,我沒告诉他。”
“为什么?”
“他沒必要知道。你也别說,好不好?”
高展旗忽然叹了口气:“唉,邹雨,其实你過得真辛苦。”
谁說不是呢?我的眼眶潮红了,闭着眼睛,靠着他的肩,不再言声。
十一月五日的凌晨五点,我的母亲咽下最后一口气,离开了我們。医生将白布遮住了她的脸,邹月和邹天跪在床前,痛哭流涕。我却一时头脑空白,只会呆呆地站着原地。
二舅走過来对我說:“邹雨,大姨、三婕,還有表叔他们都在等消息,你赶快给他们报個信吧。”
我懵懵懂懂地一個人走出病房,来到外面的停车坪裡,开始拨号码。
电话通了,响了一声、两声、三声、四声,看来大姨他们睡熟了,這时候报死讯,真是惨忍。
我正准备挂机,忽然,电话裡传出一個男人的声音:“喂,這时候還沒睡嗎?”
——是林启正!我以为我拨的是大姨家的电话,谁知,在下意识裡,我竟把电话拨到了他的手机上。
“对不起,我打错了。”我连忙說。
“沒关系。可是你怎么這时候還沒睡,出什么事了嗎?”他关切地问。
漆黑的夜晚,我孤独地站在空无一人的停车坪,深秋的寒意使我瑟瑟发抖。他温柔的问话击穿了我强撑的神经,我颤抖着声音,前言不搭后语地說:“启正,我很难過,怎么办?我不知道怎么办?都是我的错,我早点带她去看病,我早点送她去换肾,我多陪陪她,和她說說话,就好了……我后悔死了!……都是我的错……怎么办?”
“邹雨,别急,出什么事了?谁出事了?你慢慢說。”他在电话那头依旧镇静。
刹那间,悲伤开始决堤而下,我双腿一软,坐倒在水泥地上,开始放声哭泣,边哭边对着电话裡的他喊道:“启正,启正,我该怎么办?我沒有妈妈了!我妈妈死了!我再也沒有妈妈了……启正,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我妈妈死了,我该怎么办?……”
林启正应该被我吓到,在那头不停呼喊我的名字,试图安慰我,我哪還有理智与他交谈,只知蹲在黑暗裡,抱着手机哭個不停,直到手机因为沒电而彻底关机。
早上九点多,傅哥赶到了医院,在太平间找到我。
我和他走到门外,他气喘吁吁地說:“這個地方不好找哦,我查了好几個医院。邹律师,节哀。林总打长途回来指示我,全权代表他過来帮忙安排,有什么可以做的,比如說,用人,用车,你尽管說。”
“他在哪裡?”這是我首先想到的問題。
“在美国,好象是芝加哥,上次听他說過。”傅哥回答。
此时我才想到推辞,我诚恳地說:“傅哥,不必了,我母亲只是一個小学老师,亲戚朋友都不多,所以明天的追悼会很简朴,沒什么需要帮忙的,您還是回去吧。”
傅哥连连摆手:“那可不行,林总指示我守在這裡,我可不敢抗旨,当然,我站在這儿也不合适,有事你就打我电话。”說完,他好象想起什么,回身到车裡,拿出一個崭新的手机。“林总還让我带個手机给你,估计你的手机沒电了,让你换上。在路上我用车充已经充满电了,你放心。”
我不肯接:“不用,我有充电器,可以充电。”
“好了,好了,拿着吧,林总那個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你不要,他反倒不高兴。”傅哥边說边将手机硬塞到我手裡,转身上了车。“有事打我电话!”他挥挥手,将车开出了医院大门。
当痛痛快快哭完以后,我其实就已经后悔告诉林启正這個消息,也不知那個莫名其妙的电话,会不会给正在蜜月旅行中的他带来不必要的困扰。所以,我低头看着那個崭新的三星手机,暗自决定暂时不会让自己的电话开机,干脆打不通,反而令大家省心。
身后,忽然有個声音在问:“姐,傅主任怎么来了?”是邹月。
“哦,他找我问一個合同的事。”我随口答,连忙将手机塞进口袋裡。
在太平间守了一夜,第二天上午8点,我們捧着母亲的遗像来到了殡仪馆。走进追悼厅,大家都被吓了一跳,整個追悼会场摆满了上百個用黄白两色的菊花扎成的花篮,层层叠叠,衬得气氛隆重而肃穆。
我凑上去看那些花篮上的落款,都是我听都沒听說過的单位和公司,有本地的,也有外地的。邹天站在我旁边悄悄问:“姐,這些花篮是哪裡来的?”
我摇摇头:“不知道,也许是妈的学生。”
邹月面对着摆在最前面的一個花篮发楞,我走上前一看,上面写的是:致林集团总公司敬挽。
忽然我醒悟道,這都是林启正的安排。邹月回头,用恶毒的眼神看着我,我百口莫辩。
大姨走上来,握着我的手說:“小雨,你母亲一定很高兴,她走得多风光啊,她养的孩子有出息啊!”
我无话可答,只得点头称谢。林启正,林启正,你干得有点過火了!
负责操办丧事的二舅走到我面前问:“小雨,你的朋友、同事该来的都来了嗎?仪式就要开始了。”
“我沒有通知那边的朋友,沒必要麻烦他们,您看看,這边的人都到齐了的话,就可以开始了。”
二舅点点头,走开去张罗起来。亲友慢慢聚拢過来,也就二三十個人,场面冷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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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会场外传来此起彼伏的汽车笛声,打破了寂静,引得会场一阵骚动。我探首一看,殡仪馆门口竟然开进来二十几台大大小小的车,将前面狭小的停车坪堵得水泄不通。我看见了高展旗的马六,看见了郑主任的别克,然后,我還看见了一台格外高大的吉普车。
如果刚才的那些花圈只是让我错愕,那么现在的场面真让我大惊失色,一些认识和不认识的人从车裡钻出,向追悼厅涌来,签到台前顿时乱成一锅粥。而且,我居然在其中看见了那個我一心以为還在美国的阳光下陪着娇妻的林启正。他一身黑色西装,在欧阳部长、傅哥和一干人的陪同下,远远走来。
我呆呆地望着他,视线无法离开半分。這十多天心力交瘁,痛苦难当,事事只能以一已之力抵挡,虽沒有想過退缩,却也疲惫不堪。如今,看见他从人群中走過来,那份从容与妥贴,竟让我忽然松懈下来,仿佛终于可以有所依靠。
他看见了我,向我走来,我醒悟到人多眼杂,连忙用眼神制止,缩回到人群之后。
追悼厅一時間人满为患,林启正被让到最前面最中央,表情严肃地站在那裡。我偷眼看身边的邹月,见她只知傻傻地将眼神落在林启正的身上。
追悼会开始了,我收回激荡的情绪,低头听母亲学校领导介绍起母亲生平,听母亲好友致词,望着相片裡她慈祥的笑容,悲从中来,待到众人向遗体告别,与家属握手时,我已哭成泪人。
泪眼朦胧中,有人握住我的手,温暖地用力地握着,久久沒有松开,我知道是他,更是哭到不可收拾。他轻轻地說:“节哀,好好保重。”我用另一只手擦擦泪水,抬眼见他关注的眼神,只觉温暖安心。
我哽咽着說:“谢谢。”
他用另一只手拍拍我的手,這才放开手离去。
我的目光不能跟随他的身影,因为還有很多人等在旁边与我致意。
等众人逐渐散去,我抬眼想再寻找林启正时,突然发现邹月远远地追上去,与他交谈着什么。這真让我惊讶,邹月何时有了如此胆量?
高展旗此时出现在我身边,小声說:“嘿,美女,别哭了,再哭就长鱼尾纹了。”
我斜眼瞪他,他朝我竖個大拇指:“還是你最牛!林启正提前结束蜜月,回国参加你妈的追悼会,這真是空前绝后的事!整個致林的中层今天都跟着来了!多风光!”
“我正奇怪,他们来干什么?很多人我连认都不认识。”
“老总来,他们敢不来?這种马屁都不会拍?不過,你算是见光了,所有的人都在打听你和他到底什么关系?答案显而易见。”
我一听,也急起来:“是啊,他怎么這么不注意,让我很难堪!完全沒必要!”
“怕什么?反正姓江的已经嫁给他了,生米煮成熟饭,林启正還有什么可担心的。你看吧,以后您老人家出入致林,必定如履平地,人人对你毕恭毕敬!”高展旗绘声绘色地表演开来。
我反手抽他,欲抢白几句,二舅在身后招呼我送母亲最后一程,我回到邹天身边,发现邹月已不见踪影。“邹月呢?”我问。
“不知道啊,刚才還在。”邹天答。
不知邹月与启正說了些什么,我甚是忧虑。
所有事情完成后,我掏出新手机,装上电话卡,急急拨林启正的号码。
“你走了嗎?”我开口就问。
“沒有,我在旁边的休息厅。”他答。
我匆匆赶去,见傅哥守在休息厅门口,向我招手致意。“林总在裡面等你。”他說。
我推开门,冲了进去。他就站在门边,望着我。我张开双手,与他紧紧地拥抱在一起,眼泪又不听话地流了下来。
他抚着我的肩,說:“对不起,沒能在你的身边,沒能帮上你的忙。”
“是的,你要在我身边多好,這些天,我真的很辛苦!”我沒有掩饰,說出自己内心的感受。
“为什么开始一直不說,我只知你心情不好,不知为何。”
“說了多不好,扫了你的兴。”
“真傻!当然应该让我分担!”他心疼地叹道。
两個人就這样紧紧地拥抱了许久,才依依不舍地松开。我看他,脸上略显疲态,這两日定是昼夜兼程地赶路。
“你這样提前回来,沒关系嗎?”我担忧地问。
“你不用管,我会处理好其他事。”他神色坦然。
“对了,刚才我看到邹月在和你說话。”
“是的。”
“說什么?”
“她走上来问我:‘你为什么抛弃我姐姐?’我就回答她,我說我永远不会抛弃你,然后她就走了。我正要问你,难道你已告诉她了嗎?”
他的這番话让我如五雷轰顶,沒想到邹月居然用這种方式確認了自己的猜疑。
我瞪圆双眼迭声說:“沒有沒有!我从来沒有对她說過,从来沒有!她一直怀疑,她是在套你的话!”
听我如此回答,林启正也深感意外:“对不起,她表情很正常,我一时沒有反应過来。”
我急得在屋内打转,拨打邹月的手机,已是关机状态。
林启正安慰我:“别急,别急,事已至此,急也沒有用!找到她以后,好好谈一谈,也许就此解了這個心结,你也不必每天心惊胆战!”
我眼前却总是邹月那有些恶毒和怨恨的眼神,這令我有不祥的预感。
林启正原打算等我一起返回,被我婉拒。
邹月,却真的失踪了。她一直沒能回来,电话也始终是关机状态。我想她一定恨极我的欺骗,而且,我也不知道,要怎么样才能换得她的原谅。
我和邹天继续留在家乡处理母亲的一些后事,同时也动员了所有的亲友,在小镇周围寻找邹月的踪迹,始终一无所获。
“也许,她先回去了,我們回去找找吧?”邹天建议道。
无法,我只好和他一起坐长途大巴返回省城。
在路上,我望着窗外,忧虑重重。邹天从瞌睡中醒来,见我如此,安慰道:“姐,别急,邹月也不小了,她自己慢慢会想通的。”
“如果能想通,她早就想通了,我担心她已经钻进了牛角尖。”我幽幽地答。
“不過,姐,我有句话說了你别生气?”邹天小心地說。
“沒关系,你說吧。”
“你和姓林的事,不该瞒着她,早点說可能更好些。”
“我那也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好事,原来想着沒必要让她知道。”我坦白地說。
“对啊,那你和姓林的打算怎么办?”
“沒打算過,也打算不了,走一步算一步。”
“姐,姐夫的事,是不是姓林的害的?”
“你听谁說的?”
“我猜呗。姐夫住我們家楼下,出出进进的,危险!”邹天撇嘴說。
“别瞎說。他哪有那本事!”我低吼。
“他多有钱啊!男人有钱就是好!我以后不打算留校,一定要出来闯一番事业!”邹天在旁发下宏愿。
我转头看窗外掠過的景物,只觉心境苍凉。为什么?永远都沒有人在意我和他之间的爱情。金钱,像個巨大的符号,使其它的一切都失去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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